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醛大局》 楔子 (以下内容纯属虚构:怎么会有可爱的女孩子和你一起学竞赛) 魔都西南某中国排名第三的十所高校之一,主图书馆。 我——生命科学班的大一新生,在下午三点的和煦阳光下,点开了新一周的文献讨论课材料。为什么我刚入学就要经受这样的折磨…… 看着屏幕上那满是专业术语的英文文献,“mecp2linksheterochromatincondensatesandneuro-developmentaldisease……”,我只觉头皮发麻。那些复杂的单词和晦涩的语句,仿佛一道道难以跨越的沟壑,横亘在我与知识之间。为了能理解这些内容,我一头扎进了资料的海洋,在各个学术网站和数据库中苦苦搜寻着解释与说明。等我终于从那堆文献中抬起头来,才惊觉窗外早已暮色笼罩,而我竟错过了晚饭时间。 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让我疲惫至极,我再也支撑不住,将头重重地趴在了笔记本电脑前。就在这时,一段段模糊的记忆如潮水般从大脑深处涌起。同样是在下午三点的这缕阳光下,有一个身影带着如春日繁花般明媚的微笑向我伸出了手,清脆的声音说道:“少女,加入论文研习社吧!”我拼命地想要看清那张脸,可还未等我聚焦视线,那微笑便如蒸发的水汽般渐渐消散,只留下怅然若失的我。 图书馆闭馆的铃声急促响起,我匆忙收拾好东西,踏着铃声向宿舍奔去。脚下的银杏叶被踩得沙沙作响,每一片叶子都像是岁月的书签,翻开了往昔的篇章。恍惚间,我似乎回到了江临中学的大道上,手心仿佛再次感受到那熟悉的温暖。她俯身捡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将其中一片轻轻放入我的掌心,眼中闪烁着灵动的光芒,说道:“银杏好孤独啊——裸子植物门银杏纲银杏目银杏科银杏种......”我们像两个探索世界的小探险家,热烈地讨论着左边道路上的叶子为何更早变黄,是教学楼的遮挡改变了光照,还是学校池塘的水汽影响了湿度。 后来,我终于迎来了大学实验室的初体验。当我第一次穿上那象征着科学探索的白大褂实验服,怀揣着紧张与期待,抱着实验记录本走进实验室时,看到试剂瓶和煤气喷灯整齐地排列在桌上,反射着冷硬的光,仿佛在向我宣告科学的严谨与神秘。我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喷灯,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实验台另一侧。是她,那垂在右肩的麻花辫随着她的动作欢快地跳跃,她笑着说:“这是我的秘密基地!现在……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了!”我眼前又浮现出她在江临中学地下室小门后调皮眨眼的模样,昏暗的房间里,灰尘在微光中闪烁,宛如梦幻的星屑。 然而,时光无情流转,如今的她已消失不见,只留下那些美好的回忆。在无数个寂静的凌晨,当我独自在实验室忙碌时,她的身影总会无端浮现。她静静地躺在实验台上,粉色的头发如瀑布般披散,嘴唇是那神秘的群青色。这如梦魇般的画面,一次次在凌晨时分纠缠着我,让我无法逃脱对她的思念。 她叫零醛,一个在我记忆中永远鲜活的名字,一段无法释怀的过往,皆因她而起,也因她而刻骨铭心。 零醛 我叫顾芷萱,三年前进入江临中学——市重点高中。初中三年我一直学着美术,不过文化课成绩也不错,特长加分并没有用上。 高中的第一个月过得焦头烂额。家离学校有二十分钟车程,六点就得起床。新的老师和同学,不善交际的我闷声坐在后排角落。由于暑假父母找了补习班,我选拔考试考得还不错,被选进了数竞班,手上一下子多出一堆看不懂的试卷和讲义。周六下午的数竞课,那大概是故事的开始。 第一节课是平面几何入门,老师在台上讲得手舞足蹈,我则对着重心垂心内心圆幂定理托勒密定理不知所措。 下课了,同学们或是冲出教室到走廊里的自动售货机旁买饮料,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刚刚的题目。我啥都不想干,于是习惯性地顺手从包里抽出画本和炭笔打算趁着下课二十分钟干一张速写——是的,周日还要去画室。带了我三年的美术老师很喜欢我,说我可以继续学下去。但不能总是这么下去,否则......会死人的。我必须在形体线条光影明暗和图形公式方程式分子式之间做出选择。 脑子里一团乱麻,不过还是动笔开始打型。......“哇!”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感叹,吓得我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好厉害!你是美术生吗?握笔的姿势也好厉害!” “这厉害个鬼啊。”我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小心翼翼地回头看那个和我说话的少女——相当,漂亮。说出来很尴尬,但我确实一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就会不由自主地眼睛发直甚至露出奇怪的笑容,而为了不被对方发觉我只能......在低头掩饰和忍不住抬头再看一眼的状态间挣扎。她明亮的眼睛是晚霞的颜色。手上拿着一本厚书,书脊上贴着学校图书馆的索书号。 “你在看什么?”我对于书籍总是很好奇,好奇心压过了害羞,我问道。 “啊,数学写累了下课换换脑子——《普通生物学》,可有趣了。”少女把印着黄色花朵的封面亮给我。 我探过头去看,标着“细胞代谢通路”的插图上,节点和环之间错综复杂地连接和交缠,像是康定斯基的抽象画。 好漂亮。 “啊,你叫什么名字?可以交个朋友吗?”少女歪过头问。 “……顾芷萱,二班。” “零醛,三班。”她把《普通生物学》扣在桌面上,朝我郑重地伸出手。我脸上有些发热,于是习惯性地低下头,然后轻轻地、象征性地握了握她细瘦修长的手。 上课铃响了。 “……好像已经拖了十几分钟了,我看大家也……那这道题下周再讲。”老师把粉笔“啪”地扔进盒子,留下黑板上画了一半的相似三角形。 ……正好快要讲到我不懂的地方!我盯着黑板,但完全盯不出任何新的思路。就这么丢下的话心里又堵得慌。这两个角……到底为什么相等啊! 可能有同学会写,但是我一个都不认识。——对了,刚认识的那个后座少女,零醛,也许我可以问她。我转过身,她正面无表情地一边看着窗外落下的晚霞一边收拾东西。我抓着讲义敲敲她的桌子,她好像一下被惊醒一样抬起头,然后瞬间露出笑容。 “能……能不能告诉我这个相似怎么证……” “啊……给我张纸。”我递给她纸和笔。“你已经证了这两个相似了,”她刷刷地写下等式,“所以边长有这个比例关系,然后——这个角平分线,这两条线段相等,就变成这个比例关系。再加上已知的这个角度——q.e.d.” “诶?q.e.d是?” “就是quoderatdemonstrandum,证明终了!听起来很酷是吧?……好吧可能也不是……”她好像突然发现了自己的中二行为一样噗嗤笑了出来。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再回头时少女已经离开了。 教室里,老师的目光在台下的学生们身上扫视了一圈,随后无奈地开口说道:“……好像已经拖了十几分钟了,我看大家也……那这道题下周再讲。”话音刚落,便将手中的粉笔“啪”地一声扔进了盒子里,只留下黑板上那画了一半的相似三角形,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道题的遗憾。 我的视线依旧紧紧地锁定在黑板上,心里满是不甘。……正好快要讲到我不懂的地方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个三角形,眉头紧皱,试图从那些线条和图形中盯出任何新的思路,然而大脑却像是陷入了一团迷雾之中,怎么也理不清头绪。就这么被丢下不管的话,心里好似被一块大石头堵住,难受极了。这两个角……到底为什么相等呢? 我环顾四周,心想可能有同学会做这道题,但是在这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中,我竟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等等,突然我脑海中闪过一个人,那个刚认识不久的后座少女,零醛,也许我可以向她请教一下。想到这儿,我赶忙转过身,只见她正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眼神望向窗外,似乎在欣赏着那渐渐落下的晚霞,同时手上还在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东西。我有些犹豫地抓着手中的讲义,轻轻地敲了敲她的桌子。她像是从自己的思绪中一下子被惊醒过来,猛地抬起头,不过在看到是我之后,瞬间展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我原本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 “能……能不能告诉我这个相似怎么证……”我有些嗫嚅地开口问道。 “啊……给我张纸。”我连忙递给她纸和笔。她接过之后,便刷刷地在纸上写下等式,同时口中还念念有词地解释着:“你已经证了这两个相似了,”接着,她的笔锋一转,又指向另一条线段,“所以边长有这个比例关系,然后——这个角平分线,这两条线段相等,就变成这个比例关系。再加上已知的这个角度——q.e.d.” “诶?q.e.d是?”我有些疑惑地问道。 “就是quoderatdemonstrandum,证明终了!听起来很酷是吧?……好吧可能也不是……”说着,她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那有些中二的行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脆悦耳,在这略显沉闷的教室里回荡开来。 我低下头,按照她的思路仔细地想了一会儿,一瞬间恍然大悟。等我再兴奋地抬头想要感谢她时,却发现少女已经收拾好东西,悄然离开了座位,只留下一个离去的背影。 抉择 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我埋首于堆积如山的作业中,时针悄然指向十二点,没想到高中入学的第一周,便开启了熬夜模式。但我又怎甘心在入学伊始就交不上作业,只能强撑着疲惫的双眼,与那些习题鏖战。 第二天,我带着画板画具以及浓重的黑眼圈去了美术老师那儿。温暖的阳光轻柔地洒在石膏头像上,我手中的铅笔在画纸上沙沙作响,不停地游走。“有进步。”老师边用橡皮擦去不理想的线条,边说道。我只是沉默着,内心却如潮水般翻涌。 中午下了课,我心不在焉地趴在画本上,手指随意地握着笔,开始随手涂鸦。一个圆逐渐呈现,接着是内接三角形、角平分线,还有那熟悉的“ac=bd”……不知不觉间,昨天的几何题完整地出现在了画本上。我凝视着那两个相似三角形,嘴角不禁微微上扬,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在那一刻,我想我大概清楚了,自己应该选择走哪条路。 一周后的周日,我再次踏入画室,然而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老师……我以后不学美术了。”我鼓起勇气说道。 “嗯?你和父母商量过了……这样也好,挺好的。大家都觉得美术高考是条捷径,可实际上,比普通高考还辛苦。——说起来,像我这样学美术的,确实没什么大前途,哈哈。”老师嘴角上扬,露出一丝自嘲的笑。 “啊,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我可能没办法兼顾文化课和艺术课了,而且江临中学也没有美术班……”我慌乱地摆着手,急切地解释着。诚然,感到太累算是其中一个原因,但还有一个更为关键的因素是——比起单纯地去描绘这个世界的外在形状,我内心深处更渴望去探寻它的深层结构,去了解它为何会是这般模样。我也憧憬着有一天,自己能够画出那张精美绝伦的细胞代谢图。 我最后环顾了画室一圈:四处架立着的画架,墙角堆积如山的油画颜料,空气中肆意飞舞的铅笔屑、橡皮屑,还有那弥漫着的松节油气味,我在心底默默地念道:“再见了。” 不过,我既没有多余的时间,也没有那份闲情去伤怀。高中的生活如同高速运转的齿轮,紧张而忙碌:九月末即将迎来第一次月考,国庆期间数竞班还要进行小测,据说会淘汰掉一半的人,只留下五十个名额。我初中时完全没有接触过竞赛,基础相对薄弱,所以下课后不得不把讲义上的题目反复看几遍,才能勉强理解。——但我真的很想留下来。 我对于学习竞赛能够“拿奖”或者“考入好大学”之类的好处并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我一心想要留下来,原因大概只是……差不多只有在周六下午的这三个半小时里,我才能和目前我唯一的朋友零醛坐在一起,一同听课、写题,偶尔还能闲聊几句。 学习的时候,时间总是如白驹过隙,匆匆而逝。国庆节七天假期,本以为月考结束后可以稍作放松,没想到四天都要在数竞班上课,最后一天还要进行小测。 老师讲题的速度快得惊人,仿佛产生了相对论效应,试图在短短几天内,将边元与角元梅涅劳斯定理、塞瓦定理、圆幂和根轴、正余弦定理等等的概念证明以及应用一股脑地塞进我们的脑袋里。像我这样的“菜鸟”,每节课下课都只能缠着零醛问问题,而她——似乎无所不知,而且总能把复杂的问题讲解得比老师还要简单易懂。几天课上下来,我深切地体会到了一种“终于弄懂了”的喜悦与“人与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的挫败相互交织的奇妙感觉。 “所以......你是怎么看出来要证这两个角相等的啊......”我满脸疑惑地问道。 “刚才不是讲过了吗?”她眨着眼睛回答道。 “不、不是怎么证......而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急切地追问。 “啊......就这么看出来的啊......”她微微皱起眉头,似乎也有些犯难,随后像变魔术一般从袖口抽出一把美工刀,毫不心疼地在我的讲义上把那两个角裁了下来,然后将它们叠在一起,笑着说:“看!它们相等!” “好吧这算哪门子解释......等等你的刀是哪里来的啊!!!”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我随身带的......是不是特别酷,就像电影里那些随身带着武器的特工或者间谍一样!”她调皮地眨眨眼,接着把小刀又塞回了袖口。这倒真的很符合她的风格,总是会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幻想,尽管这里没有战争,也没有在逃嫌犯,只是一所平平常常的市重点高中而已。 我突然觉得,以后似乎得多多留意一下自己的人身安全了。 然而,她每次下课都走得极为匆忙,常常是刚刚回答完我的问题,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回去迟了妈妈要骂的。”有一次被我问起时,她脸上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怯懦又无奈的神情。 考完试后,我整个人都蔫了下来。交完卷后,零醛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笑着问我要不要去尝尝自动售货机里新到的樱桃味芬达——可我当时满心愧疚,根本不好意思和她说话。前面的填空题主要是课内知识的延伸,我做起来还算顺利——但后面的五道大题,我只完整地解出了两道,其余的三道也只是做了一些初步的推导。我无比歉疚地觉得,这几天零醛给我讲解知识点的时间都白白浪费了。像我这样糟糕的表现,以后恐怕是没有资格再和零醛坐在一起学习了。 “不了......”我低着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嗡嗡,同时在心里默默祈祷老师能多给我几分,让我能够通过选拔。在那之后的几天里,我每天一睁眼,脑海中首先浮现的便是小测的分数。我无时无刻不在心底虔诚地祈祷:让我通过吧,让我通过吧......哪怕是中考出分前,我也未曾如此焦虑过。 国庆后的第三天,大课间时三楼厕所门口围了一群人。(每层楼都有一个厕所......有时候会把告示贴在厕所对面的墙上,毕竟人来人往,这样大家都能看到。所以这里不仅仅是解决生理需求的地方,同时也是各种信息,包括官方布告与民间八卦的集散中心。)“数竞课名单!”有人大声喊道,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直跳。 一张粉红色的打印纸紧紧地贴在那面墙上,我费力地挤到前面,眼睛在那密密麻麻的一堆名字中焦急地搜寻着。 终于,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顾芷萱! ——可是,零醛呢?! 零醛其实叫林泉,但她倔强地在所有课本、笔记本、作业本的封面都写下自己起的那个名字,只有在考试的时候才会稍微妥协一下——所以我直到数竞小测放榜的那一刻,才知晓她的真名。毫无意外,她的名字高居榜首。 后来,我在订正试卷时借了她的卷子,发现姓名栏后面的“林泉”两个字写得又小又潦草,看上去带着满满的不情愿——仿佛是在刻意逃避什么一样。 不管怎样,至少以后的周六下午,我又可以和她坐在一起学习了。 运动会 十一假期的悠然时光悄然落幕,接踵而至的便是运动会。虽说我已然不再是那个执着于美术世界的学生,但命运似乎总有着别样的安排,我顺理成章地当选了宣传委员,肩负起了黑板报绘制以及运动会各项宣传事宜的重任——从横幅的设计制作,到海报的创意构思,无一不落在我的肩头。 在向生活委员申请了班费之后,我手提十几罐五彩斑斓的广告画颜料,后背背着沉甸甸的调色盘、水桶以及各类画笔,怀揣着满心的期待与忐忑,缓缓回到了班里。这些画具皆是我往昔美术生涯中的得力助手,不过此刻,我已暗自打算,待用完这一回,便将它们安置在讲台下面,从此与我的回家之路告别。 寻了一个静谧的晚自习时光,我怀抱着大开的纸张、大小不一的刷子以及那色彩缤纷的颜料,踱步至那无人问津的自习教室。此刻,一个难题悄然浮现——这海报的标题究竟该写些什么呢?思索片刻,脑海中蹦出了“奔跑吧,少年!”这几个字,然而紧接着,配色的问题又让我犯了难。老师要求色彩要鲜艳夺目,越鲜艳越好,可思来想去,红配绿这样的搭配实在有些扎眼,还是算了吧。要不就采用橙色和蓝色?恰似这秋日里独特的色彩,温暖而又深沉。再往下便是班级口号了,起初想到的是“高一二班,非同一般!”但细细品味,却觉得有些平淡无奇。那——“二班二班,猛虎下山”似乎又多了几分诙谐与夸张。 正当我沉浸于这无尽的思考之中时,一阵轻微的拧动门把手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我的心猛地一紧,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班主任的身影。天呐,我可绝不是在翘晚自习啊,我是身负公务之人!心中迅速组织好解释的话语,我缓缓抬起头,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那无比熟悉的身影。竟是零醛!只见她小心翼翼地低身钻了进来,显然没料到这教室里会有人,当她的目光与我交汇的那一刹那,同样被吓了一跳。 “哇,你在画海报!让我看看你们班的标语——”她的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二班出马,一战辉煌。”我笑着回答道。 “真好。”她由衷地赞叹道。 “你们班的呢?”我反问道。 “还不知道。”她微微摇了摇头。 “我已经帮你们班想好了——’高一三班,一个顶仨’。”我半开玩笑地说道。 “什么鬼东西啊哈哈哈哈哈!”她顿时笑得前仰后合,那清脆的笑声在这寂静的教室里回荡开来。 “你来干嘛?”我疑惑地问道。 “你怎么跟教导主任一样说话啊......来拿点东西。”她边说边走向后面的柜子,伸手去打开柜门。或许是她今日运气不佳,又或许是这柜子许久未被开启而闹起了脾气,只听“哗啦”一声,一摞书从上面滑落下来,直直地朝着她砸去。“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惊恐地尖叫起来。 我见状,毫不犹豫地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将零醛从书柜前猛地推开。与此同时,她也迅速地捂上了嘴,生怕这惊叫声会将老师引来。 “呼、呼。——对了从那个高度砸下来,能砸死人吗?一千克的书,大概下落0.5秒到这儿,冲量是f乘以t......”她似乎已经从刚才的惊吓中平复了过来,反而开始饶有兴致地计算起书对头部的撞击力,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仿佛刚才的危险从未发生过一般。 “砸不砸得死——反正现在你是没法知道了。感觉很可惜吗?”我面无表情地吐槽道,心中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有点。”她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那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这些书......都是你的?”我惊讶地问道,目光扫过那散落一地的书籍。 “嗯。”她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我和她一起蹲下身子,将那掉下来的书一本本地重新放回到柜子里。“好可惜......书脊磕坏了。”她心疼地抚摸着一本精装的厚书,轻声叹气。我越收拾心中越感到惊奇,这究竟是怎样一个独特的人啊? 《普通生物学》、《奥数教程》、《遗传的革命》......《精神病学》、《法医学》......嗯?《上帝掷骰子吗》、《看不见的城市》、《当且仅当雪是白的》、《皇帝新脑》、《被窝是青春的坟墓》......这竟是一份混合了竞赛题、大学教材、科普读物、名家经典、校门口书摊的推理小说和青春疼痛文学的奇怪书单。有的是从图书馆借阅而来,但大部分却是她自己购买的。这些书有崭新的,也有略显陈旧的,就这么随意地堆放在自习教室后边的空柜子里(如今这柜子可不再空了)。 “不怕别人拿走吗?”我好奇地问道。 “至少比放在家里安全。”她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让我更加摸不着头脑。我静静地看着她从书堆里抽出一本奥数小蓝本,似乎是打算离开了。 但她却又突然拐到了我身边,脸上带着一丝期待:“要帮忙吗?我也想画画。” “啊......好。嗯,这边我勾了线,线这边是蓝色......就这种蓝吧,你直接蘸罐子里的涂,涂匀了就行。”我有些惊喜地赶紧递颜料给她,心中对这突如其来的“小助手”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她接过颜料和笔刷,神情专注而又带着些许紧张,拿了一柄小的笔刷,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落笔。那模样仿佛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喂,像是这样涂的话,涂到明天也涂不完的。”我忍不住笑着打趣道。 “我......我怕涂到线外边去......啊、不好,涂歪了!”她顿时慌了神,赶紧提起笔,那神情就像是个不服气却又不小心犯错的小孩,撅起嘴唇,可爱极了。 我停下手中的画笔,静静地看着她。在这难得的时刻,一向聪明伶俐、无所不知的她,此刻竟比我还要笨拙,而这笨拙的模样,却让我觉得无比可爱。 “你们!给我积极报名啊!”体育委员那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教室里的宁静,只见他一脚豪迈地踩在椅子上,手中挥舞着报名表,大声喊道,“每个项目至少报一个人......还有,班委必须报名!” 班委......等等,我也要参加运动会?我的心猛地一沉,要知道我天生运动神经就不发达,幼儿园时拍皮球便是班上垫底的存在,跳高跳远打球之类的运动,对我来说,不把脚扭着就算是万幸了。唯一稍微擅长一点的运动,大概就是跑步了,尤其是长跑。因为......跑着跑着,就渐渐只需要机械地挥臂、抬腿,其他什么都不用管、不用想,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报名到最后,女子一千五百米的项目竟然还没有人报,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顺势填上了这个空缺。或许,这也是一次挑战自我的机会吧。 运动会那天,阳光明媚,是个晴朗的秋日。我们早早地六点半就抵达了操场,参加那盛大而又庄重的开幕式。“迎面向我们走来的是高一二班,他们踏着整齐的步伐......”广播里传出的声音震得人耳膜生疼,然而这却丝毫掩盖不住同学们脸上洋溢着的兴奋与激动。 终于在看台上坐下,我带着铅笔和速写本,却有些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之下,我便借着上厕所的名义,在操场四周四处逛了逛。看台下贴着各班精心制作的海报,我逐一欣赏过去,心中暗自比较着,最终觉得还是自己班的那张最为好看——虽说听上去有些自夸的嫌疑,但这海报里也确实少不了零醛的一份功劳。 只是,在三班的人群中,我仔细搜寻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看到那粉色头发扎着麻花辫的零醛,明明她无论在哪里都应该是那样的显眼,宛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下午,终于轮到我上场了。我郑重其事地将号码牌用别针仔细地别在背后,然后迈着坚定的步伐,踏着那背景里一直循环播放着的激昂进行曲的节奏,缓缓走向检录处——即便深知自己跑步的速度或许比不上他人,但至少在气势上,绝不能输。 “嗨!”就在这时,一声熟悉的呼唤从后面传来,紧接着,有人轻轻地拍拍我的背。我转过头,竟是零醛! “你怎么在这儿——到处乱跑的话,小心撞到运动员哦。”我笑着说道,眼中满是惊喜。 “我也是运动员!”她挺直了胸膛,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还特意让我看她背后的号码牌,“我们是一个组呢!” 我万万没有想到,身材瘦小的零醛竟然也会报名参加一千五百米的长跑项目,更没有想到,她在跑步方面竟有着不输体育生的水准。 站到起跑线上的那一刻,我的心紧张得仿佛要跳出嗓子眼,牙齿也不受控制地打起颤来。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零醛在另一条跑道上悄悄地向我比了个耶,那俏皮的动作瞬间让我笑了出来,原本紧绷的神经也一下子放松了许多。 “预备——”随着发令枪响,我深吸一口气,心无旁骛地向前跑去。周围的选手们如离弦之箭般飞驰而过,我心中暗自想着,没事,这才第一圈,长跑的关键在于耐力,并不要求一开始就全力冲刺,而是要尽可能保持匀速地一直这样跑下去。呼气,吸气,呼气,吸气,我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节奏,脚步也配合着呼吸,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前迈进。 第三圈了,我的双腿渐渐变得沉重起来,仿佛灌了铅一般。我抬起头,望了一眼前方,前面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而在前方二百米处,是零醛那矫健的身影,她的白衬衫在秋日下午的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仿佛是我前行道路上的一座灯塔。 最后一圈了,我咬了咬牙,决定加速冲刺。我拼尽全身的力气,向着零醛的方向冲了过去。还隔着四个人......好,现在是三个了。还剩不到二百米了,此刻也顾不上呼吸的节奏了,我不顾一切地加速再加速。 零醛和一个体育生几乎同时撞线,而此时我的肌肉正因乳酸的大量积累而发出无声的抗议。不、不能停下。零醛在前面。不能停下。不能停下。不能停下。 如今回头再看这段记忆,竟觉得它仿佛是我这高中三年的一个缩影。天才般的零醛,总是那样遥不可及,跑得比我更快。而我,就像是一个执着的追光者,被她引领着不断向前,拼尽全力地,无怨无悔地,追随着她的脚步。 就......就要到终点了......“第四名!”裁判大声报出名次。我不顾喉咙里那股铁锈般的血腥味,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过去,打算和零醛击个掌庆祝。只见她正靠着墙站在一旁,满头大汗、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举起一只手臂。 “我有点晕......”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然后就这么直挺挺地闭着眼倒进了我怀里。 “不要啊——”我惊慌失措地喊道,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满心的担忧与焦急瞬间涌上心头。 陪伴 校医就在旁边,听到我的喊声赶紧跑过来。零醛睁开眼睛,然后被我们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架进了临时医务室,喝了两杯补液盐后就回到和平时一样活蹦乱跳了。 “你吓死我了。”刚跑完步心跳还没平复下来,又一下子被她整到了150bpm。 “啊......没想到十月份天还这么热,确实是有点中暑。” “中暑需要我扶你到医务室什么的就直接说啊!干嘛要搞得像猝死了一样!” “啊......哈哈......撑不住了嘛。”她歉疚地挠着头笑笑。 “天热就不要穿长袖啊。”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热嘛。”她低头看向别处。 “以后不准这么吓我。”我小声说道,突然发觉这个语气好像是在向她撒娇一样。 “这可不一定——你还真的会叫得那么大声啊。”她歪过头调皮地看着我。 “......” “再坐个十分钟,然后就可以回去了。”校医说。 我点点头,我们就这样肩并肩地坐在临时医务室那掉了漆的木头长凳上。大概下一个项目已经开始了,外面的声浪一声高过一声,广播里进行曲又敲响了咚咚咚的鼓点——但,与外边仅隔了一层棚子,这些声音听起来却变得那么渺远。 “还是、没有死成。”零醛低声说。 “什么?” “长跑......每次跑完都很像是死了一次。” “谁叫你那么拼呢。”我试着想象在濒临中暑的边缘冲刺是什么样一种感觉——正常人绝对做不到。 “但是......