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微澜》 第1章 [gl百合] 《静水微澜》作者:tevi_【完结】 简介:如何定义这一本小说。 有关自我救赎,有关生死探究,更有关当下的春夏秋冬。 年少的初恋是一时的心动,也是一生的陪伴。 结局he,放心食用,是治愈向小说。 楔子 “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 北冰洋与尼罗河会在湿云中交融, 这古老美丽的比喻让此刻变得神圣, 即使漫游, 每条路也都会带我们归家。” ——赫尔曼·黑塞《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第一章 这里是冬季。 许多年没有下雪的北安市,今年也难得地下起了雪。 这个世界什么都太过异常,易变的气候,扭曲的视觉,还有,突如其来的一场葬礼。 这场葬礼甚至奇迹般地聚集齐了毕业后再未相聚过的同学。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应该先打招呼生硬客套,还是先在老师的遗像前鞠躬三次。 但不管哪种做法,他们都是在哀悼,一面哀悼亡故的老师,一面哀悼逝去的青春。 被相框框起来放在正中央的是他们的高三班主任。 活着的时候,未曾被赠予一朵鲜花,即便是在教师节。 大家厌恶他的责骂,反感他的说教,屏蔽他的苦口婆心。 而死去的他,在照片里,却有了他们感到陌生的笑,照片周围,堆满了他们送上的鲜花。 这位教数学的杨老师——全名被太多人忘记,当年如何生动严厉地骂过他的学生,如今便是如何安详地接受着他学生们整齐又吵闹的哭泣。 他享年57,死于心衰,死在六点半早自习的讲台上。 郑知微或许是最后一个赶到灵堂的。她在门口接过一朵惨白的菊花,合于胸前。 她的前面堆积着长长的要去鞠躬哀悼的人,有些她认识,有些她倍感面生。 刚处理完群殴事件的郑知微从一场喧闹进入另外一场“喧闹”。 前者是宣泄式的搏击,后者是沉闷式的告别。 郑知微觉得有一些恍惚与割裂,她骤然觉得前面的人密密连接起来,都像是排队过奈何桥的亡者,她也在其中,机械性地注视,鞠躬,说一句,“老师走好。”借此,走近他,走近死亡。 她知道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总是消极的,就像照镜子般的,她正视过自己这个最大的弊病,但她知道,自己改不了,无论多少次在深夜叩问,无论多少次暴晒于烈日之下,她都那般清醒地看到过自己那残破又透明的灵魂,它依附于身,顽固执着。 郑知微看着死去的班主任的脸,突然想起高三时,杨老师那么认真地指着成绩单,告诉她,再努力一点点,再坚持一点点,就可以考一个名牌大学。 郑知微现在仍旧能够感受到当初自己心里的欢欣,她第一次正视班主任的眼,看到他浑黄的双眼中透着疲惫又恳切的光芒。 那束光芒,或许只是短暂地漂浮在了那一场对话中。 而今,当她看向照片时,她又找到了那束光芒,恒久地立定于老头的双眼中。 郑知微浅浅呼吸,她将菊花放置于遗像面前,简单地结束了吊唁。 “郑知微?!” 打破她既定环节的是陈寔,她原本未有和陈寔联系,去年却因为一场手机偷窃案让她再度与陈寔相遇。 郑知微微微颔首,看向他。 “我还以为你工作不便,不来了。”陈寔双手揣兜,看向郑知微。 “还是该来的。” “也对,谁都没想到杨老师这么突然就去世了,现在想起高中那会儿,也觉得他有些话说得挺对的。” “嗯。”郑知微没有与他继续交流下去的欲望,她想着派出所的一堆事,便着急想要离去。“那个陈寔...”她话还未说尽,就见一人,穿着高档的黑色大衣,走向他们。 那人的脸上带着一贯的自傲,即便在这里,在一场葬礼上,她仍旧把自己当成这里闪耀的明星,那般高贵且虚假地端着笑,喊住郑知微。 陈寔回头,轻轻呀了一声,然后对郑知微说,“这不贺春阳吗?没想到你们现在关系还这么好。” 郑知微紧抿着双唇,她感到太阳穴处的酸胀与疼痛,却仍旧坚定地回着陈寔,“没有,早就不是朋友了。” 陈寔察觉自己失言,忙着先打上了招呼,“贺春阳同学,好久不见呀。” “陈...”她皱了皱眉,食指指着陈寔,仿佛是在认真思考他的名字。 “陈寔。”他接上。 “哦,对,你那名字太难了,高中我就容易叫错。”贺春阳展开笑容,认真解释道。 而只有郑知微知道,贺春阳是不会记住陈寔的姓名的,在高中时,她就因为陈寔的名字复杂,而早早地、主动地将他剔除了班级名单,那之后,贺春阳的同学名单里就再也找不到陈寔这个人。 郑知微不愿多留,她抬脚就要离去。 “知微,这边都结束了,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她迈一步,越过陈寔,来到郑知微身旁。 郑知微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以示拒绝。 贺春阳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动作有些突然,也有些粗鲁,但她的表情与言语仍是温和得到位,“诶,这里不好打车的,你等等,我们一起走。”她说完,偏头看了看郑知微,见她仍是不动声色,便轻蔑地扬了扬嘴角,轻声说,“澜姐姐来接我,顺路的。” 第2章 郑知微就像是一个逃不出五指山的小猴,她那般轻易地在贺春阳的一句话中,崩摧。 她只觉得头疼得愈是厉害,用力挣脱了贺春阳的束缚,脸色苍白地回道,“不用了,谢谢。” 郑知微迈步往外走,即便,她知道,贺春阳已经离她很远了,可她仍旧不可遏止地发抖,不可遏止地想要流泪。 她挺直了脊背,走出了殡仪馆,而后,一辆黑色轿车稳稳地停在了她离去的身后,那里面坐着的,是宋澜。 那个她不敢言爱,却那么认真地爱了十五年的人。 她的泪,最终还是没能流出来,而天上的雪,越下越大。 这样的日子,适合告别。 -------------------- 小说已写完,请放心追文,每日更新。 欢迎留言讨论。 第二章 贺春阳坐进副驾,靠在椅背上,望着宋澜。 “澜姐姐,今天怎么有空来接我?”贺春阳一边说着,一边系上安全带,语气里无处不是愉悦与得意。 她自信今日在葬礼上,她胜了郑知微。 虽然这场比赛只是存在于贺春阳自己的世界里,但她仍旧喜不自胜,于是在面对宋澜时,便有了许多信心与底气,“下午能陪我逛街吗?” 宋澜专心地开着车,堆积了雪的道路总归是不太安全。她紧抿着双唇,不发一言。无声拒绝。 “我爸妈想要请你周末到家里吃饭,澜姐姐你看看什么时候有时间?” “周末要去北安大学开个讲座,没有时间。”宋澜的双手把着方向盘,关节明显,有些苍白。她似是后知后觉自己的回绝太过生硬,只好补充道,“你帮我给伯父伯母说一声,有空我请他们吃饭。” 贺春阳听闻此,才终是又笑了开来,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摸着左手腕的表带,然后坐正了些,说着,“没关系的,他们不会在意,只是我哥周末回来,全家人想要给他接风洗尘,所以让我问问你。” 宋澜知道自己早已被贺春阳一家划为了“自家人”,她心中生怨,也常常拒绝,但似乎总是徒劳。她余光瞥见贺春阳戴着手表的手,唇角下压,忍住了即将喷薄而出的反驳的话。 她抓紧方向盘,仍是默声。 等把贺春阳送到小区后,她才松下肩膀,吐出长长的一口气。而这时,雪也有了短暂的停滞。她停下雨刮器,就像是停下了自己始终惴惴不安晃来晃去的心。 宋澜一向自诩冷静理性,从未允许过真实的自己暴露于每一寸呼吸,而方才,她差点让贺春阳看出她那冷漠且烦躁的意图。 现如今,一个人坐在车里,汇入繁忙的车流,她终于允许了自己内心山峦的崩塌。 她有多久没见郑知微了,宋澜说不出来,她只觉见不到郑知微的每一天每一年都是同样的寡淡无味。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去怀想这位故人,以及与故人的往事,可当郑知微今早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时,那一团瘦弱且黝黑的身影就在宋澜荒芜的心田扎下了坚硬的根。 她只望着她的背影,见她慢慢走去。她甚至都没有下车的勇气,没有气力走到她的面前,作为一位普通旧识,对她说,“你好,郑知微。”,“郑知微,好久不见。”,“郑知微,你过得好吗?” 那些貌似稀松平常的话,如今却像是坠有千斤顶一般,沉入深深的沉默与凝望中。 直到贺春阳上了车。 从贺春阳的表情中,宋澜已然知道她在郑知微面前又耀武扬威了一次。贺春阳把这当做她的胜利,却从来不知,早在宋澜大四那一年,贺春阳已经在她心中失败得彻底,而她在郑知微的世界里也失败了千万次。 她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场不为人知的博弈,每个人都被绳索拴住了喉脖,被命令着走向所谓正确的道路,但凡有一寸的偏离,拴缚在脖颈的绳索就会收紧,让她们难以呼吸。 宋澜不想看到郑知微的痛苦与挣扎,她想要替她松掉那一根牵绊住她的绳索。 所以,她作茧自缚了。 到头来,她才意识到,她作茧自缚的同时,她离郑知微也越来越远,她的身子哀嚎着伏在地上,手指绷直,青筋四立,都难以触碰到郑知微,那更遑论替她剥离掉束缚呢? 宋澜烦闷地捏了捏眉心,将车平稳地停入地库,这才搭乘电梯回了医院。 还未到宋澜交班的时间,她看了看手机,约着覃欢去食堂吃饭。 覃欢是她在读博的时候结识的朋友,两人在附属医院也算是管鲍之交。 覃欢为人爽朗潇洒,同宋澜一般大,却像是长姐一般能够处处维护和呵护宋澜。她往往摆出一副老练的姿态,攀上宋澜的肩,苦心劝告,“听姐姐的,你现在得多休息,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的黑眼圈,都要媲美花花了。” 宋澜浅笑,“媲美花花?那可是我的荣幸。” 覃欢假装拍了拍她的胳膊,装作恶狠狠的样子,“你可别贫嘴,你好不容易休息,还不知道回家休息。” 宋澜摇摇头,“回去也睡不着。” 覃欢见到她眼里的郁色,也不再多说,只是挽着宋澜的手,“那是你找我吃饭,今中午这顿就你请了。” 宋澜无奈地点点头,带着覃欢往食堂走。 她们从扶手电梯下,入目是喧闹的食堂。宋澜看着密密麻麻排队打饭的人,有些后悔,她转头问覃欢,“你有时间出去吃吗?” 第3章 覃欢低头看了看表,无奈地耸着肩,“宋医生,我没有太多时间哦,出去吃来不及的,就在这将就吧,放心,肯定能狠宰你一顿。” 宋澜浅笑,她递给覃欢餐盘,往前挪步的时候,在攒动的人头中,她似乎又看见了郑知微。 她提着一个蓝色的三层饭盒,排队打汤。 宋澜看得那般清楚,这种清晰的注视反而使得她呼吸渐而不畅,心脏也有了荆棘束缚的刺痛。可是...她眼前能做的,只有握紧餐盘。 宋澜捏着餐盘的手发白,一时间,她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念头。 她想知道,郑知微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谁生病住院了吗?会不会很严重?或许...会不会需要她的帮忙? 她的双脚定于原地,被后面排队的人冲撞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埋着头,贴着覃欢走。 宋澜现在还没有勇气,就这样直接地过问郑知微的生活。 她泄气地涌进打饭的队列,借着满足口腹之欲的当口,来充实自己那无限发酸的胃。她的胃闹着情绪,不断地折磨她。 坐在宋澜对面的覃欢见她脸色发白,额头还有细密的汗,有些紧张地问道,“宋澜,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宋澜拿起筷子,摇了摇头,她想要往肠胃里塞入大米与肉,想要塞入香甜的排骨与爽口的青菜,想要用过度的胃胀来压制流泻的胃酸。 可她知道,她只是...想要用简单的一句问候来表达自己多年的思念。 而当她夹起一块肉的时候,她却只觉得恶心反胃。 这一刻,她便知道了,知道了一个顺理成章的事实——她现在还不能那样从容地走到郑知微面前。 她垂下头去,感到透彻的难过和遗憾。 覃欢见她状态很差,放下手中餐具,蹲到她的面前,固执地想要去看她脸色,除了苍白的面色,入眼的,竟还有她猩红的双眼。 认识宋澜这些年来,覃欢从未见她哭泣过,也未见她有今日这般低落,她不知缘由,只好耐心询问,“很难受吗?身体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 宋澜紧咬着唇,尽可能让自己不在覃欢面前流出一滴泪,她猛然抬起头来,苦涩地笑了笑,算是安抚,“胃有点不舒服。” “经常这样痛吗?”覃欢仍旧以为宋澜时身体抱恙,“要不约一个胃镜,检查一下。” “没事,我自己身体我清楚的。”她再度看向自己面前的饭,仍是了无食欲。 一顿饭,结束的太过仓促。 覃欢回到急诊大厅,仍旧放心不下宋澜,只好把自己的休息室腾出来,“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得上班了,你要喝水自己接,有不舒服第一时间找我或者我们小护士。” 宋澜坐在床边,点头浅笑。 覃欢见她这幅模样,就想多唠叨几句,奈何时间有限,她只好匆匆穿好白大褂,离开休息室。 而当那一扇门关上,宋澜骤然被寂静笼罩。 她叹了一口气,躺倒在覃欢的床上。 覃欢正在急诊大厅忙着,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不住回转,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见一女人左右分别拽着一人,朝他们走来。 女人的脸色算不上焦急,却也难掩怒气。 覃欢下意识地提高警惕,站在一众小护士前面,看着那人的面容越来越清晰。 冬季熹微的光慷慨地倾洒在急诊大厅的地面上,与之倾倒在地面的还有那女人以及她手边两人的身影,缭乱地就到达了覃欢面前。 覃欢左右看了一眼,最后才将目光定在女人的面容上。 “请问您们这是?” “医生,帮忙给她做一下伤情鉴定。”女人把左边的人往前推了一步。 覃欢看着那人额角以及脸上的上,有些不解。 女人随之从衣兜里摸出自己的证件,“不好意思,忘记了。”她顿了顿,“我是东瓜岭派出所的民警,郑知微,刚才见这男子在院外公然殴打辱骂这位女子,所以烦请您给这位女子做一下伤情鉴定。” “日妈,老子的女子老子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干你们屁事。”被郑知微用手铐铐住的男人忍不住地折腾乱动,肆意辱骂。 覃欢皱了皱眉,下意识看了一眼郑知微的右手,那只同男人一同铐起来手,手腕处磨出明显的红痕。 “馨然,带这位女士去鉴定一下伤情。”覃欢叫着身后一小护士,然后将受伤的女人拉到她面前。 覃欢见护士和那女人离开后,才对面前的郑知微说,“郑警官,我看你也受伤了,简单做一下处理吧。” 郑知微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想要拒绝,话还未说出口,就听到覃欢继续说。 “反正你等伤情鉴定也需要一定的时间,简单处理一下伤口,以免感染。” 郑知微紧抿着唇,看着身旁的男人,有些踌躇。 “最里面有一架空床,你先把他铐在那儿,我找保卫帮你看着,处理一下伤口,五分钟的事。” 郑知微终于点头答应,她松下手铐的那一刹,才感觉到手腕处传来的微微刺痛。 覃欢啧了一声,感叹着,“这男人不是个好东西,都被抓了,还这么嚣张。”她说完,戴好口罩,见郑知微冷着一张脸,仍是不说话,笑着说,“你们当警察的都这么严肃的吗?放轻松,很快就解决。” 第4章 覃欢用酒精棉球简单给她处理了一下磨破的手腕,又找了一块很薄的纱布铺在她的创口,“你自己注意一点,今晚睡前再喷一点药就好。” 郑知微点头,终于开口问道,“在哪里缴费?” 覃欢笑着回应,“郑警官为人民服务,我们不收钱。” “该收。” “开玩笑的,你就用了俩酒精棉球,一小块纱布,都开不出来医药费,怎么收你钱?”覃欢取下口罩扔进垃圾桶,接着按了一泵免洗酒精涂着双手。 郑知微点头致谢,转身走到犯事的男人面前,用手铐将他双手反铐在一起,左手紧紧抓住,这才舒出一口气,面对着覃欢,鞠了一躬,“再次感谢医生。” 覃欢之前从未接触过像郑知微这样一板一眼的人,她只觉得有意思,又加之,覃欢觉得,郑警官长得实在是赏心悦目,看了便心生愉悦,于是,她大胆地掏出自己的手机,笑着对郑知微说,“留个联系方式吧郑警官。” 郑知微愣住,不知该如何去应对现在这幅场面。 “郑警官,我家就在东瓜岭片区,这不警民一家嘛,日后有什么事了,我还能及时寻求帮助,不是吗?”她又将手机往前递了递。 郑知微这才点头,摸出自己的手机,“我扫您。”她一边加着好友,一边补充,“有事,第一时间打报警电话是最好的。当然...最好不要有事..” 覃欢一个劲儿点头,又美滋滋地看着郑知微的微信,她的微信头像是一个q版的警察,只觉可爱,“郑警官,我姓覃,西字头的覃,我叫覃欢。” 郑知微看着覃欢的笑,终于还是回着,“您好,覃医生。” “覃欢...” 覃欢还沉浸在与郑知微交流的喜悦中,忽的就听到宋澜叫她。 她忙得回头,却见宋澜的脸色煞白,甚至比中午那会儿还要惨白,她忧心宋澜没有休息好,连忙跑过去,问,“老宋,你没休息好吗?” 宋澜听到她的询问,只是简单摇头,可双眼蕴着潮湿,并未看她。 她的双眼只是紧紧地追随着郑知微。 覃欢被当下的局面弄得一头雾水,她看了看宋澜,又看了看已然背过身去的郑知微,试探着,“那个...老宋,你们认识?” 宋澜往前走了一步,却猛然停住,她估量着自己同郑知微的距离,大致有两米,便不再向前。 两米的距离,她能够看到郑知微的一举一动,能够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也...能够凝望住她的双眼,但一伸手,却不能...将她触碰。 这个距离,是她和郑知微最合适的距离。 她就停留在这里, 她...只能停留在这里。 覃欢虽然没有得到宋澜的回答,但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静默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而最终打破这尴尬境地的,竟然是郑知微。 “覃医生,我先带两人去所里了,今晚谢谢您。”郑知微接过护士递来的伤情鉴定报告,拉着受伤的女人和那个暴躁的男人,转身往院外走去。 如来时。 只是,此刻,熹微的光已然褪去,夜晚的黑早早来临,郑知微的身影也被这黑彻底地吞没,于是乎,她们谁都未能察觉到她毅然离去的背影中带着怎样的悲伤。 郑知微看到了宋澜,听到了宋澜,心里劝慰自己,一遍又一遍..就这样,或许已经足够了。 她红着眼眶,这样想着。 她红着眼眶,将男人推到了车后座。 她,红着眼眶,将车驶入骤然降临的夜晚。 再之后,她紧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只当眼角的红是街角的红灯投印下来的光。 她企图用一座城市的霓虹伪装自己,又企图用这份伪装骗过自己。 让自己忽略掉自己的真心。 今晚,她与宋澜不期而遇。 后知后觉,她甚至都没能说上一句,“你好,宋澜。” 或许,唯一没有上她当的,只有大学时的她,高中时的她,那些个“她”通通都跑到了她流动的梦里。 在梦中,“她们”那样明确地告诉现在已经三十一岁的郑知微:“郑知微,你很想她。” 于是傍晚未落下的泪,如数在深夜流泻,如檐下的雨。 太过突兀的哭声最终还是彻底惊扰了窗外停在电线上成群安眠的鸟,它们扇一扇翅膀,远离了这哭泣的漩涡。 -------------------- 第三章 覃欢问宋澜,什么时候认识的郑知微。 她说,高中的时候。 覃欢问宋澜,和郑知微什么关系。 她顿了顿,找不到合适的词,最后还是说,以前认识而已。 覃欢问宋澜,你看见她为什么那么难过。 宋澜反问,你哪里看出来我难过了。 覃欢笑,你的眼睛里都是泪。 宋澜默然,只答,我亏欠她。 隔了许多天,宋澜仍旧觉得那日接连见到郑知微,是一场梦。 她知道覃欢加上了郑知微的微信,有些酸楚,却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麻烦覃欢把郑知微的微信也推给她,进一步,也不知道添加好友时,验证消息那一栏,她该如何填写。 于是,她只能压下这份酸楚,把两人的相遇当做一场梦。 