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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迦陵安睡在佛寺,宫女有条不紊为他更衣。战争的阴云不觉散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除了昏睡的孩子,每个人心头仍然萦绕着一层阴影。

    老太医施针用药,温和安慰:“王君不必担心,小公子被人打晕而已。身上并无伤痕,那些血渍没有腥气,想来只是墨汁。”

    丹砂轻轻松了口气,点了点头,他一直祈祷没有任何人流血,他迫切需要证实这一点。手背不经意接触下颌,冷得连他都不可思议。他看到罗帕里的珠子碎片和红绳,像伤口迸裂的血丝,没来由的胸中一痛。

    阿含暮拍拍他的肩膀,无言地宽慰他。野利调查迦陵出走,已经离开一阵子,他要去看看,省得她激怒匈奴人,再生事端。在冰池边上,他撞见寝宫的侍女慌慌张张地徘徊,形迹可疑,问:“为什么不进去听传唤?”

    侍女战战兢兢地说:“那个、那个姑娘不是朱小姐。”

    他在宫外就认得朱嬴,只是入宫以后,丹砂珍藏密敛,不见数月,印象转淡,因而撞见元英,没认出来,他又想这段日子他俩生了龃龉,女孩子发脾气躲起来也是常有的事,她有姊妹兄弟撑腰,拿乔也无妨。

    他随意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侍女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小姐三个月没来月事,昨天忽然流血——”

    他立刻喝道:“住口!不准和任何人提起你知道的事!”急忙回到迦陵休养的房间,人已经睁眼,正述说他们在郊外躲藏追兵,遇见朱嬴的哥哥。

    “不忙说这些!”阿含暮打断,“平安归来,琐事不用提了,待会让阿娜去探查消息。”

    “说下去,她说过汉使不会随便杀人。”丹砂不为所动,看向迦陵,“他们还谈了什么?”

    鹿即言:“莫射杀我!假我须臾,我有恩于国。”

    鹿即言:“莫射杀我!假我须臾……”

    鹿即言:“莫射杀我!……”

    鹿即言:“……”

    迦陵头疼,死丫头手劲好大,她不是想捅死自己,就是打爆他的头,他一手摁着脑袋,一手攥住哥哥的手,兄长的翠玉佛珠抵住少年的手腕,他抬眼,身处佛堂,佛陀,天神,天女,鹿王,国王,王后,魔王,魔女,魔兽,三界瞩目,五色齐聚,眼花缭乱。

    神佛魔兽人睁眼皆注视他,莫说诳语,莫要隐瞒。佛陀垂目,眼中瞳孔,点石成彩,头绿、二绿、三绿,腕上佛珠颗颗圆润,是佛的绿眼,在头顶,在手上,遍布四面八方,看他,看他,看他。

    他喘不过气:

    “他们讲的是汉语,好长,好长,我听不懂……”

    阿含暮背过身去,松了一口气,丹砂还追问:“他们为什么要说汉语?”他的手一紧,带动佛珠堆迭、下落、嵌入迦陵臂肉,佛借他眼,去回看,去筛选。

    “你是不是疯了?他们是汉人,不说汉语说什么?”阿含暮简直觉得他失去了理智,“又不是说给你听,爱怎么说怎么说。”

    他脸色一变,懊悔自己失言,迦陵张嘴,眼珠微微转动,碧色瞳孔纳入两点翠绿,如露入心,醍醐灌顶。他没敢看哥哥一眼,丹砂错过弟弟眼神微妙的游离,但握住少年的胳膊,感受到了忽然加剧的颤抖。

    “你说,他们到底讲了什么?”

    “断章取义的话不足为信,刻意让你听懂的话别有用心,你心里已经够乱了,今晚不是合适的时机。”阿含暮竭力劝阻。

    争论不下,王女以及侍卫长归来,小王女放开女官的手,一语不发,一点一点走向舅舅。丹砂不假思索,俯下身抱住孩子,骨肉团聚的温情给予他无声的力量。

    小女孩格外平静,不哭不闹,也不撒娇,温暖的小手环抱他的脖颈,轻声背诵:

    “调达与我世世有怨,阿难有至意得道。菩萨更勤苦行羼波罗蜜,忍辱如是。”

    他登时脱离了凡俗的亲情缠绕,佛陀借稚子之口吐出神谕,字字诛心,他必须去面对真实。

    “那个汉朝使者说要杀我,他的眼神却很悲伤。山神、树神、诸天龙神何不愍伤我也?”丹砂摸了摸迦陵的头,将带有体温的翠玉佛珠解下,缠绕在他的手上,郑重立誓,“你说罢,我起誓,除非被人杀死,我绝不会寻短见。”

    他要少年心安,他来背负因果。

    迦陵面色惊骇,望着阿含暮,他彼时已经无力阻止,少年想起使者那句刻毒的话语,如同白羊中的黑羊那样醒目,他如何会忘记,断断续续地说:

    “他说,他说的是,妹妹舍不得他,难道要、要逼我,亲手拿自己的、自己的外甥当质子吗?”

    话音一落,谁也不敢说话。丹砂缓缓松开弟弟的手,转过身,直直看着阿含暮,双唇颤抖,一会儿才艰难问出口:“你知道,对不对?”

    阿含暮看到他眼底隐约的泪水,低下头,不想告诉他侍女的怀疑,这个事实足以令他堕入地狱。

    “我曾活王国中一人。”乳母抱着王女,她双眼闭上,复述经文,口齿敏锐清晰。

    “大人,请让王女回避。”野利散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场面污秽,会惊吓孩子。”

    乳母带王女去安歇。野利等着他们从房里出来。她的手上绞着一把头发,拖着一个人。

    “迦陵,你认得这个人?”

    少年仔细辨认:“家中的仆人,就是他在角落说匈奴人要来劫持!”

    野利冷静地说:“匈奴人买通他,散布谣言,准备诱杀迦陵,栽赃汉人。”

    “阿娜,召集所有骑兵,一定、带她回来。”丹砂压抑着哽咽下令。

    “来不及了,侍卫长领精锐,马上出发。汉使的剑,不等人。”野利提议,手上奸细移交赶来的都尉,让她带着迦陵一并去取证和审查。

    霎时间人走了大半,还是只剩下丹砂、阿含暮和野利。

    丹砂坐在佛堂外面,他看着眼前的柱子,不自觉抚摩手背的伤痕,一年前,他和朱嬴就是在这里开始的。

    那根柱子上绑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匈奴女人,她稀里糊涂跑进去,被他逮住了。他们混乱的初夜结束于黎明之前,仿佛正是这个时刻,说起来,他才是野兽吧,那样肆无忌惮地侵犯她。又是因为他的执念,才将她锁在身边。

    她救他。

    他害了她。

    “鹿举头看此人,眼中泪出不能自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