越是痛苦,越能激发出大脑分泌令人着迷的、起镇痛作用的内啡肽物质。置于死地而后生,就是这种感觉。”她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所以,痛苦让我感觉我还活着。”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尽力把话题引向轻松的方向:“但是你真的,太强了!是第一名还是第二名?有什么练习的方法吗?” “管他呢,也没什么好骄傲的。我不擅长集体运动,不会打球,也没有人和我一起——像别的女孩子们那样——坐在花坛边上聊天。我不会跟人聊天,我不关心那些校园八卦新闻,她们也不关心为什么雏菊花盘的螺线数成斐波那契数列。——所以只能一个人在操场上一圈圈地跑啊跑啊跑啊跑,来打发自由活动的时间。” 原来......是这样。回想起刚刚她在跑道上的耀眼身姿,现在我只感到一阵心疼。 “所以......所以为什么是斐波那契数列?” 她一下子笑了起来,两眼放光:“因为原基在按照137.5°的黄金角也就是360°0.618所得的角来生长时,花盘上的种子才最多、最均匀——十分钟到了没我出去找笔给你简单画一下——” 她撩起门帘拉住我的手跑了出去,三步两大跨地回到看台上的座位。“原基的发生顺序是这样一圈一圈的,外面的先发生,里面的后发生——但是相邻发生的原基间隔都是137.5°,不然就会这样子——挤在一起,于是有的种子就没法得到足够的营养——这可不是进化上的最优解。 “具体的数学计算......还得学更多才能理解。但是真的很有趣!对吧!”她兴奋地举起手上的铅笔。 “好、好神奇!” “生命啊,生命。” “进化长河之中,我们是沧海一粟。”身边的少女推了推眼镜说道。 我们坐在看台上远眺,湛蓝的天空千里一色,万类霜天竞自由。 周围的人潮嘈杂依旧,但,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确实改变了。 “有点无聊……去图书馆吧!”少女伸了个懒腰。 “诶,图书馆?但是体育场的门关了……” “跟我来嘛!”零醛轻巧地跃下台阶,翻过看台边缘,像猫一样钻过隔离带,然后沿着栏杆走了几步,指给我看:栏杆断了一根,形成一个缺口,她一侧身就到了另一边。 我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也学着她一样试着钻过栏杆,结果撞到了头——不能怪我啊毕竟我比她要高出半个头。 “快点快点,不要被老师发现了!”少女急切地望着我。我先探过半个身子,然后再把腿搬过去,总算有点狼狈地过来了。 穿过一片水杉林,就是新建的学校大图书馆。是一幢雅致的四层小楼,一半做会议室一半做图书馆用。走进门,里面十分安静,树林隔绝了大部分噪声,只有声声鸟叫。没什么人,只有几个老师正在备课。 “知识的圣地啊。”尽管不是第一次来,我仍然忍不住小声感叹。 小时候父母上班都很忙,又不放心放我一个人在家,就把我扔在少年宫或者图书馆。我走在书架之间,眼睛沿着隔板一格一格地扫过去,从a到z。看到感兴趣的书就拿下来,然后坐在地上看,一边看一边吃口袋里的薄荷糖。图书馆像是我的半个家。即使很多书都看不懂,我还是很喜欢待在这里。 所以我对书可能有一种特殊的依恋,每次来到新的地方我都会首先扫一眼书架。——零醛在自习教室的藏书意外地符合我的喜好,说不定以后可以和她借书…… 她轻车熟路地走到n字头的书架下,踮起脚取下一本红色的厚书,然后(就像我小时候一样)在书架之间顺势坐下,翻到某一页看起来。 我好奇地凑过去——《科学元典套装: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作者达尔文。 “啊,最近普通生物学看到了生态那边,就想顺便翻一翻老前辈的经典著作。上午看了一半,下午继续。”发觉到我的存在,她说道,眼睛仍然盯着书页。 “看得好快啊——我记得那本普生开学时你还在看细胞什么的......”反正图书馆也没有什么人,我们就肆无忌惮地聊起天来。 “没有——也就是当课外书随便看看,下了课就翻两页。” 我也蹲下身和她一起看书。 “——凡是雌雄异体的动物,雄者的生殖器官必然与雌者不同,这就是第一性征(primarysexualcharacters)。但雌雄的区别常常表现在亨特所谓的第二性征(secondarysexualcharacters),而它们同生殖行为并无直接关系......性选择是以某些个体专在繁殖方面比同一性别和同一物种的其他个体占有优势为前提的。 “——虽然雌者们也许不会总是选得最强壮的或武装最好的对象,但它们将会选得那些精力充沛的、武装良好的、并在其他方面最有魅力的对象。因此,这些早期交配的雌、雄双方,有如上面所阐明的,在养育后代方面,就会比其他配偶占有优势;显然这在诸代的漫长过程中足可使雄者不仅增加其体力和战斗力,同样地还可增添其各种各样的装饰物或其他魅力......” “就像极乐鸟的尾羽,雄鹿的角。”她说道,“人类的八块腹肌?哈哈这好像算不上——但是人类这么大的乳/房说不定是雄性选择的产物?”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好像不在选择范围内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飞机场后她面无表情地加了一句。我有些尴尬又想笑地歪过头,被她察觉了:“喂!别笑!我在思考生物学问题!” “你还真是喜欢生物学啊。” “因为可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认识你自己’。”她抬起手,盯着自己的手掌,正面,反面,好像在考察一根陌生的树枝、一种陌生的外星生物。“比如......为什么我是雌性?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呃,也许应该说......女性......是xx染色体的意思吧。” “那为什么会分化出xx和xy两种?对于其他动物和植物微生物我们怎么分性别?” “那个,——我好像记得,是按大小——‘配子体’,是这个词吗,配子体的大小。” “对!基本相同的同形配子,说不定在一些随机的突变之后——其中有一些碰巧比其他的略大一点。略大的同形配子可能在某些方面比普通的同形配子占优势,因为它一开始能为合子提供大量的营养,因此就可能出现了一个形成较大的配子的进化趋势。但那些制造小一些的配子的个体,如果它们有把握使自己的小配子同大配子融合的话,它们就会从中获得好处——它们能够大量制造配子,因此具有繁殖更多后代的潜力——只要使小的配子更加机动灵活,能够积极主动地去寻找大的配子。没有一种配子能够同时具备这两方面的特性,因此便导致了‘特化者的进化’,一些配子最善于受精(比如雄性个体的精子),另一些配子最善于受精后的发育(比如雌性个体的卵子)。” “然后——亲代投资的差异,择偶策略的差异......我为什么是现在这样子,每次对着镜子我都会想。生物学至少可以给一点答案,比如说一开始的某个随机突变——但好像也给不了所有的答案。” 我只能沉默。 “开始觉得我很烦人很讨厌了吧,一下子讲了一大堆不明所以的奇怪东西。”她叹了口气,“啪”地合上书。 “没有!没有很奇怪,我真的很喜欢这样听你讲......完全不是你说的那样子!”我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把自己的感受一股脑说了出来,“你说自己不擅长交朋友什么的,但我觉得你活泼开朗又很可爱!我真的感觉很幸运,能和你一起......” “......呃,不,我也开始说奇怪的东西了......”我低下头,脸颊发烫。 “果然,你和他们都不一样嘛。”她抿着嘴笑了起来。 “好像运动会已经结束了。”我听到图书馆旁的小路上正传来阵阵嬉闹声。“你是不是忘记去领奖了?是第一名还是第二名来着?” “根本无所谓啦。” 我们也像那些成群结队嬉闹着的同学们一样,肩并肩地走到了校门口。她回家往左,我去车站往右。 “拜拜!”我们挥着手再见。 上一次像这样在放学时和朋友挥手告别是在什么时候?记不得了。戴着厚厚的眼镜、剪着齐耳的学生短发,说话结巴,沉默寡言,没有朋友,不是闷头看书就是闷头画画或者闷头写作业,尽管成绩还不错被任命为学习委员但因此更加作为书呆子被别人讨厌;偶尔去参加个美术比赛然后继续作为“居然还会画画的书呆子”被人讨厌——初中的我就是这样。 所以我能深切地体会到零醛所说的孤独。 我本来以为高中也会这样下去,但那天不知为何零醛向我伸出了手。 我绝对不会再让我们像之前那样孤独下去了。我在公交车的摇晃中望着玻璃上掠过的夕阳光斑,默默发誓。 期中考试 刚从运动会的余韵中回过神来,第二天,老班就在早读课上宣布了期中考试的日期——一个月后,11月9、10、11号。 “重视一点!这是你们上高中以来的第一次大考,之前是小试牛刀,现在差不多都适应了,看看你们九门功课都学得怎么样……”老班一边有节奏地拍着讲台一边拿不标准的普通话念叨,像是在说快板儿。 还没从起床气中完全苏醒的我呆呆地望着窗外——开学时老班也这么说月考,“重视一点!这是你们高中的第一场考试!”——然后期末前一个月肯定也会这么说,“重视一点!期末大考!”然后下个学期,“这几次考试成绩都作为高二分班的依据啊!能不能进天招班就看你们努力了!”然后高二,“不能放松啊,高二是最重要的学年,要给高三打好基础!”然后高三,“拼搏三百天我要上……”光是想想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要这样学下去呢?——因为一直就这么学过来了啊。但是要问到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没有什么热血的理想和高大的目标——哦不,只有一个算不上是理想的理想——我想过要做个图书管理员和诗人。初中时,在语文课上走神时,我尝试着写过一点点算不上诗的诗,关于电阻、火花、星星、小球和滑块,还有“你的镁偷走我的锌”。它们确实算不上诗,也没有人会喜欢看,但写下它们的时候我确实很快乐。 然而上高中肯定不是为了让我当个蹩脚的诗人。——想不到答案就暂时放一放吧,至少现在,每天在九门功课的作业中奋战时,一想到隔壁的零醛也在一起和我做着一样的题,我就能感受到一些温暖和力量注入了这支被酸痛的手所握着的中性笔之中。 虽说不在一个班,我们俩还是一起创造了不少见面的机会。 ——比如说,自从几次大课间在厕所排队时遇见之后,我们去厕所的时间变得惊人地同步。召集大家下去做操的进行曲在楼道里响着,而我们在排队的人群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今日见闻和无聊的笑话。 比如: “今天你们班英语默写默了什么啊,参考一下。”(我们两个班是同一个英语老师) “昨天讲的单词还有新概念课文。” “啊!糟糕!课文忘记背了!” “我有小抄,给你。”(不,不是真的小抄,其实是方便随时拿出来背的小卡片) “哇,谢谢顾学霸!” “别,您才是大佬。” “话说啊,是不是包子对馅取极限就是肉丸,对皮取极限就是馒头?” “那我们食堂的包子好像算后一种。”(在厕所聊包子好像有点奇怪?!) 刚见到时我曾觉得,这个看了一堆奇怪的教材、无论什么时候都穿着长袖白衬衫校服、能用神奇的脑回路解出我闻所未闻的几何题的家伙是个只可仰望不能亲近的传奇型人物。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她会为作文如何凑够八百字发愁,会纠结头发和刘海的长度(“我想换个发型但是妈妈大概不会同意吧”),在情绪低落时会用黑巧克力提精神,喜欢吃垃圾食品,尤其是青柠味薯片和蓝绿色的茉莉蜜桃味芬达(虽然不是经常买得到)…… 说白了,学习之外,她只是一个和我一样的,普通的高中少女啊。 还有周三和周五下午,全年级统一的自由活动的体活课。照例每个班要一起先跑操两圈,不过两圈结束后我会陪着她继续跑——直到她说“快看,晚霞!”然后我们一边走一边仰头看天,或者……直到她说“早点吃晚饭吧,我想吃肉松蛋糕,希望还没被抢完。”然后我们一起走去食堂。 某一次去食堂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那个问题。 “为什么要这样学下去呢?”我问零醛。 她停下脚步,毫不迟疑地回答:“当然要学下去,我想当个科学家。” “真、真的?” “嗯……其实我挺喜欢数学但是可能没有数学家的天分,计算机也……所以大概还是更想做生物学家,没事现在都是交叉学科嘛……啊管这些好像太早了,不过,总之——我想当个科学家!” 暮色之中,她的眼睛坚定而明亮。 从吃完晚饭到六点半晚读开始之前都是自由时间。教室里的吵嚷声常常让我心烦,我就拿着语文书出来,趴在走廊栏杆上背。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已经不用猜是谁了,会对我这么干的只有零醛一个。 “干嘛——我背书呢。明天早上就要默写。” “是《琵琶行》吗?”她探过头来看。 “对——让我来看看你背得怎么样了!‘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下一句是什么?”我捂住书页的下半部分不让她看。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还要继续吗?” “太……太强了。今天才讲的怎么就这么熟练啊……” “也不是——其实是因为我小时候背过。” “小时候?” “小学二年级,古诗文朗诵比赛。我爸妈让我背这首,来证明一下他们孩子是全校最厉害的。” “什……什么?你还真背下来了?” “背错了打手心。” “怎么能这样……所以你拿了第一吗?” “第二。第一名背了整篇《逍遥游》。他出场之前我爸妈坐在下面可得意了,他背完之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他们的表情。他们本来说比赛完就给我买超市里那个大熊玩具,但是最后也没有买,我也不敢再和他们提。——我真的很想要那只大熊。” 我又无奈又想笑。“你们父母生的是一群移动硬盘吗?” “唉。”她撑着栏杆叹出一口气。 “你继续背吧,我给你提示!”好像要把往事从脑子里甩掉一样,她晃了晃脑袋,抢过我手里的书。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呃……” “我从。”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岂无山歌与村笛,什么什么难为听。” “呕哑嘲哳,笨蛋。”她像语文老师一样举起书敲了敲我的额头,“而且上课不认真听讲还在书上画画,被我逮到了吧!虽然这个琵琶女确实挺好看的……” “呜……” 周三下午上完竞赛课后,我趁着吃完晚饭的空闲去校门口的考试书店买了三册奥数教程。因为竞赛老师推荐,而且最近几节数竞课上零醛常常一边听讲一边刷着上面的题。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的内容——集合、函数、数列——与课内交叉比较多的原因,总之,看上去她听得很轻松。老师说奥数教程上的题目“相对比较简单,追求挑战性的同学可以尝试小蓝本”——但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简单在哪。但是、一定要写下去——我不想总是再问零醛一些“显然”的结论了! 零醛被我问得不耐烦时,就总把“显然”挂在嘴边上。 “哪里有那么多显然……”我想起了不知哪里看过的一首诗,就背给她听—— “即得易见平凡,仿照上例显然。留作习题答案略,读者自证不难。 反之亦然同理,推论自然成立,略去过程qed,由上可知证毕。”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啊你,背课文不行,吟这种歪诗还真拿手……”零醛趴在课桌上,笑得像开了振动模式,“不过确实挺显然的嘛……” 所以(被笑了这么一通后)我是真的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把奥数教程郑重地摆在桌子下的书篮里。然后——快马加鞭,总算在九点高一晚自习结束前做完了九门课的当天作业。今晚就先带第一册回家,从第一节开始吧……德?摩根定律…… 社团 这两天我“紧张学习”,一下课就扣上(用来隔绝外界的)卫衣兜帽写作业,(上课一心二用什么的还是做不到),放学回家则和数竞题搏斗。但……好累啊。 我拉下兜帽,把下巴搁在冰凉的瓷面窗台上,听到前座好像在讨论什么有趣的事情。 “社团招新你想去哪个社?推理社?动漫社?我觉得都挺有意思的。” “最多加两个哎。我倒是想去幻特西科幻社,上学期他们请王老师过来做了《三体》的讲座呢。” 社团招新?我不由自主地叫出来,前座的两位转过头:“是啊,下周三。”,带着一种“怎么会有人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的眼神。 左边那位——姓叶的男生(原谅我记不住人名)把一张社团名册递给了我。在小县城长大的我只在日漫和轻小说里见过这种社团活动——但我现在来到了一所以素质教育著称的高中,在“自治自动”精神的引领下,这里居然有多达四十个学生自建的社团。 之前没怎么关注过这些,只是看到教学楼下的公告栏忽然多了很多海报。不过现在我也忍不住兴奋起来,体活课一跑完操就拉着零醛讨论要加哪个社。 “我吗?我有点想去生物社呢。”她扫了眼名单说道。 “嗯,我想去丹青书画社,又有点害怕去……” “诶?怕什么?” “呃,不知道。”心情突然有些沉重起来,我吸了口气,尝试组织语言,“我不再学画画了,所以每次看到画架啊铅笔啊颜料盒啊。都会有点失落,感觉好像是与本来可以到达的另一个可能性告别。有点愧对它们。” “可能性啊,可能性。”她念叨着这个词点点头,“不过我们不是每周都去上美术课吗?” “那叫什么美术课啊……就是拿着美术鉴赏书听她照着ppt讲一讲了解点美术常识罢了。” “那你当时为什么学美术呢?” “没有为什么。小学时候大家都要有点特长,乐器什么的又贵又扰民,体育类的……不说了。所以就报了个画画,然后居然就一直这么学下来了。没有为什么。” “哦——那放弃它你后悔吗?” “不后悔!” 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三个字已经像条件反射一样蹦出了嘴。 “为什么呢,为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因为想要和你一起上数竞课”吗?不行这怎么能说出来!“嗯……我在美术上也没有办法有很大的成就吧。老师有的时候会说我画得很准,有时候又会说画得太死板。去考试的话还可以,但要说艺术……我真的没有艺术天分。” “谁说的?我看你语文书上的画就挺好看的。”她小声嘀咕。 “还有就是……想要更多地了解这个世界吧。虽然挺难的也挺累的,但是能弄懂一点是一点吧。数学啦物理啦生物啦……弄懂的时候真的很开心,特别开心。” 她微笑着看着我,“我也是。” “所以一起去生物社吗~”她摇晃着我的手臂。 没想到她也会有“想要和我一起”的想法——我任她摇晃着,没有回答。秋天天黑得越来越早,四周已经暗了下来,幸好是这样——不然她就会看到我脸上的傻笑。 下周要面对的是,沉闷自习的周末,堆积如山的期中复习卷和讲义,提心吊胆的听写和随堂测……以及社团招新! 招新在周三第三节课。第二节课,数学老师徐老师又拖堂了。我偷偷趁老师写板书的时候往楼下望了两眼,发现高年级的社团负责人们正忙着把桌子凳子宣传材料往操场旁边锦鲤池子周围的空地搬。自从下课铃一响,班上的嗡嗡声就一浪高过一浪,显然是要表达抗议。 终于,老师一推黑板:“所以我们求出这个函数值了,明白了吗?”不等他说“下课”,最后一排的同学已经推开后门跑了出去。——(有这么兴奋吗?) 我走到楼梯口,发现先下课的零醛居然在等着我。“走啦!”她一挥手,我们一起冲下楼去。 零醛有独特的下楼梯风格:一次跨两级台阶。“不要这样,对半月板不好。”我一边追着她的步子一边喘着气地向她喊道。“嘁,明明是因为追不上我才这么说。”她回过头反击,一步两级的跳跃速度丝毫未减。 跑过教学楼间的林荫道,那边已经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零醛像个怕走丢的小孩子一样拉住我外套的袖子。 每个社团好像都很有特色。diy社的位置上放着手工制作的书签、卡片;日语社开着音响,一位学长唱着我听不懂的日文歌,“卡纳西米诺乌米,尼西尊达哇塔西……”;动漫社的桌上散落着一堆二次元人物明信片,桌后面站着个个子高挑戴着金色假发穿着cos服的美少女,正在发传单。 “学姐,您是社长吗,我想入社!”一个熟人——前座姓叶的——兴奋地接过美少女手中的传单。 “是的哦这边填一下表谢谢”……等等,那回答的好像是一个富有磁性的男中音…… 不管了。 我和零醛走到了生物社的位置,和其他社团相比这边基本上没有几个人。临时搬来的课桌上摊着一本字典那么厚的《life》,还有一些小瓶子小纸片。 “这是什么?”我指着书问。 “呃,是国际部的英文教材……是我的,我是社长,在国际部高二,他是副社长。”他指指旁边的人。 “这个呢?”,滤纸上有几条色素带,“纸层析分离叶绿素?” “是的。”社长自豪地点了点头。 “那……这个?” “我们自己提的橘皮精油。入社即送,无论是自己用还是送给心仪的那个ta……都是超——级棒的好吗?刚刚送掉了几瓶,这是最后一瓶。”副社长拧开盖,把那个小瓶递给我们,“闻闻。” 果然,一股甜腻的柑橘香气。 “好像还挺有趣的……” “那就在这边,写一下名字和学号,就可以入社了!”社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纸和笔塞到我手里,副社长则给了零醛一张,着急得好像生怕下一秒钟我们就会被别的社团吸引走。 “然后回去加一下群,这是群号……好嘞,那这瓶精油就送你们了!”社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下课铃又一次响起,要回班了。“这个……给你吧。”我把小瓶子塞到她手里。 “诶?不不不还是你拿着!”她把瓶子塞回我的口袋,“我先回去了……”她跑了几步,一瞬间就在离开的人群中没了踪影。 我踮起脚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到她,竟有了种“茫茫人海相遇不易”的惆怅。 当天晚读前,班主任照常准时出现在后门口,然后慢慢踱到讲台,开始她日常的敦促。“不要忘了你们主业是学习,社团活动只是调剂!听说有的人加了三四个社团,奉劝你们好自为之……下周期中考试,招新兴奋过了就赶紧收收心学习!” 下周居然就期中了。周末还有例行的数竞班测验,这就是竞赛党的生活吗。不知道每晚与奥数教程的厮守能不能让我比上次考得好一点,离零醛的名次近一点——你才做了多少啊。怎么好意思抱这种不切实际的期望。 课堂作业(学校自印的白皮书),用作复习的高中必刷题,错题本,奥数教程,不大的课桌完全被占满了。我把那个精油瓶放在桌子角落,困了就打开盖子用浓烈的气味刺激一下自己。 “啧,怎么橘里橘气的。”前座的男生吸溜了一下鼻子说道。 “抱歉。” …… 图灵机 高一的放学铃打响之后,我又在教室留了一会儿,把最后的作业题写完再走。刚好,值日生做完了值日,我收拾完了书包。九点一刻,我要乘的89路公交五分钟一班,最后一班是九点半。还来得及。 旁边自习教室的灯怎么还亮着?我走过去打算顺手关掉,却看到零醛正在里面,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翻着书。 “你在……” “看闲书。”她举起封面给我看,第一推动丛书的《复杂》。 “啊……我也想看,期中考完之后可以借我吗?” “现在就可以借你。”她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看样子精神不太好。 “呃,还是过两天……你为什么不在教室?” “不想待在那。全是人。”她顺势往椅背上一躺,拿着书的那只手有气无力地垂下来,“二氧化碳浓度太高,喘不过气。没有力气,不想写作业。关键是,巧克力也吃完了。” “啊……我这有薄荷糖,可以吗……”我从兜里掏出一条黑色的“午夜风暴”薄荷糖,随身携带是为了防止我这个“特困生”上课打瞌睡。 “哈,凑合吧。谢谢。”她抬起细瘦的手接过糖果,“但还是想要巧克力,微量的花生四烯乙醇胺,大麻素类似物……” “你怎么从教室溜出来的?” “我跟班主任说数竞要去刷题,她就放我走了。——我也没说谎啦,好歹还是写了一会儿题的。……薄荷糖好辣!我喜欢。” “嗯……一起走吗?”我问。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收拾起书包,把书和小蓝本放回自习教室的柜子。 “你没有急着回家吗?” “我跟我妈说我要在学校多自习一会儿。反正只要是和学习有关的事情她就不怎么反对。” “啊……” 关掉最后一盏灯,我们借着“安全通道”标志的幽幽绿光下楼。秋天夜晚带着凉意的风围着我们打转儿,零醛还是穿着白衬衫,外面套着校服的运动外套。她使劲拉紧领口的拉链。 “冷吗?” “正好啊,分泌甲状腺素,提高神经系统兴奋性。” “……说得好,我期中考试时也少穿点。”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it’sajoke!”她学着《生活大爆炸》中谢尔顿的语气,潜台词好像在说“真是个大笨蛋”。 “那,我们跑快点,就不冷了。” “不要。”她突然拉住我的袖子。 “一起走。慢点走。”她轻轻地,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请求。 “随堂测的第一条大题我忘记写空集的情况了……” “我今天才……所以我讨论了半小时,结果发现题目说‘正整数’!啊快点再给我一颗薄荷糖!太气人了!” “……写了一晚上题目了,不要再聊题目了。”我叹着气说。 “嗯……好,不过还是再给我一颗薄荷糖。” 我们混在高二放学的人流中,零醛剥开糖纸把糖扔进嘴里“嘎嘣”嚼碎。 “要是有那种自动解题的程序就好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解高中数学题的话说不定将来真的会有,但一般的数学命题……真可惜啊,不可能。”吃着糖的零醛好像恢复了一些活力,于是开始向我讲解奇怪的东西。 “你知道希尔伯特问题吗?” “不太清楚……不过听说过他的名言,‘我们必将知道,我们终将知道’。” “啊对,他在1900年提出过‘世纪之交待解决的23个问题’,其中一个——所谓的‘entscheidungsproblem’——”她念着这个冗长的德语单词——“就是‘是不是对所有命题都有明确程序(definiteprocedure)可以在有限时间内告诉我们命题是真是假’。要是真能这样就好啦,什么哥德巴赫猜想黎曼猜想……只要把这些问题放进判定机器让他运行一下就能知道了。更早的时候莱布尼兹也有过类似的幻想,他自己制造了加法器和乘法器,并且觉得人类将来能建造出所有判断数学命题真假的机器。”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所以快点来打破我的幻想吧。” “嗯……你要听听用图灵机的证明吗?” “图灵机……是电脑吗?” “只能说电脑算是一种通用图灵机啦。——图灵机是图灵构造的一种假想的机器,它有一个读写头,”零醛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自动铅笔,戳了戳笔尖示意,“一根纸带,有很多格子,写着零和一,读写头在纸带上自由移动。”她将铅笔沿着手指前后移动,“机器还有一些内置的状态,它会根据当前所处的状态和读到的方格里的0或1来改变自己的状态、左右移动,或在当前的格子里写下和擦除记号。”她“咔哒咔哒”地按了按笔尾。 “给一根输入纸带,有的图灵机可以上面运行有限步后进入停机状态,有的则会一直运行下去——比如我可以造一台机器,在状态1下读到0或1都右移一格进入状态2,在状态2下读到0或1都左移一格进入状态1,进入“左移右移左移右移”的死循环……顺便说一下,通过一些编码,这些规则可以写成01纸带的形式,于是它们就既可以放在机器的脑袋里,也可以拿出来作为机器的输入。——这很重要!”她挥了挥自动铅笔。 我点了点头,表示能听懂。 “所以我们现在有一台图灵机——叫他小明吧。有一张输入纸带。我们就遇到了一个问题——能否在有限时间内通过明确的步骤判定小明在处理这条纸带时会不会停机。 “先假设答案是‘能’——于是我们就会有一台特殊的图灵机——叫它‘检查员’吧,他只要左手拿着小明的纸带,右手拿着输入纸带——呃也可以把它们打印到一张纸带上,算了几张纸带不重要——就能判定小明对这个输入会不会停机。如果左右手都拿着小明的纸带,就能判定小明对自身的输入会不会停机。想象一下,比如说——这是一座机器人工厂,由于陷入死循环很麻烦,所以大家在运行纸带之前都要去让检查员判定一下能不能停机……挺好的,嗯哼? “只是有一天,检查员出了点状况——无论是喝多了酒还是吃多了巧克力还是脑袋里飞进了一只虫子——总之,当小明对输入纸带不能停机时,生病的检查员照常在运行完这两条纸带后停下,给出‘不能停机’的结论;而当小明对输入纸带能够停机时,生病的检查员自己在处理这两条纸带时却进入了死循环,其他机器不得不把他强行从纸带上扯开。场面一度失控。 “所以生病的检查员想给自己作个检查。他左右手都拿着自己的纸带,想看看自己对自己的输入会不会停机——然后就出现了矛盾。” “如果判定能停机,就会进入死循环;如果判定不能停机,就会停下来……所以生病的检查员最终会怎样……” “所以由反证法,检查员这样的机器不会存在。——或者,如果你一定要问他怎样了的话——被自己的读写头与纸带摩擦所产生的热量焚毁殆尽了吧。” 我叹出一口气。 “希尔伯特还提出了其他的问题,比如数学是不是完备的——是不是所有数学命题都可以用一组有限的公理证明或证否;数学是不是一致的——是不是可以证明的都是真命题。” “——这个命题是假命题!” “哈,挺聪明的。之后哥德尔证明了如果算术系统一致那它就不完备——诶几点了?” 我抬头看了下学校门口电子屏上的大钟,九点三十,我们已经在校门口的秋风中站了将近一刻钟。 “……我们是图灵机吗?”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谁知道呢,不过我觉得是的。” “但我还没听说过谁的大脑因为接收了什么奇怪的输入而陷入不可预知的死循环……” 她不置可否地咧咧嘴。 到了要分别的路口。她向左,我向右。该奔向车站了,别误了末班车。 转身之前零醛停下了脚步,“哥德尔在天堂碰见了图灵,他说:‘看吧,果然有人要毒死我们!’”她说道,然后发出几声上气不接下气的笑。 怎么了?我回头担心地望着她,她摇摇头,抬眼凝视着我,然后又恢复了平日的微笑: “没什么,it’sajoke.” 一点也不好笑。 校园 之后几天放学时我们也这样一起走。我如同往常一样,在教室自习到九点一刻。教室里的同学已经寥寥无几,只剩下笔尖在纸上摩挲的沙沙声。我轻轻地收拾好书包,然后起身走向隔壁班级。站在门口,我伸出手,轻轻地敲了敲窗户。不一会儿,就看到零醛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欣喜,然后迅速地收拾起自己的书包。 我们并肩走在无人的楼梯上,脚步声在楼梯间回响。有时,零醛会像一只活泼的小鹿,一步两级地跳下去,然后在转角处停下,带着笑意望着我,等我慢慢地跟上来。