一场被饱满麦穗盈满的梦,梦中,她也有丰收般浓烈的喜悦,泪水与汗水齐流。 第5章 她收拾好东西,开车准备前往北安大学。 宋澜受邀参加一场公益性质的医学讲座,她虽不能算是肝胆病科的大拿,却也不是籍籍无名。 讲座设在医学院的学术报告厅,当宋澜迈步走进去的时候,报告厅已经坐满了人,甚至挨肩迭背。除了北安大学的学生,参加讲座的,还有许多外校学生,以及业内相关科室的专家。宋澜简单略了几眼,定住神。 公益性讲座并未规定太多高深的学术研讨内容,主题被定为“肝胆病临床研究30年:进展、问题与未来”。宋澜准备了两个自己经手的手术案例,打算在讲座上予以分享。 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而因为宋澜的外表与谈吐。大家除了对宋医生的手术感兴趣,还对她这个人生了兴趣。 因此,当她作为北安大学附属医院的代表,接受学生提问时,总免不了回答一些私人爱好。 宋澜把自己能回答的问题尽可能都面带笑容地应答了,而一些太私人的话题,比如恋爱史,比如喜欢类型等问题,都被她一一含糊过去。 可座下忽然有人拿起话筒问,“宋医生,我很喜欢您,之前有您的同期来我们班上课时,说您曾被邀请去神外,是什么让您最终放弃神外,选定肝胆外科呢?” 宋澜愣住,她看着问她问题的女孩,那副稚气青春的模样,让她心里隐隐发酸。她凝滞许久,面前的麦克风也像是终于等待不下去一般,发出了刺耳的长鸣。而当旁边的医生拽她衣袖提醒她时,她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着桌上的麦克风,认真回答,“很早之前,有一朋友的妈妈因为肝癌去世,她哭了很久,我很难受,所以,当我面临着选科室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她的哭泣,而这也是我下定决心去肝胆的原因。当时我还小,没有能力帮她救回她的妈妈,现在,我也没有机会再去弥补这个遗憾,但总归,我想......”宋澜顿了顿,吸住气,缓解着自己涌上来的心酸与哽咽,“总归我想,当我在梦里再次梦见她时,我会理直气壮地告诉她,不要怕,有我在,妈妈会活下去的。” 宋澜说完,报告厅得来了许久的安静。 问问题的女生似乎被她的回答感动得流了泪,她哑着嗓子说,“谢谢宋医生,我知道了。” 宋澜冲她笑了笑,随后关掉麦克风,不再说话。 而这一场讲座开到最后,她的回答却也只能是其中一些无足轻重的话罢了。 宋澜走出报告厅,看到的是黑压压的天,当她闻到了灰尘飘在稀薄空气里的味道时,她知道,北安要下雨了。 她以前很喜欢下雨,特别是冬日的雨,因为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撑着一把伞,同郑知微并肩走在一起,踩着积水,小心翼翼,又能交流出比雨更为浩大的心动。 郑知微这个人向来没有带伞的习惯,雨小,就走进雨里,雨大,就躲在屋檐下,慢慢地等待。 而如今,她已经失掉了给郑知微撑伞的机会,只会觉得冬季的雨冷的沁骨。 贺春阳给她发消息,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去她家里吃饭。 宋澜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思索着拒绝的言辞。 消息还未发出,就又收到贺春阳的消息:我听说你们讲座结束了?现在还早,过来吧,我哥也刚到家。 宋澜:今晚就不了,有点累,你们一家人好好聚。 贺春阳: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了,总觉得手腕很痛,澜姐姐,你来的路上,帮我带一盒止痛药吧。 宋澜惊惧地看着她的消息,紧抿着双唇,手机暗下去的时候,她的目光也随之沉了下去。 许久,当她坐回车上的时候,才终于回了一句:好的,知道了,我还有一点事,晚点过去,不用等我。 宋澜回完消息,就把手机扔到一旁,烦躁地握紧方向盘。 当她开车路过图书馆的时候,却看到了郑知微。 她穿着笔挺的警服,从图书馆里走了出来。 那一瞬,宋澜烦躁的内心,又得以春风般的安抚。 她那一辆黑色的奔驰就静静地停缓在路旁。 宋澜微微摇下车窗,看到了悬挂在图书馆门口的横幅——“反诈宣传进校园,守护青春防诈骗”,硕大的字表明了郑知微今日的来意。 宋澜慢慢地将车停到就近的停车位,然后拿出车内的雨伞,走下去。 她立在一个百年大树的旁边,看着郑知微同她的同事说再见,看着她的同事开着警车离去,看着她踩了踩地上干枯的树叶,挺直了背往校外走去。 她一直站在那里,似乎也同那颗大树一样,站立了百年。 宋澜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出这般不理智的行为,当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跟着郑知微走出校园时,才懊恼着自己的冲动。 可是大雨,就在此刻突然降临。 雨滴不由分说地要打湿她杂乱的念想,搅乱她返回的行程。 宋澜撑开雨伞,看着郑知微跑到就近的公交站台躲雨,看她将上半身依靠在右边的站台信息板上,她也跟着往前挪了几步,小心躲在信息板后面,借以遮挡住自己。 此刻,郑知微与她的距离,只隔了这个信息板,打破了两米既定距离。 宋澜紧握着伞把,不敢乱动,似乎,郑知微靠着的并不是信息板,而是自己的左臂。 第6章 好生奇怪,明明感受不到郑知微的温度,心里却有了久违的如擂鼓般紧张的心跳。 雨中的北安被车辆挤满。 宋澜把伞微微向□□斜,挪出可靠的视野,以方便她窥探郑知微未被信号板遮挡的脚。她看见她穿着警用黑色女鞋,在冬季,略显单薄,而这一刹,她又清晰地回忆起上回看见的郑知微,她在食堂,在急诊大厅,穿着的却也只是一双洗得灰白的,单薄的黑色帆布鞋。 宋澜想,郑知微会冷的。 她在心里叹气,双眼看着脚下被雨水浇黑的地砖,看着那双与灰暗的城市一般的脚,不知所措,她心疼郑知微,却发现四下自己毫无拯救的办法,于是,更深的疼痛涌上心来。 宋澜看着公交车一辆一辆从远方驶来,她的眼睛渐渐鼓胀出被大雨模糊掉的红色车灯,四散的车号。她默然不语,只是在心中挣扎,她盼望郑知微要乘坐的那一趟公交晚点到来,可又希望它快一点到来。 她矛盾自绞,最终,她还是有了答案,她祈愿公交车快快到来,来将郑知微安稳地送回家去。 与自己的不舍相比,她总归是担心,穿着单鞋的郑知微,在冬日的大雨中,在灰暗的北安里,会瑟瑟发抖。 当635路公交车停稳在站台时,她左侧的,与她隔着信号板的郑知微终于挪动了她那一双穿着黑色皮鞋的双脚,随着人流,登上了公交。 宋澜看见她的最后一眼,就只是她笔挺的,穿着警服的背影,以及扎起来的高高的马尾。 她想要跟上去,却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得到贺春阳那里去。 这样的选择题,早在十三年前她就已经做过,事隔经年,她还是一个只会选错误答案的差生。 可惜,她只能再度撑上雨伞,背身离去,抓住伞柄的手有些颤抖。 她身后的635路刚启动,就在十字路口,等了一个102秒的红灯。可就在这102秒里,站在窗边的郑知微,那般轻易地捕捉到了宋澜的背影。 或许还带有一些不确定,或许还有几分自己的想象,但郑知微只愿意相信,那个穿着黑色大衣,撑着墨绿色大伞的人,就是宋澜。 公交上的人很多,有人从后面挤了一下郑知微,猛然抖落了她含在眼角的泪。 她的脸贴近后车门,看到有一串串水珠,这里...没有人会发现,那是她流出的泪水,只会当,那是北安的雨,缓缓滑落车门。 -------------------- 第四章 贺春阳的父母是北安著名的企业家,他们白手起家,慢慢地为后代积累了可观的财富。而或许正是因为年轻时忙于挣钱,忙于立足,忙于结交权贵,而最终疏忽了对子女的照顾,这使得贺春阳总是不安。 在贺春阳的成长里,唯一陪伴过她,且能够被她抓住的,只有宋澜。 即便,用着偏执的方法,贺春阳也只想要留住宋澜。 宋澜的爸妈都不是北安人,大学考取了北安大学,又各自出国深造,最终回到起点,留在了北安,成为大学教授。 他们在各自的专业有着颇深的造诣,于是也早早地成为了贺春阳父母结交的对象,因此,小时候的宋澜就经常同贺春阳见面,出于姐姐的责任心以及父母的嘱托,小时候的她对贺春阳可以说是关心备至。 可是,当如今的宋澜再度站在贺春阳家门前时,她看着面前宽厚的大门时,多希望小时候的自己,不要成为那一个听家长话的孩子。 当贺春阳哭闹时,她不要耐下心去询问,去陪伴;当贺春阳吵着要她陪着过家家时,她大可冷淡拒绝;当贺春阳希望她陪她去看电影时,她明明也可以遵从本心说一声“不”。 如果,宋澜想,如果小时候的她是这样对待贺春阳的,那么......现在该多好。 宋澜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才终于敲响了门。 是贺春阳开的门。在这之前,她频繁地给宋澜发着消息,询问她何时到达,字里行间全是她明晃晃的焦虑。 打开门的一刹那,宋澜看见贺春阳松下去的面部肌肉,知道她暂时将焦虑与不安放到了一旁,自己心中也算是安心一些。 贺秋明从里屋走出来,他看了看宋澜,说着,“好久不见。” 宋澜看着贺秋明,点头回应,“秋明哥,好久不见。” 贺春阳的父母知道自己女儿喜欢宋澜,也一直将她视为自家人,见她主动上门,热情地将她迎到餐桌前,招待着,“澜澜,你看,这道清蒸鲈鱼是阳阳亲自为你做的,她知道你口味清淡,就一直交代我们做饭少放点盐和调料,你待会儿尝尝,看看喜不喜欢。” 宋澜端着得体的笑容,应和着,“阿姨,很好了,谢谢。”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贺春阳的妈妈揽着宋澜,坐了下来。 宋澜没说话,她敛住微笑,多些僵硬。 贺秋明见她这幅样子,心中已是了然,主动开口打破寂静,“听说你现在在附院。” “嗯。” “怎么不留在省城,选择回北安?” “父母都在这里,没想过留在省城。” 贺秋明喝了口茶,点点头,“那的确方便,现在住家里还是一个人住外面。” 宋澜失笑,她总觉得贺秋明在机关里待久了,说话不自觉有了一些官腔,“在医院附近租了一个公寓,离得近。” 第7章 贺秋明点点头,放下杯子,他目光寻着宋澜的眼睛,似是有话想说,却也知道现在不便言说,只好问道,“工作之后换了电话,还没加联系方式。方便加一个吗?” 宋澜点头,加了微信。 贺春阳嗔视着贺秋明,“哥,你干嘛加澜姐姐?”她放下筷子,以示不满。 “方便联系。”贺秋明没有理会贺春阳的情绪,简单回答。 贺春阳有些生气,却也因着宋澜在场,没有发作。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 宋澜不愿在贺春阳家里多加停留,只好拿工作搪塞,拒绝了他们一家人的饭后茶话,早早离去。而当她出门后,发现雨仍是未停,并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不由自主的,她想起郑知微。 她想知道,635路公交车有没有把她安全送到家,下车的站点离家近吗?这么大的雨,她有没有找到可以遮挡的屋檐? 宋澜叹出一口气,雾气蒙了车窗,迷蒙让她寻不到答案。 还未真正驶离,就收到贺秋明发来的微信,“改日约你,聊些事情。” 言简意赅,是贺秋明的风格。 她刚回了一句“嗯”后,转而又收到覃欢发来的语音。 宋澜发动车子,并按了一下语音条,伴随着覃欢的声音,离开这里。 “老宋,你猜我今天看见了谁?” “我又看见了那位郑警官。” “诶,我中午本来在便利店买饭团,就见她从住院部出来,老宋,你知道她有谁在住院吗?” “不知道为什么,老宋,我对她有些好奇。”话说到这,覃欢的声音有些发颤。 而同一时间,宋澜猛踩住刹车,在寂静的车内,听着覃欢继续说:“老宋,我承认我有点见色起意,但我发现她身上有一种吸引人的气质,这么多年,我第一次主动对谁感兴趣,真奇怪啊......老宋,你收到消息后,能不能给我回一个电话,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宋澜与覃欢结识多年,这是第一次,她用着不太确定的语气,寻求宋澜的帮助。往日的自信与洒脱在这一条语音中消失殆尽。 宋澜握紧方向盘,再度发动车子,但她这个电话始终没有拨出去。 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渐渐模糊了前路,这时,宋澜才想起打开雨刮器,刷——左一下——刷——右一下,却怎么也扫不清,视野里的前路还是一片模糊。 宋澜回到家中,手机被她反复按亮,她想了许久,想着覃欢这个人是不是能够好好陪着郑知微,想自己到底还有没有机会挣脱贺春阳给自己编织的牢笼。 她想了好久,坐在窗边,被凉风吹了个透,却仍旧不能得到一个心安的答案。 天亮时,她睁开疲惫的双眼,一门心思只计划着要如何委婉地劝覃欢,劝她,能不能不要喜欢郑知微。 因为,她也想要像覃欢一样,光明正大地诉诸自己的喜欢。 她自私地关上了开了一夜的窗,嘭的一声,又抖落了她的自私。 宋澜叹了口气,最终什么都不想了。 什么都不敢想。 -------------------- 第五章 覃欢约宋澜吃饭,被拒绝了。 于是向来利落的覃欢直接跑到了门诊4楼,对着已经问诊结束的宋澜抱怨,“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吃饭?” 她自然不是真的生气,语气里仍有些轻松。 宋澜盯着电脑,没敢看覃欢,只是回答,“不太饿。” 覃欢啧了一声,坐到她旁边,眯着眼,揣度着她的心思,“昨晚我发给你的消息,你看到了吧?”她抖着腿,有些得意,“所以你是怕我和你的老朋友在一起了,会冷落你?”覃欢凑到宋澜的面前,放软声音,“老宋,我可不是见色忘友的人哦,再有了,我这还没追郑警官呢,你别担心,只是,你帮我出出主意,你俩一定认识,你告诉我,郑警官喜欢怎样的,她有没有特别喜欢的食物,或者电影,或者其它旁的东西?” 宋澜握着鼠标,眼看着自己躲了一夜的问题再度清晰地被摆在了自己面前,于是,她只能皱着眉转过身看着覃欢,“覃欢,你很喜欢她吗?” “现在还谈不上很喜欢吧,但的确有好感,而且每次看见她,莫名地让我生出保护欲,可明明她才是警官诶。”覃欢挑了挑眉,笑着书,“现在可能只是想要了解她吧,了解之后,再谈追不追的事情。” 宋澜闻言,暗地松了一口气,她回想着昨晚的语音,转移了话题,“你说看见她出住院部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呀,我好奇,多问了问其他科室的医生护士,打听到了。”覃欢站起身来,卖着关子,直拽着宋澜往外走,“先吃饭,饿死我了,边走边说。” 宋澜不再拒绝,顺从地跟她往楼下走。 “听说是郑警官的父亲住院,情况不太好,尿毒症。所以总是住院,她经常来,护士们都认识她。说得都大差不差。” 宋澜顿住,“她父亲?” “嗯,怎么了?” 宋澜垂下头去,“她爸在她上小学的时候就和她妈妈离婚了,之后再也没出现过。”以至于,郑知微妈妈去世的时候,都无一人可以帮助她,在烈日当下,她看见郑知微一个人操办起了母亲的葬礼。 那会儿,她才16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墓地前,等到宋澜抱住她时,她惊觉,郑知微在炎热的盛夏,悲伤到四肢冰凉。 第8章 即便如此,郑知微都只是红着眼,哽咽地对宋澜说,“姐姐,之后,我真的就是一个人了。” “姐姐,我没有妈妈了。” 当时,宋澜回应她的是什么呢? 她说,“别怕,我会在的,我会一直都在的。” 看来,盛夏也是有谎言的,她背叛了明亮的太阳,和明亮的郑知微。 在她说完那句话后,憋了许久的郑知微才终于在她的怀里,哭得哀恸。 所以,那一天,从未埋怨过自己父亲的郑知微却让宋澜埋怨起了这个素未相识的男人。 她们一路走,一路聊,最终来到了医院附近的面馆。 当一碗香喷喷的拌川端上桌时,宋澜还是没有告诉覃欢,郑知微到底喜欢什么。 同时她也并不确认自己对郑知微的那些了是否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漫失了。 她吞咽下口中的食物,残留的香味萦绕在她的唇齿间。 “这家面馆挺不错的。”她那样说着,轻易地表达出喜欢,似乎这是一件太过平常的事,可是她还是不能这样轻易地对覃欢说,我也喜欢郑知微。 她失掉了一些立场,当下,也只能处在覃欢认知的关系中,去当一当郑知微过去的朋友。 可即便是朋友,也只能在前面加上“过去的”,这样表示时间的苍白的定语。 覃欢说,待会儿正好有点时间,去住院部看看郑知微的父亲。 很奇怪,只是因为对郑知微感兴趣,便有了要融入对方生活的想法。 覃欢不予解释,宋澜也不予问答,她想着,自己该不该跟着一起,或者说,自己敢不敢跟着一起。 当她再度被面条的香气蛊惑时,她点头,说着,“我陪你一起。” 她以为,吃到美食时,人的情感总是不受理性的控制的。 她们一同来到住院部,登上电梯,走入病房,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轻车熟路。 只有宋澜揣在白大褂里那紧握的手才略微暴露了一些她的紧张和犹疑。 正中午的病房寂静无声,房内还残留着一些饭菜的油香。 只需一眼,宋澜便轻易地认出了这病房中,谁是郑知微的父亲。 郑知微曾经小心翼翼地展开过小时候的影集一一指给宋澜看,“这是妈妈。”“这是爸爸...”“这是我!” 当时的宋澜,在她手指的牵引下,那般仔细地打量过这一家人,她想要知道,到底是怎样的父母,生养出了郑知微这样美好的人。 而现在躺在病床上的那位父亲,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潇洒与帅气,凹陷的脸庞,浑浊的双眼无一不告诉所有人,他是一位病人,一位正在走向死亡的病人。 他的床头边依靠着一架发绣的蓝布行军床,未被蓝布包裹的四角呈现出湿疹般斑驳的锈迹,隐隐昭示着它曾经见证过多少次陪伴与挣扎。 “哟,今儿是什么风把两位美女吹来了?” 说话的是泌尿科的谭医生。 “谭医生怎么在?不是休假了吗?女儿的婚礼忙完了?” 谭建林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厚片眼镜,搓着手,“嗨,昨天就忙完了,他们小俩口度蜜月去了,就没有我帮忙的了,在家待着也是无聊,不如早点回来工作。” 覃欢笑着点头,“该你享福了,别那么累。” “哎呀,老同志还是要发挥一下余热的。”谭建林睁大了眼睛,问着,“说你们呢?怎么过来泌尿科了?有认识的人?” 覃欢环视了一下病房,她还不确定谁是郑知微的爸爸,只好含糊着说,“嗯,有朋友的家属住这里,想着来看看。”她提了提手里的水果,“喏,这不提着水果来了吗?” 谭建林正想问具体是谁,就见覃欢欢欣地叫着“呀,郑警官。” 谭建林回神,看见了郑知微。 她手里还拿着刚洗完的碗,水珠顺着她的手背缓缓流到袖口,浸染了衣袖,有些发寒。 宋澜猝不及防地与她对视,随后快速将目光挪开,看着花白的地砖。 “那我先忙,你们聊。”谭建林对郑知微点头示意了一下,转身便离开了病房。 郑知微彻底地暴露在了她们面前。 覃欢乐呵地再次提起水果,“听同事说,郑警官的父亲在住院,就想着来看看。” 郑知微皱着眉,想问覃欢,她们甚至只打了一次交道,为什么能够那么熟稔地有了朋友一般的问候与往来。 她张了张嘴,话还未说出口,就听见覃欢继续说,“老宋和你毕竟是老朋友了,我也想成为你的新朋友,所以,就不请自来了,如果有冒犯到郑警官,望请见谅,再者,老宋她很担心你,所以我们才来的。” 覃欢胡诌着,给自己的到来找了一个最合适的借口。 宋澜忽的被提到,目光回收,稳稳地落在郑知微的脸上。 直到现在,她才终于看清了郑知微,看到了她比往年更加瘦削的脸庞,看到她依旧明澈的双眼以及微微颤动的双唇。 于是,她坦诚,“对,我挺担心你的,所以.......” 宋澜听着自己的声音不太真切,却也切实知道自己终于说出了藏在内心里的话,只是,她不知道,郑知微是否会将她的这话当做戏言。 毕竟,她曾经对郑知微说过的承诺,有太多,都只能成为戏言。 第9章 郑知微没有做太多的反应,她手背上的水似乎已经干涸,她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走到病床头。 覃欢跟着过去,将水果放在空荡荡的床柜上。 郑知微瞥了一眼,想要拒绝,“我爸他吃不了。” “那郑警官吃,多补充点维生素。” 郑知微摇头,“我没有时间,你别浪费了,带回去吧。” 覃欢有些吃瘪,她回头看向宋澜,寻求帮助。 可宋澜只是说,“好,那我们带回去。” 覃欢睁大眼看着宋澜,似乎有些讶异她如此的顺意。而郑知微微微抬眼,冲着宋澜点点头。 覃欢站在原地,终于还是收回了水果,沉甸甸地提在手上。 “那个,郑警官,你爸爸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跟我们说。你警察为人民服务,我们天天在医院,也能帮衬着点。” “我爸做完明天的血透就出院,不劳费心了。” 覃欢暗自慌张,她没想到郑知微如此冷淡,难以接近,她想了许久,始终都找不到能够可以与她更近一步联系的理由,便有些失落地叹了一口气。 宋澜站在床尾,看着郑知微拿纸巾一点点擦干净饭盒里残留的水珠,随后放入抽屉,最终还是皱着眉说,“你需要好好休息。” 郑知微眼底的青黑像两道破败的布,一直缠绕在宋澜的脖子上,让她如鲠在喉,最终就只能憋出这样一句话。 覃欢似乎找到了话头,“对对对,郑警官需要好好休息,你忙不过来时就随时call我,反正有我的联系方式不是吗?” 郑知微推上抽屉,回过身,认真地看着覃欢,语气略有缓和,“谢谢覃医生的好意,有需要的时候,我会打给你。另外....”她抬眼看向宋澜,看着她塌垂的肩膀,轻声说,“我会好好休息的,别担心。” 她说得太过小声,轻飘飘得像是落叶,风大一些,似乎就能飘走。 但宋澜听清楚了,她忙得垂下头去,不想让郑知微看到自己急遽红胀的双眼,只是点头,一个劲地点头,努力回应。 她想,这就够了,只是这样,或许就够了。 可当她和覃欢走出住院部时,当她看到瓢泼的大雨时,她着急地对覃欢说,“你先去工作吧,我有事,先走了。” 覃欢还未来得及仔细询问,就见宋澜将手架在头上,跑进了雨里,跑入了门诊大楼。 门诊五楼有直通住院部的连廊,宋澜攥着一把墨绿色的大伞,在连廊上奔跑了起来。 当学生的时候,老师就曾警告过大家,在医院,非紧急情况,尽可能不要奔跑,不要制造不必要的恐慌,可当下,对宋澜而言,情况紧急,心中的红线已经恍然拉起。 她总归是担心,晚一秒,自己的伞就不能稳稳地撑在郑知微的头顶,那般美好却又瘦削的郑知微就会被大雨淋透。 她不想看见她的零落。 于是,她跑,狠命地跑,当她感受到心脏在她胸腔快速地跳动时,她清晰地知道,她同以前一样,做不了郑知微生命的过路人。剧烈跳动的心脏,明确地告诉她自己,只有郑知微,这一生,真的只能有郑知微... 她气喘吁吁,在走廊上与她再度相逢。 这一次的相遇,是她有意为之。 所以,她那般勇敢地往前走,一步一步走近郑知微,然后将握有雨伞的右手伸出去,努力地冲着郑知微笑,轻声劝说,“郑知微,外面下雨了。” 明明只是一句太过平常的提醒,但郑知微知道,宋澜在害怕,她在害怕自己会拒绝,声音颤抖,脸上也堆积着不安。 可是,宋澜不应该怕的,她应该最是清楚,从16岁起,自己就发誓一定努力做一个不会让她感到悲伤,害怕,顾虑的人。 即使是陌人,也应该这样才对。 一如既往地,她想要遵从着自己内心的誓言。 所以,郑知微伸手接过宋澜的伞,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擦擦吧,头发都湿了。” 宋澜颤抖着手接过纸巾,紧紧地握在手心。 这一刻,她们之间只有一只手臂的距离,不足两米。 当郑知微拿着雨伞从宋澜身旁走过时,头发上的雨水一直下滑,最终,从宋澜的眼角滑过。 她走到走廊的尽头,站在一扇太过扁窄的窗户前。 这里能够看见楼下进进出出的人。 她等了一会儿,就看到了郑知微。她在往外走,被牢牢地遮在墨绿色的伞面之下。 大雨,你不能将她打湿。 -------------------- 第六章 郑知微回到派出所,正撞见李云辉拉拽着一对醉意熏熏的男女回到所里。 她看着女孩穿着有些暴露,泫然欲泣的样子,问着李云辉,“需要我帮忙吗?” 李云辉叹了口气,“先让他们醒醒酒吧。”说罢,就拽着他们走入里屋,暂时扣押起来。 李云辉喘着大气出来,顺手脱掉自己沾了酒秽的外套,皱着眉将衣服扔到一边,埋怨着,“现在年轻人失个恋都要死要活的。” 一旁打完水的陈富铭喝了一口刚接好的热茶,浓烟从他的杯口腾跃起来。他就在这样的模糊中清晰地接住李云辉的话,“云辉,你才多大就说别人是小年轻,身为我们所里最小的人,别一天天整的老气成成的,影响我们所的形象。” 第10章 “铭哥,代表我们所形象的可不是我,是微姐才对。” 郑知微感觉到两束视线冲着自己就来了,她站定,笑着说,“看我干什么?” 李云辉凑近,八卦着,“微姐,你结婚了吗?” “你小子!”陈富铭抬手就敲了敲李云辉,“别打听女同志的个人问题。” “我这不是好奇嘛?” 郑知微听到,无奈地笑着,看着二十出头,年轻气盛的李云辉,淡淡地回应着,“没有,没有结婚。” “诶诶诶,那谈恋爱了吗?正好我表哥今年...” 陈富铭见郑知微脸色有些难堪,一把提溜住李云辉的后脖颈,然后责骂着,“让你别打听,你还介绍上了?你小子,来工作的还是来当媒婆的?” “我这是怕微姐一个人孤单,我表哥虽然人长得没有那么帅气,但是部队出身,军警不分家嘛,也能理解微姐的工作,铭哥,我是好心!” 郑知微看了一眼陈富铭,摇摇头,示意他不用责怪李云辉。 陈富铭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他比郑知微大个十几岁,去年郑知微下到他们所里的时候,他看见的是大病初愈后瘦削憔悴的郑知微,很多个值班的夜里,他们偶有交流。 当陈富铭好奇郑知微为什么会主动申请下到北安,到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派出所时,郑知微往往会晃晃神,然后淡淡一笑。 她虽然绝口不提之前在潼城公安局发生的事情,但总是会告诉陈富铭同样的答案,“北安是我的家。” 陈富铭久经沙场,虽未听到郑知微明确的回答,但他也能猜到郑知微藏在话语中的那些情愫大抵与爱脱离不了关系。 所以当他现在见李云辉扒着郑知微问东问西,就主动地将她把话头挡了去。 郑知微站在李云辉面前,认真地拒绝道,“云辉,谢谢你,但不用劳心我的事,我有喜欢的人。” 李云辉和陈富铭双双睁大眼睛,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郑知微抬腿往里走去。 刚才喝得醉醺醺的俩年轻男女还未醒酒,东瓜岭派出所又接到了新的警情。生生截断了李云辉想要八卦的心。 “南丰路与南新路交汇处发生交通意外。” 郑知微穿戴好警用装备,再度走出来,“我和铭哥去吧。” 陈富铭放下手中的保温杯,和郑知微走了出去。 被郑知微带回来的那把属于宋澜的墨绿色大伞,被好好地摆放在更衣室里醒目的位置,出警前,郑知微自私地想,她可不可以不将伞还给宋澜。 至少,她想留存一些,有关宋澜的物件。 而最终这把大伞久久地被放在派出所的更衣室里,宋澜没有去寻找,郑知微也没有去归还。 也正好,北安在那天的大雨后,接连放晴,在冬日里,送上了些许的暖意。 宋澜就是在一个放晴的休息日里再度接到了贺秋明的电话。 “宋澜,有时间吗?中午约你吃顿饭。” 宋澜接到电话,才想起来上次贺秋明似是欲言又止,她知道贺秋明断然不会平白无故地找上她,于是她应了下来。 贺秋明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一个小的湘菜馆,靠窗的位置。 宋澜隔窗看见了他,便径直走到了餐桌旁。 贺秋明抬头看了一眼她,接着又认真地看着菜单。 “你想吃什么,你扫码看看,然后告诉我,我这边一起下单了。” 宋澜早上醒得晚,不太饿,于是就只点了一个清蒸鲈鱼,不再加菜。 “两个人,三四个菜差不多了,别浪费了。”宋澜见贺秋明不断浏览着菜单,出声提醒着。 “今天有开车来吗?” “没。” “那喝点酒吧。” “怎么想着要喝酒了?” 贺秋明看着取下围巾的宋澜,把碗筷摆好送到她的面前,“我今天有些话想问问你。” 宋澜倒上滚烫的茶水,轻声嗯了一声,示意贺秋明继续说。 “你喜欢贺春阳吗?”他直截了当,将最简单又最复杂的问题摆在了宋澜面前。 宋澜冷凝着脸色,认真看着贺秋明,“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贺秋明喝了一口茶,将热茶的烟雾一口叹了出来,他们旁边的窗户上也因着室内外的温差凝结起了不小的雾气。 “我自然是站在贺春阳哥哥的立场去问的这个问题,但是...”他顿了顿,紧握着杯子的指尖有些泛白,“但是,我也是站在你们的哥哥的立场去问的。” “宋澜,虽然我不是你的亲哥,但从小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也有些许了解,我知道,你不喜欢贺春阳。” 贺秋明见宋澜紧抿着双唇,久久没有说话,而他们刚才点的酒却已经送上了桌。 宋澜伸手开了酒,往玻璃杯里倒了半杯,然后仰头一饮而尽。随后,伴着酒气,闷闷地说,“对,我不喜欢贺春阳。” “那你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谈恋爱不结婚,还一直守在贺春阳旁边,让双方父母都以为你们要相伴一辈子,我妈甚至让我旁敲侧击地问一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国结婚。”贺秋明有些着急,他看着宋澜又往玻璃杯里倒了一杯酒,伸手抢过杯子,酒被狠狠地浪到了桌面。 “我守在贺春阳旁边?”宋澜冷哼一声,想到了她那被裹挟着走的岁月,眼泪猝然滑落,她用手背抹掉,硬着嗓子说着,“贺秋明,这么多年来,是贺春阳一直把我捆在旁边,我无处可逃。” 第11章 贺秋明顿住,他直起身子,正襟危坐,看着宋澜,“你...” “你知道你妹割腕的事吧?” 贺秋明点点头,那会儿他在外省读研,只是听父母在电话里说了这么一事,“我听爸妈说,是因为高考失利后,复读压力太大,所以......” “所以,贺秋明,我说你们一家都是骗子。”宋澜红着眼,突然紧盯着贺秋明,“如果说贺春阳是捆住我的主谋,你的父母就是帮凶,他们或许也是被贺春阳吓坏了,出于保护,所以百依百顺,可他们却从未想过被他们捆住的我是否受到了伤害。” “那么,贺春阳当时为什么会割腕自杀?”贺秋明声音有些大,他面前架起的酒精炉的火苗也被他的焦急微微击退,火焰小了些许。 但提起往事,却把宋澜内心的枯草烧得更旺了。 她大四那一年的圣诞,也是郑知微刚考上大一的圣诞,贺春阳在复读学校埋头苦读的圣诞。 虽然同样是圣诞,但对于复读生来说,它不过只是一个需要做试卷整理错题背书的枯燥的日子,每个人都只把高考当做盛大的节日,而短暂地忽略掉了圣诞的存在。 但贺春阳记得,郑知微也记得,宋澜更是记得。 刚步入大一的郑知微想要在这一天把自己隐藏了两年的爱意告知给宋澜。于是,她悉心地准备了鲜花,准备了好长好长的一封信,准备了一条自己亲手织的围巾,兴冲冲地跑到了宋澜的学校门口。 在路上,她想起了贺春阳,想到了那个孤单的还在奋战高考的朋友,于是,给她发了一条微信,祝她圣诞快乐,说自己会去看她的。 ......还说,自己要去找宋澜。 这一刹念的选择,使得那一晚,当郑知微磕磕绊绊抱着鲜花对宋澜说“我喜欢你”的时候,当她只看到宋澜笑了一瞬的时候,电话就惊惧般地响了起来。 打电话的是宋澜的妈妈,她只告诉宋澜,贺春阳压力太大,割腕了,希望她能够回去安慰呵护劝解一下。 “澜澜,阳阳她只听你的啊。” “澜澜,只有你能劝住阳阳,求求你。” 对了,当时他们是这样说的。 于是,平安夜的当下,宋澜拍了拍郑知微的头,轻声告诉她,“心意我收到了,明天给你答案。” 宋澜那夜接过了郑知微的花、信和围巾。 而后呢? 郑知微怀着惴惴不安的心,睁着眼过了一整夜。直到圣诞夜到来,她都没有等到宋澜的回答。 这种静默似乎已经给了郑知微答案,但她或许仍不死心,她给宋澜找了许多许多的理由和借口,她犹豫又踌躇地给宋澜拨去电话,响了很久,电话终于被接通。 而电话那头的宋澜声音低沉,情绪冷淡。她对郑知微说,“郑知微,不合适,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于是,这个夜里,郑知微丢掉了最后一丝希望。她给宋澜找了最后一次借口,她心里想,宋澜之所以拒绝她,是因为这个圣诞节没有下雪,只有下雪的日子,才适合表白。 所以,她不怪宋澜,只是期待大雪。 往后的每一天,她都抱着自己的喜欢踽踽独行。 有人追郑知微,她都会礼貌且客气地拒绝,“不好意思,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未曾告诉任何人自己喜欢的人是宋澜,也从未告诉自己,要继续喜欢宋澜到什么时候,要喜欢她几年,她总归是怕给她带去困扰,也怕被她讨厌。 她藏着秘密和一些不能解答的问题,久而久之,变得不善言辞,沉默而疏离。 那一夜挂掉电话的宋澜,红着眼,紧绷着不让眼泪落下。 她回到贺春阳的床边,看着她缠着绷带的左手,第一次对这个从小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贺春阳产生了抵触,甚至怨恨的情绪。 贺秋明喝下面前的酒,主动地给宋澜也倒了一杯。 他问,“所以贺春阳割腕是因为她知道郑知微要去给你告白?” “我不确定,或许她有预感,于是她就用这种方式把我拴住。” 贺秋明摇摇头,“那是她的生命,本来与你无关的。” “如果她仅是这样,我一定会回过头去,去找郑知微,去和她在一起,但贺春阳她太过偏执...”宋澜顿住,她再次狠狠抹掉自己眼角的泪,“贺春阳醒来过来,对我说,如果我和郑知微在一起了,下一次,她会到郑知微面前去自杀。” 贺秋明愣住,背脊生出一股冷汗,同时又懊恼自己为何都不曾留意过自己妹妹的这些偏激的变化。 “我当时的确能理解她,但我总不能拿郑知微来赌,我希望她永远快乐,不要把别人的生命背在自己的身上。” “所以,你就替她背了下来?” “我没有办法。”宋澜抬起眼,看向贺秋明,“......贺秋明,我爱她。” 贺秋明转头看着起雾的窗,伸手抹出一块小小的明亮。 他发问,“你什么时候喜欢的郑知微?” 宋澜松下眉头,眼中终于有了些许波澜,“或许就是在她母亲离世的那段时间,又或许在那之前,我给她们补课的时候?我不确定,这种喜欢究竟绽放在哪一分哪一秒,但是,我很笃定,我喜欢她,当她因为成绩下滑而难过的时候,我会幼稚地想要不我来帮她做题;当她跑1500米跑了第一时,我看着她喝我买的芬达,我很开心,甚至于想要跳起来;当她妈妈去世的时候,我只想抱住她,告诉她不要哭......” 第12章 “秋明哥,我真的很爱她...”她轻轻眨眼,泪水掉落在手背,很快又消失不见,似乎从未出现过。 贺秋明看着他们面前都未被动过的菜,叹了一口气,给宋澜舀了一勺饭,“先吃饭吧。” 他自己吃了一大筷小炒黄牛肉,呛得直咳嗽,等着缓过来后,他说,“郑知微是去年才回北安的。” 宋澜顿住,她终于知道为何这么些年,在不大的北安,她却从未偶遇过郑知微,曾经她那么仔细地看过上下班的每一处人流,寻找过似曾相识的她,却了无结果。 “之前她在省公安局,工作原因,打过几次交道,她似乎对我印象不深,毕竟没怎么见过,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知道她就是你和贺春阳经常提到的郑知微。” “她在局里表现不错,张局跟我提过,十分认可她,也有意想要培养她,但去年上半年她出任务的时候,追犯人,直接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当场昏迷,好像挺严重的,病危告知书都是张局签的。还好,人救活了。在这之后,我就听说她回北安了。” 宋澜听着贺秋明说着郑知微的过去,她抖了抖,垂下头去,什么也没说。 而握紧地双手又恰逢时宜地暴露了她的后怕。 她在心中默想,“当时的郑知微...一定很痛...” 贺秋明未再说话,他没法参与这三人命运的纠葛,只能兀自感到悲凉。 他只是如树干一样,僵直地看着宋澜整个人耷拉下肩膀,垂着头无声地哭泣,像是风雨中瑟瑟发抖的流浪狗,瑟缩在纸壳里,只发出微弱的叫声。 他心里知道,过去一切似乎在这已然清晰,而未来的一切或许也从这里重新开始。 贺秋明刚才抹出的,窗户上的短暂的明亮,再一次被雾气弥盖。 屋内的热茶已经失了温度。 -------------------- 第七章 宋澜像是被真实的苦涩击碎了,她在一个并不寒冷的夜里,高烧不退。 直到新的一轮寒潮来临,她才渐趋病愈。 在高温的灼烧中,宋澜反复梦见十八岁的郑知微,也梦见了她未曾见到的命悬一线的郑知微。 她曾在梦中高呼她的名姓,像是在呼喊被框在光亮玻璃中的人,总是得不到应有的回答。于是,梦里的宋澜哭了一次又一次,本应该滑落的泪水,还未展开它的轨迹,就已经被高温灼干,于是她哭过,却也未在深夜里留下痕迹。 便成为了一个秘密。 第二日醒来时,面对着覃欢的殷殷关切,她也只是浅言,说自己只是流感,无碍。 她病了三天,却又像是垂死挣扎了三年。 覃欢瞧见她更加瘦削与苍白的脸,啧了一声,提议道,“晚上出去吃顿好的?姐请你。” 宋澜想了想,终究还是应承下来,她想,能够和覃欢在外面多消磨一段时光也是好的,如今她倒有些害怕一个人面对黑夜。 宋澜今日休假。 她坐在医院对面的咖啡馆等待覃欢下班,接上她后,两人打了一辆车打算前往目的地。 订好的日料店在老城,她们从北安的东边一路往西边走,路上免不了要弯弯绕绕许久。 覃欢见宋澜状态低迷,不太像是病愈后的模样,关切问着,“老宋,你到底怎么了?总感觉你有心事。” 宋澜目光一直留在窗外,听到覃欢的问询后,才缓缓转过头来。 她对覃欢惨然一笑,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该如何向覃欢说自己同郑知微的往事,她这么多年,一直封存着这些回忆,封存着郑知微这个人,如若不是郑知微工作调动到了北安,她将会一直封存下去,至少,她曾经是这样想的。 可是,郑知微回来了,她甚至是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北安。宋澜如死水一样静谧的心陡然泛起了一阵阵波澜,吹向湖面的风时大时小,却总不停歇。她想要去拥住风,却发现自己双脚已经扎入了深土,她想要去留住波澜,却也发现波澜渐而散去。 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所以,就这样难堪的她到底要如何把这份纯白的心事告诉好友呢? 更何况,覃欢说,她喜欢郑知微。 最终,在逼仄的车厢里,宋澜也只是宽慰覃欢,说着玩笑话,说一顿大餐就能让她恢复元气。 覃欢将信将疑,见宋澜也没有了继续说话的心思,也只好噤声,还给她一份短暂的安宁。因为覃欢一天都忙碌着,没有吃什么饭,胃里难受,晕了车。她只好放下一点车窗,让寒冷的空气吹走自己肠胃里的恶心。 车子停在红灯前。 而就是这一次停留,覃欢看到了坐在一小区门口的郑知微。 “诶,郑警官?” 宋澜猛然回头,顺着覃欢的视线望出去,黑夜里,亮红的,除了的车尾灯,还有郑知微手指间的烟。 宋澜皱紧了眉,正想问覃欢可以不可以在这里下车时,就听见她果断地对司机说,“师傅,我们就在路边停,麻烦了。” 过了红绿灯,车子结束了这一行程。 而本该要去吃饭的两人折回走到了郑知微面前。 郑知微刚吐出一口浓烟,就看见停留在自己面前的两双黑皮鞋。 她抬头,看见了惊喜的覃欢以及面露忧色的宋澜。 郑知微猛然站起,却因为用力过猛,速度太快,脑中晕乎到炫白一片。恍惚中,她感觉到有人紧紧拉着自己的胳膊。 第13章 等着眩晕过去,她睁眼的一刹那,之前握着她胳膊的手也快速地撤离,郑知微知道,那是宋澜。 于是,她下意识地掐断了自己正在燃烧的烟,将余下的烟段揉进掌心。 “郑警官,你怎么坐在这儿?”覃欢看着郑知微,满眼欣喜。 “屋里太闷,出来坐坐。” 覃欢退后一步看了看,指着她左前方的小区,问道,“郑警官住这里吗?” 宋澜抬眼看着这小区,老旧的水泥涂满了外墙,小区的名字灯牌也暗掉了几个,只留下些许偏旁部首,旁边保安亭里的保安打着瞌睡,保安亭前本应该有门禁的大门大大敞开,道闸也被重石压住,大大拉起,所有的人与车都能随意进入。 宋澜看向郑知微,说,“你现在住这里吗?” 郑知微听出了宋澜未言明的潜台词,她点了点头,“之前住的地方卖掉了,爸爸看病需要钱。” “可那是你妈妈留给你的...” 郑知微闻言,弯了弯唇角,似乎想笑,却最终也没能表露出十足的笑意,“可那又如何?人都没了,留着房子也没用。” 覃欢听着有些心疼,她拍了拍郑知微的肩,问着,“伯父还好吧?” 