而有时,我们又会放慢脚步,只是这样慢慢地一步步走着,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时光。一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话题从老师们的讲课风格,到今天的默写情况,从那些让人头疼的作业题,到各自读过的有趣的课外书,甚至还有一些看似无用却能让我们开怀大笑的奇奇怪怪的知识。就这样,我们晃荡到校门口,虽然路程不长,但这段时光却仿佛被无限拉长,充满了温馨与惬意。 周二是我值日,周五是零醛值日。每当这两天,我们都会默契地一起拐去垃圾房扔垃圾。垃圾房位于校园的一个角落里,周围种着几棵高大的树木,枝叶繁茂,为这里增添了一份别样的宁静。没有人会抱怨这额外的任务,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样可以一起多走几分钟,多说几句话。 “听说一个班级的垃圾桶可以反映出这个班的经济状况。”零醛突然说道,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好奇。 “但是……里面最多的好像都是草稿纸。头发好像也挺多的。”我一边说着,一边一手提着大垃圾袋,一手不自觉地挠挠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那就——反映出一个班的学业状况吧!”零醛眨眨眼睛,调皮地说道。 “其实……我也在里面翻到过写着情书的小纸条……”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想起那些字迹稚嫩却充满情感的纸条,心中涌起一丝别样的感觉。 “写的啥——诶原来你喜欢翻垃圾桶吗!你居然是这种人!”零醛惊讶地看着我,眼中满是调侃。 “写着‘我的宝贝xxx’之类的,我也不太能理解……不,不是喜欢翻垃圾桶啦……只是习惯随手把小纸条捡起来,像是喜欢捡起地上的落叶一样。不想让那些字迹就那样污损在垃圾桶里。”我连忙解释道,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认真。 “哦……”零醛若有所思地望望大道旁的银杏树,此时,秋风轻轻拂过,一片片金黄的叶子如同蝴蝶般飘落下来,落在我们的脚边,踩上去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关于校园的故事。 在期中考试的日子里,校园里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第一天考语文、生物和政治,同学们都早早地来到考场,教室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只能听到笔尖在试卷上划过的声音和轻微的翻页声。第二天是物理、历史和数学,这些科目难度较大,考场上的同学们都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每一道题目,仿佛鲁迅、牛顿、阿伏伽德罗、细胞、函数、等压线还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等知识在脑子里打起了一场激烈的群架。第三天则是化学、地理和英语,虽然已经考了两天,但大家丝毫不敢松懈。不过,考试也有好处,早上不用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晚上也没有了晚自习的束缚,作业也暂时不用交,说是考试,却让人感觉有点像是放假,这种轻松与紧张交织的感觉,让人有些恍惚。 终于,匆匆忙忙地写完英语作文的最后一个单词,我交上了答卷。哈啊——考完了,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心中感到一阵轻松。不急着回去复习了,我看了看时间,才下午四点半,天空晴朗,阳光明亮,说实话,真是个秋游的好天气,只可惜被用来考试了。 突然,我想起零醛的考场在二楼十三班,之前一起放学时她跟我说过。要不一起随便逛逛吧,这么想着,我拎上书包,一步两级地跳下楼梯,迫不及待地朝着十三班走去。在十三班门口,我小心翼翼地朝考场里面看过去,只见零醛还呆坐在考位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嘿!”我悄悄地绕到她身后,大声叫了一声,试图打破这有些沉闷的气氛。 “知道是你,听到你脚步声了。”零醛转过头,有些无奈地看着我,眼中却又带着一丝见到我的欣喜。 “可恶。”我小声嘟囔着,本想给她一个惊喜,没想到还是被她发现了。 “中午对了答案……语文又考砸了啊……”零醛颓丧地从座位上把自己撑起来,脸上露出一丝沮丧,“选择题就错了三道……肯定又要被妈妈骂死了。数学英语又拉不开差距……” “呃……不谈考试了!你要吃巧克力吗?”我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板从学校门口超市买的德芙巧克力,掰下一块递给她,希望能让她的心情好一些。 “谢谢。”零醛接过巧克力,轻轻地咬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感动。 “时间还早,要不要一起去玩……虽然我也没想好要去哪……嗯,如果你不急着回家的话。”我有些期待地看着她,心中希望能和她多待一会儿。 “诶?好啊,反正今天星期三,我妈这个点儿应该还在上课呢,至少还有一个多小时才下班。”零醛抬起头,眼中露出一丝惊喜。 “她是老师?”我好奇地问道。 “在市郊的二中教初中数学。”零醛回答道。 “怪不得你数学这么好。”我笑着说道。 “才没有。”零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要不……就在学校逛一逛吧,开学两个多月了,还有好多角落没有去过……有时还会在学校里迷路呢。”我提议道,心中对校园的未知角落充满了好奇。 “噗哈哈哈哈,真的吗?”零醛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在教室里回荡着,驱散了一些之前的沉闷气氛。 “跟我初中的学校比起来真的很大,起码有两三倍,食堂,实验楼,综合楼,高一高二高三楼,国际部,图书馆,体育馆,大操场……”我一边说着,一边扒着指头,兴奋地向她介绍着校园的各个建筑,“上高中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说吧,我们区图书馆都没有江临的学校图书馆大。——对了,你初中是哪里的?” “泽岭初中。算是所升学率很高的‘名校’吧,为了能上那所学校他们把之前的房子卖了,还贷了点款,买了旁边的学区房——老房子,冬冷夏热,一股霉味,下水管还经常坏掉。然后选拔进了个什么所谓‘成才班’。除了自习上得久补课补得多之外还真没看出和成才有什么关系。”零醛的表情变得有些漠然,轻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不起,说这些话好像不太好……算了,反正只是对你说。” 我们站在教学楼间,望着眼前的几条道路,有些迷茫地问道:“往哪儿走呢……” “就,随便选一个方向吧。”零醛说着,摸出一枚硬币放在指尖,然后轻轻一弹,敏捷地接住,“正面,往右。” 我们沿着右边的道路走去,来到了高三楼。接着,又一次抛硬币,“正面,往右。”这次,我们走到了银杏道。 “呃……这里既可以向左向右也可以向前……”我有些犹豫地说道。 “那就掷两次吧,正正,正反,反正,反反就重来。——反面,正面,向前。”零醛果断地决定道。 “如果一直抛到反反呢……”我有些担心地问道。 “那也没办法了,谁叫2^n对3不整除呢。”零醛笑着回答道,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和俏皮。 再走下去,就没有岔路了,路的尽头是操场。 “这就到头了吗。”我有些失望地说道,“本以为会拐到一些没去过的奇奇怪怪的地方像是小树林啊医务室啊什么的。” “所以也有这样的说法:抛硬币并不是让硬币为你做决定,而是——在抛出硬币的时刻,你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的是正面还是反面了。”零醛若有所思地说道,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深邃。 “……不过既然已经走到这儿了,正好……几天没上体育课了,跑个步吧。”零醛说着,脱下运动外套往栏杆上一扔,开始弯腰踢腿做些热身活动。 此时,是上课时间,操场上暂时还没有上体育课的班级,偌大的操场只有我们两个人。周围是如此安静,我只能听见遥远的上课声、树林里传来的清脆的鸟声,还有身旁少女有节奏的呼吸声。红色的塑胶跑道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鲜艳,我们一圈一圈地跑着,渐渐地,仿佛忘记了一切烦恼,连脚步都渐渐变得一致,仿佛我们的心跳也在这一刻同步。 澄澈的天空中,偶尔划过几道飞行机云,像是天空留下的神秘痕迹。 第三节课的下课铃打响,陆陆续续有班级过来上活动课了。 “今天就到这儿吧——有人陪着跑步真好啊。”零醛放慢了脚步,走到栏杆那边开始拉伸,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可以当那种……‘国一大佬’……”还没平复呼吸的我一边喘着气一边说,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数竞吗?我妈是想要……”零醛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不不不,不是学科竞赛……”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国家一级运动员’,简称国一,哈哈哈哈哈……” 零醛用“我竟无言以对”的表情看着笑得像个傻子一样的我,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好啊,真是我从未设想过的道路……行,要是数竞拿不到国一的话我就去争取一下这个国一好了。”零醛半开玩笑地说道。 “真的?”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不知道。开玩笑的。到那时候不被打死就不错啦,我能争取到啥啊。”零醛茫然地望着天,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和迷茫。 傍晚的霞光渐渐爬上澄空,原本洁白的几道云彩在微风的吹拂下,慢慢地散开,然后染上了多彩的颜色,红的、橙的、黄的、紫的,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卷。 “长烟一空……”我也抬头看着天空,被这美丽的景色所吸引,然后不由自主地背出来。 “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零醛接着我的话说道,声音轻柔而动听。 “‘闲人’?……明天还有……”我本想说还有默写,还要讲卷子,还要写周末的数竞作业,但看着零醛那放松的神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管他呢。”零醛闭上眼,然后轻轻地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一开始是轻轻地,带着点试探,好像有些害怕下一秒我就会抽开身子;然后逐渐放心地把整个脑袋的重量压上来。我双手局促地交叠在一起,心中却涌上一股奇怪的暖流——明明之前从来都不能习惯别人的触碰,对于拉手拥抱之类的举止也总会浑身僵硬地躲开,但是每当零醛靠上来时我却没有丝毫的反感,不如说,我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就这么安心地靠在我身上吧,不需要随身带着小刀来保护自己,不需要孤独地奔跑在无人理解的道路上,不需要为那些无谓的排名和父母的压力而担惊受怕……尽管我除了写题和画画之外什么都不会,和你比起来更是个废物……但还是请……安心地靠在我身上吧。 有那么一刻我这样想着,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坚定和温柔。 黑鸟 两天后期中成绩下来了,我居然考了全班第五名。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渐渐适应了高中的学习节奏吧——当然,肯定还因为有零醛的陪伴。而零醛——她说她语文考砸了,但无论理科六排还是全科九排都仍然在年级前十。大佬卖弱就是这么可怕,不过我知道,她背后付出了很多努力。 但是零醛说她妈妈还是很生气,给她周日下午又报了一门语文补习班。 下周三的班会课,第一次的高中社团活动体验。 标着各个社团活动地点的表格贴在了班级公告栏上,生物社在高二楼一楼的自习教室。这回老徐没拖堂,一下课我们就跑去了那里。 黑板上大大地写着社团的名字——“superb生物社”——b是biology的意思吗……好像有点中二…… 我们坐在了第二排的位置,零醛有些期待地歪头盯着屏幕。社长在讲台上拷着ppt,陆续有同学走进来,手上拿着文具盒和厚厚的白皮作业本。 上课铃响了,社长清了清嗓子: “我们先欢迎一下高一的几位新成员吧!”——响起了一点稀稀落落的掌声。 “副社长这次去别的社活动了……不管他。那,上次我们讲了……多孔动物。这一次来讲一讲……腔肠动物。” “idariansandctenophores”这样的字样打在屏幕上,不愧是国际部的学长,ppt全都是用英文做的,可惜我基本上都看不懂。 “看这几张图片哈,这个是僧帽水母,这是桃花水母,这是侧花海葵……都很漂亮,然后的话这个门的动物和我们的生活联系也很多,像是海蜇就很好吃……” 我环顾教室。总共来了大概十几个人,后两排的位置基本都给占满了,大概是方便写作业。——确实,要么在交头接耳要么在奋笔疾书。社团负责老师坐在最后,低头改着自己的教案,偶尔抬头看一眼。社长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唱独角戏,讲着讲着就背过了身子,开始对着黑板抒发自己对于动物学的热爱。换言之,我们好像来到了一场,所谓的“水课”现场。 “……图上这个叫obelia,它的这个世代交替啊,也很有意思。前面那张图片展示的是它们的水母型,这边是水螅型。在水螅型的时候通过出芽无性繁殖,出来这些小的水母芽长成水母,水母再有性生殖产生水螅……” 好像挺有趣,我停下写作业的笔抬头看那张环形的图,奇形怪状的卵、幼虫、水螅、水母被箭头连在一起。又看了看零醛——只有零醛一直没有拿出作业,不知道是没有带还是坚守着这最后的倔强。 “然后我们再放一段视频——这节课就差不多了……”社长小声说出后半句,但坐在第二排听得倒是很清楚。 “怎么说呢……”我和零醛走在回班的路上,她讲着自己的听后感言,“还挺有趣的,听说下一次会去实验室,说不定会更有趣一点……但是单说这次的话……”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语出惊人: “这种东西,我也能讲。而且…… “明年这个时候,我要建自己的社团!” “什么?你确定?”尽管已经挺熟悉了,零醛仍然时时让我捉摸不透,也就是说,不断给我带来惊喜(和惊吓)。 “嗯。我妈应该会同意吧,社团负责人经历不是可以写到综评上嘛,还有,我要开的是和学习有关的社团……总之,不开玩笑!” “大概是……什么样的?” “我要先想想,但是……反正我肯定会建的!” “那我……拭目以待。”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回答。 “你要来参加哦,你不来我就不建了。” “一定。” 第四节课下,去食堂前我习惯性地绕到隔壁班看一眼——他们班已经放了啊,零醛应该已经跑去抢饭了吧。真是的,最后一节课提前五分钟放学这种减少排队时间增加学习效率的事情我们班怎么就不能学一学。 一楼二楼人太多,我就跑到了三楼的小卖部,买了瓶果汁,还有一个所谓的速食汉堡(两片面包里夹着一块炸鸡)。真不健康,算了,偶尔一次应该也没什么。 三楼阴冷而昏暗,没有开灯——只有小卖部的一片亮光中人影憧憧。废旧的餐桌和椅子密集地摆放在一旁,落满了污渍。我一个人找了张相对还算干净的桌子啃起晚饭。 一个人?还真是,好久没有过这种“一个人”的感觉了。之前的三年基本都是一个人——但是现在,不知不觉地,许多原来是一个人的时间都被零醛和关于零醛的想法一块一块地填满了,就像缺失的拼图被补齐一样。这样一来,那些空白——那些原来我习惯甚至享受的孤独——现在竟有些无法忍受。 零醛……在哪呢?今天人那么多,她应该抢不到最喜欢的蛋糕了。陪伴和挂念……这就是交到朋友的感觉吗?但是总感觉和朋友又有点不一样……那就是“好朋友”的感觉吧。 ——不然还能是什么呢?“喜欢”?我被自己危险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继续专注地对付手中的食物。 吃完了。有些心烦意乱的我不太想立刻回去写作业,就顺着安全通道的楼梯继续向上走。四楼是什么呢——啊,好像是个小阁楼,大概是值班用的——但显然这条阶梯很久没人走过也没人打扫,灰尘厚到了踩上去能留下脚印的地步。难以想象江临中学里会有这种荒凉的所在。 一只黑鸟的尸体赫然横卧在倒数第三级台阶的正中央,腐烂得差不多了,仅余羽毛和骨架,上面盖满了灰尘。我盯着它移不开视线:它什么时候飞进来的?又是怎么在这楼梯间里焦躁地横冲直撞直到最后无力坠落的?无论如何也没法知道了。 差不多该回去了。再见,黑鸟同学。我默念着跑下楼梯。 一个星期后我又独自跑上四楼看望那只黑鸟。 再一个星期后楼梯间被打扫过了,那残余的躯体没有留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离下一次大考还有两个月,暂时可以松口气。 我向零醛借了那本《复杂》来看。零醛说以后想看书时可以直接从自习教室后面拿,于是这几天下晚自习后我都会跑来看一刻钟书再和她一起走。 我也学会了一步跨两级台阶的技巧,胸前的卡套随着蹦跳的节奏叮当作响。 “你一直是自己乘公交车回家吗?” “是啊,看。”我举起挂在脖子上的卡套,一面是校园卡,一面是城市一卡通,环上还挂着两把钥匙,“他们工作比较忙,就让我自己乘车回去。晚上这个点人也不多了,坐在车上还可以背背书——虽说对眼睛不太好。” “他们还真放心你啊。” “应该只是懒得管我吧……不过确实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惹过什么事。 “——对了到了高二高三好像就赶不上末班车了,不知道那时候他们会不会来接我。算了,我妈一天在外面,回家应该有很多家务要做。然后……难以想象我爸那个老宅男居然会愿意牺牲下班后宝贵的打游戏时间来开车接一下他上高中的女儿……还是到时候再说吧。” “啊哈哈哈哈,好羡慕。” “是吗……”明明只是生活在一个这么平常的家庭。 “你有自己的银行卡或者支付宝账号什么的吗?”零醛忽然问道。 “有啊,干嘛?” “帮我上网买点书吧。”她递给我一张草稿纸,借着路灯光,能看见角落上随手写下的书名。“《高等数学》、《德米安:彷徨少年时》、《认知神经科学:关于心智的生物学》、《控制论》……”真是符合她风格的书单。 “我会在学校把钱付给你……刚发了奖学金嘛,自己的钱还是可以自由支配的。”她笑笑,“但是我没法网购……有的书确实这边找不到,有的书虽然图书馆有但是不能随便在上面做标记……所以拜托了!” “啊,好。——高数是绿色封面的那个版本吗?我看前面的物竞生有一套……” “是的。” “……看到这些书就会觉得’啊,真是你会喜欢的类型’,但是我又不太能说清楚你喜欢的书到底是什么样的……所以为什么会想买这些书呢——高等数学就不用解释了竞赛老师推荐过的对吧但是其他的……” “嗯……”少女露出“真是被你问倒了”这样的表情。 “为了解答问题吧。” “……数学题吗?” “认识你自己。”少女沉默了一会儿,说出这句德尔斐的神谕。 每晚能在自习教室看书的快乐时光没有持续多久。数竞的负责老师miss韩宣布最近周一和周四的下半场晚自习都要去综合楼五楼的会议室上竞赛课——先把高中课内知识给我们过一遍,防止寒假组织校外老师来讲课时有人听不懂。数列,直线和圆、导数、二次曲线、排列组合。接过一沓厚厚的讲义,我有些发懵:这就是知识的力量吗,这真的是吾等凡人能在一个多月内承受的吗。 “上次小测进步挺大的,继续加油。”发讲义时老师忽然对我说。 “啊,啊……嗯!”我不知所措地点头。 进步了?好像确实,一开始总是在垫底边缘徘徊,现在成绩虽然也算不上多好但至少不会每次来上课都提心吊胆地担心被踢出竞赛班了。所以……继续听课写题吧。就算跌跌撞撞,也要继续追着零醛的步子一起走下去。 担心晚上犯困,我就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一听可乐,里面咖啡因的量大概刚好既能提起精神又不至于让人晚上失眠。 晚上的课一半讲新内容一半做习题。我焦躁地移动着手中的笔,尝试使用那些刚刚学到的、仍然生疏的记号和概念。 手臂不小心撞到了身旁的零醛,我赶紧小心翼翼地收回,顺便悄悄看她两眼。她毫无察觉,弓起的脊背和紧绷的双肩表明她正全神贯注于题目之中。好像对最后那道导数解答题突然有了思路,她的右手开始在草稿纸上飞速地进行计算,嘴里小声地念着正在展开的代数式。“还不够啊……用三次方逼近试试……”她“嚓嚓”地划掉刚刚写下的式子,开始新一轮的计算。 过了一会儿,身旁那人长舒一口气往椅背上一躺,看样子是写出来了。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水,她低头扑向下一道题。已经十一月底,教室里开了空调也驱不散深秋夜晚的寒意,她却脱掉了外套扔在椅背上,仍然穿着那件单薄的衬衫,不知道是大功率运行的大脑产热太多,还是要像之前所说借甲状腺素提高神经系统兴奋性。 我也灌了一口可乐,攥紧了左手的拳头,笨拙地求起了切点坐标切线方程,计算起两条动直线交点的轨迹。 放学了。可能因为有些累,我们一路无言。 从综合楼五楼望下去,能看到校外的马路。昏黄的路灯下是前来接学生的停滞的车流。抬头,一轮皓月当空,与花坛里开得正盛的山茶花遥遥相映。我握着半罐被手捂得温热的可乐凝视着零醛(差点踩空了台阶)——月光为少女精巧的面庞勾勒出轮廓,而她神情淡漠,心思好像并不在这里,不知道是在想题目还是在想其他的问题……进化?计算?“自己”? 或者……会像我正在想着她一样想到我吗? 我不知道。每当我自认为很了解她时,很快又会发现我并不完全认识她。沉默着的她,就像一本合起的书,一个黑箱,一个谜。 实验 冬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这个南方小城今年大概见不到下雪了。不知道是由于气候变暖还是热岛效应,总之小时候在奶奶老家见到的鹅毛大雪和从屋檐垂下来的冰棱子之类的冬日景象,现在都仅存于回忆之中了。有的只是像这样潮湿阴冷不停歇的雨。 生活委员偷偷在教室里开起了空调,但是这么大一个教室,一台小小的空调所产生的热风根本不顶什么用场。如果说北方的冷是物理攻击,那么南方的冷就是法术攻击。细碎的雨丝无孔不入,飘进衣领里、袖口里,短时间内感觉不到什么,时间一久就从里冷到外,从头冷到脚。 前座男生下课时偷偷在课桌下吃起了辣条。周围的同学闻见了味道,纷纷你一根我一根,几分钟之内把那袋辣条差不多瓜分完了。他并不怎么生气,摇晃着所剩无几的袋子转过身来:“你要来一根吗?” “啊?问我吗?——谢谢。就是……这味儿实在有点大。”这个味道,这个场景,仿佛回到了小学。 “哈哈哈,抱歉——我只是在用魔法抵抗魔法。——这种又湿又冷的天气只有靠辣条燃起心里的火焰才能对抗!” 中二病,没救了。 放学时,零醛没带伞。我塞在书包里的那把折叠伞并不大,两个人挤在一起勉强能挡住雨。 “好冷,好冷。”我一边跺着脚一边哈着气,“今天和前两天的温度明明差不多,但感觉突然就变冷了……好像自己成了人肉干湿泡湿度计一样。 “不对……等等,不对。夏天的话湿度越高感觉越热因为汗液挥发减慢,那冬天为什么反而湿度越高感觉越冷……” “这个嘛……”零醛沉吟一下,“要抓主要矛盾。” “要维持体温的话,夏天主要靠汗液蒸发散热,冬天主要靠多穿衣服保暖……或者说靠‘多穿空气’减少对外界传热。” “传热分三种,对流传导辐射。辐射就先忽略……如果大冬天光着身子站在外面,首先会发生皮肤对空气的热传导。” “难道不是首先被人送进五台山(附近的一家精神病院)吗……” “然后被加热的那一层空气再与外面的冷空气对流,热量就被带走了。”零醛无视了我,继续解释,“有了衣服之后,就是皮肤对衣服传热,衣服再对外界传热。”她拍了拍自己身上那件臃肿的黑色棉袄,“空气的热传导系数很小,是热的不良导体。而穿棉袄啊羽绒服啊就相当于靠那些纤维细丝蓬松的结构固定了一层不容易对流的空气,就能保暖了。但是到了这种鬼天气——冰凉的雨水和皮肤间的热传导,还有水汽进入衣服里在纤维上结了露使它的三维结构塌陷……” “‘支棱不起来’了是吗?” “是的。” 我换了只手打伞,把已经冻僵的手伸进口袋里。 “我来打吧。”她抓着我的手,把伞抢过去。 “——等等道理我懂了但是为什么你的手还是这么暖和啊?” “我在袖口和脚踝和肚子上都贴了暖宝宝哦。”她露出一脸坏笑,“还有一片你要不要?” 我有点不好意思拿,但想到接下来还要坐二十分钟没有暖气的湿哒哒的公交车,就还是接过来了。 “谢谢——那个,我再送你几步吧。” “不用啦,雨又不大。要是误了公交怎么办。” 我执意跟了过去,她倒也没有继续拒绝。 往前走了一百米左右,看样子到了她住的小区。离学校挺近的,有点羡慕。 “就到这边啦快回去吧——万一被我妈看到有人送我回家然后又误以为你是男生我可就解释不清楚了!——拜拜!”零醛一扭头就是一个百米冲刺,消失在雨幕里。 明明就是一个暖宝宝,我却有点舍不得拆开。我……不太想这么轻易就让一大包还原铁粉的化学能不可逆地转化为热能。我对自己解释道。 第二次的社团活动,在实验楼三楼的生物实验教室。 “抱歉啊各位,”副社长跷着二郎腿坐在讲台上(你这样子辅导老师不会说什么吗),“本来想这个学期做点什么东西的,原来定的是果酒,但是现在这个温度不太适合就移到下学期了。所以我们这次就用学校的显微镜观察一些东西,徒手切个片什么的。反正高三也要考,先学一下到时候可以还跟他们装个逼。” “那你们……两个人一组,两个人一组用一个显微镜。然后我们先讲解一点装逼用的预备知识。” “基本构造高一上的书上已经写了。底座,反光镜——学校这个比较高级,下面有照明灯,按一下这个就能开下来。物镜,转换器,镜筒,目镜,下面乘上面就是放大倍数。 “除了放大倍数之外显微镜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参数叫分辨率,指的是它能区分开的两个点之间的最小距离。计算公式d=(0.61λ)/(nsinθ) 这时零醛高高地举起右手。 “你问什么?” “那个公式怎么来的?” “呃……反正物理学家经过一系列计算得出了刚才那个式子——再问我也不懂了我们这边是生物社又不是物理社啊喂!” 零醛点了点头表示放过学长。 “嗯……说到哪儿了……”副社翻了翻手里的稿子,看样子还是做了不少准备的,“光镜的分辨率大概是0.2微米,用波长更小的电子代替光子做成的显微镜分辨率大概2纳米——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不知道波粒二象性吧……” 坐在前排的社长举起了手。 “又问什么?” “能不能早点让我们做实验?” “……” 副社长把稿子往他头上一甩,转身从讲台后面的包里拿出个塑料袋,装了一堆花花草草之类。 “大家上来拿吧。这是菠菜,昨天菜市场买的,可以把它的叶片斜着撕下来,撕到一点点透明的下表皮带点绿色的叶肉那种,就可以放在装片下面看了。也可以做切片,这边有小刀。这是老师办公室不要的花,刚刚下课在垃圾桶看到就顺便捡回来了。康乃馨和百合,一个是双子叶石竹科一个是单子叶百合科。随便你们怎么看吧……有问题问指导老师。” 我跑上去取了载玻片和盖玻片,放在白瓷盘里。捡了两片菠菜叶子和康乃馨叶子,又拿了一支百合花。“嗯……要怎么做?”我对这些器材实在不是很熟悉。 “……先……做个菠菜叶片下表皮装片?” 我撕了片菠菜,凭着对生物课本的记忆往载玻片上滴了滴水,放进去盖上盖玻片。目镜是10倍,我就用了10倍物镜,然后转动准焦螺旋。 “看到了!”像是初进异世界一样,我兴奋地叫起来。 “看到什么了!让我也看看!”零醛把我从镜筒前挤开,把物镜转到40倍,调了调细准焦螺旋,然后贪婪地望着下面的景象。 “无色的表皮细胞,绿色的海绵组织……还有气孔!但是看不到叶绿体……” “下一个看什么?” “康乃馨的叶子挺厚的,看样子可以做个横切片。” 零醛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叶片,右手臂带动小刀划拉了几下,然后用毛笔把刀刃上的切片扫进水滴里。” “这个栅栏组织和海绵组织好像区别不是很明显……但是能看到维管束。还是切得有点不均匀……”零醛一边看一边念叨。 “这种东西要熟能生巧的,切多了就好了。薄的叶子可以夹到土豆里切。”老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我也凑上去看了一眼。 “不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哦哦,好的。” 我们移动着玻片左看右看,一节课飞快地过去了。 “我想看百合的花药横切!我在书上看到过,现在想亲眼看看!” 我取下花药,“已经裂开了,还能用吗?” “嗯……”零醛还没来得及回答,老师已经开始喊我们赶紧打扫卫生、把实验教室归为原样。 好有趣。好想一整天待在实验教室。我一边打扫一边依依不舍地想着。 期末 一转眼十二月底了。三十一号晚上没有晚自习,取而代之的是各班自办的元旦晚会。 一下课文娱委员就拿着张登记节目的纸在座位间东窜西窜,“报个节目吧!”“同学你有特长吗?” 别……别过来……我倚在墙上低头写着自治自动练习册顺便用它挡住脸。 “哎呀,宣传委员,你身为宣传委员嘛,肯定要带头报个节目嘛。” 还是没有放过我。 思前想后,搜刮了身上仅有的一点特长,我报了个口琴独奏《喀秋莎》。我当然没有正经学过音乐,只是看过网上的一点教程,口琴也是校门口二十几块的便宜货。但是我仍然很喜欢它,初中放学路上常常一边走一边吹着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歌。 三十一号最后一堂课下,我托人去食堂帮我带了个包子,自己则留在教室开始做本职宣传工作。先是站上桌子把班费买的几条彩带粘在墙壁上,然后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上红灯笼和烟花,在中央用书法字体写下大大的“元旦快乐”。 大功告成,我走到外面,趴在栏杆上看天。天色从地平线那边的深红渐变到穹顶上华美的钴蓝,教学楼和水杉林的剪影分割着画面。连身后经过的班主任都拿出了手机拍照。这么漂亮的天色,我也好想拍下来发给零醛。不过……拍不下来的。每只眼睛1.2亿的视杆细胞和700万的视锥细胞以及层层交错的的神经细胞网,手机摄像头还没进化到能比得上它们的程度。