郑知微表情有些僵硬,她顿了顿,“还好。” 身后便利店的光微弱地打在郑知微的脸上,于是轻易地暴露了她额角的淤青。 宋澜伸出冰凉的手,小心触碰上去,她强忍着自己的痛苦,轻声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郑知微微微颤抖,随后简单用手按住自己的淤青,装作无事,“没,我自己不小心撞的。”她说话时,眼眸低垂,不敢直视宋澜和覃欢。 这是她说谎惯有的情态。 宋澜知道。 于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是说,“郑知微,能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她低声恳求,毫无立场地恳求着...... 宋澜的语气温柔,甚至于,都能被夜风刮走,郑知微不想错过,不想要这寒冷的夜风把宋澜的话恍然卷走,于是她快速抬眼,眼睛里含着盈盈的光,对宋澜点了点头。 宋澜浅笑,她翻出自己包里的湿纸巾,然后小心地握住郑知微的左手,一根根帮她舒展开手指。她取走郑知微握在掌心的烟,又用湿纸巾一点点替她将残余的烟灰擦净。 她一点点给她擦拭着手掌,就像是这么多年来,对她迟到的抚慰。 覃欢看了一眼,也没留意,她只是看着郑知微的淤青,叹了一口气,“郑警官,你小心一点,别总是受伤。”然后她再度看了看时间,问道,“郑警官吃饭了吗?” 郑知微犹豫半响,最终在宋澜的注视下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可以和我们一起吃吗?”覃欢尊重郑知微的选择,即便她目光硕亮,邀请的意图明显。 郑知微往后站了站,她知道自己背后是一家小型副食店,知道副食店的旁边还有一家早餐店。她太过清楚,自己背后是怎样的一片昏暗与琐碎,以及其所代表的一切责任与压力。即便她饥肠辘辘,即便她的手刚被宋澜擦拭干净,但她似乎仍旧没有充足的理由和借口轻轻松松地去应上这场约。 郑知微礼貌又疏远地看着覃欢,拒绝道,“不了,我爸还在家里,我得回去看顾着。” 宋澜闻言,恍惚觉着自己感冒似乎还没好彻底,鼻子有些酸涩堵塞。 她想要留下郑知微,想要同她吃上一碗热乎乎的饭,所以她依着自己发酸发胀的脑子,说,“郑知微,吃顿饭吧。” 她说着稀松平常的话,却让郑知微愣住片刻,她的理智使劲地在与情感做着猛烈的斗争。可当夜风从她们之间穿过,掀起了她的衣角,宋澜的围巾时,她还是拒绝了。 郑知微不再看向宋澜,她一直盯着宋澜脖颈间的深蓝色围巾,忽然想起了多年前自己亲手编织的甚至漏风的笨拙的那一条,摇了摇头。 她说,“宋澜,我得回家。” 宋澜看着郑知微说完就转身的背影,只觉荒芜与苍凉。她的内心里疯狂般地长出杂草,汲取着她仅剩不多的甘露,令她十指发麻,浑身寒冷。 覃欢在旁边直叹可惜,宋澜一句一句听在耳里,最终对覃欢说,“覃欢,我还是好难受。” 覃欢以为她只是在说感冒。 郑知微回到屋里。 悬吊在屋顶的橙黄色的灯泡上还有未曾打扫的蛛网。被蛛网缠绕的光直直地打在郑鹏的脸上,橙黄的微光制造了一场与他的虚弱相悖的假象。 他躺在床上,喘着微弱的气,听到郑知微开门回来的声音后,又急地呼吸了几次,胸口有些剧烈地起伏。 郑知微坐在床位,看着郑鹏。 他因为过于瘦弱,脸颊凹陷,而使得双眼突兀。就是这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郑知微,许久,他才张了张嘴,问,“去哪儿了?” 郑知微抬头看了一眼屋顶,听着他那比蛛丝还要游离的声音,回着,“出去抽了几根烟。” 郑鹏紧抿着唇,似是有些怒气,“年纪轻轻少抽烟。” “嗯,知道。” “那个...”因为多年未曾认真叫过郑知微,郑鹏往往都只能用“那个”来称呼她。 郑知微闻言,抬起头,再次看向郑鹏。 “那个,你听我的,别治了,耗钱耗力。” 第14章 郑知微没有回答,她看着郑鹏床头散落的药,只是抬步走过去,将药一粒一粒再度装回药盒。 “...我说,不治了。” “该治还得治,还没到最后。” 或许是郑鹏久病卧床,或许是郑知微态度冷淡,又或许是他回想自己大半生妻离子散一事无成,刚才压下去的怒气再一次地冒了出来,他再度抓住自己右手边的杯子哐得一声砸向郑知微。 杯子落地,七零八碎。 郑知微躲在一边,仍旧保持一贯的冷淡,从墙角拿起扫帚将破碎的玻璃扫了干净。 “下次别砸杯子,家里没几个了。” 郑鹏被她彻底气到,猛地咳了起来。 郑知微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咳得脸发红,红过了照在他面上的灯光,红过了她曾经因为留不住爸爸而哭红的眼。 她没有去关注,郑鹏什么时候停止了咳嗽,只是听到一轮又一轮类似“别治了...”“那个你别管我了!”话时,郑知微离开了客厅,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似乎住着水火不容却又被命运捆绑的两个血脉相连的两个人。 郑知微没有开灯,只是坐在自己的床脚,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用手背轻轻盖住双眼,而指缝间流出烟草和酒精混杂的奇妙的味道,她想,她是想宋澜了。 郑知微多想要义无反顾地跟着她们走,跟着她们去吃饭,去聊天,去散步。吃饭时,可以给宋澜挑上一筷子牛肉,再告诉所有人,不要加香菜和葱;聊天时,她明明可以当一个极好的听众,听宋澜说话,看她提起的嘴角和生动的表情;散步时,她也可以近一点,再近一点地靠近宋澜,用手臂上树立的汗毛去感知宋澜的温度,去因此感受紧张与雀跃...... 她多想这样做,这些年,她却只敢放任自己在夜晚这样肆无忌惮地去想,就像现在这样。 黑夜赠予了郑知微短暂释放的权利。 郑知微的手背变得愈发潮湿,她还是没有将手背从双眼上拿开,而手机突然的消息却让她不得不睁开沉醉于奢望的双眼。 她的私人微信,突然得到了好友认证消息。 郑知微看着那个头像为玩偶熊的微信,觉得眼熟,她颤抖着点开头像,骤然放大的玩偶熊可爱地冲郑知微笑着,而它的脖子上,裹着的一圈圈的,是她那条,漏风的,笨拙的,又粗糙的围巾。 可就是这样一条围巾,原来也被人好好珍惜了十三年。 郑知微突然笑了,泪水也随即滑落。 她鼓足了勇气,点了通过,真好......她再度联系上了宋澜。 这个她爱了十五年的宋澜。 很晚很晚的时候, 她的微信收到一条新消息。 “郑知微,做个好梦,晚安。” -------------------- 第八章 贺秋明离开了北安,回到了潼城。 宋澜早在贺秋明给她发消息告知之前,她已经从贺春阳那里得知了此事。 贺春阳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日历上自己用红笔圈出来的日子,计划着日程。 下一周就是圣诞,是贺春阳取得“胜利”的日子。 当她在高中认识了郑知微,当她和她成为朋友后,不管是成绩、外貌、体育抑或是宋澜,她都未赢过,她曾经想,宋澜明明是自己介绍给郑知微的,她们之间却有了容不了自己的亲密。 贺春阳心不甘情不愿,用了伤害自己的方式发起一场赌博。 她认为,她赢了。 至少,在这之后的十三年里,郑知微再未出现在她们的世界里。 贺春阳想要订下北安最好的法餐厅,在圣诞夜时,邀请宋澜共进晚餐。 所以,她果断地给宋澜发了消息:“澜姐姐,下周二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 而这一条消息却久久未能得到回复。 宋澜刚下手术,疲惫不堪,她坐回自己的休息室,喝了一整杯温水。握着手机,脸色沉沉。 覃欢找来时,宋澜的脸色还是没有和缓。 “老宋,谁惹你了?脸色这么臭。” 宋澜脱下白大褂,她和覃欢约了晚饭,要去食堂。 “贺春阳。”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回答了问题。 覃欢走在她旁边叹了口气,“老宋,自打我认识你,看见你做事向来干脆,怎么就在贺春阳这里磨这么久?” 覃欢不了解事情的全部,只是恍惚记得第一次看见贺春阳找来医学院的时候,她曾打趣宋澜,说“你女朋友?不介绍一下?” 那是宋澜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她发火,她严肃地告诉了覃欢,“她不是。” 覃欢曾经劝告无数次,劝宋澜果决一点,拉黑不见一条龙。可每每说到这时,宋澜只是苍白着面色摇头说不可以。 在这之后,覃欢总是偶尔劝宋澜,“是时候了。”她觉得自己就像要怂恿宋澜发起什么严肃的行动。 就如现在,“老宋,该是时候了。” 宋澜目色呆愣,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正确的时候。 晚上值班的时候,宋澜再度看到贺春阳发给自己的信息,似是下定了决心,“那一天我要值班,没时间。” “那可以提前一天,平安夜的晚上。”消息很快就回了过来。 第15章 宋澜似乎没有料想到贺春阳的执着,她再无借口可用,有些失落的她走到窗边,抬眼看到夜幕之上的群星,发了许久的呆。 似乎群星能够抚平她的焦躁。 最后,她回,“知道了。” 回完消息的宋澜,点开了郑知微的微信,她看着她一片黑色的头像,心里隐隐下坠,昨夜她发出去的消息也未得到回复。 她翻来覆去地看,把看她微信当做是对自己的犒劳。 仅仅是隔着手机,看着她漆黑的头像,就能让宋澜感到喜悦。 如若,她想,如若就这样过一辈子,就让自己的“晚安”陪伴着空荡荡的聊天框,或许也是足够。 她一直未有真正走出北安,就像自己一直没有舍得让郑知微从自己的心中离走。 外面苍穹的天与浩瀚的海或许都难以洞察她这样一个渺小的人那更渺小的心思。 宋澜再度抬头,看向群星,于是,她将这样美好的天空拍下,发给了郑知微。 她并不知道郑知微会不会看到,也不能预测郑知微会不会回复,总之,这样想要分享的心情只是想要让郑知微知道罢了。 凌晨时,宋澜收到了回信。 凌晨两点三十四分,她特意去看了时间,想要记住,牢牢记住。 郑知微问,“宋澜,星星很好看。” “嗯,很好看。”她回着。 “那些星星像你。”郑知微发出这一场对话的最后一句话。 而直到第二天太阳初升时,宋澜还留恋昨夜的群星。 她想她总归感谢自己在一个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夜晚翻找出自己记忆深处的电话号码,郑知微的电话号码,然后鼓起勇气添加了好友。她的一切不理性与随心而为都使得她现在能够偶尔通过与郑知微的聊天得到全然的快乐。 她来到医院,却见贺春阳早早地就等上了她。 宋澜走到贺春阳面前,把自己围巾取下拿在手里,问,“一大早你怎么来了?” “澜姐姐,最近很忙吗?”贺春阳皱着眉,挽上宋澜的手,然后随着她往医院里走。 宋澜僵硬着被贺春阳挽着的手臂,回着,“嗯,有些忙。” “我就说嘛,最近你都不怎么回我消息,我还以为我哪里没有做好。” 宋澜吸了一口气,憋在心里,她抬眼看着挂在墙壁上的钟,打发道“贺春阳,你也该去上班了,我待会儿也要手术。” “知道的。”贺春阳抬起左手,看了看表,然后对她说,“澜姐姐,别忘了周一晚上的约会,另外,明天周末,妈妈和沈阿姨约好了我们两家人出门逛街,我妈妈让我转告你一声。” “嗯。”宋澜见贺春阳终于离开后,才拿出手机给沈宁筠。 “宝贝,这么早打电话?有什么事吗?”沈宁筠显然还在睡觉,说话的声音含糊沙哑。 “妈,明天中午你们的聚餐,我就不去了。” 沈宁筠坐起身来,她意识逐渐清晰,顿了顿,“哦,你说这事呀,怎么了吗?有什么事挪不开时间吗?” “没,就是不想去。” “宝贝,你是介意和贺家一起出去吗?” 宋澜握着手机,耳边发烫。 “人贺春阳追你了这么长时间,你也不给态度,又总是吊着人家,总是不好的,你要是不喜欢,就好好给人姑娘说,别弄得两家关系这么尴尬。” 宋澜深吸了一口气,她深知沈宁筠的劝言是正确的,也是她应该去做的,可她总归还是不敢赌,贺春阳她究竟会不会偏执到去郑知微面前了断生命。 “知道了,我再想想,明天你们去聚,你就随便帮我找个借口,我就不露面了。” 宋澜挂掉电话,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不至于在当下去想那一些糟心的事。她知道自己推脱掉明天的约会定会招来贺春阳的一顿盘问,但当她再度迎来郑知微时,她就知道有些风险她必须得冒,循序渐进地去为郑知微扫除掉一些潜伏的威胁,也给十三年前的自己和郑知微一些交代与希望。 -------------------- 第九章 东瓜岭社区的警情比较频繁,隔三差五地就有人找来,其中报警最频繁的是住在幸福家园的唐奶奶,她今年86岁,老伴已经去世十几年了,独居在自己的小家。 早年间,唐奶奶意识还算清明时,总能在幸福家园的门口见着她坐在一个受损的小木凳上,嗑着瓜子和别的奶奶聊天。偶尔,也会见她在小区里的大榕树下同别人打长牌。 那会儿,郑知微还没回来。 郑知微回来后见到的唐奶奶已经有些迷糊了,她说话说不清,找路也找不明白,但她总是知道上哪里找到郑知微。 唐奶奶把郑知微当做自己的孙女。因此,说起话来也免掉了一些客套,甚至有时候,会多些无理取闹。 “喂,喂,小郑,我叫你,你耳朵聋掉了?”唐奶奶矮矮的身子立在郑知微面前,一手抓着她的衣袖,死死拽住,脸上的皱纹随着她的不耐烦往下垂,松垮垮地瘪着气。 郑知微刚解决完手里的工作,转身面对着唐奶奶。 “奶奶,我在听呢,您怎么又来了?” “啊,什么我来了?” 郑知微凑近唐奶奶,在她的耳边,微微放大了声音,“我说,您怎么又来派出所了?有什么事吗?” 第16章 唐奶奶这下听明白了,她用那只带了金戒指的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衣兜,“钥匙!钥匙找不到了,回不了家了!” 郑知微恍然,然后挽住唐奶奶的胳膊,带着她走向回家的路。 “奶奶,我们上次给您说过了,钥匙,您就用一根绳子圈住戴在脖子上,您忘记了?”说完,郑知微指了指唐奶奶的脖子,示意她摸摸看。 唐奶奶嘟嘟囔囔,吧唧了一下嘴,随后,又拍了拍自己的衣兜,“我说钥匙丢了,钥匙!小郑,你给我找找钥匙,我要回家。” 郑知微点头,暂时应承着,“好,先回家。” 等着到了家门,郑知微帮着唐奶奶拽出戴在脖子上的钥匙,很长的一根红绳,拴着一个孤零零的钥匙。 郑知微帮她开了门后,再度给她戴在脖子上,嘱咐着,“奶奶,您钥匙找着了,下次再找不到,你再来找我。” 唐奶奶立在自己屋里,因为接近傍晚,光线昏暗。郑知微看不清她的面容,只闻得见家里的弥漫的一种潮湿又夹杂腐烂的味道。 这是唐奶奶家里惯有的气味,郑知微知道,这是唐奶奶以及她那些不再整理的衣服里、被褥里堆积已久散发出来的老人味。 她环视了一圈,想着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像唐奶奶一样,独居于一个老旧的小房子里,她不知道自己老了会不会也会像唐奶奶这样意识模糊,但她目视着唐奶奶,似乎就能从她那双浑浊的双眼中注视到自己的未来。 于是,她尽可能地想要多多给到唐奶奶多的关心与帮助。 外面的天愈来愈暗,老人家不喜欢开灯,只是喜欢坐在椅子上发呆。郑知微叹了口气,想要按亮屋里的灯,伸手一碰,开关啪嗒一响,却未见顶灯亮起来。 “奶奶,灯泡坏了,你等我一下,我出去买一个灯泡。” “你又要走了呀?”一股裹挟了悲伤的哀叹从她背后传来。 郑知微顿住,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到唐奶奶继续说,“你好好上班,妈妈这边不用你担心,走吧,走吧.......” 郑知微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她眼眶发烫,回望着唐奶奶,只见她坐在椅子上,双手搭放在双腿上,目光下视,甚至都没有看一眼门口。 郑知微心里发酸,张嘴回应着,“奶奶,我不走,我就出去买一个灯泡。马上就回来。” “珠儿,再见。”唐奶奶突然抬起头,冲她挥挥手。 郑知微心下不忍,抬头又看了看漆黑的灯泡与坏掉的灯丝,转身跑出去,跑到小区门口的五金店,买好了所需的灯泡,又急匆匆跑了回来,前后不足五分钟。 刚一回来,就见唐奶奶立在窗前,不知道在看什么。 郑知微扬声,“奶奶,我回来了。” 唐奶奶回头,又耷拉下她的脸,责怪道,“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家?” 郑知微冲她笑着,搬了一个凳子,放在顶灯的正下面。 “你要干什么?”唐奶奶走近,一脸探究。 “给您换个灯泡。” 唐奶奶哦了一声,然后伸出颤巍巍发抖的手,扶住了她的凳子。 郑知微仰头旋扭下坏掉的灯泡,又把新买的装了上去。走到墙边,再一次啪嗒打开开关,屋内瞬间被新灯泡的橙光笼罩。 郑知微看清了唐奶奶,于是,她笑着对唐奶奶说,“奶奶,下次找不到钥匙了,记得来找我。” “啊?什么?” “我说,您无聊了可以来找我。” “知道了知道了,年轻人怎么啰里吧嗦的。” 郑知微擦好了凳子,最终,还是离开了唐奶奶家。 走出单元门,她看到唐奶奶窗户透出来的明黄的光,喟然地叹了一口气,再转身,朝派出所走去。 她刚到东瓜岭时,陈富铭就把片区里需要特别注意的事情都给她说了一遍,其中,就有唐奶奶。 郑知微知道,刚才奶奶意识模糊地把她当成了自己的独生女。 那一个在外省上班却因为过劳而意外猝死的许明珠。 老两口给自己的女儿取名“明珠”,是把她当成了唯一的珍宝,可是这个珍宝却再也不会亮了。自那之后,老许爷爷身体每况愈下,而最终早早离世。只剩唐奶奶,一人坚守了三个人的家。 郑知微想,她可以偶尔当一当唐奶奶的“明珠”。 就像那个坏掉的灯泡,她也可以让她重新亮起来。 值完班的郑知微回到家,看见躺在床上的郑鹏,问道,“今天好些了吗?” 郑鹏点点头。 “嗯,约了下周要做透析。” 郑知微话音刚落,就听见郑鹏再度嘟嘟囔囔起来,“说了,说了不听!别做了,浪费钱,就让我死!” 郑知微立在门口,有些疲惫地看着郑鹏,说,“我不想让自己后悔,你就当我是为了我自己,好好配合,等移植。” “说得容易...”郑鹏张嘴喘着气,“说得容易...受苦的是我...” 郑知微听到这话,心里憋着难受,她走近,走到郑鹏的床脚,强忍着突然涌上了的哽咽,说,“现在有机会,为什么不等?为什么不想要好好活着?当年.......” 她还是没有忍住,眼角滑落一行泪,“你知道,当年妈妈有多想要活下来吗?” “可是....当时谁给她机会了,你...为什么不想要活下来?” 第17章 郑鹏哽住,他再度看向郑知微,叹了一口气,“我都没有怎么照顾过你,早就离开了你,你这又是何必呢?” 她看着郑鹏的眼,认真说,“我不想落人话舌,同时,我也希望大家知道,至少我还有一个家...即便,这个家早就名存实亡了.......” 郑知微脑海里又想起了唐奶奶独坐在椅子上的模样,补充道,“我也不想你凄零终了,即便是死,也要有人给你收拾后事。” 她说完,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郑鹏哭了,他发烫的眼泪顺着眼角岁月的沟壑滑落在枕头上,把他长久以来的埋怨与哀愁如数浸湿。 郑知微坐在自己的床边,摸出手机,登上私人微信,那里静静地躺着宋澜一个人。她犹豫许久,点开聊天框,又退出,她看着宋澜的头像,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握紧了手机。 而似乎是心意相通,宋澜的消息突然来临,郑知微手指发麻地点开。 她发了一张照片,说,“郑知微,北安又下雪了。” 郑知微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垂下的雪,回着,“嗯,下雪了。” 聊天戛然而止。 郑知微懊恼自己的笨拙与隐秘。她切回到工作微信,看到覃欢发了同样的内容。 “小郑警官,下雪了诶。” 郑知微没有回,她静静凝望着窗外的雪,突然想着遗留在所里的,宋澜的那一把墨绿色的大伞,想着还是什么时候还给宋澜吧。 思绪还未真正落成,覃欢的消息又接连而来。 “小郑警官,我有幸与你共度后天的圣诞节吗?” 郑知微看着“圣诞节”三个字,像是被刺了一下,猛然警惕,回,“覃医生,不好意思,要值班。” “啊...那真可惜,那我可以来看小郑警官上班吗?” 郑知微知道去哪儿都是覃欢的自由,但她仍是希望覃欢不要把过度的希望放在自己身上。“我可能会在外面执勤,不在所里。” “没关系,那小郑警官,提前祝你圣诞快乐。” 