一学期的时间,学校图书馆的熏陶和零醛的耳濡目染让我也开始在说话和思考时不知不觉带上一堆生物学名词。 那……好想把零醛也叫来一起看…… 差不多在这时,我好像突然明白了许多人说的“今晚月色真美”是什么意思。 回到教室时桌椅都被推到了两边,中央空出一个舞台。正副班长往中间一站当主持人,屏幕上放着喜庆的ppt,bgm是春节序曲——有内味了。 第一次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演节目,我握着口琴的手有些紧张得出汗,不过所幸没有出错地顺利吹完了。我回到墙边的座位继续边欣赏节目边写作业(毕竟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刚听完台上两首歌,就被文娱委员抓包了。 “整天偷学……喂你们几个,别学了赶紧跟我去校门口拿一下东西,订的肯德基到了。” 我无奈地放下笔,和他们去拎了几袋全家桶回来。爬到四楼楼梯口,看见熟悉的身影趴在自习教室的窗台上。 我把全家桶在二班门口放下,转身跑向零醛。 “怎么不在班上参加元旦晚会——难不成是出来偷学!”我学着文娱委员的口气教训她。 “没有。里面太吵了太闷了,出来透口气。”她心不在焉地淡淡回答道,铅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还说没有偷学!”我抢过那几张纸——这写的是什么? “设乐度j为心情快乐的程度,标准个体的一切行为均以增加j为目标。设基准情况乐度为j0设嘲笑烈度为l,幸灾乐祸系数为m,底线系数为k。设嘲笑别人者j=j0+m*lg(n+1)*l(n为围观人数),受嘲者j=j0-k*l……用平均乐度衡量一个群体的稳定程度……” 越看越奇怪。“这是……什么数学题吗?” “你说是数学题就是数学题吧。……我在尝试用数学模型描述人际行为,这样就好理解多了。围观人数越多笑话越过分他们就会笑得越起劲,而n足够大时受嘲者的乐度减少平均一下可以忽略不计……” “不,不是这样的!无论怎么计算那种行为都是不对的!” “诶?不是吗?”零醛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我,好像在说“那你提出一个更好的模型来”。 “首先每个人的开心程度不可能无限提升的……无限减小也不可能……” “那就找个有渐近线的函数吧……反比例试试。然后j小于零时就会死去?——那么就会出现下一个受嘲者——每个人都会害怕那个人是自己那我再引入一个恐惧系数好了……好吧,这样一算确实不对……” 我按住她列式子的手。“干什么?”她冷冷地回应。 “你在班上被欺负了吗?” “……没有。只是在尝试理解人类行为而已。” “人性和行为的对错……不是通过计算来理解和评判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恶意伤害别人无论怎样都是不对的……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不去伤害别人并不是因为这能提高整体快乐度……”我努力想要用支离破碎的言辞表达自己,但是声音还是渐渐小了下去,“而是……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 零醛直盯盯地看着我:“我不理解。 “我又不像你,有一套什么道德直觉之类的东西。我只能用式子去拟合……但是只要我用了正确的模型考虑了足够多的参数应该也就能计算出大多数人觉得合理的最优解吧。” “……这样不就够了吗。抱歉刚刚语气有点冲……”像是作出妥协一样,她低下头,放下笔。 “没事,大概每个人都有自己解释世界的理论吧。……模型里的事没有真的发生吧?” “没有。只是一个数学模型而已啦。” “真的有这样的事一定要告诉老师。” “我知道啦,顾教导主任。” 我们坐在自习教室的窗台上,看着教学楼通明的灯火。有的班甚至租了灯光和音响设备,楼板好像都在震动。 “那颗是金星,那颗应该是猎户座β……这边光污染好严重。”零醛朝着天挥动着手臂指指点点。 “我今天表演节目了——吹了一首《喀秋莎》。”我从口袋里掏出口琴,又吹了一遍。 零醛鼓了几下掌,“哇!我还想听。” 我又吹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零醛跟着唱起来。 “……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唱歌,声音很轻,但是气息很稳。着迷于她的歌声,我一晃神,吹错了一个音。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作声。我想对你讲,但又难为情,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期末考试前两周,音乐美术社团课都停了,九门课的课时却好像还是不够用,拖堂拖得越来越离谱。我放弃了去食堂吃晚饭,而是带了饼干牛奶留在教室,一边听着晚间校园广播一边吃饭(如果能算上晚饭的话)一边整理政史地知识点。考前的周末竞赛课也暂停了,腾出时间用来自主复习。 “啊~为什么我一定要背这些夏商周分封制推恩令之类的东西。”课间我来走廊上休息,零醛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抱怨。 “呃……我也不知道。不过,仔细想一想,好像也只有在现在我们可以同时学九门课。现在大概是我们知识面最广阔的时候吧,等到高二分科,大学分专业,之后再分研究领域,学的知识应该就越来越深入但也越来越狭窄了。——哪本书说过来着,知识的量呈指数增长,但是人类的生命仍然有限,所以只能这样……” “虽然这么说……但是我还是想早点会考早点扔掉政史地复习资料。”她背过身往栏杆上一躺。 “啊哈哈哈哈……” “你们聊得这么开心啊。”回班后前座的女生问我。(她叫辛怡,算是我在自己班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毕竟是前后桌,常常问个作业借个笔记,慢慢就熟络了。) “很奇怪吗?” “没有,就是有点意外……林泉那家伙也算个大神级的人物了吧。成绩好得基本全年级都知道,但是平时在班上基本上就是对别人爱搭不理的。和你倒也有点像。” “是吗……”不能说完全没想到,但是听别人说出来时心情还是有点复杂。 “不不不你还好一点……有人问她题目,她居然会把详细过程写在纸上递过去,就是不愿意多说一些话。确实也很用心啦,就是太沉默了。” 是这样吗。也就是说,我这个人算是受到零醛的特殊对待了吗? 江临中学流传着一个考试玄学做法——据说拿学霸用过的笔答题,可以获得更棒的分数。不知道这个时候零醛的身边有没有被求笔的同学包围……照她的性格,可能也不一定。 我也想要一支零醛的笔来保佑——考试前一天最终我还是厚着脸皮把这个请求说了出来。零醛一边笑我迷信一边和我交换了黑色中性笔。我握在手里仔细端详,那支笔外形十分简洁,正像她的风格。透明塑料笔杆上已经有了许多划痕,看样子用了很久。好像零醛只有在买书的时候才会豪爽地一掷千金,其他——衣服啊文具啊都是最简单的款式。 到了考场上我有点后悔,因为拿着她的笔时眼前总会不自觉地浮现出她在我身边做题时的模样。专心,专心。我深吸一口气——如果是零醛,她会提出什么样的思路呢…… 不知道是不是玄学起了作用,这次九排考了班上第四,六排是第五,都进了年级前二十。我还第一次拿到了奖学金——果然成绩是学生手里的硬通货,是一切运转的中心。而且它似乎不仅可以用来兑换钱,还可以兑换赞美和自尊——我还记得刚进这个“地招班”(从江临大市各个区把中考考得好的学生“掐尖”集中到一起组成的班,也就是一班到四班)时的自卑,觉得自己这个从“下面”考过来的学生无论是学习还是综合素质好像都比不过别人;而现在随着名次提升,那种情绪也渐渐消退了。 但是这种绑定让我感到一点隐隐的不安。如果有一天我……算了,学生的本职工作就是勤奋学习嘛,想那么多干嘛。 放假 放寒假前集中回校拿素质报告书和寒假作业。我突然想起来,一个学期了,我还没有零醛的联系方式。数竞群和社团群里确实有名为“林泉”的qq号,但看上去不像她,昨天发了两回好友申请也都没有被通过。 我问了她qq号的事。“那个号是我的但是我妈知道密码,换句话说主要都是我妈在用。抱歉哈我今天回去就通过一下,告诉她是隔壁班的学委就好了。”她回答道。 “等等我不是……那岂不是我们要说什么她都能看到吗?” “……对啊。我的手机密码她也知道,翻一翻短信记录也是常有的事。不过如果你想要单独和我说话……” 她狡黠地一笑,忽然把我拉到储物间里关上了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拉开那件臃肿的黑色棉袄,从内侧掏出一只手掌大小的红色按键手机。“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前两天偷偷去附近营业厅办了张新卡,凭身份证就可以办——然后在校门口手机店买了这个手机。两百块钱,二手的诺基亚150。那个店里可以代充话费甚至代充电,我特意选了这个续航长的,据说充一次电能用一个月。这次充满用到寒假结束应该没问题——反正寒假也没几天。对了,我还用这个手机号注册了自己的邮箱……”她凑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目瞪口呆,好久才反应过来要她的新号码。不知道该夸她机智还是应该无奈地叹气。 “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吧……我只是想聊聊天,大不了你可以把聊天记录删掉。” “才不是为你买的呢。”她歪过头,我才发觉我好像自作多情了。 “不过……以后有消息就发这个新(?)手机上吧,因为……我不想删掉和你的聊天记录。” 她把手机塞回棉袄里头,然后打开门走出去。我跟着她,忿忿不平,“明明是她偷看你手机不对……” “不对又能怎么样。从我十岁时配了第一部手机开始她就告诉我‘在妈妈面前,手机上不可以有自己的任何小秘密’。然后就时不时地……说‘偷看’都不合适,应该是光明正大地看。看使用时间,看短信记录。 “后来邻居姐姐教我把要发的信息换成拼音字母再用简单的密码加密,那家伙看不懂,最后来问我那是什么意思。我很得意地给她演示——把所有字母往前移三位,念出来就是‘明天下午三点来你家看书’——她用好像要吃了我一样的眼神瞪着我,说我心眼变坏了,说永远也不准耍这种小花招。我甚至都不知道不对的究竟是谁。 “不过嘛……现在,既然她能光明正大地看我手机,我也就能光明正大地和她斗智斗勇!”像是要把经年的委屈倾泻出来一样,她撑在栏杆上对着天空大声说道。 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只能像往常一样递给她一块糖。吃糖的时候就不会想苦涩的事情了,但愿能这样。 过年了,也就是说寒假就要结束了(年后初六就要回去上数竞课)。我带着一大书包没写完的作业回了乡下老家,时不时往零醛自己的手机上发点春节见闻。 ┌我奶奶家做了米酒……很甜,酒精度数不高,小孩子也能喝。┘ ┌养鸡场的规模又扩大了! 附件:大公鸡.jpg┘ ┌腊月二十九了,蒸了好多馒头!你们家去哪里过年啊?┘ 她一天大概会回一到两次消息。 ┌顾何青你好>w_<┘ ┌我明天上午就要回去受刑了……我也回乡下老家,手机就不带了怕被发现(最近藏在琴凳里面,他们应该不知道里面还可以放东西),所以之后两天别发啦我没法回的w┘ 口袋里传来一阵震动,我连忙掏出手机——要趁着她在线(?)的时候赶紧回复。 ┌受刑?虽然过年走亲访友确实很痛苦但是……┘ ┌我还以为零醛的爷爷奶奶也会是江临城里人……说不定一起在乡下还能遇到!┘ 回复: ┌我有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在南京上学的表哥,每隔几年(比如今年)就会回来一趟。然后……家长间的攀比;_;┘ 我还想再打点什么,对面: ┌他们买完东西回来了拜拜┘ 手指停在了半空中。 上课铃响了。 “我想一直听零老师讲课。讲台上的老师听着听着就会走神,但是……” “啊,我有时也会不太想听课。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听课就像是老师给你喂饭,自己看书查资料就像是吃自助餐,肯定感受不一样嘛。要是我的话,我更喜欢自助餐。” “那我,我想要零老师……给我喂……”话说到一半,我后知后觉地红起了脸。 “闭嘴!什么虎狼之词!”零醛一头趴到桌上,把脸埋到袖子里。 “啊啊啊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我摇着她的肩膀,她甩过手把我推开:“好啦好啦上课啦,在第二排不要这么闹腾,乖,听你零老师的话。” 不过为什么你的脸也红了呢。 情人节 正月初十那一天是情人节。我在去上数竞课的路上,看到附近的花店摆出了一桶一桶红色粉色的玫瑰花,学校门口的超市也在显眼的货架上放上了爱心形状的巧克力。买的人都是谁呢……这种节日好像与我们这些竞赛生并没有什么关系——大概吧。 但是玫瑰花真的很漂亮,我也很想买一支。 零醛拿着一支玫瑰花的样子一定也很漂亮,粉色的玫瑰,粉色的麻花辫,还有她的面颊,我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就像是语文书上“人面桃花相映红”所描写的那样。 但是——作为朋友的话,在这种特殊的日子送这种特殊意味的礼物未免有点太越界了。再说,比起花,零醛肯定对书本之类的东西更感兴趣。于是我面无表情地快步走过了花店和超市,直奔阶梯教室二,像往常一样在零醛身边坐下然后“哗哗”地翻开讲义和笔记本。 但是还是忍不住想象零醛拿着花的样子。 中午放学时我们路过花店,零醛好奇地往店门口望了一眼,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啊对,今天是情人节啊……” “是的!要去看看吗?” “那么也就是说,人类用植物的生殖器官作为请求交配的信号,真贴切呢。”零醛自顾自地念叨着。 我环顾街道四周,小情侣们从我们身边走过,手里捧着一束束植物生殖器官。 本来为了秘密传情达意而产生的浪漫的送花习俗在零醛口中变成了……另一种浪漫,也许。 “这么说……也没错,不过一般人送花所要表达的是……那种文化里约定俗成的含义啦。”我解释道,“好像是大概十九世纪的时候一些文艺的诗人和作家编了一些花语词典之类的东西,方便人们,尤其是恋人,通过送花来隐秘地传话——然后就一直这么沿用下来了。比如红玫瑰是‘热烈的爱’,粉玫瑰好像是‘欣赏、感动、初恋’……” “我通过查花语词典选花送给你,你再查同样的词典猜出我的意思……像是密码!好有趣!”零醛兴奋了起来。 “确实,不过我觉得好看就行,而且当时估计也就是随口一编,根本没有科学依据。——我曾经有段时间也是个想当诗人的文艺青年,所以才记了一堆这种没用的东西哈哈哈。” 零醛忽然“哧哧”地笑起来。 “怎么了吗,不要笑我啦……” “不是,我就是有点想在顾诗人的头上插一朵大红花。”她踮起脚摸了摸我的短发。 “诶?不!要!啊!” 没想到,没想到,下午来上课时她真的从桌肚里抽出一支红色的玫瑰来。二话不说,她把花别在我的耳边(幸好已经去刺了),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自己的红色按键手机,咔嚓就是几张。 “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玩了,顾何青同学像个娇羞的少女艺术家的样子!我要珍藏起来!” “明明是惊吓好吗!呜啊啊啊啊快删掉!”我抢过手机,试图夺取图片控制权,结果在主界面上看到了[壁纸设置成功]的字样。 ……算了。 那支玫瑰最后我带回了家。 “小顾你长大了嘛,情人节还知道给妈妈送花了。”妈妈一开门就这么惊喜地说道。本来在路上我还好好演练了一番关于为什么会在情人节带玫瑰回家的解释,没想到都给省了。“没错没错,祝您永远貌美如花。”我顺势递过去。“啧,看到没,还是女儿好。大顾!给我学着点!”妈妈敲了敲正在打游戏的爸爸的头。 妈妈把花插在了客厅最显眼的地方,结果我每次一看到就会想起那张……别着花红着脸面带惊吓还被设为壁纸的照片。可恶,零醛太会耍弄人了。 但是莫名还有点开心。 白天上数竞课晚上肝寒假作业夜里啃必读书目的日子终于结束——开学了。幸好开学早,不然我可能会在假期猝死在书桌前。 交作业、拿课本、每个假期之后必有的返校考试、画新的班级黑板报……而趁我不注意时,春天不知不觉来临。羽绒服穿不住了,大衣也脱下来了,自动售货机的冰可乐又在每节体育课之后被抢购一空了。 花坛里的樱花开了,满树的春雪和彩云,下了几场三月的细雨之后,粉白的花瓣抖落一地,被来来往往的脚步碾作泥。天也黑得迟了,去食堂吃晚饭的路上能看到落日在老水塔上、在树的指缝间流连。还有漫天飞舞的柳絮,落在地上团成毛茸茸的半透明的球,我们走在外面不得不戴上口罩。这就是江临中学的春天。 大概是由于季节对情绪的影响,奇怪的躁动与爱恨也在上课、写题与学校活动的间隙不断冒头。前座的辛怡同学最近像个河豚一样气鼓鼓的,好歹我俩算是邻座朋友,我就被迫成为了她的倾诉对象。 “我失恋了!孙某那个贱人!” 孙某?好像说的是四班一个物竞大佬,辛怡之前常常一下课就对着他犯花痴。 “没错就是他!明明我每次去上物竞课都那么期待,明明我之前都一直坐在他旁边,明明我还一直去问他题目……我那么努力了可他还是这么的冷酷无情呜呜呜呜呜呜!” 表白失败了?辛怡不愿意再说下去。 “他有女朋友了吗?” 辛怡摇头。 好吧,那么……我猜大概在孙同学的眼中,前座这位女孩远没有自己手中的程稼夫重要。 “一周之内忘不掉他,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她指着窗口发了狠话。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就默默抽出了高中必刷题。辛怡好像也发泄够了,回过身重新翻开程书。 等等……“期待地去上竞赛课,坐在她旁边,一直问她题目……”这好像说的也是我啊。 而我最近的心情,也被零醛搅成了一团乱麻——她不再和我一起放学回家了,而我对此一点头绪也没有。 大概是从哪一天开始?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一天我留在班上写了一刻钟题后收拾书包去自习教室——看不见她。再去三班——值日生已经走了,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低着头握着笔弓着背,却不像是在写题,倒像是在和什么东西搏斗。 我敲敲玻璃窗,她仍然低着头一动不动,敲了很多次后她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一起走……” “你先走。我还没写完。”她打断我的话,用沙哑的、像是强忍着泪水的声音。 “零醛!” 她重新坐下,沉没在左手边的字典、右手边的讲义和试卷、书堆上空了一半的糖果罐子、脚下的课本和自治自动之间。全程都没有看我一眼。 晚放学前老班宣布了重要新闻:下周五,3月29号,高一组织青春行——先去烈士陵园扫墓,随后乘大巴外出春游。“记好!早上六点一刻在体育场门口集合,举行授旗仪式;七点从大学南路出发走到平山堂……穿运动校服外套,早上吃饱点别给我走一半晕倒了!背个包,里面装点生活用品因为我们要在方特附近住一晚……对了明天把五百块社会实践费收一下。” “我不想去。”辛怡在下面嘀咕。 “我也不想。”除非有什么办法让我不再想到晚上独自一人待在空教室不愿意理我的零醛。 “不跟喜欢的人一起出去玩,相当于不出去。”辛怡趴在桌上,盯着面前的程稼夫,“还不如待在家多刷几道题。” “是啊。” 我和前座在这种事上达成了难得的一致共鸣。 发卡 我本来以为春游的消息可以让零醛振作些,但是好像并没有。周末的数竞课上她也变沉默了,上课时身旁只有纸笔的声音与她深重的呼吸声,下课时她则消失在厕所隔间里。我望望周围那聊天的卖弱的分零食的热闹人群,叹了口气,低下头重新思考上半节课留下的那道毫无头绪的数论题。 没有了零老师小课堂的课间竟然会这么无聊。 下课了,零醛开始收拾书包。 “不许走。”我积累了很多天的怨气大概都在这一句里爆发出来了。 “我……我要回家……”她小声说。 “回家干什么?做题吗?陪我玩一会儿又不会耽误大学霸你拿第一。” “我……不是……”她拼命摇着头。 “走,去逛街!”我挽住她的胳膊,不顾抗议地拉着她走进了学校门口的“新思维百货文具”。一路上好像有认识的同学在疑惑地看着我们——不管了。 她久违地被逗笑了,“这就是你说的逛街吗?” “呃,学生的逛街嘛,就是逛文具店啦。话说你的笔从入学用到现在了吧,也买支新的嘛。而且这家店装修也很可爱,店里除了文具还有糖果零食什么的,我不开心的时候就经常在这边走走……嗯就是这样!” “小姑娘眼光不错,那支笔是春日樱花限定款哦。”零醛在货架间拿了支笔正在端详时,老板娘在柜台后说道。 我拐到店的另一边,看到墙上挂着不少蝴蝶结和发圈,忽然想起来零醛总是用最朴素的黑色头绳扎辫子。一时兴起,我买了个藏青色的缎带发卡。等到零醛走出来时,我叫她闭上眼睛,然后把发卡夹在她的辫子上。 “睁眼!”对着墙上的镜子,她有些惊奇地呆住了。 “果然很配!中性暖色和中性冷色……既高级又低调……就这么戴着吧不要拿下来了!”我拍着手说道。 她好像要犹豫着说些什么,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默许了。 “谢谢你。”走出小店前,她又回头朝镜子里望了一眼,好像既惊喜又有点不太习惯。 “好看吧好看吧!” “嗯……” 外面夕阳正好,一片橙色的光晕穿过街道两旁梧桐树的新叶,落在发梢。尽管套着暗淡的校服外套,她仍然美得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忽然摘下了发卡。 “还是……不喜欢吗……” 她没有回答。一个梳着短发的瘦削中年女人迎面走过来,眉眼与零醛有几分相似,但是更加苍老与阴沉。大概……这就是她的妈妈吧。 “阿、阿姨好。”我用尽可能礼貌的语气打了招呼。 “你是?”像是教导主任一样的讯问口气。 “是……是数竞班的同学。”零醛一边说一边用左手打手势焦急地示意我快点离开。 但面前女人慑人的气场让我紧张得挪不开步子。 “我看见了。”她忽略了我的存在,用力把零醛的右手从校服口袋里抽出来,夺过那枚发卡。 “会臭美了是吧,你来学校就是关心怎么打扮更好看的是吧。”她把发卡漫不经心地扔进路边的垃圾桶,然后像老鹰拎小鸡一样架着零醛走开,“小时候还听话呢,现在是越来越不乖。” “最近也是,回来得越来越晚,你在学校自习自习的什么鬼东西啊。一回来还摆张臭脸,给谁看啊,我哪里对你不好,什么都给你安排得好好的,就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鬼东西……” 然后是零醛的“对不起”,那种似曾相识的强忍泪水故作冷静的声音。 她们走远了。我仍然被钉在原地无法呼吸,脊背上升起一股凉意。 “我……我再给你买一个吧。”晚放学时我又不识趣地提起来这件事。今天好不容易在楼梯口等到了她。 “别浪费钱。” “手机……还有电吗?” “还有一半,放在自习教室,挺安全的。” “……还有,别总是对我这么热情啊。”她突然激动起来。 我无所适从地站在楼梯中央,她无由来地向我抛出冰冷的话语。 “为什么……为什么一直要待在我身边,为什么一直缠着我说话,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 “……不行吗?”安静许久后,我小声回应。 “我、我不值得。”抛下这句话,她急匆匆地跑下了楼梯。反应过来后,我拼命加速,试图追上她,短短的几层楼梯像是梦魇里的无限螺旋一样漫长。 最终我还是一个人茫然地站在了综合楼前的空地上,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好像要蹦出胸腔。陌生的高年级同学们从我左右经过,留下一闪而过的身影与一些只言片语。我默默扫视着他们,渴望看到熟悉的她的身影。 我站了很久,直到频幕上的大钟提醒我要去乘末班公交。 春天的风裹挟着柳絮花粉和不安定的暖流而来。 春游 早起的不适和大型活动的兴奋使头脑里充盈着一股奇异的清醒感,零醛也许会把它称为肾上腺素与皮质醇的作用。 活动以班为单位,站在队伍中央我看不到零醛……但是她应该来了吧。一路走着,城市渐渐在晨光中醒来,而我和辛怡两个无心欣赏的人,就边走边拿着语文书背《离骚》。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等到从烈士陵园走出来、上了去南理工的大巴再从大巴下来时,《离骚》已经背得差不多了。 下午参观的路上,我们就继续背《蝶恋花》和《雨霖铃》,班主任看到都很感动。 南理工的校园里有一片二月兰的花圃,开得正好,一片片蓝紫色的小花随着春风轻轻摇曳。 “嗨。”辛怡从课本上抬起头,环顾四周,长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此情此景,在我身边的人,却是你啊!” 看来还是没有能成功在一个星期内忘掉隔壁班那位物竞大佬。 我摇摇头继续毫无感情地念书,“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 晚上大家组团在酒店过夜,两人一间标间。我和辛怡在一个房间。 “还不如在家写程稼夫……”她从书包里抽出程书,重重地砸在床上。 我也默默掏出数竞讲义,写了几笔之后就忍不住拿出手机(春游可以带手机,和班主任登记了就行)给零醛发了条短信:[你在哪?] [酒店] 有回复!——看来她也带了手机。 [哪间?] [517] [我在509。] [玩得开心吗?]我叹口气按了发送——因为你最近突然不理我,所以我玩得一点也不开心,我赌气地想着。 没有回复。 [在吗?]不放心地又发了一条。 [在] 算了,再这样发下去又要被零醛说是浪费话费了吧。 突然好想去串个门,但是下车时老师再三强调,一定要好好待在自己房间不要出去以防出现安全问题。……万一正好来查寝的话就不妙了。我果然还是那种什么情况下都干不出一点坏事的守纪律的乖乖女啊。 “为什么此情此景……我的身边却是你这家伙……”十一点熄了灯,辛怡躺在旁边床上咕哝着。好吵。 “呃……你喜欢那个孙啥啥的时候,大概是什么样的感觉啊?”反正暂时是睡不着了,我也就索性聊起了天。 “不要再故意勾起我痛苦的回忆好吗!”辛怡直接大叫起来。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难不成你也……快说!”辛怡一转攻势。 “我只是好奇啊!好了不说就快点闭嘴睡觉明天还要早起!”我用被子盖住头以隔绝声音,那边倒也安静了下来。 脑子里却安静不下来。“难不成你也……” 第二天早晨大概八九点钟时,大巴载我们到了游乐园门口。置身耀眼阳光下、糖果色的塑料建筑群中,竟有一种时空错位之感……我真的好久没来过游乐园了。 辛怡和几个同班同学拿着地图走了过来揽住我的肩,看来好天气与游乐园终于(暂时)成功抹消了她的伤心往事,“去玩那个跳楼机吧!还有鬼屋,听说可刺激了。” 我其实并不是很想去玩,也不是很习惯这种女孩子间的亲密举动,但不去玩的话来游乐园干什么呢,坐在旅游商品店前发呆吗? 但是零醛在哪里呢。零醛,零醛。无意识地走着时脑海中已经被她的名字填满了。 再一想,我好像并不是不想去玩,而只是……更想和零醛一起去玩。 “顾何青你发什么呆啊!”辛怡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还是快点走吧……就这么拒绝同学也不太恰当。 跟着玩了几个项目,从海盗船上下来时我已经天昏地暗,她们几个却仍然有说有笑地像没事人一样——你们的前庭功能还真是健全…… 扶着栏杆强忍着晕眩时,手机振动了两声。 [我迷路了]——零醛 然后是一条彩信,大概能辨认出是在一座高塔旁边——跳楼机的塔。 怎么回事?她在哪?是一个人吗?在干什么?脑子里满是疑惑,身体却已经打了一个激灵紧张起来。“地图给我用一下!”我踉踉跄跄地松开栏杆,从辛怡手里拿过地图比划了一下方向,然后不顾身后“你去干嘛”的疑问,径直向塔楼那边跑过去,沿路还撞到了几个游客。 “小赤佬赶命啊。” “对不起!”我忙不迭地道歉,脚步却没有停下分毫。 在游人如织的景区里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况且我的认路能力也并不好。要是在平时,一身宽大的蓝灰校服外套肯定是识别的重要特征,但今天是外出活动,每个同学都穿了运动校服。我只能绕着塔楼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搜寻着,不时给零醛发去短信: [你先别乱跑!我马上就来!] [附件:我在这里.jpg] [你能看到这个黄色的花坛吗?] ……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我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零醛面前。她安静地低头坐在郁金香花圃前的长椅上,两手紧握着那部小小的红色按键机,神色平静而漠然。 “你来了啊。”她拉扯嘴角笑了笑。 “真是的……” 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迷路了啊,为什么不找个路过的同学问一下啊,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行动啊……本来满腹的牢骚,到了她跟前,却一句也蹦不出来。 “我抛着硬币在路口随便选一条路往前走,到这里有点走不动了。抛了那么多次,我也记不得该怎么回去了。”她梦呓一样地自言自语,“这里人好多,我好害怕。最后还是只能……来找你。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好好待在原地的。” “没……没事,你看那边有过山车诶,我们一起去玩吧!”我试着拉起她的手,她却畏缩地躲开。 “不要……不要这样子。……你应该赶紧离我远一点啊,不要再这么温柔地对待我。”她强装出强硬的语气,但是逃避着我的眼睛。她一点也不会说谎。 “为什么呢?”我慢慢靠近她,不让她转过头去,“不能说谎哦。” “哈……就算现在我们是朋友……但是总有一天你会讨厌我的总有一天你会觉得我很烦人很恶心总有一天……所以我宁愿你现在就走开就像其他人那样子对我好了。”她深深喘着气,抛出一堆纠缠着的话语,那双眼睛坦白而毫无保留地瞪着我,好像在说“就是这样,你满意了吧”。 “不会这样的!我会永远呆在零醛身边,就算你轰我走也不行!”我条件反射般地这样宣誓道。 “是吗?就算我是不听话的坏孩子,总是给别人添麻烦?就算我脑子里充满着恶心的想法就算我干出许多疯狂的事情?就算你看到我……”她把手按在胸口,“这里的一切……” “你还是会说要一直待在我身边吗?” “当然。”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你刚才……许下了誓言哦。”她用颤抖的声音轻轻说道。 “因为我们是……”我突然语塞了,不知道用什么词好。 “同学?朋友?好朋友?还是……”最后那个词她只是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 “是……好朋友啊。” 她笑了,但好像笑得有点无奈。 “怎、怎么了,我……” 她将食指按在我的唇上,“总之,你会遵守誓言吧?不能说谎哦。” 我慢慢地郑重地点头。 “你想……玩什么?” “不知道,太阳有点晃眼。就陪我在这儿坐一会儿吧。”零醛抬头望着天。 我闭上眼坐在她身旁,阳光把眼皮搔得痒痒的,丰盈的光线透过血管,眼前一片殷红。周遭嬉笑的嘈杂来来往往,而我听得到她沉重的呼吸。 “之前看到一篇文献,说春天和夏天是自杀行为最频繁的季节,虽然也有别的研究说没有发现季节差异。——不过,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想要在春天死去。” “为什么呢?” “还能为什么——单胺类物质去甲肾上腺素和五羟色胺失衡,自主神经非自主神经功能失调——哈哈哈开玩笑的。……啊,因为春天有明媚的太阳有温暖的风,适合在花丛中做一个永不醒来的梦。”她伸手到背后,指尖抚过那些黄色粉色紫色橙色的郁金香。 “然后我会被苏醒的分解者们啃食殆尽,然后我会成为土壤、风和鲜花的一部分。我会……”好像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畅想中一样,她深深叹了口气。“不过说真的,真到那时候哪还会管是什么季节,哪还想得了那么多。” “不要说死后啊……你现在也是风和鲜花的一部分!看,你正在呼出的二氧化碳……给它们提供着光合作用原料。无论怎样活着,我们都是生命循环微小又有意义的一环……” “哈,是吗。”她怀疑地垂下眼睑。 “该去吃饭了吧。” “去维持我的‘生命循环’,是吧?——还是算了,不饿。” “就算景区的东西又贵又难吃……至少也该吃点什么啊。”我拉起她朝餐厅走去。 “没必要把前半句这么大声地说出来吧。”她苦笑一下。 我们坐到了人满为患的长排餐桌前。我的餐盘上是棕色油纸包着的汉堡和可乐,零醛则只点了薯条和橙汁。她一根根地把番茄酱挤在薯条上,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怎么只吃这么点。” “都说了我不饿——不要像教导主任一样对我说话!”零醛灌了一大口橙汁,重重地把纸杯敲在餐盘上。 “抱歉……但是不好好吃饭可是会得肠胃炎的哦。” “我又没打算活那么久。”她翘起二郎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吃完了,两手交叉,下巴搁在手背上,开始直盯盯地看着我,好像是穿着白大褂的科研人员观察着笼子里的小白鼠一样。 “……是沾上什么脏东西了吗?”我不自觉地伸手擦了擦脸。 “啊,没有……就是想多看几眼嘛。”她歪过头调皮地笑笑。 走出餐厅,像以往每回在人群中一样,零醛拉住我的袖子,用小猫一样好奇又警觉的目光四处打量。 “那是什么?”她指着身后。 “是海盗船。” “那个,那个手上拿的是什么?”她指着经过的孩子手里拿着的玩具。 “是泡泡枪。——那边有卖。” 穿蓬蓬裙的小姑娘扣动扳机,在身后留下一串亮晶晶圆滚滚的泡泡。零醛拉着我跟在小姑娘后面,看得很入神,不时用手指戳破一两个。 “喂,这样跟踪……会被当成人贩子的。” 零醛好像没听到我的话,转而又被新的东西吸引了视线。“那个……” 一辆卖棉花糖的小推车。我们俩和一群孩子一起围在做糖的师傅旁边,看飞絮一点点缠绕在竹签上。 “想吃吗?” “才没有!那是小孩子才吃的!”零醛扭过头去,却又忍不住回头看,“哇,真的变成好大一朵了……” “老板多少钱?”我径直挤到前面问道。 “水果味彩色棉花糖,二十不讲价。” 这算抢钱吧?是吧?我努力回忆着妈妈在菜市场砍价的样子,但是真遇到陌生摊主却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我又没说我想吃!……算啦,一人十块一起买一根吧。”正在我犹豫时,零醛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然后……一起吃。” 我照做了,但总感觉好像哪里有点儿不对劲。 零醛拿着棉花糖,好像在拿着一件珍奇的艺术品,左看看右看看再对着阳光看看,吹口气又戳一戳。你什么时候玩够啊,别糟蹋食物啊,我有点无奈地想,但难得看着她很开心的样子——随她去吧。 “棉花糖,刚发明出来的时候也叫仙女丝,我挺喜欢之前这个名字的。”我小小地卖弄了一下。 “真的诶——”她举着棉花糖转了一圈,拉开的校服下摆微微飞起来,我好像看到了真实存在的仙女。 最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她小心翼翼地把棉花糖举到嘴边咬了一口。 “好神奇!我之前以为会是软软的或者脆脆的,没想到是一下子就化掉了的感觉……” “你以前没吃过吗?” “……小学门口曾经也有人过来卖啦,但是妈妈说吃糖会蛀牙。等到有了自己的零花钱又没看到过卖棉花糖的人……我幻想了很久棉花糖的味道呢。” 吃了几口后她忽然把糖举到我嘴边,“因为实在很好吃所以忘记分享了,给!” “零醛你要是喜欢的话就全部吃掉吧。” “诶,你不会是……嫌弃我吧?”她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那撕下来一半也行吧……” 在她热切的注视下我咬了一小口,然后又把糖递了回去。 “我已经……吃过很多次啦,剩下的还是给零醛吧。” 她心满意足地一点点舔着剩下的棉花糖。“真棒啊……如果可以自己选择死法,我现在一定会选择吃了用掺了毒药的糖浆做成的棉花糖死去,这样说不定可以体验到甜蜜的死亡吧。” “啊,你没有生气吧,今天说了很多关于死亡的话。——没有就好。好像之前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死亡都是个每次提到后大家都不太高兴的话题,所以我也只有和你才会说这些话,因为……小青刚刚发了誓嘛,无论我说了什么讨厌的话做了什么疯狂的事都会一直待在我身边的。” “我觉得一提到死亡而不高兴只是一些——封建迷信禁忌的残余而已!”我大声说道,“完全没有必要把它掩藏得严严实实——毕竟好像是谁说过来着……生本能和死本能在每个人体内都同时存在着。” “是弗洛伊德那个糟老头子吧,不过就你刚刚说的这句,我觉得还是蛮对头的。而且我有时更觉得,生存是一种疾病,而死亡是包治百病,毒药同时也就是解药。但是啊因为强大求生欲的存在,死亡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们人类发明了很多死亡的替代疗法。” “替代疗法?” “啊……对啊,死亡也并没有被遮盖得严严实实,在这个阳光下的游乐园里就到处都是死亡的演习嘛。”她伸手指向高耸而庞大的过山车轨道,“要不是为了演习坠亡,为什么大家对这种把重力势能转化成动能和小部分的内能的运动如此着迷呢。” “我觉得过山车更像是演习飞翔吧,让没有翅膀的我们也可以短暂地在空中飘荡。——话说都走到这了,我们要不要……”我挥了挥手中的票。 离集合还有一段时间,零醛的景区套票还一个项目都没动过。 “我们一起去演习一下死亡或者是飞翔吧。”零醛笑着替我说了下半句。 过山车迎着下午的太阳缓缓爬升,咯噔咯噔咯噔。 心跳加速,手心出汗,同一辆小车上的游客有的已经开始提前尖叫了。我和零醛两个人坐在一排,我转头看她,她仍然一副平静淡然的表情——看上去要是眼镜和手表没被收走的话,到俯冲时她甚至会掐个表算个加速度什么的。她也转头看我,左手在安全杠下悄悄比出一个耶。 到了顶点,然后,毫无预兆地,俯冲加速。我们由着地心引力和离心力在呼啸的风中拉扯,没来得及出口的尖叫被憋在了嗓子眼。 下了过山车,差不多就该到门口集合回去了。早上跟着地图转了一圈,差不多已经认识了路。于是我和零醛在春天的艳阳下疯跑到大门口,心脏像打鼓一样敲击着胸腔。 回程的大巴在前面一辆辆地停着,零醛忽然放慢了步子。 “就在今天结束吧,就在今天……”她喃喃自语,脸上粘着棉花糖的残余,在阳光下亮晶晶的,竟然有点像是泪痕。 我坐回车上,看着窗外一片糖果色的建筑渐渐向后移动,渐渐淡出视线。 “你走了之后,我们都在猜你是干什么去了——那么着急,是不是被喜欢的人叫过去约会了?”辛怡又坐到我旁边,然后开始八卦。 “别想那么多!是和好朋友一起……” “哇,还有比我更好的好朋友……是林泉?” 我点点头。 “真不晓得你们是怎么玩到一块去的……我明白了!你们是趁大家都在玩的时候去偷学了吗!可恶!打死你哦!” “才没有。”我翻了个白眼,任由身边的小姑娘疯狂蹂躏着脚下我的书包。 我从书包没有拉好的拉链里瞥见带来却还没有打开过的速写本,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了零醛拿着云朵一样的棉花糖学着仙女的脚步转圈圈的样子,左右开弓戳泡泡的样子,坐在过山车上头发被风吹起的样子……车上颠簸得动不了笔,等回了家一定要赶紧把这些全部画下来,一帧都不落下。 奇异的心跳加速感,不知道是因为回想起了过山车还是零醛。好像有科学家提出过,情绪的认知经验迟于情绪的生理表达,也就是说我们的身体先有本能反应然后才产生知觉来解释这种身体反应,由此就有了所谓的“吊桥效应”——误把危险情境带来的心跳加速呼吸加快等反应认为是萌动的感情。我现在的感觉大概也只是这种错误归因的结果吧…… 但是,奇怪,就算是这样,我也宁愿一直沉浸其中。 生物竞赛 回校后数竞老师miss韩宣布,下个月5月11号要进行本市的数竞选拔。她提醒说,高一学生基础相对比较薄弱,如果想冲高联最近一定要多花时间。 一个平常的自习上午,班主任突然走进来,给每个人发下了一张答题卡和几张卷子,上面赫然写着“生物竞赛初赛试卷”的字样。 “大家参加一下就行,不想写的也可以早点交上来。” 太突然了,太突然了,我拿着答题卡一时间有点愣住。通过了这个就可以去参加省里的生物竞赛吗……你要是事先给个预告,我就早点去图书馆把普通生物学再翻两遍了。然而这…… “这是什么东西啊?”“题目都看不懂……”周围的抱怨声此起彼伏,有的同学已经交上了全涂着a的答题卡,开始写作业。 我一题一题地竭力思索着,努力回忆课本上和图书馆里曾经看到过的知识点。基本什么都不会,一大半的题目只能纯凭着感觉选,可能完全比不上那些参加了生竞培训的同学……但是无论怎样我必须尽全力做完。如果要问为什么的话,恐怕是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术语让我回忆起了初进校园时看到那个捧着书的少女时的心情,还有翻看生物书时那种从心底冒上来的兴奋和快乐。好想要再靠近一点点。 最后一个交上了卷子,我摇了摇头,试图把写试卷时突然冒上的奇怪心理活动抛开去——反正也选不上,再去想只是徒增烦恼而已——然后继续计算起周练卷里的天体运动。 差不多第二天,我就差不多已经忘记自己曾经参加过初赛了。最近做的卷子那么多,要记住某一份基本上也不太可能吧。 直到大概半月以后,一个正在日光灯下与奥数教程挥笔奋战的晚自习,我突然被一个学长叫了出去,让我去一楼自习教室集合。 “啊……怎么回事?”我忐忑地叫住他——诶这不是副社长吗?按理说社团活动不是不占用平时学习时间吗?有什么事情不能社团群里说吗?正在发愣时,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超出了我的想象: “你生物竞赛过初赛了,快点下去,老师要跟大家交代一下之后的培训日程。” 自习教室里大概二三十个人,大部分好像都是高二的——然而在不多的几个高一熟面孔中,我看到了最熟悉的那个—— “零醛!” 听到我的叫声,她兴奋地越过我们之间东倒西歪的桌椅,迫不及待地与我击了个掌,“highfive! 我的激动此时已超出了言语的表达范围。 放学时我跑到考试书店,买了一套老师推荐的苏红鑫生竞教程。一个月的时间,要学完这么多,还得同时兼顾主课和数竞,能做到吗?捧着板砖那么厚的两册书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我茫然地望着窗外的流光。不——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必须,必须对自己的热爱和选择无愧。况且,我也决不能在零醛面前低头认输,就算路途再艰难,也一定要肩并肩地和她一起跑到终点,就像去年秋天运动会时那样。 我把手按在苏宏鑫的封面上,郑重地下定了决心。 之后几周的体育课我都以要准备生竞为由请了假,待在自习教室看苏红鑫,零醛大概也做了同样的事。于是空荡荡的整层楼上,除了生病的崴脚的之外就只剩下我们俩。我们在自习教室排得乱七八糟的桌椅间各找一张坐下,摊开厚重的书。世界好像顿时只剩下面前的化学式细胞图、手上划着重点的中性笔,还有不远处穿着干净白衬衫的少女。只是这样就十分美好。 这样的寂静有时也会被打破——为了一个概念或是一个方程而迷惑不解的时候。于是我们会在黑板上写写画画,查阅零醛的小图书馆,或者拉出教室大屏上网搜索。黑板上渐渐留下了不少旁人看来会迷惑的符号——船式和椅式的六元环,半缩醛羟基的连接,米氏方程的推导,等等等等。写满一块之后,就要拿满是灰尘的粉笔擦擦掉。我很不愿意擦,每次都要留恋地看很久才动手。但是一想到下次这块黑板就会被新的笔迹填满,就又释然了。 当零醛看书看累了或者在黑板前面站累了时,她会走到窗前“咻”地移开玻璃窗,窗子撞到金属的窗框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顿时四月的春风灌进来,习习地拂动窗帘和她的衣角。她站在窗前——或者有时爬上窗边的桌子——向远处望着。我也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除了灰蓝的天空和云之外好像并没有什么东西,于是我就转而看着她,近乎饥渴地看着,好像植物展开叶片索取着阳光。她发觉了我无礼的直视,倒一点没有生气,而是在我低头移开目光前回头露出嫣然一笑。霎时,我听见鸟的啁啾、叶的簌簌,闻见水杉的清香月季的甜还有教室的油墨味——对视上她闪着光的眼睛。 周六下午的生竞课不幸与数竞课冲突了,我们只好下了数竞课赶紧跑到隔壁的阶梯教室数好剩下的讲义带回家写。周三又冲突了一次,数竞在阶三,六点到九点;生竞在阶四,六点一刻到九点一刻。九点从阶三出来后匆匆跑到隔壁,正好记下上一次讲义的答案,还得向老师解释一番自己刚刚从隔壁数竞跑过来。 翘生竞课实属无奈,因为确实,我们学校生竞处于各大学科竞赛的鄙视链底端,也确实连个省二以上的奖状都少见,而且确实这些知识对将来的自招啊综评啊都没什么用处。换言之,一直以来生竞都只被看作是个不值得花太多时间的、只是用来给自己的综合评价表上增加个奖项的工具而已。在生物联赛之前还要进行决定高联参赛名单的选拔,此时为了这门大家看来含金量不高的竞赛而荒废数学,简直是舍本逐末。 但我在阶三对着排列组合题苦思冥想的时候,听见隔壁的讲课声,还是心向往之。 周四晚上终于在阶四上完了第一节完整的生竞课,老师给我们把内质网高尔基体溶酶体、分子伴侣和信号肽、细胞骨架蛋白等等都顺了一遍,ppt翻得飞快。今天上课的老师没有见过,应该不是本年级的——学校没有专门的竞赛老师,都是各个班的任课老师每个人讲两节。她大概四五十岁了,可能是年纪大的人的通病吧,短短三小时中她不断讲起自己年轻时学生物的回忆。 “这边要记一下,和微管微丝特异性作用的药物——秋水仙素促进微管解聚抑制纺锤体形成;紫杉醇稳定微管。微丝的话,鬼笔环肽和细胞松弛素……我当年觉得鬼笔环肽这名字念起来特别酷,鬼笔啊,其实是一种蘑菇的名字,但是念起来就特别有感觉……哎呀扯远了……” 如此这般。 周五晚上的生竞课,换了个老师来讲动物行为。 “习惯化,动物学会对某种刺激不发生反应,这样能够把更多能量和时间用于其他更重要的活动,比如……” “比如虽然下课铃响了但老师还是会照常继续讲课。”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 “会下课的,等把学习行为讲完。下面一种顿悟学习,是……” 还没翻ppt,大屏幕突然一黑,说不定是听到了那位同学对下课的激情呼唤。 “好吧好吧,你们谁个子高的把投影仪上的电源键摁一下。” 副社长站上了阶梯教室的桌子,够不到。他环顾教室思索几秒,然后飞快跳下桌子,从讲台前面拿上教鞭,重新站上去启动了投影仪。 “看到没,这就叫顿悟学习。”老师朝副社长指了指。 我笑得整个人趴在桌子上起不来。 上动物学的课间,我拍死了一只蚊子。马上就五月了,天气渐渐暖起来了。 “别扔,观察一下。”零醛很贴心地把苏红鑫翻到双翅目那页。 “??????”我一愣神,指尖捏着的尚且完整的蚊子尸体掉到了书页上。 “头部胸部腹部,三对足——你好像拍掉了两条腿诶。还有,这其实是只公蚊子,不咬人的。” 公蚊子?我也凑上去仔细看了看,发现触角是羽毛形状,零醛说的没错。 “但是在拍之前逐一查看蚊子的触角形状实在太困难了……‘执法成本极高’……所以我下回看到蚊子还是会不分公母直接拍死的。”我啪地合上书,突然意识到自己把那只蚊子当书签夹在了里面。 往好处想想,之后有机会复习到那页时就能看到实物标本了。 中间下课,我们趴在靠窗的座位上,吹着初夏的晚风,随便翻开讲义的一页,随便从哪一行开始看起。 “鬼笔环肽——我也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其实我小时候想当个化学家,因为当时我对各种有毒的东西特别着迷,记住了很多毒药的名字——河豚毒素ttx,蓖麻蛋白,秋水仙,乌头碱,鹤顶红三氧化二砷,紫色的齐克隆b晶体……”她晃动着手中的糖果罐子,像是报出糖果的口味一样说道。 “我用幻想打发一个人无聊的下课时间和放学路。不,我不喜欢幻想用它们去伤害别人……我只是幻想当它们作用在自己身上时会有什么样的效果,那些药理学上的名词是怎么作用于我的血液肌肉神经等等……而为了看懂那些我又开始翻生物书,好像懂得越多在这种幻想游戏中就能获得更强的掌控感和快感,尽管最终的结果都是自己的死亡。” 我呆呆地看着她,试着把童年的她——一定也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与那些残酷的分子联系起来,然后感到一股荒谬的悲伤。 “害怕了吗?”她盯着我,微微抽动了下嘴角,“没事,只是小孩子的无聊游戏。现在的我只是单纯地喜欢生物、喜欢弄懂各种各样的机理和答案而已。”她对着讲义轻轻笑了笑。 “小青……真好啊。我喜欢你这样很安静很认真地听我说话,我喜欢你这样全神贯注地看着我,无论我在讲什么不应该说的废话,我……”她突然激动起来,伸手按住了我的脑袋,“一直都这样看着我好吗?……等等,不,不要,别答应,别这样轻易地作承诺!真是,我在说什么傻话啊……”她慢慢缩回手,眼神黯淡下来。 “我、我去上个厕所!”然后她就从后门口逃走了,直到下半节课开始好几分钟后才回来。 我发觉自己好像刚刚老师讲的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糟糕,自己好像在各种意义上都开始变得糟糕起来。 深呼吸,深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到学习上。 “一直都这样看着我好吗?”…… 联赛 联赛倒计时三天。差不多已经成了条件反射——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打响,去食堂买晚饭,跑到阶四看苏宏鑫,上竞赛晚课……不用多想,身体就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地完成这一串动作。今晚是最后一个老师来上最后一节课,讲了生态学。二十天的时间,总共只上十几次课,分到每个模块也就一两次。讲不了更细的,只能是带着我们过一遍概念,为我这种半路出家的考生划一划重点,再对一下前几年相应模块的题目答案。不过,至少……也算能搭起来一个大体的知识框架了吧。 这是我见到的第几位老师了?我翻了翻排课的日程——第九位。也就是说,加上自己二班的老师,我已经听过全校几乎全部生物老师的课了。我很喜欢现在的生物老师,是个年轻可爱的小姐姐,上课时常常讲一些课本里没有的知识点。“下面我讲的了解一下,就不用记笔记了。”她会说。不过我还是会一个字不落地记下来,然后在她之后某节课随意问起时高高举手回答。多亏了她,有些笔记上的拓展内容还真的出现在初赛的考题里。不知道明年重新分班之后哪个老师会来教我在的班呢……重新分班,那零醛会去哪个班呢……不,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 倒计时两天。今晚是看书答疑,我照例带着两册厚厚的苏宏鑫来到阶四。为了方便做题时翻书,也为了给自己一些小小的成就感,我每看完一章就在页边贴一张写着章节名的索引贴。细胞的结构与功能,细胞的相互作用……植物类群与分类,植物的生命活动……再到昨天晚上刚刚看完的生态学……被标记的章节一天天增加,荧光色的标签像是走过书页的足迹。九百多页,现在还剩最后几十页。 阶梯教室的窗子能看到天空的一角。天色从橘红变到钴蓝,直到第一节晚自习下课时终于完全暗下来。虽说入了夏,但是白天的暑热在夜晚到来一下子后消散无踪。穿着短袖的我,皮肤上能感到汗水蒸发时一丝丝的凉意。 “后天就要考试了。”零醛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拇指一遍遍摩挲着书角,小声说道。 “嗯。”我的笔尖飞快地划过奥赛讲义。刚刚去上厕所我都是跑着去的,因为想要抓住一些最后的时间。 “居然后天就要考试了。上个月这个时候我们还在……感觉恍如隔世一样啊。两个零基础的生竞生,跑到这边听了点课看了点书……然后一下子后天就要考试了。”零醛挨近我,整个人无力地趴在桌上,眼睛闪烁游移,看看讲台,看看桌面,看看我的书。 “你好像……有点紧张……在怕得不到高分吗?” “你难道会怕这个吗?我才不怕这个。他们又不管我生物竞赛会拿多少分,说不要影响课内和数竞的成绩就行。我只是在害怕……害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晚上了。 “像这样一起坐在窗边,兴奋地计算等位基因频率和三点测交;兴奋地上课,从动物植物到微生物,从一个细胞到整个生态系统;开心地听着大家在旁边打打闹闹说说笑笑,聊着什么‘二十一世纪是生物的世纪’……在这样凉爽的夏天晚上。” 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妈妈安慰小孩子时常做的那样,“没事,没事,一定还会有的,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再来参加……” “那明年之后呢?” “那就……高三了……那我们可以一起去报生物系!如果考在一起,晚上就可以一起去图书馆……反正,一定还会有的,一定还会有的。” “allgoodthingsetoanend.”她摇了摇头,望向漆黑的窗外,叹了口气。 前几周的晚课上我们消耗了很多薄荷糖,为了让上了一白天课写了一白天作业的自己全神贯注。而到了今天,光是那种考前的紧迫感就能支撑我毫不疲惫地读过一页又一页。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我和零醛打印了两份前年的卷子,打算最后熟悉一下整体的试题。有老师说过奇数年是北师大出题,偶数年是北大出题,所以今年的风格会和前年比较相近。凭感觉做了一遍——好像这二十天确实往脑袋里塞了很多东西,看到一些基本的概念题和计算题会不自觉地生出“这个我背过”“这个我会算”的骄傲;但是又好像还是有一堆题目只能连蒙带猜地写——但愿我的排除法技能在二十天里得到了提高吧。 对了下答案,把没记清的地方重新看了看,做了标记。至于分数,懒得算了,浪费时间。毕竟对我来说,分数啊排名啊已经不重要了,只是这段一起奋斗的时光就足以让我惦念一辈子。 最后一天。下午上了半节数竞课后(其实我基本上没怎么听下去)我们带着身份证手机拎着过夜的行李跟着带队老师坐上了去南京考点的大巴。我们会在旁边的酒店住一晚。 零醛选了个后排靠窗的位置,我坐在她旁边。一开始在车上我还试图抓紧时间看笔记,但是实在晕得不行,只能无奈地把笔记塞回包里,转而插上耳机打算听音乐。零醛腿上搁着昨天的联赛试题,不过她也没有在看,而是脸贴着玻璃窗看一路上的景色。外面正在下雨,上了高速后更是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雨滴在玻璃上走出蜿蜿蜒蜒的线。但她还是贴着窗户使劲望着。 “你要听吗?”我递给她一只耳机,然后打开系统自带的播放器点了随机播放。没有网,不过不要紧,是我平时下载好的。 熟悉的d大调卡农弦乐四重奏,我不自觉地哼出声。 “你很喜欢古典乐吗?”零醛塞紧耳机问道。 “是经常听,不过也不太懂……主要是因为听这种东西比较能静下心来,我初中画画的时候常常开这个单曲循环当背景乐。” 然后是十二平均律的第一首。零醛好像已经沉浸进音乐之中,手指轻轻在窗沿上敲击,像在我看不见的键盘上弹奏。 “让我看看你播放列表里还有什么。”她忽然抢过我的手机,不停地点着“下一首”。 “巴赫的赋格曲,巴赫,这首是……格里格的《催眠曲》,然后这首……啊我最喜欢的拉赫玛尼诺夫!这是……升c小调前奏曲!” “这首啊……这首我每次半夜刷题还有画画时时听到都会突然醒过来。” “太喜欢了!……就是他的谱子都好难好难。” “你会钢琴?” “小时候学过,考完了十级。然后上了初中就没碰过了,钢琴也卖了。——虽然有点舍不得但是至少不用每次过年来亲戚时都被要求表演了,哈哈哈。” 然后我们都没再说话,就这么听着歌。零醛把耳机音量又调高了一格。 “快看!” 她忽然惊呼一声,惹得半车昏昏欲睡的同学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已经不再下雨,但是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还在。正在落下的太阳从缝隙中投射出一道道丁达尔效应的光柱,金辉万里。云层倾斜着,好像整个天空摇摇欲坠。 耳边的音符像暴风雨一般跳进,拉扯出奇妙的张力。 零醛如痴如醉地沉迷于此般景象,半边脸被落阳映亮,半边脸留在阴影之中。 颠颠簸簸三小时,到南京已经差不多是饭点儿了。 老师带我们二十个人去了一家小饭馆,点了两桌家常菜。 炒豆芽。 “我比较喜欢吃这个大豆下胚轴的部分,又脆又嫩。”老师拨拉着豆芽说道。 “我觉得子叶比较好吃……”我小声咕哝。 炒时蔬。 “十字花科的油菜,伞形科的芹菜……生菜是……”零醛一边夹菜一边报着门类。 “居然是菊科,莴苣属。”我翻着百度,把餐桌上的植物名称逐个输进去。 红烧鱼。 “这烧的什么鱼啊?” “是硬骨鱼罢。” “谁都知道是硬骨鱼好吗!” “一看就没去过菜场下过厨房。是花鲢鱼,鳙鱼。四大家鱼听说过没?” “青草鲢鳙!”我举起手抢答。 “对的对的,好好吃别浪费,这可是长江边上的鱼啊。——适当捕捞时把鱼的种群数量控制在多少?高考考纲的题。” “k/2!” 蒜蓉大虾。 “你们谁把十九对附肢给一个一个拔下来排好给我看看?排好了再吃。” 几双伸向盘子的筷子齐刷刷停在了空中。 “开玩笑的。” 我夹着一只虾端详了半天,头胸部和腹部,腹部的五对游泳足和最后的尾肢还是看得很清楚的。触角和额剑被剪掉了…… “快吃,不然都凉了。”老师指了指正在玩弄食物的我。我赶紧把虾掐头去尾吃掉,真香。想再来一个——好像在我观察时盘子里的虾已经被夹完了。 吃得差不多后,老师站起来,郑重地举起倒着白开水的玻璃杯:“回去好好复习啊!明天加油!” 我们也照着举杯,玻璃碰撞的清脆声音此起彼伏。 吃完饭老师又叮嘱了几句晚上早点睡觉注意安全之类的话,然后我们就回了各自的房间。女生是奇数个,偏偏是我被分到了单独的一间。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看起来比较安分乖巧吗…… 我一个人躺在快捷酒店的大床上——不,不行,不能这么躺着,明天要考试。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走到桌前拉亮了台灯,摊开笔记本背起了糖酵解的十步反应和柠檬酸循环还有它们每一步各自生成了多少个atp、gtp、nadh与fadh2。 咚咚咚。有人敲门。是老师来查房吗?我打开门一看,却是零醛,趿拉着拖鞋夹着书,一支中性笔斜斜地挂在衬衫胸口的口袋上。 “在那边看不下去,就到你这边来了。”解释了这一句后,她径直走进来,把自己和书一起扔到床上,摁亮床头灯,盘腿背靠着枕头安静地翻书,边翻边咬着笔头。 突然华为的默认铃声打破了寂静。零醛从裤兜里掏出那部“家里给的”手机,扫了一眼号码,然后神色慌张地走到门口接起了电话。 “喂,嗯,吃过了。挺好的。……我没有在玩手机我在看书!不是已经设过学生模式了吗……知道了,不会的。……明天下午补习班的作业……写了,写了。……正在写……对不起……知道了,知道了,对不起。……哦。” 差不多三五分钟后那一头才停止了轰炸。挂了电话,零醛像掷铅球那样把手上的智能手机狠命向这边掷过来。手机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在床上弹跳了几下,浅浅地陷进床垫。 “呼。”她重新坐到刚刚床头的位置,重新翻开书,重新咬起笔头。 “第一阶段二氧化碳固定,和1-5二磷酸核酮糖生成两个甘油酸3-磷酸……”我边画着分子式边在心里默念——直到零醛的声音第二次打破寂静。 “看不下去。”她把书倒扣在床单上,“还有几小时了,鬼知道明天……我有点怕。” “零醛你很强的。再说了,今年随便考考嘛,到明年——高二再拿奖也不迟。” “我不是说这个意思。” “而且这些东西到了大学应该也很有用吧,去学生物的话。” “我不是说这个意思!……不,为什么,为什么你能这样天真执着地相信着未来啊?为什么?”她突然用嘶吼一样的声音质问。我呆坐着,不知所措。 “昨天晚上也是,为什么你能这么毫不动摇地随随便便地就说出什么‘明年再一起考’,什么‘大学一起去报生物系’……未来难道给我们许诺过什么吗?为什么你就能这样天真执着地相信着未来啊?” 长久的沉默。我从未见过这样子的零醛。 “鬼知道我还能这样继续多久,明天都不一定。牛顿定律动能定理……什么都预测不了。就连这小小一坨豆腐脑,它们都一点预测不了。”她伸出食指抵住自己的脑门。 “我现在,好好地看着书,但是说不定下一秒它就会变得一团混沌,说不定下一分钟我会就突然把它撞向地面,说不定明天我就会回家放起火来。而这些,所有的所有都不是我能决定的,而是这玩意,这些电流,这些神经递质……” “等等,不是,我不是想说这个!我……”她死命咬住自己的大拇指,“我……没有未来。” 忽然有泪水从眼角滑下。 “看吧。”她的声音嘶哑但异常冷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泪腺突然开始排出这些无色透明略带咸味的液体。我不知道通常情况下所说的与此相伴的‘悲伤’是什么感觉,准确说我现在没有感受到任何东西,只是一些无机盐与溶菌酶免疫蛋白的稀溶液正在流出来。仅此而已。”她茫然地低头,眼泪滴在手心,一滴,两滴。 我向她递过纸巾。她擦拭着泪水,与此同时表情却变回了平时淡淡的笑容。这样的反差让她看上去好像一个机器人。 “对不起,对不起。不应该说那样的话。我们继续复习吧。”她跑到卫生间,哗哗地打开水龙头洗脸,出来时用衬衫袖子擦干脸上的水珠。除了眼睛和鼻头还有点红之外和平时完全没有两样,好像刚才那个喊叫着流泪着的零醛从未存在过。 “不要道歉。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无论你说什么……我……我一直在听。无论以后有什么,我们两个一起……一定可以的啊……”这下反倒我开始语无伦次。 ……赶紧去做点什么吧。我从背包里拿出一袋水果,苹果和香蕉。是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我塞进去的,一路下来香蕉已经有点磕坏了。 “你要……吃水果吗?反正我吃不掉。”我递过塑料袋。听说香蕉里有大量色氨酸,可以促进五羟色胺的生成,使心情变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想零醛需要一些香蕉。不过她拿走了苹果。 “谢谢啦——真是生活习惯健康的好孩子啊,出来还带这么多水果。” “诶嘿,是啊。零醛也不要学得太辛苦了,要和我一样注意健康。” “注意健康?留着这具身体有什么特别的用途吗?”她摇摇头。 “唔,只是……如果零醛生病了的话,我会……” “会什么?”她站起来,一步步逼近我。 “一定要说出来吗……我会……会很心疼啊。”我举起笔记本挡住脸。我还不习惯说这样的话,感觉听起来有点肉麻。 “噗。”她一下子笑出声来。但愿这是她真心的笑。 “我回去了。”房间门在身后砰地关上。 “第二阶段还原,3-磷酸甘油酸变成1,3-二磷酸甘油酸,再变成3-磷酸甘油醛……”卡尔文循环还没复习完,我暂时努力压下刚刚那些对话所留下的余波,重新打开笔记继续背书。期间老师来查了房,顺便催促早点睡觉。 第三阶段结束。我准备洗漱上床时,一回头看到了零醛坐在床上时留下的皱痕。 霎那间,我回想起那个和平时判若两人的零醛。有种好像心脏被揪住一样的疼痛。不是比喻,而是真的痛感。 就像一座远看很平静的火山,其下却是不断翻涌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喷发出来的炽热岩浆。随着我不断接近零醛,她也逐渐开始剥离下那个模范优等生的外壳,露出不安定的内核。 那个也是零醛,说不定那才是更加真实的零醛。 我回想起了那天在游乐园的誓言。“……就算你看到我……这里的一切,你还是会说要一直待在我身边吗?” 会的,一定会的。我一遍遍默念着,直到进入梦乡。 百合 第二天七点半,我正在刷牙时,床头的电话铃响了。是谁?我含着满嘴牙膏沫飞跑过去。 “早上好,叫醒服务……”冰冷的机械女声。我啪地挂下听筒。 八点,下楼集中吃了早饭。餐厅里满是一起来考试的学生和送考的老师家长,有的一边吃一边还在翻着奥赛经典或者学校的讲义或是看上去很高端的大学教材。明明是对手,但是坐在一起却能感到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感。 零醛正在喝着一小盒酸牛奶,塑料吸管被咬的不成样子。她看上去精神还不错,我稍稍放了心。其实昨天我有一大堆话想说,但是当时却脑子短路只能沉默。不过……有什么话还是等到考试结束吧。接下来几个小时心里只有生物就好。 到了考场门口,老师把准考证发到我们手上。还有一个小时开考,我们在校门前等待进场。 真到了这时候大家好像反而都不紧张了,昨天一直在车上看书的副社长甚至坐在花坛边上活动手指打起了歌。 零醛也坐在花坛边,纤细的手指正在拆解一朵粉红的小花。“酢浆草,萼片5,花瓣5,雄蕊,雌蕊……”她一边揪下这些器官一边念叨,然后一扬手把花的碎片抛走。 我递了块巧克力给零醛,应该是她爱吃的口味——我在自习教室的垃圾桶里看到过这种高浓度黑巧的包装纸。她有点惊讶地扬了扬眉毛。“哇,谢谢。” 我也掰下一块扔进嘴里,好苦,又酸又苦。但是这是零醛喜欢的味道,所以我也努力地尝试喜欢上它。 然后——最后检查一遍笔袋,打铃,进场,把准考证放在桌角,发下厚厚的考卷。答题的两小时一眨眼流逝完毕,涂完卡出来重见天日时,脑子已经是一片空白。考完了,结束了。好像一场梦一样。 出校门,坐上回程的大巴。零醛还是坐在那个后排靠窗的位置,我还是坐在零醛旁边。她从脚下的书包里抽出厚厚的一沓打印纸。散文阅读理解,下面的是类等比数列通项。页角印着“润泽语文”之类的logo。 “南京的学校原来真的这么大。”她一边标着自然段划着关键词一边自语,“我妈妈说,南京好的高中一年能考三四十个清华北大。” “啊,该死,我怎么知道作者这段景物描写是要表达什么鬼玩意……去问作者好了。”她在颠簸的车厢里飞快地潦草地写下答案。啊,好像是的,她下午回去还有补习班。 把最后一篇文章答完后,她怅然地望了两眼窗外。 “零醛。”我轻轻喊了她的名字,太久没说话感觉声带都有点干涩。 “嗯?” “你不让我说未来,但是我偏要说。”我发觉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零醛未来肯定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科学家。你自己说过,你未来想当科学家。你说你想当,那就一定能当得上。” “我什么时候说过?”她背过身,额头贴着玻璃,不带感情地回答道。 “我记性可好了,我说零醛说过那就是说过。”我倔强地坚持道。 “那说这种蠢话的我和现在的我也不是一个我了。” “我不管!你知道吗我写奥数教程时满脑子都在想,‘如果是零醛的话一定能写出来吧’,‘如果是零醛的话一定有更巧妙的解法吧’,写联赛题时也是……你知道我有多憧憬你吗!如果这样的零醛都说自己‘没有未来’的话,那我……不,随便你怎么说,但是……但是我没法想象没有零醛的未来……” 本来在脑海里想好了鼓励和安慰的话,没想到说出来时却还是变成了自己对零醛自顾自耍小脾气。我恨不得立刻钻到大巴车底下去。 “唔,真是的……”零醛扶住额头,眼底流露出复杂的神情。好像有点开心,好像有点无奈,好像有点疲惫。 “反正,零醛将来一定能成为很厉害的科学家。”我低着头小声说。 “嗨,你呀。”零醛突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然后左手勾住我的手臂,右手继续写她的类等比数列求和。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我朝零醛那边靠过去,感觉呼吸都在发热。三个小时的车程已经够长了,但我希望这趟车永远不要有尽头。 到校门口,下车了。 “好重。”她把黑色的大书包背上肩,我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考完生竞,一切又回归了平日。回归。一切都回归了——直到一天下课时经过自习教室,看到黑板上还留着那些糖类脂质的结构式,我突然眼睛一湿。不,管他呢,过去了。我拖着快要站不稳的脚步,一边流泪,一边一点一点地把那些分子擦得不留痕迹。 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我熬夜补完了之前欠下的作业,然后又开始准备数竞的选拔。 选拔时的运气出奇地好,二试的几何题有了思路,一试的题也大多能做,剩下来就是祈求计算千万别出错。费马保佑!欧拉保佑! 考完回家后,我在日历上又划去一天——好,那这学期的大考就还剩下期末考试了。期末考试后是分班,从这一届开始实行新高考自选科目,根据之前的选科问卷调查结果,学校会开设物化生、物化地、物生地和政史地班。我和零醛都打算选物化生——因为政史地实在背不下去。然后,根据排名,在各个方向中还会再分出重点班和普通班,具体的计算好像是对上学期期末、这学期期中和这学期期末的分数作加权平均。 我对自己的排名有点忐忑,上学期期末考的还挺好,但是平时差不多都是在班级十名左右徘徊。……这学期期末绝对不能失手。 一个平常的晚自习。写完了数学作业我抬了抬头——发现前座那位同学(终于记住他的名字了,叫叶子函)桌上放着白色的自治自动练习册,一只手拿着笔假装写作业,另一只手却在桌肚下翻看别的书。对于他来说这算常规操作了。 “什么书?”下课后我喊住他,指了指他的桌肚。 他把书往里面塞了塞,身子挡住不让我看。 “喂。”我更好奇了。 他用食指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咳嗽了几声,露出奇怪的笑容,然后悄悄在桌肚下把书递给我。封面上两位美少女亲昵地抱在一起,书名是……citrus…… “是……漫画书?”我翻看了一下,画得很漂亮,但是竖排的繁体字有点困扰阅读。——她们是亲上去了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更精确地说,是,百合漫画书。”他嘴角上扬的幅度越来越大,最后憋不住开始了自己语速惊人的碎碎念。 “美少女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美少女之间纯洁的感情更是世界上最最美好的事物!每天上学听课写作业整个人都不好了只有靠百合漫百合小说还有看着身边的女孩子亲亲抱抱才能回血续命把自己救回来的说!美少女赛高!百合赛高!好了好了快把我的柚子亲和芽衣酱还给我!” “死宅真恶心。”同桌辛怡用“没救了”的怜悯眼神看着他。 “啊……能借我看一下吗?”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想看,明明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对爱情故事都没有什么兴趣来着。 “不行不行,万一被老班收走就完了——等等你是说你想看?——我直接写个名字你到一些嗯奇怪的网站上就能找到了。”他抢走了书,然后撕下一页草稿纸开始奋笔疾书,直到上课铃打响才递过来。 要写这么久吗?我疑惑地接过来然后看到了长长的一串单子: 百合作品推荐!小说:《终将成为你》、《安达与岛村》、《少女的港湾》……动漫:《樱trick》、《花吻在上》……游戏:《flowers》《屋顶上的百合灵》…… 这都是些什么鬼!这家伙空闲时间都在干些什么啊!!!居然写了这么长,真是不容易…… 但是……毕竟是自己先说想看的来着。我心情复杂地把那张草稿纸夹进了带回家的笔记本里。 正好今天是周五,没有作业急着交。我回家后打开手机,看到叶子函给我发来了几个qq文件和网盘链接。 邪教传教也不过如此。 父母都入睡后我偷偷把手机顺进被子,点开刚刚发来的番剧网盘链接,看到了十二点多。 看到女主角们kiss时,我自己也在燥热的被窝里抱着被子心脏砰砰直跳。要不是第二天早上还要来上自习,我想大概会一下子把十二集看完。 扔掉手机躺在床上,却不太睡得着,大概是因为打乱了生物钟。我默数着数字,1,2,3……脑子还是静不下来。奇怪的是,脑中翻滚的不是刚刚看到的二次元美少女。而是零醛、零醛、零醛。 零醛跑步,零醛哼歌,零醛在看书,零醛在写题,零醛在吃巧克力,零醛在哭,零醛在笑。 零醛和我亲吻。 我顿时睡意全无,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不,不是,我没有。刚刚心脏还沉浸在爱情故事的悸动之中,现在它却好像被恐惧攫住了一样无法跳动。 我大概明白自己每天对零醛的种种牵挂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了。我大概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对爱情故事不感兴趣、听到同学们八卦就默默走开了。我本来以为是自己太过晚熟或者迟钝,但现在发现大概只是因为……我渴望的的那种爱情……其实是……。 “美少女之间纯洁的感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百合赛高!”叶子函下课时的一番宣言还在回响,你当然会这么说,我咬紧了牙,因为你又不是…… 叶子函的那番话语逐渐扭曲变形,直到其中“美少女之间的纯洁感情”之类的词语被替换成一个更加刺耳甚至算得上某种禁忌的词:同性恋。 我想起初中一次和父母出游,他们坐在前座一边听着广播一边聊天,慢慢聊到了某国刚刚通过的关于同性婚姻合法化的法案。 “不好好谈恋爱,非要和同性结婚,搞不懂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变态吧。”妈妈摇着头说道,很痛心疾首的样子。 “这……也算某种自然规律吧,毕竟动物当中也有这种东西存在。我是不支持不反对。”爸爸边开着车边回答。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还是觉得这些都是些不正常的人。”妈妈的声音小了下去,但语气仍然很坚定。我坐着后座低头写着假期作业,不敢出声。 不。我不是。我不是“不正常的人”,不是“变态”,不想被妈妈用那样的眼光看待。但那么多的期待和想念和亲密接触时的脸红心跳难道都要被否认吗。 我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睡着的,朦朦胧胧地天就亮了。“快起床!要迟到了!”妈妈掀开被子。我还在起床气的迷糊当中——我,我得起床,然后去自习,然后下课又会见到零醛。期待,但当中又混进了某种罪恶感。 挣扎 今天的太阳还是照常升起,等到自习课的课间,我仍然像往常一样站在了楼梯口等着和她一起下去接水。我们只是朋友,我在心里默念道,所以我不能让她发觉,不能一看到她就像个痴汉一样……。但是她跑过来拍下我的肩膀那一瞬间,我脸上还是立刻不自觉地挂上了傻傻的笑容。 “昨天生物课上老师给我们放了马达蛋白的动图,就像这样子——走在微管上面……”她摇摇摆摆地跳下楼梯,我走在她后面一步,沉迷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我想起心理学上的白熊效应:越是告诉参与者不要去想白熊,白熊越是占据在脑海之中。而我呢,越是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们只是朋友”,越是不自主地越陷越深。 “……你,你今天怎么不说话?”我们在饮水机前排着队,她忽然小声地问道,两手抱着水杯,局促地盯着我。我躲闪着她的眼睛,她也背过身低下头,本来瘦小的身躯看起来更加伶仃。 打完水,她像往常一样准备拉过我的手一起上楼,但是,可能因为我的沉默吧,她伸出一半的手又不安地缩了回去。 不,不要这样。我在心里大声呼喊,身体却动弹不得。 “你是,讨厌我了吗?”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僵硬而冰冷。 没有,没有,我最喜欢你了,但是…… 她站在高我两级台阶的位置与我对峙,“那好,不打扰你了。之前添了那么多麻烦,对不起。”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她对其他人,对母亲对老师对问题目的同学……说话时所用的的声音,像是合成音一样机械冷淡不带感情。 但是她的嘴唇,我清晰地看见,正在微微颤抖。 不要,不要,不要这样。我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在逆流。 思考机能完全失效。我冲上去,一整个抱住她。 她愣了一下,然后放松下来,一点点地把全身的重量压上我的肩头。头一回靠得这么近,我闻到她头发和衬衫上独特的味道——酒精味和苦巧克力味。 “我们好像挡路了。”过了一会儿——我也说不清是多久,可能是几秒钟,十几秒,一分钟,两分钟,又或者是很久很久——她哧地一笑,抽身倚到扶手上。“小青今天突然靠这么近。” 零醛。这才是我的零醛,我的,零醛。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 “以后……以后每天都要这么抱我一下。每天都要这样证明一遍,证明你没有讨厌我。”零醛忽然凑到我耳边霸道地宣布。 我拼命地点头,眩晕和失控的感觉像野草一样放肆生长,挤占了全部的理智。就这样吧。我彻底放弃了抵抗。 反正……是朋友嘛。我突然庆幸起自己是女孩子,可以仗着朋友的名头为所欲为,反正大家都对这样的场景见惯不怪,老班抓早恋时也抓不到我们。但是……又只能是朋友,也就是说内心再怎么汹涌澎湃的感情都没法被作为“爱”正式承认。朋友,真是个残酷的词语。 “你要吃巧克力吗!”我忍住五味杂陈的内心,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好像一切都可以就这么下去。但是我明白,在内心深处,我还是,不满足于仅仅做朋友。不满足又能怎样呢? 莫名其妙地,我开始抄诗、写诗。不是些上得了台面的诗,只是一些……在独自乘公交回家的路上蹦出来的破碎词句与无病呻吟。 “你是春风,我就把思念写在白雪上。你是秋雨,我就把思念写在落叶上……你是核糖体,我就把思念写在etoanend.” “小顾啊,生物老师发微信来了。”周六睡觉前我正穿着睡衣在厨房喝着牛奶,妈妈忽然喜形于色地冲过来,“没想到还挺厉害的嘛,就学了一个月,居然还拿了个奖——” 我凑过去看那张截图,是把生物竞赛获奖名单中有本校学生的部分截了出来。我是……全省三百多名?省三?我突然惊喜得大气都不敢出。 “高一好像就三个拿奖的,除了你之外数竞班还有一个,叫……”妈妈点开其他的截图,“这个,林泉。是省二——学校里拿省二的就两个,一个她,一个高二的。省一好像没有……” “零醛!”我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差点把牛奶洒了。 “她是跟你玩得挺好的是吧,之前经常听到你一回来就说起她。” “呃,啊,是的,就是,好朋友来着,啊哈哈哈……我们一起上课,然后就认识了……”我重新坐下来,用无所谓的口吻掩饰刚刚有点过头的激动。 “那挺好——她也很厉害啊,以后有不会的题目多问问人家。” “嗯嗯嗯。”我一边喝牛奶一边点头。 “哦对了。”妈妈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打开手机相册,“最近我和你爸爸在想,到高二了晚自习又上得迟了,家住的远,每天上放学有点浪费时间。所以我们打算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目前看中了两个,这个是……在紫藤花园,就在学校门口,比较近但是只有四十平方,然后这个在江苑二村……” 等等,这个小区的名字有点熟悉……是零醛住的小区!之前有一次送她到了小区门口…… “然后你看一下,这是房东发过来的照片,这是我们之前去了一趟拍的……” 我左右划动了几下,其实根本没在看房子。但是为了不让妈妈怀疑,我还是假装认真地评判了一番,然后——“我觉得江苑二村这一套比较好啦。” “真的?——租金什么的你不用管,本来搬过去就是方便你上学。” “真的,感觉……这个小区环境好一点,然后这个房子……更大一点,采光也好,房间这边还有个很大的书架……”我尽力编造了一番来赞美这套房子。 “行,那听你的。”妈妈笑着,又加了一句,“听那个房东说,三年前租这套房的那个学生考到西安交大了,今年高考后就要搬走的这一家,他们孩子成绩也不错——说不定这套房风水还就比较好,那就这套吧。” “喂,妈妈你还信风水啊。” “哎呀,别这么说。说不定就有呢,这种东西——你爸爸今天上夜班,明天我跟他说一下,然后我们就去跟那个房东再联系。——哟,都十一点一刻了,小顾快点睡,不然明天早上又赖床。” “好嘞!”我飞速把牛奶碗扔进水槽,飞速刷了牙,飞速冲进房间关了灯把夏凉被盖到身上,然后在黑暗中一边左右翻滚一边疯狂傻笑。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零醛拿奖了,我也拿奖了,我们的名字会出现在学校的同一张喜报上吧。而且啊,下学期的时候就会和零醛住在一个小区了,说不定可以一起走到楼梯口,说不定还可以邀请她来玩,嘿嘿嘿嘿嘿嘿…… 但是……如果妈妈发觉了我异样的兴奋,如果妈妈知道了我做选择时的私心,如果妈妈发现了我抽屉里写着情诗的信纸(虽然从小到大她都一直很尊重我的隐私,但我还是止不住担心)……我不敢再想象下去。从小到大头一回,我对妈妈有了秘密,还是很不得了的秘密。 赶紧睡吧。明早还要去自习。 第二天一到班上,忽然就开始被前后座同学们以“生竞大佬”相称。家长群里的消息传得还真是快啊。 下自习时,我照例站在楼梯口,零醛从走廊另一头跑过来,我们对视了几秒,然后双双不由自主地笑了。她是真的在笑,眼角弯弯,颧大肌与眼轮匝肌都在收缩。 “highfive!”她高高地举起右手,清脆的击掌声。击完掌后,她的手臂仍旧高高举起着。 “怎么了?”我也学着她的样子举起右手。 “我在想,这样好像能触碰到天空一样。”她站在栏杆边,抬头看着灰蓝色无云的夏日晴空。 她突然双手一撑,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栏杆外。这是四楼。 “喂!”我赶紧从身后抱住她,“你要……” “……能坠向天空吗……”她小声说着我听不清楚的话。 “我们是人啊,人还是……只能生活在大地上的啊。”我说着,无奈地把她拉离栏杆。 “你说的对。太对了。”她赌气一样地跳下三级台阶。 分班 高一的最后半个月,音体美课程纷纷遁形,活动课也常常因为暴雨而没法下去。不——即使能出去,也有很多同学会在跑了步之后立刻回班自习,希望明年能分到更好的班级——学校里俗称的“天招班”。这个名称与高一分的“地招班”对应,念起来就透露着一股“招进去的都是天选之子”这样的气息。选拔,选拔。在溽热的教室里我一边做着期末模拟卷一边满腹牢骚地想着。从全市将近四万中学生中选出一半上高中,再从这一半里选百分之一的二百人进这所重点中学的地招班,高二再选出几十个人进天招班,高三考完再在全省选出那么几十个人上清华北大……选来选去有什么选头吗,多选几遍就真能选出天选之子吗。三七定律……不成比例的金字塔…… 不行,不行,我是什么时候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啊,一定是写题写累了。我看着窗外厚重的积雨云揉着眼睛,转头又拿起笔。盯着笔尖在日光灯下四五个苍白的影子,忽然感到一丝讽刺:心里想的是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明明刚才还在心里说着选拔的坏话,刷题却还刷得那么勤快。 没办法,因为我有……必须想要追赶的人…… 期末了。数学卡在了最后一道大题上,听说是江苏以前的高考题。英语的阅读文章长得离谱。语文的作文还算比较有把握,其他科目……就那样。 接下来……就是静候成绩发布和分班结果了。 考完试爸爸妈妈就立刻叫了搬家公司。家具什么的出租屋里都有,主要就是搬了些锅碗瓢盆、被褥衣服,爸爸的电脑、显示器、手柄,和我的书。在去新家的路上,我抱着装有最后一点随身物品(文具、小物件……信纸)的书包,心中好像有一只小鸟在扑腾。车子刚刚驶进小区门口,一瞬间我脑海里已经自动幻想出了以后和零醛在这条路上走过的种种场景——一起迎着云朵上学,迎着月亮放学,雨天一起撑伞,晴天一起来看这架子上的紫藤花,互相到对方家串门,或者还可以…… 那么多的幻想,感觉自己一下子被少女心的粉红泡泡包围了。 “小顾爱笑了嘛。比初中时开朗多了。”爸爸开着车忽然说道。 “那当然,以前那就是逆反期爱闹别扭,现在是大孩子了嘛。是吧小顾?”妈妈转过头来。 诶?我一抬头,从后视镜中瞄到了自己——脸红红的,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真的这么开心吗?自己好像突然变成了不认识的人一样。 虽然是放假期间,但是通过了数竞选拔的同学还是每天去阶一,上午讲课,下午刷题。由于常常发一些做不出来的二试题,有同学开玩笑把数竞课改名为自尽课。 我倒完全没有因为假期被侵占而不快,一则,两个月后就要联赛了;二则,一想到能继续和她坐在一起听课就觉得天气晴朗生活可爱。不过,好像也有的时候……对着题目坐了半小时,一回神才发现自己一个式子都没列,光想着零醛了——但是要问具体想了啥,好像也说不出来。 零醛今天也是穿着校服衬衫,好好看,完全看不腻。最近零醛和父母相处得怎么样,暑假会不会又报了很多补习班呢……其实我也可以一起去。下课铃响了——不知道自动售货机新进的乌龙茶饮料她喝过没。等等!那个三班的男生为什么总是过来问题目啊!不不不那道题我刚刚记了笔记啊不要靠近零醛啊来问我就行了!好想立刻冲上去……幸好零醛还是一如既往地在纸上写了思路递过去而已,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呼……我刚才是在担心什么啊…… 顾何青!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在心里大声告诫自己。是学习更重要还是零醛更重要!是学习!学习! 呃,或者,为了继续和零醛在一起而学习? 话说回来,分班结果…… “分班结果出来了!”突然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教室大喊一声,“综合楼的告示栏!” 整个阶梯教室的人都涌了出去。零醛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少见地有些激动地跟着一起跑了出去。 “真是的,看不见……”零醛被前面一群高个子男生挡着。我踮起脚左跳右跳,寻找着我和零醛的名字——据说今年有一班二班两个天招班,我对自己的名次还是挺有信心的——但是万一,万一期末考砸了……或者,如果进了天招但是一个在一班一个在二班……——太好了前面的人走了一些—— 我走到一班和二班两张表的位置,从下到上搜寻。有点像是百万大奖开奖的时刻…… 一班,没有。二班…… 我看到了自己,新的学号是按性别和首字母顺序排的,我是二班13号,零醛在我上面一点,是二班11号。中奖了!或者说,比中了五百万还要开心! “我们是同班同学了!”我使劲摇晃着零醛的肩膀。“知道啦知道啦——”她用被我摇的有些变形的声音回答。 所以一个下午又花费了许多时间幻想开学同班之后与零醛的种种场景。直到傍晚放学,我把一沓子没写完的高联卷子塞进书包,然后,在学校门口和她一起肩并肩地拐向左边。 不会是在做梦吧……我掐了一下手背,好痛。等等,要是在梦里也能感到痛怎么办?我摊开手掌数了数自己的手指,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没有问题。——是真的。那么——说不定这几天我已经用尽了一辈子的运气。 就算真的是这样我也一点都不会后悔的。 夏令营 整个暑假几乎都在数竞教室度过。先是学校自己的培训,然后是全市各个区学生都来参加的数学夏令营。夏令营的最后,7月24日,是复赛的考试。据miss韩说会再刷掉25%,大概十来个人。 夏令营期间的上课时间是早上八点到十一点半、下午两点到五点半,以及晚自习。零醛最近都回家吃饭,而我家里没人做饭,于是被迫继续中饭晚饭都在食堂解决,基本上全天都待在学校。食堂里多出了许多别的学校的陌生面孔,有学生有老师。我环顾了一下,大部分都是男生。没有看到认识的初中同学。可能因为要招待外校人的缘故,食堂的配餐好了不少,至少土豆烧肉不需要拼命在土豆里找肉了。我一个人打了饭搬了餐盘找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开始扒拉饭菜。对面的椅子空荡荡的,再好的饭菜都有点没滋味。 晚自习,高一数竞班的成员们零零散散地坐在阶梯教室二,miss韩在讲台前面监视。我主要是在练习一试的三道大题,以及二试的平几和代数,至于组合啊图论啊什么的已经彻底放弃了。写题的消耗真的很大,即使教室里中央空调的冷风已经开足,额头上还是止不住沁出汗来。 零醛坐在我左边紧邻的位置,写着写着手肘就会碰在一起,裸露的手臂感到纤维织物的触感,还有若隐若现的体温。心跳一下子就漏了一拍。 我往书包里揣了一本手掌大小的电子书,写题写累了就塞在一试题集下偷偷看一会儿。这本电子书是初一有一次和爸爸一起来江临市逛大商场时买下来的,我往里面塞了很多txt格式的书,初中时晚上常常躲在被窝里看上十几分钟书再睡觉。 “你在看什么?”一下课零醛就把头凑过来。 “呃……西方哲学史。就是,当故事看看。” “蒂迈欧说,人有两种灵魂,一种是不朽的,一种是有朽的……有朽的灵魂要‘服从可怕的不可抗拒的情感,——首先是快乐,那对罪恶是最大的刺激,其次是痛苦,那会妨碍善良;还有粗暴与恐惧这两个愚蠢的参谋,还有难以平息的盛怒以及容易引入歧途的希望;他们(众神)按照必然的法则把这些和非理性的感觉与肆无忌惮的情爱混合在一片,这样就造成了人。’‘不朽的灵魂在脑袋里,有朽的灵魂则在胸中。’”零醛把我正在看的那一页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念完之后,零醛停顿了一下,“一派胡言。” “根本没有什么被神造出来的有朽或是不朽的灵魂。只有一个被进化塑造的神经系统……算了算了,也得考虑一下历史人物的局限性是吧。” “但是他描述得很准确啊。”我苦笑着说。可怕的不可抗拒的情感……最近看什么东西都会莫名其妙地联想到自己。 “确实。”零醛垂下脑袋,继续化简手上一个冗长的不等式。 “我好想当机器人啊。”她突然冒出来一句,“没有痛苦、快乐、希望……一切那些非理性的肆无忌惮的东西都没有,只要好好地执行命令就行。为什么我不是个机器人呢。” “机器人……没有‘心’啊。” “你先定义一下‘心’是什么东西再说吧。”她没好气地回答。 “呃……”我突然语塞。 “总之,如果我成了机器人,就可以免除那一切非理性的折磨了。然后,只要我还在好好地看书听课写作业,还能好好地像现在一样继续考试,那么大家就都会很满意。” “不行!我不想要你变成机器人!” “为什么不行?比如说,如果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声音一模一样,笔迹一模一样……你也分辨不出来吧。说得再极端一点,难道现在你就能笃信我有所谓的‘心’吗?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和一个黑盒子一样吧,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里面是一堆电子管还是一堆神经元——啊不,这个还是能看出来的。真正不能确信的是‘感受’,或者暂且就用你的词,‘心’。我能看到自己的盒子里有一颗心,大家也都说自己的盒子里有一颗心。但是说不定他们的盒子都是空的,说不定里面是一块齿轮或者一只甲虫,但是反正没有人能看得见……那,有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她一边对式子做着放缩一边说道。 “但是……我知道了会难过的。” “你不会知道。” “我会。” “凭什么?” “……非理性。” “笨蛋。”她重重地写下等号成立条件和q.e.d,然后猝不及防地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笨蛋,笨蛋,哈哈哈哈哈。”她不停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唔……” 我也不知道复试是怎么过的,反正好像就过了。成绩出来之后,miss韩继续把我们拉到阶梯教室整天刷题讲题。我突然想起,去年九月刚开学时,阶梯教室是被一百个学生塞满的,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基本没有空位。现在……阶梯教室越来越空,现在只坐着稀稀落落的三四十个人。 但是我还是在和零醛坐在这里。可以说这是奇迹吗。 之后某个晚自习,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滴是温热的,砸起人很疼,是那种独属于夏天的倾盆大雨。放学时雨还没停,我带了一把伞,但是完全挡不住雨水,该淋得湿透还是淋得湿透。 我们在无人熄了灯的教学楼之间疯跑,没跑几步雨水就浸透了鞋子,湿黏黏的。跑出校门,我尽力边跑边用一只手撑着伞,将伞面倾斜向零醛的方向,虽然这种程度的遮挡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花坛里新鲜的泥土气味被雨水打得飞溅出来,一闻到好像就想起了很多很多久远的夏天。据说大脑是由嗅觉器官进化而来,所以气味能够轻易唤起许多记忆与情绪。至少现在对我而言,这夏天泥土的气味与雨夜心脏狂跳的奔跑已经永远联系在了一起。 到了小区楼栋口的地方,零醛忽然跑出我的伞,肆意地对着雨水伸展开手臂。刹那的轰鸣后,一道闪电猛然划过天际,我看到零醛挂着雨水的脸颊瞬间被映得雪亮,而表情是我无法描述的—— 不安定。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把零醛拖回她家楼道口,在下面看着她爬上一层楼梯安静地进了家门之后才离开。 回去后我赶紧换了衣服吹了头发,不到一个月要高联了,要是因为感冒影响了学习可不好。屋里充满了氤氲的水蒸气和夏天的气味。 开学 开学前,新班级第一次集中,上自习。教学楼换到了高二那一栋,被称为天招班的一班和二班被分在最高的五楼。座位目前是随机排的,我和零醛正好是前后座。班主任(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换成了原来一班的,新班主任变成了个三十多岁、看上去干劲满满的(中年)大姐姐。其他科目还都是原来的二班老师。 下一次集中时要带来暑假作业——不过竞赛生可以不交。班主任宣布道。呼,我长舒一口气。 然后班主任按学号把学生们几个几个地叫进办公室单独交流。大概半节课后,我和零醛还有其他两个女生被一起叫了进去。 “小林啊,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了,继续保持努力,哦?”班主任期待地拍了拍零醛的肩。“好的。”零醛带着淡淡的微笑点点头。 “然后……邢烁和方晨,上学期期末之前已经跟你们聊过了……这个,你是,顾何青?”老师用中性笔逐个在花名册上做着记号。 “……嗯。”自从走进办公室起我就一直低头站在离办公桌最远的那一侧。 “干嘛?这么害羞?”老师站起身,把手搭到了我肩上,这可能是她习惯用的与学生拉近距离的姿势吧,但是我有些瑟缩地躲开了。大概由于小时候遇到的老师都很严厉,我一直都非常害怕老师(即使是现在这样温和的老师),同时也害怕所有那些具有“威严”的人,像是突然板起脸的爸爸妈妈之类。因为害怕,害怕被抓进办公室被喊家长之类的场景,所以我从小到大一直很听话。但是……不,现在我已经是高中生了,而且现在也不是因为犯了错才来办公室的……我勉强抬起头,说了声老师好。 “你都是天招班的学生了,应该要学会自信的。能来这个学校这个班,坐在这个五楼的教室,肯定是又聪明又努力的对吧?我偶尔好像也在前二十名的单子上看到过你……”老师和蔼地笑着,忽然话锋一转,“但是只是偶尔。所以刚刚看到你的名字之后反应半天才能想起来。”她翻着之前几次考试的排名总表,“林泉的话,我之前每次在成绩单最上面都能看见她,所以一下子就认识。怎么样,还是有差距吧?” 我胸口好像一下子被一把钝刀刺了一下。上次零醛妈妈来门口接她时也说过,让她“要和更优秀的同学交朋友”……我呢,尽管差不多拼尽全力和她坐在了同一间教室,却还是没法填平之间的差距。换言之……我配不上她。 班主任看我不语,便继续说道:“其实你这样的学生挺多的,优秀确实很优秀,但是离那种顶尖啊,就还差那么一口气。——你们小时候都听过龟兔赛跑的故事吧?”她望了望办公室里的几位,“但是到了这时候啊,那就不是龟兔赛跑了——你们看看身边,啊,能跑到这边的,你们全都是兔子。所以,更不能偷懒了,哦?” 手搭在肩上的力度又增了一分,我沉重地点点头。 “对了。顾何青等一下。”在离开前班主任又喊住我,“你是原来二班的宣传委员对吧,你们班的黑板报评比总是拿一等奖,我还一直很羡慕来着。开学又要评比了,主题你记一下,是新时代新超越,你找几个人,把原来的擦了重新画一下,九月一号之前搞好。” 我还是点头。 “你这样有点太沉默太害羞了——新学期!新超越!加油啊!”班主任鼓励地又在我肩上拍了一把。 差距……兔子的赛跑……对了还有黑板报……出来的时候脑子一团乱。 我回到座位上,盯着前面那位让我朝思暮想的少女的后背。宽大的白衬衫,衣褶勾勒出她纤瘦的身形,现在我们居然离得这么近了。好喜欢,好兴奋,但是…… 想一想你们之间的差距。你配不上她。 我一下子把头埋进手肘,胸口隐隐作痛。不行,不行,得干点什么。我奔到讲台前面拿起水桶和抹布,下去接了水,从隔壁自修教室拖了两把椅子,然后把全身的力气用来对付后面黑板上的颜料痕。一边擦一边构思大概的排版,擦完后用教室的大屏找了点参考图片,又拿铅笔打了格子线,至于内容……从这两期的《作文素材》上面找点和新时代相关的好了,反正黑板报上的字也没人认真看。从小学出黑板报到现在,这一套已经是不需要怎么思考就能干完的了。 我用粉笔在中间标题位置大概打了个型,然后借了后排两个同学的杂志,在准备抄的那两页折了个角。我得找个人帮忙抄字,我的字在黑板上不好看。 “有谁……写字比较好看的……能来帮忙抄一下黑板报的文字吗……”我站到讲台前面用最大的声音喊了一声。底下的同学们抬了下头,转眼间又低头写他们的暑假作业或是竞赛书了。没有人回答。一片静寂。我不想再喊第二声了。 零醛默默地站起身,径直走到讲台前面,从黑板槽里捡了支白粉笔,转身问我:“抄哪儿?” 最后……居然是你啊。 我一下子没了作为宣传委员的气势,语无伦次起来:“呃,这一块,我、我框起来的这一块,抄三十五页这段……然后右边抄四十三页这段……” 交代完之后,我提来笔刷颜料和调色盘,对着前面的大屏画起中间的标题和图片。我尽力集中精力在画画上——好久没画过画了,手有些生疏——但是画了几笔就忍不住偏过头看一眼零醛。四五点钟的阳光透过西边的窗子斜斜地打进来,照在我们俩身上。她站在凳子上,握着粉笔的右手修长而骨节分明,拿杂志的左手指甲被咬秃了,秃得整整齐齐——她常常写着题目就无意识地开始咬指甲,这种小动作在我看来也很可爱。 五点三十,到了下课时间。我大概画完了画面的主体,零醛抄完了一版半的字。她写字居然这么好看,整齐、有力又灵动。她说是从小练的,我只能自愧不如。 “我也很喜欢小青画的画呢,感觉和真的一样。” “没有啦……你要先回去吗?” “还有一点了,我应该十分钟就能抄完吧——晚这么一点应该没什么事。你呢,什么时候回去?” “我……反正现在也住在旁边了,等全部收拾完再回去也不迟。” “哦。”她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全部抄写完毕后轻巧地跳下椅子,然后不知从哪里掏出来那部小小的红色手机,对着我和黑板“咔嚓咔嚓”就是一通照。 “还、还没画完呢。” “我又不是在拍画。”她对着屏幕露出狡黠的笑容,然后把手机扔回抽屉,抓起书包跑下了楼。 直到开学那天前我们仍然每天在阶梯教室从早待到晚刷高联题,这暑假是一天也没放成。毕竟9月8号的考试越来越近了。翻了一下之前写的卷子,我不禁有点慌张地感叹,尽管学了这么久,真正能靠自己思考解出来的二试大题却还是寥寥可数。还是……功力不够…… 开学,升高二。之前去学校集合时班主任发了今年的高考卷子,让我们把能写的都写一写,体验一下,言外之意大概是“明年再明年就该轮到你们了”。课程从九门变成了六门,顺便连音乐和美术课也削了。不知道为什么,零醛的妈妈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校门口,推着一辆小电瓶接她回家,好像连这十分钟的步行时间都怕耽误。 一周后的周日早晨是高联的日子。本市的考点,人流涌动,我拿着笔袋和准考证挤过家长的重围,广播大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放着《真心英雄》,“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然后我就在二试的考场上竭尽全力垂死挣扎了一下……然后无可奈何地无所事事地呆坐了将近两个小时,期间在草稿纸上拿着画图的铅笔进行了一些绝望的艺术创作。 不可避地要爆零了。 神情恍惚地走出考场,太阳明亮得晃眼。这种成绩,对于我,简直是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算了,算了,就算是为浪费了学校这一个名额而愧疚的话也没有用处了。向前看吧,高二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啊。 新的英语老师让每个同学给自己起个英文名字,在练习会话的时候用。 我翻了半天词典,选了名字里最后一个字的英文翻译,“cyan”。 “是‘氰化物(cyanide)’的词根。”零醛回过头,盯着我写在笔记本封面上的新名字。 “诶?它们……有什么关系吗?” “一说是因为氰化物中毒引起的缺氧会使嘴唇发绀(cyanosis),另一说是因为青色的普鲁士蓝染料中有氰根……记不得哪儿看到的了。” 我刚想说“你知道的好多”,转眼就想起她在生竞教室对我说过她小时候对毒物的痴迷。我赶紧换了个话题。 “零醛的名字是什么——zero-aldehyde?”我逐字翻着词典,念出拗口的化学名称。 “哈哈哈哈哈哈哈有你这么命名的吗……随便啦,就叫rin吧,直接谐音。” “rin?在说tohsakarin(远坂凛)还是kagaminerin(镜音铃)还是ayanamirei(凌波零)……”叶子函突然横插进我们中间,自顾自地念叨起来。没错这家伙居然还是和我分到了一个班。原来他不坐这儿,但是上了两天课后由于扰乱课堂纪律被调到了不爱说话的我旁边——就这样(用他的话说)缘分地重聚了。 “滚……”我们不约而同地无视了他。 建社 新一次的社团招新下个月开始。零醛忽然热心地打听起建社的相关事项来。 “啊,你写个申请书交到社联盖个章就行,格式在学校主页上应该就有。”学生会的同学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晚饭后、晚自习前的空闲时间里,零醛霸占了隔壁自习教室的大屏,下载了建社申请表的文件。我站在后门口好奇地看着,她好像确实说过“今年这个时候也要建自己的社团”这样的话,真是说到做到啊。总之不管是什么社,我一定会加入的。 “正好!帮我想想申请书怎么写吧——”零醛大概是从屏幕反光里看到了我的人影,就朝我招招手,“作文拿过五十分的大佬——” “呜啊啊啊不要喊我大佬啊!……所以是什么样的社团来着?” “论文研习社!就是那种……大家一起来读科学论文了解科学想法的社团……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可能不太像是社团吧,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到,但是……” “——应该会很有趣!要写什么都包在我身上!”我豪气满满地拍了拍胸膛。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零醛突然跳下讲台,抱了我一下。我红着脸转过头,努力抑制着想要更进一步亲密接触的想法,开始扫视着大屏幕上的要求:社团宗旨、活动内容……。 用上半节晚自习草率地写完了明天要交的作业后,我开始起稿。论文研习社……对于每天对着作业焦头烂额的我这样的高中生来说真是想都不敢想。但是……如果不疯狂的话都不像是零醛的想法了。我怀着又激动又忐忑的矛盾心情遣词造句,晚自习一下,就把不多不少八百字的申请书递给了零醛。 “……现郑重提出成立申请……本社以‘追求真理、勇攀高峰’为宗旨,为社员们提供锻炼自我、充实知识的机会……”零醛一边念一边笑,“写得真熟练啊。” “这不就是……应用文嘛。”我也笑着挠挠头,“社长还满意否?” 零醛点点头,“明天我下课去机房打一下……然后好像还有一个表格要填,明天再说。然后……说不定就能去参加招新?那还得准备一些……”她坐在桌子上晃荡着腿,眼睛望向我看不见的远方。 “话说,我记得……零醛好像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确实。但是……偶尔也会想,如果能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什么的……”她垂下眼眸,“就是,不知道我配不配拥有这些。” 第二天,零醛把申请表有模有样地打印了出来,但是在填另一张表格时遇到了麻烦。是一张社团初始成员的登记表——要求初始社员不少于十位。 “十个人……顾何青,顾何青……” “我只能算一个……” “那、那你有对我们社感兴趣的朋友吗?” “辛怡?但是她上学期没加社团,她说去社团不如在教室写作业——我可以下课再去问问她。然后……叶子函,他大概已经在动漫社了……” 零醛不死心地把我写的申请表又打印了一份,在最下面用写上了“急!招新中!有意请发信息至……”,后面是那部红色按键手机的号码,然后贴在了楼下的告示板上。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收件箱始终是空的。 周四我要做值日,零醛就先走了。去倒垃圾时我经过了告示栏,发现那张纸上面两个角已经被风刮得掉了下来。我重新用透明胶带粘好。 我在经过零醛家楼下时停住了。平时经过那栋楼时我都会习惯性地朝那扇窗户里望一眼,但今天是别的东西阻挡了我的脚步。她家住在一楼,老房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我在楼下听见了窗户里传来的女人的吼声。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心理——好奇、担心、无用的保护欲?总之我做贼一样,鬼鬼祟祟地爬上十级台阶,把耳朵贴到了冰冷的防盗铁门上。 “你说说看,高中闲得很呢是吧?作文写不好,还长篇大论地写这玩意;自己的学习不搞搞好,还来好高骛远地想这些没用的东西!社团!浪费时间!我告诉你,一班那个次次前五的学生,去厕所的路上都要带着书来背带着题来刷!” 下午在学校时零醛说书包里的申请表丢了,得再打一份。现在想来大概是落在家里被妈妈发现了。 “我是,太久不教训你了。前两天你衣服上带着粉笔灰和颜料回来,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是那天太累了。我每天累成这个样子,给你创造现在的上学条件,是为了什么啊。你现在是什么时候?高二!你拎得清什么事情重要什么事情有意义吗?人家个个都在抓紧时间努力啊,你倒好,一点紧迫感都没有!我告诉你,不学就滚!” 隔着一扇门,我眼前所见只有楼道里的黑暗。隔着一扇门,那尖锐而有力的声音仍然压迫得我喘不过气。 “老油条。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手伸出来。” 我颤抖着掏出家里钥匙,落荒而逃。 第二天零醛一直没怎么说话。我想安慰她,又怕暴露昨晚偷听的行径。 下午去上体育课时,我们经过了告示栏。零醛停住了,踮起脚来,把那张招新的表扯了下来,撕成两半,叠起来,再撕成两半,再叠起来,再撕,直到纸片变成指甲盖大小的碎屑。然后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算了。还是没有人。这学期就当无社游民吧。不,等等,不能说没有人……”她忽然跳上旁边的花坛,伸出右手(左手的红肿还没有消),露出灿烂的笑容,对我作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顾同学!请加入我的社团吧!” 我坚定地搭上她的手。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分到了一个班之后,每天去食堂吃饭也有了伴。零醛中午打饭极有规律,一荤一素,具体是哪种则取决于哪个菜盘离窗口最近。“——反正无论吃什么都只是补充一些必需的糖类啊蛋白质啊……而已。”她解释道,冷漠地看着盘子里的食物。 “我讨厌吃饭。人类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在吃饭上——虽然与我们的祖先相比我们不用那么辛苦地去觅食了,但是……但是还是不想吃饭。” “下次打点喜欢吃的?——你要来个鸡腿吗?” “于其说‘喜欢吃’,不如说‘没有那么讨厌吃’……反正无论如何吃饭都是很麻烦的事情。”零醛三口两口把饭扒完,筷子“叮”地架在碗口上,然后开始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吃饭,反正只是为了活着而已。活着……活着为了什么?如果有人说活着为了吃饭,那还真是一个完美的闭环。但是我不想吃饭,和饿不饿没有关系……” “那,巧克力是喜欢的食物对吧?” “……按用途来说,已经超过食物级别了。我想把它叫做‘咖啡因不耐受人群的安全兴奋剂和合法索麻’,‘一克巧克力能治疗十倍的悲伤’。”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还是,多吃点啦——下午还有体育课,要一起跑步来着。十月份还有运动会吧,作为二班的——运动员!种子选手!国一大佬!肯定要多补充蛋白质才有力气!” “哦。”她勉强点点头。 今年的社团招新在九月底,我们下去逛了一圈,和往年一样人声鼎沸热热闹闹,但是好像没有什么能让零醛感兴趣的社团——于是就又回到了五楼的自习教室。 书柜里的书又增加了不少,数理化生均有涵盖,说是一个小型图书馆也不为过。换教学楼时,把这堆东西搬下四楼再搬上五楼可费了不少劲。 “前两天班主任问我高二还搞不搞竞赛,我说还搞。她之后就劝了我两句,什么强基出来之后竞赛生吃力不讨好啊之类的。” “啊,是吗……”我倒还没怎么关注过政策这方面,不过关于削减竞赛在招生中的比重这种事也略有耳闻,“既然都那么说了,你为什么今年还要继续呢?” “这个嘛……”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因为这样就可以继续和班主任说‘我要刷竞赛题,资料在自习教室’,然后晚自习就有理由溜到这里来了。” “还……真是任性啊。” 我走到柜子旁随意抽出一些书来翻看,柜子里有不少必读书目之外的文学书,但是没怎么见零醛看过,她找我网购书时开的书单绝大多数也都是关于数学和科学的。我翻开《洛丽塔》那本书,扉页上划过一个陌生的人名——程川。是用蓝黑墨水的钢笔写的。又翻了几本,《十日谈》,东野圭吾的《单恋》,余华的《活着》——扉页上都有名为“程川”的署名。我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手一样,把柜子里的书一本一本地抽出来翻开,然后在几本科普书上也发现了那个名字。我盯着蓝黑墨水的工整字迹,至少——为什么零醛的书架里会有些她并不感兴趣的书——这个疑问的一部分被解决了。因为这些书不是她的。但是,为什么这家伙的书会出现在这里,他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程川是谁? 我疑惑地抬起头,瞥见了自己的脸在玻璃窗上的映像——好吧,不只是疑惑,更有一种关系受威胁的戒备、碰见对手一样的警觉。零醛大概也发觉了我不正常的神情,她走过来,看到摊开的书的扉页,摇摇头露出无奈的笑容。 “是小时候住在对门的邻居姐姐留下来的书啦——别想多了。” 哪里有想多——我想要这么反驳,但是回想起刚刚的表情,顿时觉得反驳了也没什么说服力,索性闭嘴。 “我上三年级——还是四年级时她搬过来,当时她是初一,在旁边一所初中的重点班。然后——那个阿姨知道我妈是初中老师之后常常遇到了就聊聊招生政策什么的,具体我也记不太清楚,总之一来二去我们两家就成熟人了。然后偶尔妈妈要出去学习,爸爸在医院也忙,家里没人带我,对门的阿姨就会帮忙来照顾我。甚至有时候会就住在他们家。” “对门的阿姨又温柔做的饭又好吃,有时候甚至觉得要是阿姨是我的妈妈就好了。邻居姐姐就是程川,我妈经常夸那个姐姐,品学兼优啊又在重点班又是常驻年级前十什么的,让我多跟她学习。”说到这里,她的嘴角泛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不过她很讨厌自己被叫做‘姐姐’,我也就直接喊她名字了。寒暑假我经常去程川家串门,她也确实教了我很多东西——把当时她正在学的初中的数理知识都给我讲了一遍。也会给我讲很多故事。有书里的故事有她自己编的故事。” “现在她在上大学,她说书带不走,就统统扔给了我。我不能放在家里——他们不喜欢我看闲书——所以就和我的书一起放在这了。”好像在说别人的经历一样,她淡淡地不带感情地讲述道。 原来是这样。我一边收拾着那堆署着“程川”名字的书一边企图从那些书名中猜测书主人的模样。 “那些书——你看过吗?” “在她家看过不少。其实我小时候很喜欢看小说。” “诶?是吗?” “毕竟啊,书里面描绘的场景和故事都是那么美妙奇异,与每天所处的狭小昏暗的房间还有孤单无聊的教室相比不知道有趣多少倍……但是后来我还是更喜欢自然科学方面的书了。因为……那些故事,就算再离奇有趣,终归也只是人的创造,看多了就会觉得陈腐,矫情,厌烦,而且我可能也不太能理解和代入其他人的感情。现在我更多是把小说书当教科书一样看。人类世界的教科书。” “而自然不会让我觉得矫情和厌烦——”她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能够试着去理解,这样的一个自然。”她说着走到窗边,仰头看着秋日湛蓝无云的天。 月考 高二的第一次月考临近,和市里的另一所中学联考。分班之后,大家都是原本班级的优等生,谁都不甘心居于人后,学习的紧迫感又升了一个台阶。大概这就是分班所要的效果。都是兔子,没有乌龟,就算跑得没有力气也会被周遭的人推着向前。 漫长的被阅读理解、完形填空、周练数学小卷和斜面滑块所折磨着的晚自习上,我不自觉地在想要对书堆举手投降时望向前面零醛的背影。 马上要考试,最近的零醛看上去也很拼命。下课时她还在对某道新高考全国卷的作文题发动攻击,草稿纸上的提纲摆在一边,身子紧绷着,中性笔沙沙地划过纸面。她狠狠地咬着左手的大拇指,手背上也有几处看了很心疼的咬痕。不知道这种无意识的身体输出是不是可以辅助大脑输出。 本来想喊她一起下去打水,想了想还是没有打扰她。我打完水也赶紧回到座位上,看着她时心中泛起阵阵涟漪,像是披上了铠甲,也像是被戳中了软肋。怎么形容呢——一开始只是由于机缘巧合认识,然后因为相似的孤独而走近,再然后,原本的人生轨迹全部因为她而偏移,就像原本游荡的小行星被恒星的引力所捕获一样。她的一个笑容、一声叹息,或是开始渐渐流露出的脆弱与不安定,都能准确地命中我的心脏,仿佛是童话故事中迷人但又必须被命运折磨的女主角。我胸中就这样燃起了母亲一样的过剩保护欲和不合时宜的……恋爱感情。 我低头看向没做完的立体几何大题,动起了笔。我必须成为能够配得上零醛的人,必须好好学习和她考到同一所学校,必须总有一天能够保护她、拯救她,最后得到“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样的结局。……不,真是妄想。能不能做得到先不提,至少,拯救公主的人,不都是王子吗,而你是……女孩子。 令人绝望的事实。我曾经一次一次地怀疑过——真的不只是友情吗?于是我上网偷偷一条一条地搜索心动的表现,每一条症状都对得上。确实是无可救药了。——不,零醛不会和别人在一起,我的孤独的零醛是绝对不可能做出与别人恩爱携手这种事的,光是想象那样的场景都做不到。而我,即使只能这样以朋友的名义待在她身边默默守护她也就足够了。所以还是得变得更厉害…… 啊,cosα算错了……投影法用得还不是很熟练,到必刷题上再找几题类似的写一写吧。 十月四五六的月考之后又是运动会了。今年画运动会海报时,我在跑道上画上了一个跑步小女孩的剪影,单麻花辫高高扬起。然后——犹豫了一下,我在旁边又加了一个短发的小女孩。但愿这点设计上小小的私心不要被发现——或者说,其实就是故意想要被谁发现才这么画的吗? 熟悉的早晨的凉风,熟悉的方阵和进行曲,但是一切好像又都变得不一样了。我和零醛从看台下走过,在我们班的海报面前,零醛停住了脚步。我期待又不安地看着她,她怔住了,她笑了,她转过头——但什么都没有说。 回到看台的位置上,零醛先是在看图书馆新借的《生物化学原理》,然后又从叶子函那里拿过一本蓝皮的《无机化学》翻起来。我从包里抽出好久没打开过的速写本,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着零醛一边用铅笔画出线条。 忽然头上多出一片阴影。我一抬头,零醛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本子的上沿。“让我看看。”我抱着本子使劲摇头,但实在是抢不过她。我只好像鸵鸟一样地把头埋进双臂之间。 “为什么……总是画我?”零醛把我摇起来,满脸无辜地指着翻开的一页:纸面上,她拿着棉花糖笑得开心。翻到下一页——是戳着泡泡的侧影。再下一页是刚刚画好的蹲在看台上看书的样子。 “因为我的眼里只有你啊……”差点就要说出这样的土味情话。 我想了半天没想出合适的回答,最后还是用“啊,这个,没什么,就是你刚好在……”之类的话搪塞了过去,然后赶紧拿回了本子。 她歪了歪头,重新坐到了原来的位置继续看起了无机化学。姿势没有怎么改变,我捡起了刚刚慌张丢在身边的铅笔,继续画了下去。 下午,我们像一年前一样站在了一千五百米的起跑线上。坚定地对望一眼后,发令枪响。每次体育课都一起跑步,我已经熟悉她的步调与呼吸的节奏,甚至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冲刺。迎着秋天四点的大太阳,我也向终点迈动沉重的步子。零醛就站在跑道尽头那一片光之中,向我高高举起右手。跑,跑,跑,趁着还有最后一丝力气——向终点奔去。 一个第三,一个第四,给原本空白的班级计分板上添上了不少的分数。 过了线,我踉踉跄跄地继续走向前。手背上传来陌生又温暖的触感,是零醛把手搭了上来。我贪恋地一边走一边向她那边靠,酒精,巧克力,凛冽的中药味,掺杂新鲜汗水的气息。她趁机抬手,把我的头发揉成一团乱糟糟。 我好想继续拥有这样和她一起肆意奔跑的秋天。 月考成绩出来了,零醛班排第三,校排第五。我则是看守着全班前十、校排前二十的门口。这已经是从前的我从不敢奢望的分数了,但是,现在,零醛在前面……还不够,还不够。 第二天到了学校,我站在前面代管纪律。前两天按座位分了学习小组,我被指派为了这个六人小组的组长,组长同时也担任八天一轮的值日班长职责。 零醛也站着捧起书。突然,她脸色大变,然后冲下楼梯跑到卫生间的水池边。 我紧跟着她追了上去,然后看到了零醛吐出混杂着胃酸和棕黑色物质的食物残渣。 “小……萱?”零醛在镜子里看见熟悉的人。 “不要紧吧?要不要去医务室?”我慌张地拍着零醛的肩膀。 “没事,真没事。”顾组长赶紧回去值你的班。”她掬水清洗了一下嘴角,然后摇摇晃晃地重新站直。 我架着她回去,然后下课时从书包里翻找出一袋小饼干,至少可以用来补充点血糖。 对,现在书包最外侧的夹层里差不多是一个急救箱——清凉油、吸剂、人丹(万一又中暑了)、创可贴(万一被随身携带的小刀划到手了)、巧克力、饼干……。就是因为零醛这家伙从来不会主动地好好对待自己。 即使这样,她身上的消毒水与中药味还是让我感到隐隐的不安。 她好像……正在生病。而我,总是想着要保护她,但是单凭我,单凭这些,能从什么危险中保护她呢?我不清楚。 迷茫 上午的时间转眼过去大半,马上这节课应该是社团课来着。不过环顾一下周围,没有跑去活动教室而我们一起留在班上写作业的“无社游民”也不少。刚刚那节语文课上,老师发了几篇关于老龄化与技术鸿沟的社评,要求阅读并划分层次、积累素材。我标起自然段划着中心句,零醛拿着讲义挪动了下椅子,坐到我旁边来。反正叶子函走了,旁边是空的。 “我真的不喜欢‘养老’这个词。‘养’,明明已经衰朽了却还把自己当成贵重的东西对待一样。” “每个人都有衰老的时候,人口老龄化将是今后较长一段时期我国的基本国情,因此让智能化技术与老龄化社会相协调相适应最能体现出政策的温度……”我念着材料上的某一段作为回答。 “我没说要反对这个。别人爱养就好好养去,但是……我绝对会忍受不了那样子的自己。” “是吗……零醛你想过老了以后的事情吗?” “刚刚上课时才想的。毕竟从‘想死’变成‘想活着’已经挺困难了,还没有到‘想活很久’的程度。”她小声说道。 “……零醛。自然选择为什么会让我们衰老呢。” “你想永生?自然界没有这种完美的东西啦。你听说过一个笑话吗——福特在巡视一个堆满了废旧t型车的仓库时问道:‘这些旧车里是否有绝对不发生故障的部件?’随从人员回答:‘有的,一种驾驶杆决不会失灵。’福特于是转向他的总工程师,说道:‘那么我们就重新设计它。如果永不发生故障,我们花在上面的成本一定太高了。’我们也差不多是‘凑合能用’的能使净收益最大化的妥协成果而已。” “我也没有想永生啦……因为如果没有衰老的话,也就没有空间留给新生的一代吧?” “不,也倒不是这样……自然选择不是这样作用的。” “那是怎样——零老师快点告诉我吧。” “嗯……有个叫威廉姆斯的人,他提出衰老可能是基因多效性的结果——在不同年龄表现出不同效应的基因,比如说在生命初期有利但是在生命晚期增加死亡率的那种。” “为什么?生命各个时期的价值难道不均等吗?” “没错。”零醛画了张图,“实线是每个年龄的繁殖能力分布,虚线是‘繁殖潜力’——也就是在这个年龄之后还剩的繁殖能力的分布。假设没有衰老,个体也总会因为各种意外事件死去,越往后活着的概率越小,繁殖潜力也越少。” “比如说他假设了一个基因,在发育时能够促进骨骼的钙沉积使骨骼更坚固,然而慢慢地也会让动脉硬化增加生命后期的死亡率。但是只要增加了年轻时期的活力和繁殖力,增加了那时留下的后代数,它的适合度变高,就会被选择。” “《我们为什么会生病》那本书里说,衰老是青春的代价,自然选择不选择长寿、快乐、幸福……只选择成功的生殖。对这句话,自然界里还有比人类极端得多的例子:少数几种有袋类的动物,他们的雄性在短暂的繁殖季之后会马上因为激素失衡、免疫系统崩溃而死亡(suicidalreproduction),这是它们在生殖期中尽可能多交配以赢得‘精子战争’产生更多后代的后果。” “还有啊——人类祖先的平均年龄也不过二十岁,那么那种五十岁才表现出劣势的基因基本就没有机会被选择掉。自然选择在老年失效,就像是不再被调音的钢琴,只能奏出慢慢走调的曲子。” “天地不仁……?”我想起她曾说过的话。 自从收发作业分配活动计算小练平均分都以小组为单位之后,我渐渐也身为组长和周围几个同学混熟了。 “组长今天作业是什么——” “组长我今天不交了,你别和老师说啊。” “就算我不说,六个人少一本也太明显了好吗。”我没好气地回嘴。 “组长我们这回小组均分第一,有没有奖励啊?” “组长下次出黑板报能不能把我老婆画上去?”晚自习下课,叶子函递过来一张印着葱绿色双马尾少女的卡片。 “……”班主任绝对不会同意吧。 “你朋友真多呢。”一起走下楼梯时,零醛有点落寞地说。 “没有……只是同学和组员的关系啦。”我无奈地挠头。 “我也是你的朋友,是吧?”零醛的语气里好像有点吃醋。 “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比如说——” 我牵起零醛的右手,紧紧握住她的指尖。 十月底,数竞的结果出来。零醛拿了省一,但是排名靠后,没进省队。全校唯一进了省队的大佬在隔壁一班。我混了个省三,勉强可以在综合评价上加点分。 “零醛——你怎么这么强——”成绩出来的第二天我就抱着零醛嚎起来。 “运气好。” “诶?” “差不多也完成他们的期望了……拿到省一的话,应该已经能够满足之后校测的难度了。已经学了两年,就这个样子了。再学一年也不一定能进省队。”她自顾自地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念叨。 是初三就开始学了吗,果然人和人的差距不是一下子拉开来的…… “所以……接下来就是忙高考了吗。”我问。 “大概吧。虽然我不确信能不能活过高考。”她沉默了一下,“但是在高考之前……我还有想要拼一把的东西。说不定我……” 她摇了摇头,然后从桌肚下抽出《生物化学原理》和《细胞生物学》,举起来,露出小孩子一样灿烂而单纯的笑容。 一恍神,我回忆起了在五月的夏夜许下的“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再来参加”的约定。 真好啊。 几天之后,学校宣传栏里就贴出了喜报,班主任上课时也夸了零醛好几回,作为竞赛课内两不误的正面典型。 喜报红彤彤的,从食堂回班的路上就能看见。 “零醛——你怎么这么强——”我再一次抱着她嚎起来(其实只是想抱着而已吧)。 零醛在喜报前面站了一会儿。 “运气好。还有……因为好胜心吧,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夸奖和赞美,还有就是……想确认自己有才能,好像这样就能得到活下去的资格一样。” “诶?” “如果不具有那些,不能作出那种……那我生存着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是有意义的!因为,因为有人在爱着你来着……”我说得很小声,不过她还是听到了。 “谁?” “像,老师啊同学啊……”我本来还想说父母,但还是闭嘴了。 “那种,不能算是在爱‘我’吧。——我倒想问你,世界上真的存在有对我无条件的爱吗?” “什么……叫‘无条件的爱’?” “顾芷萱你父母都很爱你吧?” 我点头。 “那——如果你期中考了倒数第一,他们还爱你吗?” 我思索了一会儿,“可能会不太高兴吧,但是……应该还是爱的。” “如果你开始抽烟喝酒打架……违法乱纪进了局子……或者发了疯被送进五台山医院……”她简直是在逼问。 “我……我不知道。”到那时,可能会觉得有我这个女儿很丢脸吧。但是……应该还是爱我的?我不敢肯定。 “即使有二分之一的亲缘系数作为最强力的爱的加成,最后还是不敢肯定——那相当于就是不存在无条件的爱了吧。” “有的。比如说……我。”我深吸一口气,“如果你连我也不相信的话……那还有,你自已啊。” “我……我做不到。顾何青你肯定可以,但是我……做不到。这种最简单的东西都做不到。”她无助地低着头。 “如果按照你的标准,那岂不是十三亿人里面将近十三亿都没有活着的意义了吗?”我反问道。 她沉默着。 晚上回到家,耳边挥之不去的却还是零醛的追问:世界上真的存在无条件的爱吗。 “妈妈。”我坐在桌边喝着热牛奶,小声开口问道,“如果我……比如说,突然考了倒数第一,或者突然变成那种不良少女,或者干出一堆无法理解的事情……” “怎么突然‘如果’起来了?”我还没说完,话就被妈妈打断,“你现在不是什么都挺好的吗,成绩也不错又拿了奖还当着小组长——没有那么多如果的,啊。” “你还爱我吗。”我吐出后半句。 “你在学校……受什么刺激了?”妈妈站起来,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哎这不没发烧吗……” 我低头“咕噜咕噜”地把牛奶喝完,站起身走向房间:“没什么。” 其实我真正想问……如果我变成了妈妈所说的“不正常的变态”,是不是她还会爱我。但是她说“没有那么多如果”。 零醛用自己的手机号注册了一个质心账号,晚饭连食堂也不去了,而是用小卖部的面包解决;省下的时间都待在隔壁的自习教室看知识点视频。(质心打钱!) 我也学着她,中午来学校时在旁边小超市买点吃的当午饭,晚饭时间就和她待在自习教室一边吃一边学,等到差不多晚读了再回去。 书柜里陆陆续续多出了不少生竞教材:植物学,动物学,细胞生物学,生理学…… 把它们放进去时,我抽出去年放在里面的奥数小蓝本,翻了翻。书页上、夹在里面的草稿纸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解题过程。也许零醛的省一背后,无论是天分还是努力,都是我无法想象的。 “噗,去年这个时候正在写的平面几何,有点怀念啊……”零醛忽然从屏幕前面蹦过来,吓了我一大跳。 “零醛你真的不搞数竞了吗……说不定明年就可以进队了呢?” “啊……确实我也挺喜欢数学的,但是现在我发现,比起数学,生物对我来说是更重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的东西。……而且只剩一年了啊。” “诶?” “下一次的生物学联赛。拿到银牌,保送到生物专业,这是高中唯一一次机会了。就这一年,我决定……我要全心全力地把我最喜欢、最重要的东西做到极致。不是百分之百,就是零,没有别的选择!”零醛的语气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坚定。像是背水一战或者破釜沉舟一样的决心。 “趁我还能这样学下去的时候。” 我在心里默默地给她,也给我们俩加油。 程川 期中考试之后的周六晚上,老师开了家长会。我一边写着作业一边忐忑地等参会的妈妈回来。爸爸在客厅打着游戏。 呼,妈妈看起来还挺开心的,看来老师没有批评我。 “家长会,讲了什么啊。”确定处境安全后,我有点好奇地打探起来。 “作了一下成绩分析,反正你的成绩还蛮稳定的。然后讲了一下之后要学业水平测试的事情……啊对了,和你玩得很好的那个,这次考了第一的那个小姑娘,她妈妈作了点经验分享。” “零醛妈妈的……经验……分……享……”听着就很窒息。 “哎呀,那个就是听听而已,没什么参考价值。怎么说呢,那样子的成绩,到底还是压出来的。”妈妈叹了口气,“反正我觉得没必要。” “你看你从小到大我们又没怎么管过你,不是照样成长得挺好吗。我们也都是普通人,没有必要非得去清华北大什么的。小顾啊,你只要以后过个幸福快乐的生活,我们就很高兴很骄傲了。” “幸福快乐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就像妈妈现在这样吧,我一直觉得我还是很幸福的。”她思索片刻回答道。 “嗯……妈妈上的是大专,不过小顾你还是要考个好一点的大学的,不然这么聪明的脑袋不就浪费了嘛。然后……有一份能自食其力的工作。还有的话……就是找一个聪明帅气的男朋友啦,像是你爸这样子的……”妈妈脸上露出少女般的微笑。 “诶……” “小顾啊你都十七岁了,还脸红个啥。”妈妈现在显然谈心大发,又讲起了我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的二人年轻时的罗曼史。“别看你爸现在这个样子,年轻的时候不比什么四大天王差哦……那时我感冒,他过来给我煮饺子,我一看哇又会做饭又会照顾人,立马觉得就是他了。……我当年也是校花级别的,多少男生跟着我转,但是自从选了你爸爸,我就从来没后悔过——是吧大顾?”妈妈看着仍然沉浸在开坦克游戏中的爸爸,伸手把耳机从他头上摘下来,“听到我讲话没?我夸你呢!一会儿给我去把碗洗了哦。” “听到听到。”爸爸一个劲点头。 “喂……你们又在秀恩爱了……”我假装面无表情地吐槽,内心却波澜不定。 这样的幸福场景是不属于我的吧。 “程川说给我寄东西来了。”某一天下课,零醛突然想起来一样转头告诉我,“是前天寄的,今天差不多应该到了。” “你和程川还有联系啊。”理智上知道只是童年好友而已,但总之就是对她有点吃醋。 “……嗯。一般都是邮件,偶尔也发短信。有些要付费的论文也会让程川用她大学的校园网下载了再发给我。”零醛淡淡地陈述着。 “是些什么东西?” “她买过的一些化学实验仪器——业余爱好。她说以后可能用不到了,扔了可惜,唯一能送的人是我。” “怎么……回事?”这种诡异的语调,我感觉背后有点发寒。 “谁知道怎么回事。总之先想一下怎么处置吧——放在哪呢?自习教室?太显眼了……”零醛把下巴搁在我刚拿到的政史地会考复习资料上,然后灵光一现地猛然站起身,“我知道有个地方!” “一楼地下仓库。”她凑在我耳边说道。 下午四节课下,零醛说今天的晚间生竞学习暂停一下,要去拿一下包裹。我就站在楼梯口后面等她。 一楼的楼梯口后面有一扇小门,用一把掉漆的绿色锁头锁着。门后是个半地下的仓库,绕到教学楼后侧低下身可以从仓库的窗户看到里面的景象:叠放的旧桌椅,黑板,废教具和模型。但是据我所知,好像这扇门自从入学以来就没见人开过,也不知道谁有钥匙,可能早就弄丢了吧。 几分钟后,零醛搬着一个行李箱一半大小的纸箱跑过来。 “好了。”她把纸箱往地上一搁,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回形针。“我要来施展绝技了。”她略带调侃地说道。 把铁丝掰成了奇怪的形状,对着锁头左右操作一番后——锁,开了。 “程川教过我的。”她解释道。 我赶紧回望身后——幸好是在楼梯后面,视线盲区监控死角。零醛已经推门进去,我跟在后面,搬着纸箱下了几级楼梯走到仓库里。一股陈年的霉味,呛得我直咳嗽。里面很黑,我摸索着找到了电灯开关(拉线式)——灯泡闪烁了几下后,居然真的还能亮。环顾四周,移动黑板上锈迹斑斑,地上散落着发黄的报纸,日期停留在上个世纪。 零醛已经拿出小刀拆了箱,把烧杯锥形瓶玻璃管橡皮塞软管在几张课桌上排开,还有只在化学实验题中见过的冷凝管和酒精喷灯(当然里面并没有装酒精)。 有了点实验室的样子,但是并不能真的进行实验。没有药品,更重要的是没有水池也没有废液缸,该有的安全设施也全没有。我甚至在想这里的灰尘浓度会不会使酒精喷灯在点起火的一刻发生爆炸。 “也不是不能做实验……只是有可能只能做一次。”零醛反驳(相当于没反驳)。 “好了。”零醛不知道从哪找了块(沾满灰的)布,把“实验台”擦了一通。 “那么现在我宣布: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了!不,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举起手臂高呼。 我赶紧把灯拉掉——外面天色渐渐黑下来,如果被发现就麻烦了。然后我们趁从食堂回来的人还不多时赶紧钻出了小门回到班上一边吃晚饭一边背《会考指要》上的知识点。 我们只是暂时借用一下这个场地放点东西啊一个旧仓库算什么基地啊这里面啥也干不了吧……虽然有万般想要吐槽的东西,但是我不得不承认—— “秘密基地”这个词,真的很浪漫。 大概一个月之后的十二月四号是信息技术的合格性考试,明年的一月十一号与十二号是学业水平考试。课表上重新出现了政史地信的“小四门”,要背的书也堆成了山。 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下着秋雨。地上湿哒哒的,大课间和广播操取消,留在教室写作业。 “顾何青。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零醛突然问道,无缘无故、却又无比郑重地盯着我的眼睛。 “可以……等等,是什么事?” “等到我有一天,比如说,失了智了整个人失常了疯掉被送进五台山了,或者……总之,当我脑子不能用了,算不对式子看不懂书做不出任何创造性活动了但我仍然死皮赖脸地活在那儿——到那时,如果你还活着的话,无论我怎么说,请你……务必杀死我。这样我就不会再浪费社会资源,好歹还能为减少人口老龄化作出一点点微薄的贡献。”她不像是在开玩笑——好吧,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我立刻拒绝。 “为什么?不要和我说什么你心中的道德律令。”她玩味地托起下巴。 “那……这是违法的。这是故意杀人罪。” “违不违法……也没什么吧。你可以找一个——技艺高超的杀手!”她俏皮地笑了,眨眨一只眼睛,“好啦,我没在开玩笑。” “杀人是不对的。” “还是回到你的道德上来了啊……那帮助别人实现愿望也不对吗?” “如果是这种愿望的话,不可以。”我此刻一定看上去冷若冰霜。但就是不可以。 “到时候你可是在增进社会整体快乐值之和啊!按我的计算标准来讲,这绝对是道德得不能再道德的行为了。”她兴奋地在我的草稿纸上潦草写下j=∑ji的式子。 “为什么把你杀了能增加整体快乐值啊!明明……” “明明老师经常夸我?明明大家都挺喜欢我?明明本来一点感情也没有的父母为我结成了联盟,骄傲地在家长会上分享经验?——只是现在而已。等到我说的那种时候,他们肯定否认说从来没有过我这样的孩子。要是我还在上学,学校肯定也连夜把我的名字从宣传栏里撤下来。那时候把我杀掉还不算增加整体快乐值吗?” “我不能答应。” “不行。我要你答应……你是我唯一一个最信任的人了。”她恳求地抓住我的手臂。 “……好吧。”我暂时说不过她,也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再纠缠下去。但是我还是绝不会答应的。 ……我相信绝对不会遇到需要兑现这个诺言的可能性。 几次小组活动之后,零醛也开朗了不少,能够与叶子函他们讨论起题目来——不只是用纸笔。 “我好菜啊,这道题怎么写啊?” “先……换元吧,这样换……” “为什么……啊我明白了!您太强了!大佬!天才!” 大课间老师找组长交代了点事情,一回来就看见叶子函又在卖菜。 “受不了了。”零醛无奈地扶额,“他们是真的在夸我吗,还是说是讽刺……” “是真的在夸……或者只是奇怪的口癖吧。” “那为什么他们都在说自己菜啊——喂,你也是。”零醛点点我的额头。 “——尼采说过,我们的虚荣心和自爱心促进了天才迷信,称某人为‘神圣’意味着‘在这里我们不必竞争’。”我卖弄起摘抄本里的库存。 “快说人话。” “在‘天招班’的同学自尊都很高吧,班上竞争又很激烈,和别人对比时难免会觉得自己不如人。为了不破坏自己的自尊,只好抬高对方,这样自己也输得没那么难看。用理论分析的话,就是这样。”我解释道。 “而不管理论只说感觉的话——那就是——零醛你真的是天——才——”我笑着搭住她的肩膀。 “我很小的时候,还真有人叫我天才。”零醛没有笑,淡漠地回忆起往事,“可能就是认字多一点看书快一点吧。当时好像还上了本地电视台。” “我一定要把那期节目找出来看看零醛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零醛没有理会我:“等上了小学之后他们还是在告诉我,什么我和别人都不一样……之类的。再后来他们可能也发现了,我没法像他们心目中的‘天才’一样达到他们所有的期望,就不再提这回事。倒是我自己,一边觉得不存在天才,一边又想成为真正的‘天才’。” “零醛已经是天才了!应该没有人能像看小说一样读论文,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搞两门竞赛还成绩这么好……” “不。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这样还远远不够……现在只能感觉自己好像经历了相应的痛苦却没有能取得相应的才能——才不是呢说得好像才能和痛苦线性正相关一样……对了,顾何青,我突然想起来——你知道我当时在数竞课下课时为什么一定要跑到你旁边和你打招呼吗?” “诶……”我真的不知道。我还没有想过。 “因为感觉你看上去很像我想象中的那种天才,大概就是文理艺兼修的达芬奇那样的人。” “好吧,所以你完全搞错了啊……” “是吗?那就是我最幸运的一次错判了吧。……不,我没有搞错,顾何青就是天才。”零醛的语气变得坚定。 “是制造陪伴、温暖和希望的天才。” 程序 计算机课上,老师在带我们练习excel和python的操作题。计算机教室的储物格里放了不少老师自己带来的书,大部分关于数学和编程,他说把学考题练过关之后就可以自己看看。 这本《数学女孩》好像挺有意思的……等等,这是什么披着轻小说外套的数学学习指导啊。不过话说回来,我现在不就是和主角一样过着与天才美少女共同学习的生活吗……这样看来小说的内容突然好像变得没那么离谱了。 我把题库里的几套模拟题操作完了。越过12号同学的肩,我发现零醛还在电脑前,但是没有在做题,屏幕上是一些我看不太懂的操作框和命令行。她时而敲击几下键盘,时而掩卷沉思。连续几节计算机课都是这样。 又是一个周三的社团课。我拿出了作业。 “喂,等等,我这里有点好看的。”零醛神秘地眨眨眼,然后把我拉到了隔壁自习教室。 她在教室电脑上插上自己的u盘,点开一个文件。 “这是一个对函数进行迭代并且把结果画成图的小程序。”她自豪地展示。 “啊,我看到过这个式子……在那本关于复杂的书上。 “这是第n代的承载率,r是出生率减去死亡率的结果,也就是自然增长率,然后书里做了一些模拟,说像这样一个简单的单峰非线性函数也可以具有初始条件依赖等复杂特性……” “是的是的,虽然已经看到过别人的研究了,但是自己做一做还是很有趣嘛!现在你指定一下r的值吧。” “……2?” “那就是收敛到一个值0.5嘛。再大一点?” “3吧。” 她修改了式子里的一个数,然后按下运行快捷键,屏幕下方出现了一串数字——每一次迭代后x的值。50次循环后的x开始在大约0.63与0.69之间徘徊。屏幕右侧是折线振荡的图样。她把x改为0.9,仍然徘徊到了这两个值附近。 再大一点是四周期,然后是八周期,最后在大约3.569946附近走进混沌的发端。 零醛把r修改为4,“你现在再指定一个x的初始值吧。” “0.314?” 零醛按这个画了个图,然后把x改为0.315。 两条图线迭代十次后就没有一点相似了。对初始条件的敏感依赖。 她又打开了一个文件,“这边我取x的初始值都为0.5,然后r从2.5开始以0.005的步长走到4……对每一个r都迭代二百五十次,去掉前一百次,剩下的差不多就到振荡状态了,这样把每一个r下的振荡值画出来……” 屏幕下方的数字串疯狂滚动,从相同的值到几个值之间的徘徊到近似随机。三五分钟后,右边出现了那张熟悉的分叉图。 我在被深深震撼了。“好漂亮,好厉害……”这些话在心里大声回响。但我最后说:“像蝴蝶一样。” “好像确实有点像呢。”零醛退后,眯起眼睛看看,点了点头。 回到教室。开始写上午发的物理卷子。 “对初始条件的敏感依赖性……”写着写着有点走神,发出了奇怪的自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感觉有点像人生,什么的。” “毕竟是非线性系统。” 我盯着卷子上的小球滑块和斜面发呆。在这样的牛顿系统中,每一个过程都是可重复和可逆的。但是我们的生命不是这样,充满了不可逆的选择和非线性的混沌,每一次开始都会导向不同的路径、不一样的结局。 不一样的人生……吗?不过,我没有后悔过迄今为止所遇到的一切。快乐也好,痛苦也好,迷惘也好,让我经历这些然后将它们加入新的迭代继续运行下去吧,像蝴蝶振翅飞行一样。 “喂,问你们一个问题。”大课间,叶子涵像平日一样开始向前后左右的同学不断探头以发泄被压抑了一节课的表达欲。 “有话快讲。”大概整个下课都要被这位喋喋不休的噪音环绕了吧。 “你们知道自动驾驶汽车吧?现在,假设你是自动驾驶汽车的设计者,正在给它的ai写程序。” 叶子函前座的徐凝同学有些感兴趣地把椅子往这边转了转。徐凝平时不怎么说话(这是为什么他现在坐在叶衡旁边的原因),看上去也有些木讷,不过对于数学和人工智能有着非同一般的执念。“我知道一点,雷达和物体识别……”他小声地搓着衣角,试图加入讨论。 “啊不不不,不是那种实际应用的问题,更像是个思想实验吧——现在,假设高速行驶的车道上突然出现了两辆车,一辆是骑着一个人的摩托车,一辆是载满了人的大客车。刹车失效,必须要撞一边——你让它撞哪边?” “这算什么?电车难题?”我苦笑着放下中性笔,挠了挠头。“摩托车那边吧。” 零醛也点了点头。 “理由是什么呢?令人信服的理由?” “等等……平时人类开车遇到这种情况好像是想撞哪边就撞哪边吧,也没有人来追究他们为什么会这么选……为什么对ai的选择就突然苛刻起来了……”徐凝好像在为ai打抱不平一样地问道。 “因为人类在这种紧急状态下根本没时间去思考,依靠的只是本能嘛。而ai能够理性地分析几种行为以及产生的后果,这样子的话,做选择时就总得给个理由咯。” “因为这样存活的人最多,然后……”零醛解释道。 “然后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认为这个选择使整天快乐值最大化了对吧?”我把剩下的半句帮她说完。 “这样啊,瓦卡里马斯。”叶子涵带着惯有的坏笑点点头。 “那稍微、稍微改变一下情境:汽车在悬崖上高速行驶,突然左前方出现了一辆载满人的大客车,而右前方是断崖。刹车失效,必须要驶向一边——是驶向左边把一车人撞下去(而车主也许可以因为安全保护措施存活),还是驶向右边,牺牲车主保全其他人呢?” “右边。”零醛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假设你买了一辆自动驾驶汽车,你就是车主呢?”叶子函的笑容逐渐……放肆。 “你还会让汽车作出‘使存活的人最大化’的选择吗?换句话说,你是想要一辆使存活的人最多的汽车,还是想要一辆不择手段地保护车主安全的汽车?大部分人都会选后者吧——那你的理由还成立吗?”就像是看到大家被带进了挖好的坑里一样,他开心地跷起二郎腿。 “我会选那辆杀死车主以存活更多人的车。”零醛仍旧毫不犹豫地回答。 “诶——真的吗?有趣。为什么呢?”叶子函收起了笑,好奇地探过身子。 “因为……凭什么认为自己比其他人更重要呢。凭什么在等式中给自己加上更大的权重呢。”她用自问自答的平淡语气说道。 “是……哎呀,是本能吧。”叶子函朝椅子后面仰过去,伸了个懒腰。 “对啊。是本能啊。但是等真的有了自动驾驶,我还是会坚持我的选择吧。”零醛摇摇头,继续写起了自治自动。 我思索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还是属于“大部分人”之列。不过我至少又明白了一点:零醛还是坚持着她那种计算式的道德观,并且会接受由它推导出的所有结果。 表演 冬风呼呼地刮了起来,从教室北窗刮进,再从南窗刮出。冷飕飕的,但又不能关——秋冬季是流感高发期,班主任叮嘱了要注意通风。“这里面一股人味儿。”当我们因为怕冷把窗户关得太久时,她进来就会这么说。 晚自习下去打水,楼梯间也是同样的穿堂风呼啸。叶子函站在楼梯间风口那里,与认识的别班同学们聚成一团窃窃私语。这家伙简直是八卦消息的集散中心。 他踩着上课铃回了座位,然后趁着老师不在,凑过来,开始分享一些不吐不快的新闻。 “知道吗知道吗,附中有人——”他刻意把声音压得更低,“跳楼了。” 我抬起头。 “什……什么?”他前座的徐凝迷茫地转过头。尽管这么小声,但大家对于这种词语仍然出乎意料地敏感。 “你从哪知道的,我没听说啊。”同组的一个同学问。 “死了吗?”另一个有些胆怯的声音。 “据说还不是在校生,是已经毕业的学生……你傻啊!这种事情面上是不可能报的,我是之前有个班上同学,他女朋友在那个学校,我才知道的。他女朋友还说不要外传,所以再多我也不知道了……” 零醛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盯着叶子函,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说实话,好在意啊——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方式?会不会,比如是……高考失利大学混不下去最后回来作最后的旧日缅怀?还是高中时期的禁忌爱情终于破碎?或者是被世俗的偏见与暴力逼到绝路……”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零醛写着题目的手没有停歇,嘴里坚定地蹦出这几个字。 “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嘛……总之我的校园怪谈又有新素材了。”他打开一本蓝色硬面抄。 “安静!现在是晚自习!”我低声提醒。维持秩序是组长的义务。 附中离这边就几条马路。近在身边的死亡。被压制得只能在小道流言中存活的死亡。甚至不知道那家伙是男是女。相信很快那人的血迹就会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然后相关的传言也会消散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过一样。 存在竟然是这么脆弱的东西。 第二天傍晚,带着食堂的包子回到自习教室时,我发现零醛正坐在窗台上。摇摇欲坠。 她转过头朝身下望去,而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摆好了起跑的姿势。但是我没法再向前一步。好像被施了法一样,我僵直在原地——她为什么在那里?她在看什么呢,她看到什么了吗——我突然无由来地开始怀疑,如果伸手去拉的话,真的能触碰到她吗?我好像……无论作出多少努力,都还是只能站在窗外门外或者躯壳之外,对于真正的内心却始终一无所知。我没法打开那个黑盒子……巨大的恐惧与隔绝感。 所幸几秒后她跳下了窗台,而我扑了上去,全身因为过度紧张而脱力。还好,触碰到的不是什么冰冷的外壳,而是柔软的手掌,还有撩动头发的温热呼吸。 “抱歉,抱歉。——我只是想看看,在这种高处的边缘是什么样的感觉。说实话好像完全没有害怕,看来报警机制需要修理一下了。”零醛一边转悠着打开知识点视频一边自言自语。 “都说了以后再也不准这么吓我……” “忘记了。”她吐了下舌头。 “只有生物才能拯救人类。”到了回去自习的时间,零醛收拾着书和笔记说道。 “拯救……但是,好像很难啊。比如什么修复dna、停止衰老、让死去的细胞复生……总感觉是搞不好就会变成丧尸病毒的东西。”我皱起眉头,“啊,正因为困难所以才要继续研究呢!” “是的。不过我说的拯救不只是消除死亡……还有,比如说,让人们更快乐,更能彼此理解……” “这好像是心理、文学和艺术的使命?” “但是都不够直接有效吧!有位哲学家曾经说过,‘人生如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徘徊’——因为自然选择不选择快乐,只选择成功的生殖。而我们现在,了解了那些神经递质的作用和电信号的传递之后,就可以用分子和电极去改变这一切了!那种快乐的硬通货,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你知道那个用来治疗帕金森和重度抑郁的深度电刺激法吗……” “万一继续下去会变成《美丽新世界》里的那种样子呢……” “唉……我倒是希望真的有索麻那种东西。——然后还有,我想要电影里那种,脑后连着一根电缆,啪嗒插上去就可以互相连接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的那种技术!还有把自己上传到电脑!还有,还有……”她在夕阳下单手托着脑袋,兴奋得近乎偏执地设想着种种未来。 冷静了一下后,她趴在冰冷的陶瓷面窗台上陷入沉思。“总之,还是先把技术搞出来嘛!然后,什么用法啊伦理啊之类的东西——就让博学多闻善解人意的顾何青小组长来帮我操心吧!” “非常乐意。” 英语老师说这学期抽出一节课给我们搞班级英语课本剧汇演,参加的同学可以获得平时成绩奖励。 “我们小组来演一个吧!”叶子函现在已经变得比我更像小组长,“你们有什么喜欢的英语剧本吗?” “剧本……我喜欢莎士比亚来着……《哈姆莱特》?或者《麦克白》?” 我的提议被当即否决了。 “那种全是生僻词和古英语的东西——不要啊!”叶子函夸张地抱住头,“就那种,简单一点的,大家都比较熟悉的能够看明白的东西!像是……皇帝的新装,或者白雪公主……” “要演皇帝的新装的话,这大冬天,你要脱就你自己脱。我们可乐意看了。”坐在后面的冯耀同学揶揄道,然后获得了叶子函的一个白眼。 “白雪公主……我想要白雪公主。”零醛小声提议。 “那就白雪公主吧。有没有异议?”叶子函环视四周,“没有?没有就这样吧。” “我……我上台紧张,给我一个不用露脸的角色吧,就魔镜好了,到时候我带个纸壳子。”徐凝举起手。 “我也是,不擅长表演……等等,你记不记得,这个故事的全名叫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我皱着眉提问道。 “所以,怎么了吗?” “我们组总共就六个人。” “嗯……”叶子函的表情变得凝重,“没事!这样吧,我们组就两个女生,那就林泉演白雪公主,组长演那个王子。然后我演后妈,徐凝演魔镜,冯耀和闫墨演小矮人——艺术抽象,意会一下就可以了嘛。” “我……王子?”我有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不同意?”叶子函眨了眨眼,“不同意就我来演了。” “才不要!”我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别组的同学也好奇地望过来。手也好疼。 “你现在的样子好像一只气鼓鼓的河豚哦。”叶子函露出他标志性的坏笑。 然后叶子函突然想起来还有个猎人的角色,于是七个小矮人就只剩一个了。其他的——他说他到时候会用道具代替。重要的是意会。 我从网上下载了剧本,然后开始作一些删除和修改,压缩成十几分钟的只保留重要情节的简短课本剧。果然这种苦力活还是落到了我头上。 “thevictimofthesleepingdeath...canberevivedonlybylove’sfirstkiss.love’sfirstkiss!” 如果真的可以在舞台上以演戏的名义假戏真做地亲吻一回……? 不可以,不可以。这种幻想只要我自己有就可以了。如果做得太过分的话,如果超出朋友的限度的话……我不想连朋友也做不成。 我把剧本发给了组员们,一共四幕:第一幕,王后和魔镜;第二幕,王后、猎人和白雪公主;第三幕,王后将毒苹果送给白雪公主;第四幕,白雪公主被王子唤醒。 “好强!不愧是组长!”叶子函拿着剧本惊叹,“就是——喂这个词怎么念啊——我的部分太复杂了吧,到时候能带台词上场吗” “自己查字典,难道还要把音标给你标上吗。能脱稿的就脱稿。” 零醛安静而专注地翻阅着剧本,好像已经沉浸其中。 下周四下午第一节的英语课(12月26日)是表演,总共有三组报名。于是这周的下课时间中,时常能听到同学们拿着剧本对台词的声音。 我的台词不多,也只有开头结尾上个场,主要的时间都是在念(用来衔接跳过的剧情)的旁白,基本不用怎么对词。 爸爸妈妈的单位都发了年末的员工福利。家里多出了一箱橙子,两箱苹果。实在吃不掉,妈妈让我带点去学校送给同学们。正好,等到表演那一天带点苹果去做道具吧。 周二下午的体育活动课,叶子函提议一起把全剧的台词过一遍。在结尾处,我望着躺在操场长椅上闭上眼睛的零醛,慢慢低下身子。心跳不断地加速,好像有一百只蝴蝶在肚子里飞。 “这样……可以了吧?”我悄声问躺着的少女。 “其实还可以再近一点……那样效果会比较好?”她睁开一只眼睛,用同样的小声回答。 我继续弯下腰,直到鼻尖轻轻碰到了额头。 “好痒。”少女扑哧笑了,从长椅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 “theyreturnedtothekingdomandlivedhappilyeverafter.”叶子函站在旁边笑着鼓掌,然后不失时机地念出最后一句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