郑知微紧绷着神色,回,“同乐。” 她泄下气力,希望圣诞节快快过去,希望今天下的这一场大雪下得更大更久一些。 大到,可以把往事冰封,厚到,可以遮掩住自己的遗憾与悲痛,她甚至希望,槲寄生下所有的愿望都能被白雪埋葬,因为,她试过——槲寄生下许的愿望,根本不会实现。 -------------------- 第十章 12月24日早晨,当郑知微到派出所时,就见李云辉绷着脸坐在一边,不停地回着消息。 郑知微不是不会好奇他人之事的,可当自己刚走过他面前,就被李云辉叫住。 “微姐。”他的声音带一些谄媚与哀求。 郑知微看着他,目光沉静。 “微姐,那个...我能不能和你换个班?” “什么时候?” “明晚我女朋友想要和我出去吃饭,我说我得值班,然后她就和我闹脾气了,哄了一晚上都哄不好,微姐...拜托你,可不可以给我换一下明晚的班。” 郑知微原想着要如何才能熬过圣诞夜,这正赶上李云辉的请求,像卯榫一样,咔哒一声契合上了。于是,郑知微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真的?微姐?你说真的?明晚上哦?”李云辉一脸不可置信,接连盘问,见郑知微定住,笃定地回答他,“是的。去和女朋友过节去吧。” “行,那微姐你什么时候有事,随时和我讲,小弟随叫随到。” 郑知微见他脸色如拨云见日般晴朗起来,轻笑着,“再说吧。” 李云辉连忙点头,随后赶紧拿起手机给他女友许下明晚的承诺。 郑知微换好衣服出来时,见他已经乐呵呵地站在门口,于是,才开口问,“和好了?” “嗯!”他重重地点着头,“微姐,连续两晚值班没问题吧?” “没事。” “那你...过节什么的....” 郑知微知道李云辉好奇什么,她浅浅勾起唇角,“我不过节,放心。” 李云辉缓缓呼出一口气,又想起上次的谈话,继续问,“可是姐,上次你说有喜欢的人,怎么不尝试追求一下?凭你的条件,应该不难。” 郑知微看向门外,街道边上是堆积起来的残雪,有些已经失掉了大雪的纯白,变得肮脏,布满泥垢与污水,她一时觉得自己的爱意或许就如果这堆在树脚的大雪,找不到往日的纯白,总有时,会被环卫工人扫入不可回收的垃圾桶里去。 她摇头,“追求过,失败了。” “微姐,没关系,那是那人没眼光,你别往心里去,你总会遇到更好的人的。”李云辉瘪了瘪嘴,用着千篇一律的安慰人的话术这样说着。 郑知微听在耳里,许久,蓦然吐出一句,“可她已经是那个更好了。” 空气稀薄,她吐出的话未能在空气里长存,却只留下几团吐出的白气,表示,她曾站在这里,说了一些惨白又无用的话。 大雪会被清走,而东瓜岭一日的繁忙,直至夜幕都还未褪去。 等陈富铭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回到所里时,见郑知微还在忙碌,凑上前去询问,“小郑,吃饭没?” “没。” “这都几点了,还没吃?赶紧先去吃口饭,这两天可有得忙。” 第18章 郑知微看了看其他繁忙的同事,有些为难地开口,“铭哥,那个,我可以请假一小时吗?我今早走得忙,忘记把药给我爸拿出来了,我现在得回去看看,不放心。” 陈富铭了然,摆手让她赶紧离开,“别着急,一路小心,记得吃饭,这里有我和其他同事,别担心。” 郑知微感激地道了谢,拿起包就离去,她不愿因家事影响工作,但着实又担心郑鹏一人在家,一路走着,一路又想着还是得花钱请个阿姨帮衬。 她无暇顾及一路的热闹与繁华,等彻底回到家时,她只感冷清。 郑知微快步走到郑鹏床边,问,“今天感觉好些吗?” 郑鹏闻声,才缓缓睁开皱耷耷的双眼,他静静地凝视着站在面前的郑知微,见她眼角眉梢,头发衣服上均是一路沾上的露水,心里难过,又矛盾地张口,“你管我干什么?” 郑知微一听,心里隐隐憋火,想着时间有限,便不与郑鹏争论,只是自顾自地说,“先吃药吧,下周安排了透析,最近有什么不舒服记得告诉我。” 或许是透析的过程让郑鹏提前感受到了地狱,他被推至阴火缭绕之地,在挣扎中感受着皮肤的灼烧与刺痛,而这份疼痛也让他心生畏惧与抗拒。 所以,当透析再度迎上他的时间线时,他怒瞪双目,厉声呵斥,“说了,不做不做,让我死,让我死去呀!” 郑知微拧紧药瓶盖,将其放置原位后,将手中的药递到他的面前,“我还得赶回去上班,你抓紧把药吃了吧。” 郑鹏伸手一挥,啪得一声打掉一手心的药,又固执地将脸扭向一边。 郑知微抿住双唇,然后顿了顿,还是蹲下身去,在不明亮的视线里,拾捡起一颗一颗沾灰的药丸。 郑鹏略微伸脸,却只见郑知微佝偻跪地的样子,恍然间让她想起郑知微还未学会走步前的样子,而如今,她明明已经可以挺直脊背,大步往前迈进,却还是为了他这个将死之人,无助无力到幼时模样,他心中的懊恼烦躁一时纠葛在一起,最终使得郑鹏伸手抓起床边的输液杆猛地往外扔。 而此时,郑知微刚刚站起身来,输液杆顺着她的额头,擦出一道突兀的血痕,即便是在昏黄的灯光中,血红仍旧晃眼。 手中刚拣完的药又撒了一地。 郑鹏看着郑知微的额角,手发抖,他想要问问郑知微痛不痛,却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这一时,他意识到,他这个无能父亲的角色将会从头扮演到尾。 郑知微静了一会儿,感受着额角有些明显刺棱的疼痛,却还是清淡淡地飘出一句,“药挺贵的。” 郑鹏不言,只是当郑知微再度将盛满药的掌心递到自己嘴边时,他终于老老实实地就着温水吃了下去。 最后,他只记得,郑知微走时,将输液杆正正地摆回了自己的床边,而她离开关门时,也如往常一样,随着门的振动,晃掉了一些本就不再顽强攀附的墙灰。 郑鹏想,若是哪天他精神好了一些,定会走到门口看看,看那里堆上了几厘米高的墙灰,或许,他还能简单算一算,郑知微离开家的次数。 郑知微额角的伤因着北安城的夜风而逐渐凝固冷却。她也因此将其搁置在风中,不予理会,郑知微看了看时间,犹豫许久,还是没有立刻回去,她想要一个人走一会儿。 她从小区出来,沿着主路,渐渐地饱揽住夜里的繁华与霓虹。她从静谧走向热闹,在路边一阵阵音乐与人言中,窥探到自己的荒芜。当她决定回到北安时,她似乎就已经做好了格格不入的准备。 与繁华的北安格格不入,与往日旧友格格不入,与平凡温馨格格不入,与宋澜也格格不入。 可是,她从未想过,当这一切的格格不入都接踵而至时,她原来也没有自己料想的那般坚强与勇敢,像一只蚂蚁,随意就能丢掉性命。 她努力,尽可能地避免一切的发生,总以为,这样就能像遮掩住自己的伤口一样,遮住自己的无措。 郑鹏扔向她的那一个输液杆就像是戳破她最后泡沫的利刃。郑知微看到了,自己透明的,负重的,辛苦的生活。 承认自己很累,这是第一次。 就像她现在这般,耷拉下双肩,双手撑在膝盖上,慢慢地蹲在路边,这样明显地张扬着自己的疲惫。 郑知微蹲在路边,面前是车流疾驰,后面是行人言笑晏晏,店铺张灯结彩,大家共力地把郑知微“排挤”出北安的平安夜。 可就是这样的她,灰扑扑地失掉了颜色的她,却成为了宋澜眼中世界里的唯一的光彩。 宋澜放下车窗,看着郑知微。 她看着她蹲在路边,阖上双眼,一动不动;看着她紧紧环抱着自己,指尖发白;看着夜晚的小雪一片小小又柔柔地落在她的发顶。 宋澜原本有点近视,可是她看郑知微,却看得异般清楚。 她们之间隔着往来的车辆,在光影交错中,宋澜在心底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她甚至想要立刻下车去,跑到她的面前,将她揽入自己温暖的怀中,她想要问一问郑知微,十三年前的话,还算不算数,她也想要给她回赠一束更大的鲜花,一个更甜的蛋糕和一个颤颤巍巍的吻。 宋澜放在窗边的手死死地握着,她的眼底流动起不小的波澜。 第19章 可贺春阳的回来,让她顿时收起了波澜。 贺春阳把刚买到的热可可递给宋澜,扬着笑,“澜姐姐,喏,给你。” 宋澜接过,将它再度放到置杯处,问,“可以走了吗?” 贺春阳犹豫了一下,掏出手机,侧身问道,“澜姐姐,想要去看个电影吗?” “今天很累了,想早点回去。” 贺春阳坐正,看着前方,她顿了顿,方才开口,“好吧,那我们走吧。” 宋澜发动车子,她知道郑知微仍旧蹲在那里,就在自己的左边,她的余光似乎也还能瞥见她,可她就要离开。 宋澜皱紧了眉,踩深了油门。等到将贺春阳送到家门口时,她才呼出一口气,看向贺春阳,“到了,下车吧。” 贺春阳脸色有些白,她看着面无表情的宋澜,没敢问刚才为什么会加速,也没敢再提其他要求,她打消掉想要请宋澜上楼的念头,也将自己的告白再度延后,当她立在小区门口时,宋澜的车已经掉头飞驰离去。 宋澜往回开,她希望郑知微还在。 -------------------- 第十一章 郑知微站在树下,不会有人注意她。 她再度看了看时间,想着是时候回所里了,清理不完的思绪却仍旧像乱麻一样搅在自己的脑子里。 她叹出一口气,白色的气团也随之飘散出来,郑知微心里痒痒,想要抽烟,可在人员众多的主街道,郑知微还是忍了下来。 她抓出衣兜里的火机和烟,往分叉的小巷走去。 巷子里偶尔有一盏贴在墙面的灯,但给到郑知微更多的,仍是黑暗。 她走到巷子深处,才终是定住。 郑知微往后靠在墙上,松开手,抽出一根烟送入嘴里。她再度侧身,微躬着脊背,搓亮火机,借势点燃了嘴里的香烟。 她只知,当她将浓浓的烟吸进肺里时,才终于感觉到松弛,而她不知道的是,宋澜一直站在她身后大概两米的距离,看着她瘦弱的脊背与不明朗的身影。 宋澜皱紧着眉,心里郁郁。 她一路小心翼翼跟着郑知微走了进来,而郑知微却始终背对着她,在离了她两米距离的位置,点燃了一根烟。 巷子太深太暗,夜幕沉沉,宋澜甚至看不到她的神色,只能看到点燃的灯火在她眼前闪了一闪,接着就是迷蒙生腾的烟雾。 一团团,好似就要带她离开。 宋澜不想要郑知微这样离散,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往前走,主动缩短了她们的距离。越走近,她越是紧张,她感受到自己分明激烈的心跳,而最终化成一句,“郑知微...” 郑知微抖了一下,像是被吓了一跳,她回身,嘴边忽明忽暗的烟只能堪堪照亮郑知微三分之一的侧脸。她的双眼猝不及防地遇上宋澜,于是仓皇地取下香烟,将它揉进手心里,紧紧握着。 但宋澜似乎将眉头皱得更深了。 郑知微知道,宋澜很不喜欢烟味,往日走在路上,遇见有人抽烟,宋澜都会拉着她绕很大一圈,再数落抽烟的人没有素质。想及此,郑知微狠狠往后退了一步,她尽可能避免自己的烟味熏到宋澜,即使,有些为时过晚。 “...那个,对不起,我...”郑知微憋了许久,才打破了巷子里的沉默。 宋澜站在原地未动,她只是盯着郑知微身后墙面的灯,那般清楚地照亮了整个郑知微,于是,她也看清了郑知微额角那一条肿胀狰狞的伤痕。 宋澜走上前去,指了指她的额头,问,“这里,怎么回事?” 郑知微堪堪碰了一下额头,才回过神来,却紧闭着双唇,不作回答。 “工作受伤了?” 郑知微摇头。 “磕着了?” 郑知微仍是摇头。 宋澜叹了很长的一口气,疲惫不堪。 郑知微心里发紧,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说,“我要回去上班了。” 宋澜见她低垂头,有意地要把自己的额头埋入更浓的黑暗。宋澜心疼不已,她忍了忍,把所有的疲惫与心疼都如数压抑,最终只是问,“刚从家里出来?”她似是想起上次在小区门口遇见郑知微的样子,追问着,“你爸打你吗?” 郑知微顿住脚步,却还是摇了摇头。 宋澜有些烦乱,她看着只是低着头,什么也不说的郑知微,只好伸手拽起她的手腕,有些严肃,“走。” “去哪儿?”郑知微快步跟上她。 宋澜不说话,只是拉着她。 一只手带着冬日的寒冷,不甚用力,只是不多不少,握住了郑知微的手腕,紧接着,更冰凉的触觉一寸寸攀上宋澜的心口,她心底发寒,总觉得难受。 她们一路走,从巷子深处走回主街,从黑暗走入光明。 当主街的热闹与灯火嘭得一下打向宋澜时,她手指用力,紧紧握住了郑知微的手腕。 她想,她总归还是企盼,有一日,自己也可以那样无所顾忌地带着郑知微走在充满节日气氛的每一个街道。 不言旁他,只言祝福,只论拥抱。 耳边迎来嘈杂。 宋澜收住心思,拉着郑知微走进街边一个药房,买了一瓶消毒酒精,一袋棉签,就将她摁在药店外的椅子上,说,“痛就告诉我。” 她言简意赅,面色凝重,郑知微知道,宋澜有些生气。 第20章 所以,她只好乖巧地仍由摆弄,即便是痛也只敢忍着,憋得耳朵发红。 宋澜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放轻了手中的动作,一边擦药一边呼气,企图用一些微弱的凉风缓解她的疼痛。 消毒酒精的味道倏然盈满了两人的口鼻,带着辛辣,逼得眼眶有些发酸。 宋澜擦完了药,然后拍了拍郑知微的右手。 郑知微这才松开拳头,而刚才那一根被她粗鲁掐断的烟扭扭曲曲地瘫在她的手心。 宋澜捡起她的烟头,和着自己手里的棉签一同扔进了垃圾桶。 而这之后,她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坐在郑知微身旁。 她们面前,人来人往,耳边还吹着冬夜的风,北安的风。 路边的树上已经没有枯枝可以任由风的吹拂而垂落,而大树反倒被人们装扮成了五彩的灯。 在郑知微的眼里,一个小小的橘黄的灯就在她的眼里放大又散开,她的双眼兀自散开许多的灯,就像是流放河灯一样。她以为,所有的灯下面都有人们的祈祷。她亦深知,自己的梦想难以实现,却也仍是希望,这个城市里,更多的人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如果,可以更加具体,她希望,宋澜,此刻正坐在她身边的宋澜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 思及此,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晃了晃,才鼓起勇气问,“宋澜...你和贺春阳...结婚了吗?” 宋澜猛地回头,却没有撞上郑知微的眼睛,那双曾无畏倾诉过爱意的双眼。 她握紧手,感受到手心尖锐的疼痛后,才吸了一口气,屏住,再轻言,“没,我和她没在一起。” “那...为什么?怎么分了?其实...贺春阳她.......”郑知微想要夸一下她曾经的这位朋友,但她拗不过自己内心的嫉妒和羡慕,没有再说下去。 “郑知微。” “嗯?” “是谁告诉你,我和贺春阳在一起了?” “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宋澜轻哼一声,摇了摇头,“你有当面问过我吗?” 郑知微耷下双肩,许久未有说话。 她只是想,当面问?如果问出了答案,她又该如何面对呢?可以笑着说祝福吗?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吗?还是说,可以止住流泻的眼泪,可以放下那份深深的爱呢? 郑知微不知道自己会作何反应,于是她不想要当面知道答案,至少如此,她还可以在一些个梦里得到一些虚假的绮丽,得到一些自己构想的结局,至少在梦里....对吗? “郑知微...我承认,以前,我有一些隐瞒,十三年过去了,正好今天也是平安夜,现在的你,还想要知道我的答案吗?”宋澜说得战战兢兢,她原本没有想过这般随意地做出一些选择,承诺一些诺言,但当下,或许是节日的热闹灼烧了她的心,当她看着一对又一对伴侣欢笑走过,她就这样冲动地问了郑知微。 话一说罢,她的紧张、懊悔、期待都紧紧搅成一团,灰扑扑地,辨不明,解不开。 郑知微不敢动,闻言只是紧张地挺着背,她甚至不敢侧头看一眼宋澜。她第三次看时间,最终,等一阵崭新的凉风吹来时,还是说,“宋澜,我该去上班了。” “我送你。”她果断地站起身子,又像是松下一口气。 此时,宋澜清醒了一些,她意识到,如若不能解决掉贺春阳的问题,她永远给不了郑知微全然的爱与保护,她甚至可能会比郑知微更胆怯,如履薄冰,挺糟糕...... “不用,很近的,走几步就到。” 宋澜看着她的眼睛,有些闪躲和颤动,她放缓了语气,想了一个借口,“我雨伞还在你那里,我送你,顺便过去拿,听说晚上会下雨。” 郑知微咦了一声,疑问地问着,“你没开车?” “嗯,晚上出来吃了个饭。” 郑知微想着今天的日子,不敢随意探听宋澜是和谁吃的饭,只好哦了一声,默认了宋澜的行为。 她们并肩走在街上,却没有十足的亲密,像是专门约出来见第一次面的陌生人。 她们无声地走了五六分钟。 而这五六分钟的并肩,却让郑知微紧张到发汗,她看着东瓜岭派出所明亮的灯牌,呼出一口气,忙不迭地说,“宋澜,我到了。” 宋澜抬头看了看,嗯了一声,“走吧,送你进去。” “那个...我..” “我要拿伞。” “哦,对。” 郑知微迈了个大步,领着宋澜就进到了办事厅。 陈富铭一见郑知微回来了,张口就问,“小郑,回来了?吃饭了吗?” 郑知微饥肠辘辘,可当着宋澜的面,只好支支吾吾回答,“啊..吃,吃了。” “行,你先去换衣服,今晚有几个报丢手机的案,连忙登记跟进一下。” “好的。”郑知微走进更衣室,看着自己一直没舍得拿出的雨伞,抿紧了唇,最终还是将它握紧,拿了出去。 她把雨伞交给宋澜,“路上注意安全。” 宋澜看着她的眼睛,嗯了一声,又把剩下的药和棉签递给她,“记得擦药。” “好。” 她们之间进行着最简单不过的对话,而双眼却不敢再有更多的接触。 宋澜转身从所里离开,而郑知微也转身投入了工作。 第21章 街上的喧闹都快要褪尽。 等到她彻底忙完后,才有一位年轻警察提醒她,“微姐,这有你的东西,已经放很久了,你别忘记了拿。” 郑知微活动了一下脖子,走到置物处,看到一碗炒饭,一碗汤,以及一把墨绿的雨伞。 那把她依依不舍刚送回去一个多小时的雨伞,再一次地被送回到自己的面前。 饭和汤已经冷掉。 郑知微眼眶却愈来滚烫。 她想,晚上的坐在药店外的她多想要回答宋澜,“想,宋澜,我想知道...你的答案....” -------------------- 第十二章 北安夜里悄无声息地下起了雪,不大,却足以在车顶上堆积上一层白雪。 郑知微清理好警车的积雪后,才对着站在她身后的年轻警员说,“小唐,走吧。” 跟郑知微一起巡逻的是一位刚派到东瓜岭实习的年轻警员——唐志梁,他挠了挠头,绕着车头,坐进了副驾驶,等郑知微发动汽车后,他才问,“郑姐,咱们这是去哪儿?” “带你认识一下我们管辖区,走一圈,记牢了。” 唐志梁点头,便随着郑知微坐车离开。 他们以派出所为起点,沿东瓜岭南街,经由北安市最大的商区,最后绕到人民公园,顺着往北,绕了一个大圆。 “记住了吗?”郑知微看了一眼唐志梁。 年轻小伙点点头,乐呵呵地回道,“都记住了,姐,我们所管的区还挺大。我小时候很少来这边,家住在北边,比较偏,只有考好了,过年要买新衣服了,我妈妈才会带我来这边逛街,没想到现在,这一片,归我管!” 小孩说起这些话时,语气里是压不住的自豪。 郑知微听着,也只是点头,“但是任务也很重,会比较辛苦,你做好准备。对了..晚上有约会吗?” “没。”唐志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嗯,那和我去街上巡逻。” “行,姐你说怎样我就怎样。” “嗯。”郑知微顿了顿,慢慢地把车往所里开,“另外,提个要求,不要叫我姐。” 唐志梁哦了一声,被郑知微的严肃和冷淡冻得有些不敢说话,只好乖巧地坐在副驾驶,不再言其他,直直盯着窗外。 唐志梁是土生土长的北安人,随母亲一起生活,就连当初报考大学时,也只考虑北安本地的大学,最终进了北安警察学院。当他第一天来东瓜岭报道的时候,陈富铭听他介绍完自己后,还开玩笑地对他说,“小唐呀,你这以后娶媳妇了是不是还得挨着妈妈住呀。” 郑知微不知道唐志梁当时作何反应,又有何种表情,只是,他记得,唐志梁在静默许久之后,才认真地对陈富铭说,“不会的。” 陈富铭或许是认为自己的玩笑开得过了,道了歉后,也不再提。 郑知微在这些琐碎的回忆中,和唐志梁一同回到了所里。 刚入门,就见陈富铭扣着一男人进了所里。 陈富铭注意到唐志梁好奇的眼神,说,“寻恤滋事的。” 说罢,又想起什么,对郑知微说,“对了,小郑,那个面馆老板的猫又跑到通道管里去了,你现在有空帮他把猫抓下来。” 郑知微嗯了一声,转回身子,继续朝外走。 唐志梁愣在原地,“郑姐,那我呢?” “你留在所里帮忙。” 唐志梁再度挠头,有些无措地看着郑知微离开,他瘪了瘪嘴,问执勤的其他警员,“各位哥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你去外面,叫那个穿红袄子的人过来拿回执。” 他刚一出门,叫了叫穿红袄的女人,就看见覃欢站在门口,有些惊讶地问,“诶,覃医生,你怎么在这里?” 覃欢只觉眼前的人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疑惑半响,却等来了唐志梁的自我介绍。 “覃医生,我是阿梁。” 他一说出这个称呼,覃欢便对应上了人,连忙闪烁着双眼,再看向他身上的警服,有些欣喜地说,“你小子都毕业了?还当警察了?” “覃医生,我还在实习。”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说,“刚来没多久。” “嗯,很好!”覃欢拍了拍他的肩,似是想起什么,眼底涌上一些热浪,“阿梁,很好!” 唐志梁难得地收起自己开朗的笑容,认真对覃欢说,“覃医生,毕业后,我还是想成为一个交警。”他这般明确地说着自己的心愿,他想让覃欢明白,他的梦想始终没变,他用这样简单又纯粹的方式表达着感谢。 覃欢点点头,“好,那祝你梦想早日成真。” 他们正聊着,覃欢就瞥见郑知微从右边走来。于是她彻底地展开笑容,走到郑知微面前,“郑警官,你好呀。” 郑知微猝不及防,她看向覃欢,问了和唐志梁一样的问题,“你怎么在这里?” “这不是想要来看看你吗?” 郑知微有些不知所措,她停下脚步,对覃欢说,“覃医生今天休息吗?” “原本想着圣诞节可以请郑警官吃顿饭,提前换了班,没想到,没约成,于是我就想着来找你呀。”覃欢有些开玩笑地看着郑知微,她看着她,眉梢都跳动着快乐的节奏。 郑知微那般轻易地感受到了她的快乐与亲近,有下意识的排斥,只好再次礼貌地解释,“不好意思,覃医生,我真的要值班,没办法...” 第22章 “能理解,郑警官,我只是来看看你,别紧张。”覃欢清了清嗓,再次说明自己的来意。 唐志梁这会儿凑上来,“覃医生和郑姐认识呀?” “嗯,朋友。”覃欢说完,才看向郑知微,不好意思地问,“郑警官,我这样说,不介意吧?” 郑知微摇摇头,她虽然未能与覃欢有更深的交流,但她知道覃欢性格开朗,待人真诚,更何况,她是宋澜的朋友。 于是,她也放松一些,扬起笑容,“嗯,是朋友。” 覃欢开心地挑挑眉,看着唐志梁,颇有一凡自得。 “那个...覃医生,如果不介意,中午我请你吃饭吧。”郑知微知道覃欢的来意,心中有愧,只好想着请她吃饭,算是表达歉意。 覃欢眼睛亮了起来,“好呀!” 郑知微看着站在覃欢侧身后的唐志梁,说,“小唐,你也一起吧。” 唐志梁摇摇头,他笑着说,“我妈妈给我带了饭。” 他一说完,转身就进了所里。 留下覃欢愣愣地回味着他刚才的话,深色凝重。 郑知微没有留意,只是看了看时间,对覃欢说,“覃医生,您等我一下,我进去登记一下警情处理内容。” “没关系,我等你。”覃欢指了指外面的长凳。 不一会儿,覃欢就见郑知微从所里出来。 她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露出明亮的额头,眉宇的英气也展露无余。她不笑的时候,像阿尔卑斯的冰山,她开口说话时,又像是山间静谧的冰湖。 覃欢自诩见过太多人,也谈过三次恋爱,可从未有一个人像郑知微给她的感觉一样,一看见,心里就怦怦跳,一靠近,就又得到了冰封时的宁静,仿佛,这世界,就此,只剩下自己以及...身边的郑知微。 “覃医生?” 覃欢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嗯?不好意思,郑警官,刚才我想其他的事去了。” “没事,我是问,介不介意吃简单一点。” “我吃什么都行。” 郑知微点头,她带着覃欢来到一家面馆,“覃医生,不好意思,我中午时间也有限,吃面比较快,下次,下次有机会,我一定请你吃一顿好的。” 覃欢听到她话里的“下次”,心里滋滋冒泡,立即应声,“好呀!”她说完,就拉着郑知微的衣袖往里走,“吃面挺好的,我和宋澜上班的时候偶尔也喜欢吃面。” 郑知微轻声嗯了一声,坐了进去。 她点了一份牛肉面,覃欢要了一份刀削。 当滚滚热面端到她们面前时,郑知微拿起筷子,一点点将面上的香菜和葱如数挑出,堆放在纸巾上。 覃欢一边搅拌着面,一边笑着说,“宋澜也不喜欢吃葱和香菜,你们还真是老朋友,习惯都一样。” 郑知微筷子顿了一下,她抬眼看向覃欢,想着是否该向覃欢说明自己的想法。她看向自己手边被挑拣出来的香菜和葱,回想到高中时期,想着那会儿,她就是这般帮宋澜挑着她所有不爱吃的东西。 郑知微能吃香菜,也喜欢吃葱,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养成了不吃的习惯,她同宋澜一样,都不会提前告诉店家,去葱去香菜。而现在,她每一次这样去挑拣香菜时,似乎都能再一次欺骗自己,宋澜就笑脸盈盈地坐在对面,拿着筷子,看着自己。 思及此,她还是放下来手中的筷子,对覃欢说,“覃医生,我和宋澜不是老朋友。” “嗯?”她咬断面条,扯出一张纸,擦掉嘴边的油,等着郑知微继续说。 “我和宋澜...不是老朋友,我之前给您说过,不要把无用的希望放在我的身上,是因为,我喜欢的人是宋澜。”她说出来了,心里松下一口气。 郑知微看着覃欢面色染上凝重,看到她皱起眉毛,心里的愧疚更甚,但还是想要说得清楚一些,期盼着覃欢能够及时止损,“我喜欢宋澜,从很早很早开始。” 覃欢垂下头去,用筷子戳着面,有些沉沉地问,“那宋澜知道吗?” 郑知微紧抿双唇,她想,此刻她该回什么呢?回“知道”?但知道她心意的宋澜又怎么能够在那个平安夜后就主动切断了和她的所有联系呢,知道她心意的宋澜又为什么可以连拒绝都不主动告诉她呢?但她的确是那样明确地告诉过宋澜,傻傻地带着鲜花和蛋糕说过自己的心意呀....... 郑知微搅起面,回答,“她...应该知道吧...” “那她什么态度?” 郑知微无奈地笑了笑,“您看我现在,就应该知道她的态度了吧。” 覃欢放下筷子,看着郑知微有些发红的眼睛,说,“郑警官,我是真的挺喜欢你的,这我不会否认...”面馆嘈杂,覃欢的声音不高不低,在狭小的店面中清晰地传递到郑知微的耳里,“你让我知难而退,或许也是对的,但....我想,只要你和宋澜没有在一起,我应该有平等追求你的机会,我呢...也不知道你以后会不会和宋澜在一起,但我总还是想要为自己争取一次,所以,如果你真的在意,就把我当成朋友吧,你可以拒绝我提出的任何要求,也可以选择接受,我喜欢你只是我自己的决定,你的选择也自然由你来决定,这样似乎并不矛盾,所以.......”她像是用这一大段话安抚了自己,最终还是笑着说,“所以,我还是会继续喜欢你的哦。” 第23章 郑知微看着她开始继续埋头吃饭,心里的矛盾越滚越大,她深知覃欢说得在理,可她要如何说服自己顺理成章地去接受别人的爱呢? 她茫然无措,只好也吃面。 面馆人很多,多是喧闹,而她俩,吃得无声。 等到再次回到派出所门口时,覃欢才开口说话,她扯了扯郑知微的衣袖,说,“郑警官,今天谢谢你请我吃面。我吃得很饱,很开心。”她作势揉了揉自己的肚子,然后顺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的精致的礼物,递给她,“郑警官,圣诞节快乐。” 覃欢就这样大大方方地把礼物放在她的面前,郑知微看着礼物,想着覃欢刚才在面馆里说的那些话,最终还是说,“谢谢你覃医生,东西我就不收了,下一次,请你吃好的。” 覃欢装作无事地收回自己的礼物,压住自己内心的酸涩,扬起嘴角挥手,“那我就先走了,郑警官,圣诞节快乐!” “嗯,圣诞快乐。” 覃欢听着她说的祝福,走回了车里,然后把礼物放在副驾驶,发动了车子。 车内的空调发挥了作用,暖气扑向覃欢,最终,让她卸下嘴角的笑,体内的潮湿因为温度的回升而开始蒸发,蒸发出的水汽最终从她的眼角垂落。 垂落完所有的水汽后,覃欢才觉得,这天气真的挺冷的,寒气裹住了她,逐渐收紧,让她难受。 -------------------- 第十三章 一下午,郑知微都有些心不在焉,得闲时,脑子里总想到面馆里她对覃欢的坦白以及覃欢的那番话。 她越是想要忘记,却越是记得深刻,她还担心,她的坦白会不会使得覃欢与宋澜之间产生莫名的嫌隙。 当她再次叹出一口气时,陈富铭拍了拍她的左肩,问,“小郑,有心事?” 郑知微摇摇头,只是拿起保温杯,仰头喝了一口温水。 陈富铭见她回避的态度也不再多问,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才嘱咐着,“晚上你带小唐去执勤的时候,盯着点,今晚醉酒的估计不少,有问题,随时呼我。” 郑知微别好对讲机,点头。在束好警用设备后,冲陈富铭点点头,高声叫着唐志梁。 唐志梁急匆匆地从更衣室里出来,穿戴规整地跟在郑知微身后,有些兴奋。这是他第一次执勤,又穿着警服,别着辣椒水和警棍,一种自豪与使命感从他心底油然地生了出来。 他和郑知微开车到了顺良厚街时,中心广场的人流量却在一时让他犯了难,他不知道该如何展开工作,只好学着郑知微的样子,打开警用对讲通道,将双手放在腰带处,做好随时应对警情的准备。 他们基本与人流逆行,在人来人往的顺良厚街,仔细观察着街边情况。多少次,唐志梁都感觉到行人踩脏了他出发前刚擦好的透亮的黑皮鞋。 等走到人流较少处时,他才低头看了看印上灰脚印的鞋头,皱眉,伸手将鞋印擦去。 郑知微看着他一系列动作,勾了勾唇角,问道,“新鞋子?” 唐志梁摇头,“买了四年了。” “很喜欢?” “嗯!”他重重回应,“这是我考上大学后,我妈买给我的。” 郑知微点了点头,不再询问,双眼炯炯地盯着来往的行人,不多时,她和唐志梁就被街角的争吵吸引了注意。 他们快步赶了过去,只被呛鼻的酒气熏了个正着。 郑知微走到两拨人的中间,开始调停矛盾。 “警察,怎么回事?” 一裸着膀子,腆着大肚的男人凑过来,有些语无伦次地嚷着,“警官!这狗日的摸我女人。” 唐志梁拉远醉得厉害的男人,警告着,“有事情可以和我们回所里配合调查。” 谁知,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男人的怒火,他涨着通红的脸,狠狠推了唐志梁一把,啐了一口。“老子女人被那个杂种摸了,你却要抓老子?你是谁呀你?你他妈搞得清楚不?!” 郑知微伸手隔在唐志梁和那男人中间,放大声音仔细说,“如果你这边确认那个人...”郑知微指着男人对面一个抽着烟满脸不屑穿着满身logo的矮个男子,“确定是这个人摸了你的人,并且如果你想要处理这件事,可以和我们回所里配合调查。” 醉酒的男子难以将郑知微说的一番话理解到位,只是认为,眼前的两个陌生人要把他带回派出所,要放过对面的人,一怒之下,哐得扇了郑知微一个巴掌。 男人用足了力气,郑知微险些没站住,只觉得左耳嗡嗡作响,脸上开始有火辣辣麻木的疼痛。 唐志梁拿出手铐,冲上去就要将男子铐住,“再次提醒,我们有执法记录,你刚才的行为已经涉及袭警,麻烦你和我们回所里配合调查。” 唐志梁个虽高,但耐不住身量太轻,就当他快将手铐铐住男人时,肥壮的男人一个手肘杵上唐志梁的鼻子,猛得让他发痛。 就在他伸手捂鼻而错失铐住他的时机时,男人从兜里摸出□□,赫然亮出刀刃,挥在郑知微和唐志梁面前,出言不逊,“信不信老子捅死你们?” 郑知微下意识地把唐志梁拉到身后,站在男人面前,尽可能安抚,“大哥,有什么事可以慢慢说,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和我们讲,我们帮你解决。” 在她安抚失控的男人时,唐志梁按下对讲机,“顺良厚街与虹源三路交汇处发生酒后滋事和袭警事件,寻衅滋事的一共有三人,其中一人手持管制刀具,请求支援。” 第24章 对讲滴滴响了两声,“收到,稍后就到,请稳住现场,尽可能控制持刀人员,避免伤害群众。” 郑知微见男人已经有些站不稳了,手中的刀也未握得太紧,这才鼓了一口气往前,再次耐心地对男人说,“我们可以帮你解决你的问题......” 郑知微话还未说完,被指控骚扰的矮个男子突然嘚瑟地冲男人说,“垃圾瘪三,你女人我就先带走了,你就陪警察回去醒酒吧。” 唐志梁伸手把那矮个男人截住,“你站住!如果他指控你骚扰,你需要跟着到所里配合调查。” “警察,你看看是我骚扰吗?”他指了指自己怀里的女人,解释道,“我女朋友早就和这个傻逼分手了,他今晚自己喝醉了找我,说要和我算账,还污蔑我摸她女人。” “具体什么情况,我们会调查,你们都先别走,先和我们回所里。” 矮个男子和女人转身还是要走,与唐志梁不停地掰扯解释,来回抵抗。 郑知微还顾不上身后的事情,她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再度握紧手中的刀,并怒吼一声,“老子要杀了你!” 她猛然一惊,往前一步,伸手紧扣男人的手腕,可刚才还醉酒的男人突然快速地伸出另一只手,从自己被控制住的手中拿出刀具,往前死命一戳,一边叫着,“老子要杀了你们!!” 唐志梁回身一看,只看见郑知微死死地抵在男人面前,方才那把锋利的,泛着寒光的□□,此刻也不见了踪影。 “郑姐!” 唐志梁惊慌地凑上去,刚才嘚瑟叫着要走的矮个男人和女人此刻也呆愣在原地,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唐志梁费力地将醉酒的男人铐住,看着刚才那般严肃的女警察此刻跪在地上,衣服被鲜血浸染了。 来支援的警员赶到时,唐志梁已经叫了救护车。 等救护车到了后,他们留下一个女警官陪同郑知微前往医院,剩下的警员和唐志梁一同把滋事的三人带回了所里。 唐志梁坐在警车里,看着自己染着血的手,不停发抖。 开车的警员看着他,安慰着,“别担心,郑姐福大命大,应该不会有大碍。” 而此刻,被祝福,被祈祷的郑知微正被推进附院急诊的大门。 覃欢白日被郑知微拒绝后,不想一人待着乱想,只好又回了院里。急诊室全年无休,事情多且杂,多她一人倒也能帮不少忙。 正当小护士感叹今晚没什么人时,着急的步伐就再度充斥到了整个急诊大厅。 覃欢晲了小护士一眼,丢下一句,“急诊室大忌!”就跑了出去。 她远远地看到一个穿警服的女人随着平推车奔跑,心里有些慌乱,而当她看到躺在平推车上已经休克的郑知微时,覃欢心里猝然发紧,可也只是皱着眉,一言不发地接手,准备救治。 她承认,她想郑知微,想了一下午,可她也不愿意看见郑知微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覃欢眼眶发烫,观察着郑知微的生命体征,开始恢复一位医者的冷静与理性。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学医多年,向来自觉勤奋踏实,听多了同行夸赞天赋异禀,病人感叹妙手仁医。而当下,此时,看着郑知微无助且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时,她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医术,怀疑自己的抢救是否可行,是否正确,是否可以让郑知微脱离危险,她有了犹疑,而这些复杂的情绪再一次让覃欢认识到,自己完了,彻底地完了。 她叫来了陈宏医生抢救郑知微,而自己退成助手。 他们一同站在手术台前,争分夺秒。 当陈宏告诉她抢救成功时,她像是一个无知者,一个从未接受过医学教育的人一般,木讷地点点头,说,“谢谢医生,成功了就好......” 陈宏疑惑地看着她,又指了指躺在床上脸色煞白的郑知微时,“认识?” 覃欢还未缓过神来,机械性地回应着,“啊,认识。” 陈宏表示理解地点点头,随后走出手术室。 覃欢是随着郑知微一同出手术室的,当她出来时,看见唐志梁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警察一窝蜂地拥了上来。 她知道他们想问什么,关心什么,于是不住点头,不住说,“手术顺利,一切都好,一切都顺利,要再观察一下,没什么问题,可以转入普通病房。都顺利,都好......” 她耳朵嗡嗡的,看着一群男人在她面前喜极而泣,捂脸流泪,这才像是回到了现实,让护士把郑知微送到了监护病房。 她走到休息室,坐在床边想了许久,才拿起手机,拨了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了起来。 “老覃?” 覃欢听着宋澜的声音,还是没憋住眼泪,哭了出来。 宋澜在办公室里,听到覃欢有些崩溃的哭声后,坐正,认真问着,“怎么了?你怎么哭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覃欢喘了口气,在电话里,哽咽着,对电话那头的宋澜说,“老宋,郑知微受伤了......” -------------------- 第十四章 从住院大楼到急诊大厅缓行需要近8分钟。 从住院大楼到急诊大厅奔走需要近5分钟。 从宋澜放下电话跑到急诊大厅,只过去了3分钟。 覃欢看着气喘吁吁的宋澜,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傻,郑知微...也很傻...... 第25章 她从未见过宋澜像现在这样失态,跑散的头发凌乱地堆在自己头上,白大褂上的名片夹差点脱落,她往日整洁的衣领也翻滚着剧烈奔跑的痕迹。 这样的宋澜,应该也是喜欢...郑知微的。 “她怎么样?”宋澜哑着嗓子,鼻头通红,眼睛通红。 “执勤过程中受伤了,流血性休克,有脏器破损,刀刃埋得比较深,好在送来及时,陈医生抢救过来了。” 宋澜听着覃欢的叙述,感觉十指发麻,心脏顿顿地痛,以致留下一行疼痛的泪水。 她问,“现在能去看看她吗?” 覃欢摇头,“得要明天。” 宋澜暗下双眸,在覃欢面前垂下头,问,“明天几点?” “早上九点以后,没有问题,会转入普通病房。” 宋澜点点头,她深吸了一口气,收着容色,轻声说着,“我还得值班,先...走了......” “嗯。” 覃欢说完,看见宋澜转身往外走,她犹豫着,还是叫住了宋澜,“老宋。” 宋澜回头,看向覃欢。 “她会没事的。伤口的缝合是我做的,我给她缝得很好看,你知道我的技术的,她不会很痛。” 宋澜眨了眨眼,突然瘪下嘴,眼底散着滚滚的热浪。她看着眼前的覃欢,有好多句的感谢,可是,她该用什么立场对覃欢说感谢呢? 于是,她只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覃欢见状,只是摆了摆手,“明天早点过来。” 宋澜点头,再度离开。 从急诊大厅回住院大楼,她用了20分钟。 多的时间,她在天台同凌冽的风一起度过。 她或许只是静坐在风里,又或许是与风迎面而撞,她什么都没说,也没哭。 第二天一早,覃欢就见宋澜快步走来,她走到宋澜身旁,宽慰着,“昨晚没什么事,都挺好的,刚才已经把她转入普通病房了,去看看吧。” 宋澜跟着覃欢来到病房门口,却见覃欢不再挪步,只是站在门口,替她打开了门。 宋澜疑惑,转头看向覃欢。 覃欢指了指自己身后来往的病患,“忙着呢,你好好陪陪她。” 于是,宋澜只好轻轻地走入了郑知微。 郑知微静静躺在病床上,口鼻上还带着呼吸罩。这个病房里,住的不止郑知微,但她却是里面最静默的人。 宋澜坐在她的床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里的关切暴露无遗。 她将手搓热,再缓缓放在她的手背上,五指弯曲,轻轻扣住。她们的手指之间明明还未完全贴拢,可靠近的热源或是唤醒了沉睡中的郑知微,她轻颤睫毛,缓缓睁眼。 宋澜立刻挺直脊背,只见她张了张嘴,呼吸罩上就拢满了雾气。宋澜放下心来,用了些力,握紧了郑知微的手。她的拇指轻柔地在她的虎口处来回摩挲,只是安抚。 郑知微不说话了,疲惫最终还是使她再度阖上双眼,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所以,郑知微并不知道,宋澜在她身边待了多久,又是几时离去。 当她再度睁眼,有些清醒时,她望向了窗外,她看到冬日枯枝,也看到了细雨纷纷。 郑知微拍了拍站在她面前叽叽呱呱聊天的唐志梁。 “姐,怎么了?”唐志梁立刻看向她,有些担心。 郑知微抬起手,指了指窗外,缓缓开口,“下雨了?” “嗯,下了有一会儿了。” 郑知微点了点头,又问和唐志梁聊天的陈富铭,“铭哥...” “你吩咐。”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陈富铭啧了一声,看着郑知微瘦削的脸,连忙应着,“你可得好好给我养着,符合出院指标了,医生自然会让你出院,别东想西想的。” 唐志梁听着,十分认同地点了点脑袋。 郑知微叹出一口气,又说,“我爸...他一个人..” “嗨,你别操心你爸了,上午来了一个医生,说会帮你处理好的。”陈富铭皱了皱眉,忽然忘记了那医生的名字,想得焦头烂额。 “就是覃医生。”唐志梁补充着。 “对,是她!”陈富铭拍了拍手,继续说,“还有另一个女医生,看上去和你都很熟的样子,所以让我们转告你别担心这些,好好养着就行。” 郑知微听着脸色一变,她从床头拿过手机,毫不犹豫地给宋澜发,“宋澜...你可不可以不要去我家。” 宋澜收到信息的时候,正从超市出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生活用品。细雨虽不足以压倒她,却也渐渐浸湿了她的衣衫以及额前的细发。 她将东西放在脚边,认真回复着,“别担心,好好养病。” 消息发出去还未到一分钟,郑知微就直接将电话打了过来。刚好了一些的郑知微,声音还有一些沙哑与低沉,在电话的连通中,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孱弱。 宋澜听着她的声音,渐而皱起了眉。 郑知微那般急切地把电话打来,无非还是恳求她不要去她家。她说得小心翼翼,哀求得也有些支支吾吾。 宋澜知晓她的顾虑,可当下,又找不到可以帮她安置好父亲的人,所以,她只好放缓语调,柔声说,“郑知微,你好好的,相信我。” “可是...家里很乱,很小,还有很难闻的味道,我.......”她边说边想着自己家里的情形,她始终不愿意把自己当下的难堪裸露给宋澜,她想要一些可怜的尊严。 第26章 “可是你爸爸那边不能等太久的,你是知道的。” 郑知微有些哽咽,她知道宋澜的好意,也感动于她的行动,可她仍是拒绝,“我会拜托覃医生帮忙的,她也是医生,也知道我家在哪儿...” 宋澜眸色郁郁,她听完郑知微的话,沉默了许久。直到郑知微有些焦急地在电话那边问,“喂?宋澜,喂?你还在听吗?”时,她才压抑住自己心里的嫉妒与酸涩,问道,“郑知微,你都愿意麻烦覃欢,都不愿意让我帮你吗?” 郑知微听到这里,握紧了手机,不言。 宋澜再说,“好的,我知道了,我会找覃欢的。” 电话猝然挂断,细雨始终绵绵。 宋澜深呼吸一口,提起底部潮湿的购物袋,仰起头往车里走去。她没想到,细雨也能浇得她发寒。 她约好了覃欢在郑知微租住的小区门口见。 覃欢到时,宋澜孤零零地站在保安亭前,脚边是硕大的两个购物袋。 “你买的这些是什么?” “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 “给郑知微的?” “嗯...”宋澜紧抿双唇,许久,她把从派出所找来的钥匙递给覃欢,“麻烦你了。” 覃欢上下打量着宋澜的表情,见她除了面色有一点苍白外,别无其他,便不再探问,接过钥匙,“走吧,两个袋子太重,我拿不动。” 宋澜顿了顿,了解到覃欢的意思,只好一手一个袋子跟着她身后,按照东瓜岭登记的家庭住址,找到了家门。 在门口,宋澜还是把手中的袋子递了出去,她指了指楼梯,“我就在这里等你,不进去了。” 覃欢愣了半响,不再勉强,叮嘱着,“你别走远了,万一有需要你帮忙的。” 宋澜嗯了一声,见覃欢开门进去后,自己缩在楼梯台阶靠墙的一角。她这会儿想,刚才自己那样仓促地挂断郑知微的电话,她...会不会生气? 于是,她摸出手机,给郑知微发了一条消息:“覃欢已经进门了,有什么问题会告诉你的,别担心。” “那你呢?”消息很快进来,似乎是一直在等待。 “我没去。” 郑知微看着这三个字,心里隐隐发痛,可她的确自私地想要留住自己在宋澜面前的最后一点美好的形象,她说不出懊悔的、解释的苍白的话语,只好回,“那就好。” 宋澜轻笑一声,有些自嘲地关掉手机。她靠着墙,静静等待着覃欢。 约莫一个小时,覃欢关了门,走了出来。 “怎么坐这了?” “嗯。”宋澜站起身来,双腿有些僵硬,屁股也有些痛,她站在台阶上,跺了跺脚,问,“怎么样?” “她爸状态不是很好,得赶紧再去透析。” “透析室那边是联系张主任吗?” “你...”覃欢看向宋澜,“你打算先安排她爸爸住院透析吗?” “救人要紧。”她说着,一边翻找着医院的电话通讯簿,找到人名后,指给覃欢,“是张华清主任对吧?” “宋澜....你先冷静一点。” 她依旧低着头,把电话号码保存至自己的通讯录,“我很冷静。” 覃欢叹了口气,“所以,你打算明天就安排他爸爸入院?” “今下午吧,再有...”宋澜抬起了头,看向覃欢,“老覃,麻烦你了,可能联系人,缴费都得你出面,钱那些我会先转给你...” 覃欢看着一步一步往下走的宋澜,看着她低垂的脑袋和自顾自说话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她追上去问,“为什么你不直接出面安排了?” 宋澜顿了一下,往下踩空,扭住了脚踝,她啧了一声,回答着覃欢,“她现在更相信你。” 覃欢无奈地扬了扬嘴角,看着宋澜活动着脚踝,似是无碍后,才说,“所以,宋澜,你现在是在吃我的醋吗?” 宋澜回身,看向覃欢,不明所以。 覃欢笑容更深,故意说道,“圣诞节那天,我和郑知微吃了一顿饭,她请的。” 果然,宋澜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已经很用力地在克制,不让自己心情变差,但眉目却染上了一些紧张与烦闷,覃欢离得近,也看得明。 她继续说,“我说我很喜欢她,想要和她谈恋爱。” “然后呢?”宋澜转过身去,不敢再看向覃欢,她握紧双手,紧绷着往前迈步。 “她说...她有喜欢的人,所以暂时拒绝了我。”覃欢追上宋澜,在她耳边说,“她说,她喜欢的人是你,宋澜。” 或许她感到了开心,或许她明明可以因为这个开心而放下紧握的拳头,紧绷的双肩,但不知为何,当她听到郑知微仍旧坦诚地对别人说,喜欢自己时,她内心涌上了一场狂风暴雨,她有些愧疚,于是只好让紧绷更加紧绷,眉头也因此蹙在一起,更是严肃。 “所以,宋澜,你这么多年不接受贺春阳,是因为,你一早也是喜欢郑知微的对吗?你喜欢她,甚至是一直喜欢她,甚至在我告诉你我也喜欢上她的时候,也缄默不言,对吗?”覃欢的声音突然放高,她这样说着,明晃晃地是在质问。 宋澜再度回头,看向覃欢,认真地说,“对不起...老覃,我...” 她话还未说完,但覃欢已经在她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了自己的答案,她泄气地笑了一声,再然后,走过宋澜,甩出一句话,潇然离去。 第27章 覃欢说,“我暂时会很生气,宋澜,先走了。” 宋澜无措地看着覃欢离开,她一个人立在小院里,无声忏悔。 晚上到家后,她收到一个外卖,是一瓶云南白药喷雾。 宋澜握紧瓶身,陡然发现她爱郑知微的事情再也藏不住了。 就像,她藏不住自己的嫉妒,藏不住吃醋,也藏不住自己扭伤肿胀的脚踝。 -------------------- 第十五章 郑鹏被救护车安稳地送到了医院,张华清主任也在宋澜的请求下给郑鹏安排了最近的透析治疗。 而这一切,躺在病床上的郑知微都不曾知晓,直到覃欢在一个盛开阳光的午后走来时,她才听到有关郑鹏的一切安排,放下心来。 郑知微对覃欢说尽了感谢和客套话。而覃欢也在只是摆摆手,最终遂了宋澜的心意,没有说出实情,“想要感谢的话,出院后请我吃一顿饭就好。” 郑知微笑了笑,点头说好。 唐志梁从阳光里跑了进来,额头也渗出微微的汗,他惊喜地看着覃欢,高声说,“覃医生,你今天有空来看郑姐?” “嗯,刚下班,过来看看,顺便说点事情。” 唐志梁哦了一声,便凑到郑知微面前,嚷着,“姐,要出去走走吗?今天阳光很好,也没有吹风。” 郑知微坐起身来,越过旁边的病床看向窗外,她只看到静止的树枝和四散的阳光,想着自己也在这里躺了许久,便顺心应了下来。 覃欢知道自己不便跟着,可总归还是有些依依不舍,自从她知道宋澜和郑知微互相的心意后,便动了放弃的念头,可当她每每再看到郑知微时,她又知道自己还未习得哪般厉害的能力将爱说放就放。 她看了看唐志梁,又看了看郑知微,带着请求的语气,“住院楼后面有一处花园和静湖,我可以带你们过去走一走。” 唐志梁自然开心,他带着喜悦地神色看向郑知微,似乎也在等待她的许可。 郑知微找不到理由拒绝,更何况,在她看来,覃欢帮了自己太多的忙,这份人情要如何去还,她都还未想好,只能一点点先顺着覃欢的想法。 郑知微还不能走太久,覃欢找来一个轮椅,和唐志梁一同将她推出压抑的住院楼,走入医院冬日的花园。 覃欢一路走,一路说,春天时这里会开很多漂亮的花,夏天的时候,草会长得很茂盛,秋天湖边的芦苇有些漂亮,只可惜,现在是冬天,除了一株两株原本就融于冬雪生长的花草,其余尽数凋零,湖中水也少得看得见湖底的石子,天冷时,还会结冰,总是萧条。 唐志梁望了一圈,见今日出来晒太阳的人还不在少数,便插孔努力寻觅着人少的地方。最终,他将郑知微推至一个木桥旁边,她的轮椅旁边竖着一株孤单的比及耳畔的芦苇。 “姐,你想要走走就和我说。”唐志梁也坐在旁边的桥桩上,背对着整座矮小的木桥,面对着郑知微,他把拐杖握在手中,端端戳在水泥砖上。而覃欢站在郑知微身后,看着唐志梁,突然感叹一句,“你小子真的长大了许多。” 唐志梁不好意思地冲她笑了笑,都还未来得及说更多的话,就见郑知微脸色苍白地皱了一下眉,像是突然被什么刺痛一般,很快又舒卷开眉头。 唐志梁凑近,紧张问道,“姐,哪儿不舒服吗?” 覃欢也跟着紧张了一下,甫一抬头,就看到了桥对面并肩而行的宋澜和贺春阳,一瞬便明白了究竟是什么刺痛了郑知微。她握紧郑知微的轮椅把手,想要把她挪动到其他地方去,可却未曾料到,站在她们对面的贺春阳那样清晰地叫出了郑知微的大名。 转动的轮毂骤然停顿。 宋澜望了一眼覃欢,快步穿过矮桥,走过唐志梁,最终,定在郑知微身边。 她身后的贺春阳也急急跟着跑了过来。 覃欢想要离开,她知道,郑知微也一定想离开,还未说话,就听到宋澜说,“今天还痛吗?” 前几日,宋澜总是趁郑知微睡着的时候去看她,也总是会听见她小小切切的嘤咛,知道她正在经受着疼痛的折磨。偶尔,在晚上入梦后,自己也总会因为梦中血淋淋的郑知微吓醒,而再也难以入眠。 所以,当她看到清醒着,又能出门晒太阳的郑知微时,没头没脑地,只能问出这样一句话。 空气凝滞了许久,大家才听到郑知微说,“不了,不痛了。” 贺春阳攥紧了拳头,试探着问宋澜,“澜姐姐...你知道郑知微回来了?” 宋澜没看她,忍住不耐烦和怒气,冷淡回应,“嗯。” 贺春阳心里一慌,她知道自己这样一问,就暴露了自己早已知道郑知微回到北安的事实,也暴露了自己刻意的隐瞒。 “郑知微,你这是怎么了?”贺春阳不敢再暴露别心,只好硬着头皮问着她根本不想关心的问题。 郑知微看向贺春阳,她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贺春阳已经再也不能和高一刚一见面就热情欢迎她的那个贺春阳重合了。 当初,郑知微多常说,“春阳,贺春阳,你这名字取得真好,你人就和名字一样,像个小太阳。” 而在这之后的那些年中,郑知微知道,那个“太阳”被吞没了,而彻底地消失在了宇宙中。 “不小心伤了。”她简单回复。 第28章 贺春阳没了更多的话,她只好再度扯了扯宋澜的衣袖,问,“澜姐姐,我们走吗?” “你先走吧,我晚点过去。”晚上他们两家人又组了一个饭局,说一年到头,得聚个餐,宋澜避了两天,没有回复,未曾料到贺春阳直接来了医院,当面问她,大有今晚必须要架着她去的意思。 更何况,宋澜的妈妈也打电话直接告诉她,“晚上和阳阳一起来吃饭。”语气笃定,不容拒绝。 她们当着郑知微的面这样交流着,却未曾想过,郑知微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去想这熟络又简单对话背后的复杂的纠葛。 她仰起头,看向唐志梁,轻声说,“小唐,我有些累了,想回病房。” 唐志梁立刻拿着拐杖走到她身边,“好勒。” 他们三人正要离开,却被宋澜伸手拦住。 覃欢看向她,虽未说话,可眼里有些责怪,她凑近宋澜,低声说,“你先处理好自己乱七八糟的关系,再来关心郑知微。” 宋澜脸色难看,却也知道覃欢的用意,只好放手,然后,当着所有的人面,取下围巾,又一圈一圈细心地绕在郑知微的脖子上,轻声说,“,虽然出了太阳,还是有些风,注意点,别逞强。” 宋澜的气息就随着围巾那样自然又莽撞地冲上了郑知微的鼻腔,又冲上了眼底,让她忍不住发酸,生出潮湿。 郑知微低下头去,下巴磨蹭着细腻柔软的围巾,想说很多,想要抱怨很多,甚至想要拉住宋澜,问她可不可以不要走,但她一句话也都说不出来,眼底看向脚侧小石头旁边低垂的花。 “那是结香。”宋澜轻声说。 她只是说完了这句话,就见覃欢和唐志梁推着郑知微离开,她站在原地,甚至因为唐志梁高大身影的遮挡,她都不能望到一个完整的郑知微。 宋澜又看了一眼石头边的结香,轻轻叹了一口气,抬脚离开。 贺春阳跟上,“澜姐姐,晚上吃饭还早,我等你。” 或许是受到刚才事情的影响,宋澜收掉自己耐心,认真地对贺春阳说,“贺春阳,你以后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来医院找我?” 贺春阳看着冷面冷语的宋澜,一时愣住,脑子里想了许多,最终却说,“澜姐姐,这么多年,你还是喜欢郑知微对吗?这么多年的时间,你始终不能喜欢我,对吗?!” 宋澜只觉得有些可笑,她反问贺春阳,“当初你割腕的时候,不应该想到当下的局面吗?” “可我陪你了这么多年又算什么?!”贺春阳冲着宋澜,突然扬起声音,眼角泛红。 宋澜看着她,“贺春阳...这么多年,你自己想想,我拒绝了你多少次?”她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要离开。 贺春阳看着宋澜将要离去的身影,再度怒斥“宋澜!你就不怕我说到做到吗?” 宋澜停住,她知道贺春阳在拿什么事情威胁她,她静了静,就在贺春阳以为将要峰回路转时,宋澜却说,“随便你,但是,贺春阳你想明白了,我们都不是孩子了,你如果让郑知微受到一丁点的愧疚和伤害,我会让你感受到十倍百倍的痛苦,哪怕闹到父母那里去,我都在所不惜。” 贺春阳握紧拳头,咬紧牙关问她,“宋澜,你就这么爱郑知微吗?” 宋澜莫名地想要哭,她看向贺春阳,却没有说任何话,她忍了忍眼泪,最终还是转身离去。 她想对贺春阳说,她很爱郑知微,或许比她想象的还要爱,可她一时又清醒地明白,她的这份爱,谁都看到了,谁都明白了,可郑知微却仍旧不知,她在十三年前的那个平安夜里就失去了对郑知微说爱的机会,于是,这往后十几年,她都不敢轻易言爱。 她想,她要让郑知微成为那个最明白自己爱意的人,她只需要让郑知微知道自己的爱,至于旁人,她无需再言。 贺春阳站在原地,风似乎就从她的背后吹来,她抖了抖,眼里装着宋澜毫不留情离去的身影,兀自与风对抗,把不甘心与埋怨通通融入这场“对抗”。 -------------------- 第十六章 郑知微在自己将好未好时,又来到郑鹏的床榻前,她看着做完透析后更加憔悴的郑鹏,矛盾地想,是否真的应该遂了他的愿,就这样放弃治疗。 郑知微得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她没有办法在郑鹏困痛之际,由着他的怯懦而终结掉他半吊的生命,又或许是,她原本就只是自私地想要郑鹏能多活些岁月。 即便,在自己的生命里,郑鹏来过又快速地走去,甚至长久地缺席。明明是血溶于水的亲人,却又像是过路人。 但是,只要郑鹏在,郑知微都还享有一个机会,一个告诉他人,自己还有父亲,还有一个所谓的家...的机会。 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对一个虚妄的家有了企盼。 或许,在妈妈撒手人寰时; 又或许,在看到贺春阳被父母无尽宠溺时; 也可能是,她终于对常年一人的漂泊的生活感到孤单时....... 郑知微叹出一口气,又看向郑鹏,看他的病容,心里仍旧祈求着他能多活些日子。 谭建林医生寻房,正巧遇见郑知微,热情地打着招呼。 郑知微笑着回应,“谭医生,我爸现在状况怎么样?” 谭建林看了看郑鹏的数据,沉吟半晌,缓声说,“总体是不太乐观,但你们也还是不要放弃,只要等到了合适的肾源,就有希望了。”他打量了一下郑知微,见她也是身着病号服,苦口婆心地劝说,“你爸这边你就别担心了,宋医生和覃医生每天都往这边跑,看顾得紧。” 第29章 郑知微眸中闪着讶异和一些愁绪,只是嗯了一声,便又问着,“谭医生,我前段时间出了些事情,没来得及过来,辛苦您了,还有透析室那边,也谢谢你打招呼。” “谁给你说的?宋医生还是覃医生?”谭建林笑了一下,推着眼镜,“透析室那边是小宋找的张华清,和我没什么关系,走了个加急,不然你爸凶多吉少。” 谭建林说完,兀自回味,便再度感叹,“你别说,小宋这姑娘,平时看着像冰山,对谁都话少,对朋友还贴心贴肝的。” 郑知微立在床边,听着谭建林一句一句往外倒,而她已经难忍地紧抿着双唇。等谭医生查完房后,她才缓过神来,想着要如何去找宋澜说上一句句感谢呢,又在想,她现在在干什么呢?是否在上班,又是否在和贺春阳约会? 郑知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深想,她看着床头上的各种药,突然想起这些天来,透析费,住院费,治疗费等等还未缴,便忙着跑到自助缴费机前,一经查询,才发现无任何需要缴费项目。她又跑去护士台,问道,“请问,31号床郑鹏的费用缴清了吗?” “郑鹏是吧?等一下。”小护士弯腰瞅向电脑,一阵忙活,快速支起身子,“清了,卡上还有些钱,应该够,不够会通知家属的哈。”说罢,还由不得郑知微多问,又像一阵风飘走了,脚下没个闲。 郑知微待在原地,又望向郑鹏的病房,最终还是走向电梯,走向肝胆外科病区,想要去找找宋澜。 她并不知道宋澜是在出门诊还是下病房,也不知道她今天、此刻是否在医院。 她心底发酸,耐不住性子,想要现在就见着她。 郑知微是在门诊看到了宋澜的名字。 在知道她在坐诊后,便放下心来。郑知微也坐在了门诊室外面。她的身边坐了许许多多的病人,有些脸色黄的发黑,有些一脸焦虑,目光直直地盯着数字板,等着上面出现自己的名字,又有一些人给家里人打着电话,倾诉着太多的担忧与害怕。 靠着郑知微坐着的,是一个梳着低马尾的孕妇,她的身边是他的丈夫,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黑色运动服,在这么冷的天,穿得太过淡薄。他的手冻得皲裂流脓,却死死地握着自己老婆的手,紧紧握住,传递着作为丈夫的陪伴和无限的安慰。 郑知微看那个男人隔个几秒就抬头看一下屏幕,一会儿又扭头问自己的老婆,“媳妇,我们是多少号?” “还有11人,得有一阵哦。” 两人交流着,口音听着是外地人,有着浓浓的地方腔。 正在问诊的人许是进去了很久,冷不丁地遭到了丈夫的埋怨,“里面那个人也太久了吧,这个医生这里排这么久,不晓得要看到什么时候。”他又觑了觑旁边的办公室,“早知道,排那个医生的号咯。” 他妻子只是皱着眉,小声说,“但我看网上都说这个宋医生多厉害咋嘛。” “厉不厉害哪个晓得哦?都是医生,都应该是一样的噻。” “不晓得噻,我们等一下嘛。” 丈夫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又看了看她隆起的肚子,叹了一口气,重重点了下头。 郑知微坐太久还是会感觉伤口有些疼,她往后靠了靠,靠在银色冰凉的椅背上,不小心看到旁边的女人拿起手机一遍遍搜宋澜的名字,仔细翻阅着网络上的评论。 她想了许久,出声道,“宋医生很好的,别担心。” 女人用着那一副黄色的肝病面容看向郑知微,满眼焦虑和疑惑。 “相信她。”郑知微扬起笑,一字一字轻轻说出来。 她劝慰着别人,同时又像照镜子一般再度看清了自己眼中的宋澜。她无奈地摇摇头,靠在椅背上轻轻呼吸,静静等待着宋澜。 她身旁的人进去又离开,窄窄又深长的走廊骤然空了。 郑知微听见敞开门的里屋传来宋澜的声音。 “慧慧,还有人吗?” 话刚一传出来,郑知微就见咨询台前的护士放下鼠标,跑到宋澜门口,“没了,宋医生,辛苦了。” 叫慧慧的小护士扭头一看,疑惑地看着郑知微,眨巴眨巴眼睛,问,“你...是来看病的吗?取号了吗?”她说完,看了看腕表,“现在已经过问诊时间了。” 郑知微坐得太久,有些艰难地撑着扶手站起来,还没回答,就见宋澜走了出来。于是,隔着慧慧,两人相望。 邓慧慧听见动静,扭头看宋澜,有些为难,“宋医生,这过时间了...” 宋澜摆手,“她不是来看病的,你先去忙吧,今天辛苦了。” 邓慧慧哦了一声,又有些好奇地看了看郑知微和宋澜,大饱眼福后,快乐离去。 宋澜靠在门框上,有些疲惫,但眼底却染上些许惊喜,“你怎么找来了?” “有时间吗?吃个午饭吧。” 宋澜直起身子,睁大双眼,“有,你等我一下。” 她说罢,脱下白大褂,交给了邓慧慧,让她帮忙给带着,又挤了两泵消毒液抹在手上,走回到郑知微身旁,忍不住欢喜地说着,“走吧。” 郑知微嗯了一声,跟在她身后,因着伤口的限制,走得有些慢。 宋澜走了两步,察觉了出来,懊恼自己一开心就忘记了顾虑她,腹诽自己一通后放缓脚步,余光瞥着她的步伐——左边、右边、左边... 第30章 她跟着迈脚——左边、右边、左边... 宋澜走着走着便浅浅笑了起来,为着自己和郑知微的同频而快乐着。 走到门诊部门口,郑知微突然顿住脚步,问,“中午想吃什么?” 宋澜想了想,排除掉郑知微不能吃和不喜欢吃的一切食物,最终说,“吃砂锅吧,我们医院后门有一家砂锅很好吃。” 郑知微乖巧地嗯了一句,由宋澜带着,沿着院墙,转了几个转,最终走到了小廖砂锅门口。 她点了三鲜砂锅,宋澜点了酥肉砂锅。 两碗砂锅被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一时冲上来浓浓的雾气迷了两个人的眼,于是,在宋澜都还未来得及反应时,郑知微已经拿起筷子,扯了一张纸,伸筷帮宋澜将表面上的几颗小小的葱花拣了出来。 等到雾气散去,宋澜的笑容骤然滑开。 她手中握着筷子,满足地挑起一块酥肉放入郑知微的砂锅中,“尝尝,很好吃。” 她说罢,便低头将脸埋入砂锅,悄然把莫名溢出的一滴泪丢入汤底。 郑知微细细咀嚼完宋澜给的酥肉后,趁着那份香味和美好,她还是认真地对宋澜说了谢谢。 她说,“谢谢你宋澜。” 宋澜抬起头,目光灼灼。 “谢谢你这些天对我爸爸的关照,之前...我是希望你不要参与其中的...” 听闻此,宋澜放下手中的筷子,端坐等着郑知微继续说。 “但你还是帮了我,很感谢,爸爸那边的费用大概有多少我是有数的,我给你转过去,所以...我想要扫一扫你的支付宝...”郑知微弱弱地打开支付宝界面,点开扫码,伸向宋澜。 宋澜看着她,堵了回去,“你不是有我微信吗?要转就转微信。” “但我那个微信...”她想说自己那个微信什么都没有,没有绑定银行卡,也没有余额,只有宋澜。 “没有就算了。”她再度拿起筷子,数着砂锅里的韭菜,一根又一根,却未送入嘴中。 “宋澜.......” 宋澜有些难过地望向郑知微,问,“郑知微,你就这么怕麻烦我吗?” 郑知微眼眶骤然发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宋澜如此清晰的注视下泛起苦涩与泪意,她只好强忍,缓了一下,回道,“嗯,很怕。” “为什么?”宋澜比她先一步哭了出来,泪水急遽划过她的面容。 她的一句询问,就像是天堑,生生横隔在郑知微和宋澜之间。 “郑知微,你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欠你的。” “郑知微,这不是欠与不欠的问题,我是真心地想要帮助你,你不要那么敏感好不好?” “可是,宋澜......”郑知微皱起鼻头,眼泪就跟着滑落,她说,“你不要对我这么好,可不可以?”她瘪了瘪嘴,哽咽地说着,“你总是对我这么好,要让我怎么办?” “郑知微...你在怕什么?”宋澜似乎读懂了郑知微的害怕,于是松下一口气,伸手越过那道天堑,紧紧握住郑知微的手,有些发凉。 “郑知微,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听我的回答吗?” 她的头低低垂放,不敢面对。 宋澜看着她的模样,心疼地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那你听清楚了郑知微...”宋澜敲响紧张的心鼓,认真且清晰地说,“郑知微,我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我们.......” 宋澜感受着郑知微猛地一下将手从自己的手心里抽走,再然后头也不回地从店里逃走。 只剩宋澜。 木桌前,只剩宋澜。 这天中午,她一个人吃了两个人的砂锅,肚子被撑得太难受,难受到她只能扶着墙蹲了下来,缓了许久,最终才直起身子慢慢走了出去。 转了几个弯,走来时的路。 而刚才她蹲下休息那块地面,留下来深深浅浅的水印。 或许,刚才只是,天滴答落下两三雨。 -------------------- 第十七章 宋澜在那天之后,就不知郑知微的音讯。 她知道,如果她想,她完全可以在郑鹏的病房里等到郑知微,但这并不是宋澜想看到的场面,她知道郑知微内心的纠结与矛盾。宋澜不愿把难堪摆上台面,只是静静守候着某一天的再遇。 有了之前的教训,宋澜告诉了覃欢自己告白的前因后果。 她原以为覃欢会因此与她生了嫌隙,或是闹得两人相对无言,可她未曾料到,覃欢只是愣了一会儿,再问她,“所以你们在一起了吗?” 得到宋澜回答的覃欢也只是哦了一句,然后拍了拍宋澜的肩,说了一句“晚上喝酒,去吗?” 宋澜不知道覃欢抱有怎样的心态来邀约,但她不得不去。 夜色愈浓风愈裂,宋澜顶着硕展的风穿入了酒吧。覃欢早已在里面等着她。 覃欢见她落座,顺手把酒水单递给她。 宋澜摆了摆手,“明天有手术,不喝。” 覃欢明了地点了点头,端起自己面前的酒,仰头饮尽。 宋澜见她状态不对,伸手握住覃欢的手腕,问道,“你..还好吗?” 覃欢轻笑,吐出浓浓的酒味,“怎样算是好?”她叹了叹气,继续说着,“老宋,我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郑知微。” 宋澜顿住,她收回了手,只感觉指尖冰凉。有一些道歉的话将要脱口而出,却又被覃欢阻绝。 第31章 “但是,我觉得我应该放弃了。” “老覃...”宋澜被深厚的愧疚笼罩着,她喘不上来气,也说不上来话,在覃欢面前,她像是一个卑劣的爱情至上主义者,她像一只蚯蚓一样长久地在潮湿又阴暗的角落里蠕动爬行。当它想要冒头时去找上了一株鲜亮的花时,她回问自己,这朵花又怎么能够让自己缠绕呢? 于是,她缓了缓气,继续说,“老覃,你可以不放弃的。”她自嘲地扬了扬嘴角,眼眸低垂,“郑知微她同样也拒绝了我,我承认,我对我们之间的感情还抱有幻想,可是,我也那样清醒地知道,郑知微她不应该属于我。” “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宋澜喃喃自语,伸手浅浅抹掉眼角的泪,“我懦弱胆小,瞻前顾后,我承担不起郑知微坦白的喜欢,所以...老覃...”她叹出更深的一口气,“我本不再妄求郑知微能回心转意......我与她之间这么多年的空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心疼她,爱她,同时也更希望她快乐。” 覃欢侧头看向双眼通红的宋澜,伸手帮她抹掉,承认道,“老宋,在感情这事上,你确实很懦弱。” 她低头,接受批评。 “但也很纯粹。”覃欢坐直身子,将面前的酒杯推远,继续说,“你如果想要处理好贺春阳的事,就干脆一点,真的,别犹豫了。” 宋澜点头,“我正在做。” “另外...”覃欢一手撑着下巴,侧脸看向宋澜,“如果郑知微是一束不停地在风中摇曳的花,那么你就会成为她旁边的树,而我只能是她周围的草。” “老覃...” “你听我说。”覃欢做好了剖析自己的准备,她认真地说着,“这么久来,我欣赏郑知微,喜欢郑知微,但我只能做到这里了,我不能像你一样,那么了解她,甚至可以在事情未发生之前就能预判郑知微的选择,并为此做出安排。以前的你只是一颗小树,自己仍在风雨中成长,护不了她,现在你已是苍翠葱郁,你能给到她所有你想给的了。” 覃欢虽然喝得急,但只喝了一小杯,未有半点醉意,她清晰地说明着她们三者之间的关系,“所以,你一定要找回郑知微。” 宋澜看着覃欢,看着她的一言一语,她变得有一些沉闷,许久没有说话。 “老宋,你怎么了?”覃欢察觉到她的反常。 “老覃,谢谢你。”她的眸子闪着些许星光。 覃欢摆了摆手,“如果要说谢,也应该是我先说,读书的时候,如果没有你鼓励我,陪伴我,我早就不学医了,太累了。”她回想起年少,无奈地笑了笑。然后起身拍了拍宋澜的胳膊,“我就先回去了,你坐会儿,我叫了郑知微。” 宋澜睁大眼,还来不及叫覃欢,就见郑知微推门而入。 随她进来的还有外面飘散的雪花和厚重的冷雾。 宋澜一瞬就凝滞了,她站在原地,与定在门口的郑知微四目相望。 覃欢莞尔,拍了拍郑知微的肩,就离开了。 宋澜缓缓走到郑知微面前,还未询问,就听到郑知微清亮的声音。 “覃医生说你喝醉了,让我来...看看......” “她骗你的。”宋澜浅笑。 “现在知道了。” 宋澜轻轻嗯了一声,提议着,“那,想要出去走走吗?里面有点闷。” “好。” 宋澜伸手,拉开大门,包裹着郑知微,一同走入风雪里。 她俩肩并肩走在北安的街上。 因着有暴风雪预警,所以街上已经少了许多人,而她们就像是被共同放逐到这座城市的浪儿,用正合适的、同频的步伐丈量着这座城市,这个街道。 即便,她们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宋澜见郑知微脖子上围着的是自己之前给她的围巾,心里欢欣,又靠近了一些,她感受着郑知微的肩头与自己臂膀的摩挲,恍然想要像孩子一般原地蹦几蹦,快乐地再转几个圈。 她们虽是浅言少语,一直在走,在感受风雪是如何得大,在揣度暴风雪将会在凌晨几时来临,但,这也是第一次,宋澜觉得她可以抵挡得住北安的风雪,或许再下得大一些,她也可以。 -------------------- 第十八章 她们沿着江岸走上不宽的长桥。 从这一头到另一尽头,只有两点多公里,而她们走了足足三十分钟。 在静静的三十分钟里,她们只能听见从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从后方驶来的车辆的疾驰声。 她们的双眼里盛满了车尾灯绚烂的红,也装住了江面沉郁的黑。 彼此寂静,又彼此呼吸交融。 等走下长桥,宋澜看到了远处附院高耸的楼以及闪烁的灯牌后,才倾吐了一口浊气,将脸微微埋入衣领,低声说,“伤养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她堪堪说出的这三个字又展开了新的一轮静默。 但宋澜却仍是喜悦,好像就只是这样同郑知微并肩行走,已经是她这些年来最欢欣美好的事情了,就像是静候一场莲花的盛开,她旁观无语,却能被纳入到盛开的喜悦与芬芳中去。 她们再度走到医院,走到住院楼下。 郑知微忽地定住脚步,用清清的目光迎望着宋澜。 她说,“就到这里吧。” 宋澜伸手帮她拂掉头顶和围巾上成块的雪花,“我想送你上去。” 第32章 郑知微摇摇头,偏头躲过了她的轻拂,“但这样不好。” 宋澜心里微微刺痛,但仍旧扬起笑容。她知道,当下她必须得要做些什么,向郑知微展示她足以有力量撑起一个小小的避风港,可以让郑知微在这个避风港里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可以哭闹、撒娇、灿烂地笑,也可以在这里安心地去梦中与妈妈相会。 于是,她短暂性地漠视掉内心的苦涩,静静地凝视着郑知微如玉的面庞,继而将手从衣兜里拿出来,稳稳又轻轻地握住郑知微的手。 宋澜的手指扣在郑知微的掌心中,那里干燥又寒冷。 她不禁皱了皱眉,再握得紧了些,在郑知微挣扎摆脱之前,柔声说,“我送你进去。” “可是...宋澜,里面人很多。”郑知微忧心地望了望住院部,望见了护士站以及幽深走廊上来回的医生,那些宋澜的同事们。 她虽然也知道一次牵手并不能就表明什么关系,但除此之外,她甚至不想让别人知道,哦,宋澜,这样一位优秀的年轻的外科医生同7楼31号病床上的将死的清癯的甚至脾气暴躁的病人的女儿认识。 关系虽是简单,却也难堪。 她深谙郑鹏身上一切丑陋的标签,她甘愿将这些标签贴在自己的身上,只是因为她是郑鹏的女儿,可宋澜没有道理背负这些,即便,宋澜她说,没关系、不在乎。 可,郑知微在乎。 她那一直站在阳光中,受着日月清辉照耀的宋澜,怎么能被人探究,被人讨论,被人打听呢? 宋澜拽着她的手,始终没有放下,她忽略掉郑知微的挣扎以及她那些可笑的言语,挺直了脊背,昂起头,拉着她往里走。 从漆黑的夜晚,从微弱的路灯下,走入敞亮的厅堂。 宋澜的发梢也随着拂动,一丝一毫拂动至郑知微的眼底、心里。 她不再挣扎,顺从地跟着宋澜,又慢慢地任由她牵住自己的手,与她并肩。 她们再一同挤进了人满为患的电梯。 郑知微见着宋澜同认识的同事打招呼,也见着那些同事的目光未有落在自己身上半毫。 于是,她彻底地放松下来。 手心开始发热,有些出汗,又都被宋澜的指尖一点点抹去, 交握的掌心,温暖又舒怡。 宋澜把郑知微送到病房门口,又替她简单整理了一下围巾。 郑知微回过身来,垂头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脖子上这一条还是宋澜的围巾。思及此,她有些羞赧地想要取下来,“那个,宋澜...对不起,刚才太冷,忘记了。” 宋澜按住她的手,阻止了她的行动,“送你了,戴着吧,这几天会大降温,会冷的,别感冒了。” 郑知微乖顺地点了点头,还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好像是时候同这个夜晚说再见了。 可就在她转身,准备开门进去的时候,宋澜再度拉住了她的胳膊。 郑知微转身回望着她,充满疑惑的眸子亮着光。 “郑知微,你别怕。” 宋澜双唇微启,小声又真切地这样说着。 她其实想要说很多。 但犹犹豫豫半晌,却只吐出了这堪堪六个字。她有些懊恼地耸起眉头,补充着,“要好好照顾自己,伤要好好养着,别着急回去上班。” 她说完,又觉得自己这番话太像是叮嘱,她忽地忘记了,自己还没有“叮嘱”的身份,只好弱弱补充道,“...好吗?” 她问她。 明明是关切,明明已经有压不住的心疼,可她还是抛出了“好吗?” 在意识回笼之际,她听到郑知微说,“好的,宋澜。” 她看向郑知微的双眸,里面闪烁了太多星星。 宋澜莞尔,最后轻言,“明天见,郑知微。” 郑知微紧闭着双唇,没有回答。 宋澜似乎也早就预料如此局面,她未有过多等待,挥了挥手,就转身离去。 郑知微看着她瘦削却挺直的脊背,看着她那颗半丸子头已经恹恹耷拉下来,看着她围巾的一角搭在后背微微伏动,却湿了眼眶。 郑知微往前一步,站在走廊一侧,看着宋澜渐行渐远,看着头顶的灯把她的影子逐步拉长直至消失,看着她在转角没掉最后的脚步,此刻,郑知微才扬起手,对着她离去的方向挥了挥手,轻声说,“明天见,宋澜。” 再之后,她推门而入,走入真正的,包裹自己的现实。 那里躺着病恹恹的郑鹏,躺着印刻在郑知微生命长河中的伤痛,以及目前的窘迫。 她走到墙角提起热水瓶,往盆子里倒满热水,然后从架子上取下还未干透的帕子,泡在水里,等它吸满热水,再伸手取出,拧干,最后,贴上郑鹏的面庞。 郑鹏看着她,问,“刚才去哪儿了?” 郑知微没有回答,又将帕子送回盆中,继续刚才的动作。 她的指节发红,滚烫的热水在一遍又一遍的清洗中失去了温度,而郑鹏也在数次的静默中闭上了嘴,最后,他只是借着床头光看了看郑知微的脸庞,叹出了深深的一口气。 许是因为在病房,这一口气似乎比往日听着更加沉闷,而之后,病房里原本还在交谈的其他病友同家属,也不再说话。 他们共同营造了这个病房死一般的寂静,有些病友关掉了灯,有些又固执地明亮着自己那小小的灯光。 第33章 就像是,有些人灭掉了生的希望,而有人仍旧企盼着生存。 郑知微平躺在行军床上,一半感受着郑鹏这边带来的无穷的黑暗,一半感受着透进来月光的清明,她知道月色也会变化,也许更深一些,这份清明的月光就能帮她驱赶走停留在她另一半脸上的黑暗。 她静静想着,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她想,当时独自一人在病房里的妈妈一定会是那个要点亮灯光的人。她或许还会架起一个枕头,借力倚靠,看着自己女儿的照片,向佛祖,向各路神明祈求指明生的道路。 只是,真可惜,那个时候的郑知微只能看到教室里被飞蚊来回扑满的长灯,却瞅不见妈妈床头的灯光是什么样子。 她甚至无从得知,夜晚,当月亮升起,月光洒落在妈妈的床榻前,又是怎般模样? 她只是牢牢记住,住进医院前,妈妈对她说,“宝贝,妈妈很快就会好的,你要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别让妈妈担心。” 当时的郑知微看着妈妈偏黄的面容,笃定地点头,她每日在教室里读书,中午和晚上下课后会赶到医院,再之后又回到宿舍点灯夜读,她知道,自己要用功读书,不能让妈妈担心,因为,担心只会让疼痛的妈妈更加疼痛。 她那般努力地做着她当时以为正确的事。 可最终,医生说,她还是很痛。 最后离去时,她的眉头仍是耸立。 郑知微想,她到底是太痛了。 所以,或许,离开人世也是不错。 即便,之后,她再也没有妈妈了...... 回忆起往事,郑知微紧咬着嘴唇,最后将手臂抬起紧贴在双目之上。 原本闭着眼的郑鹏再度睁开眼,他用着他那双虚弱的双眼看着睡在他床边的郑知微,看着她微微抖动的双肩,以及握紧的拳头。 于是,虚弱的双眼被泪水塞满了。 -------------------- 第十九章 暴风雪如期而来,而隐藏在暴风雪之后的,是更大的风暴。 郑知微偶尔会来所里帮忙,即便很多次,陈富铭都劝她回去休息,过完年才复工。 可是,郑知微每日仍会报道。 她就待在所里,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更何况,她原本,也无处可去的。 这日,她举着宋澜那迟迟未拿走的墨绿色大伞,从雪中走出来。 她用力抖落掉伞面上堆积的大雪,呼出一口浓浓的白气,推门而入。 所里的暖气瞬间扑了她一整面。郑知微感受着回暖的身体,取下手套,将其放进衣兜,正打算往更衣室走,就见旁边坐着一人快速站起,走到她面前。 唐志梁看着,连忙走到郑知微面前招呼,“郑姐,这位女士说是找你。”他的目光带有警惕,总还是担心会发生意外,寸步不动地站在郑知微身旁,等待那人的靠近。 “郑知微,又见面了。” 郑知微眨了眨眼睛,想起上次见着贺春阳的场面——白白的花圈,白白的祭奠,白白的布,白白的死亡。 正如这一天,白白的大雪,白白的北安城。 她们之间除了苍白,别无其他。 她还是点了点头,“嗯,又见面了。” “忙吗?找你聊聊?” 郑知微把手中的伞递给唐志梁,嘱咐着,“小唐,帮我放一下,谢谢,我出去一下。” 唐志梁握住她的胳膊,有些担心“郑姐...” 郑知微冲他淡淡一笑,“没事的,以前的同学。” 她说罢,就随着贺春阳往外走。刚才温热的面颊再次受到寒风的刺激。郑知微的下巴细细地摩挲着脖颈间的围巾,方才感觉到一些温暖。 贺春阳同她并没有走远。 她们一同站在路边一根粗壮却只剩枝干的大树下,没有木叶的飘落,也没有花的垂落,头顶直直顶着的是硕大的雪。 “郑知微,我以为你走了就不会再回来。”贺春阳先一步开了口,打破了她们之间的尴尬。 郑知微穿着长靴,靴面上都已经有化雪后的水渍,她跺了跺脚,抖落一两滴雪水,然后抬头看向贺春阳,说道,“我为什么不能回来?”她说这话时,显然没有了在宋澜面前的犹豫与淡然,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贺春阳有些愕然,她的眸子里闪着讶异,回嘴道,“你当初不是没得到澜姐姐的回应吗?不是选择主动离开了吗?既然离开了又为什么要回来?” “贺春阳。”郑知微轻笑一声,“宋澜当初没有回应我的原因,你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那你又凭什么可以站在这里质问我呢?”她瞪着双眼,直直地看着贺春阳,就像是看着一个偶然闯入的劫匪,那般决然、坚定又勇敢。 “贺春阳,你偷走了那个夜晚,那么...这么些年来,你有觉得懊悔过吗?” “懊悔?呵,我为什么要懊悔?那天是澜姐姐主动过来的,她愿意在我身旁陪伴,是她主动的!”贺春阳有些急眼,鼻头通红,眼睛也冒着焦灼的神光。 “主动嘛......贺春阳,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明白...”郑知微突然看向远方,把白雪皑皑的街景长长地倒入自己的眼眸,“在那时,当你用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你亮透了你的底牌,不是吗?” 贺春阳握紧了手,她往前一步,直逼郑知微,微微仰头瞪着她,“那又如何?”她举起自己的手腕,把一条蜿蜒的疤痕赫然摆在郑知微的眼前,“只要我敢,我能再割一次、两次、甚至千千万万次....” 第34章 郑知微别过眼去,没有盯着她的疤痕看,她想,即便她再埋怨贺春阳,都不应该直直地去凝视她的“伤疤”,但她还是摇着头说,“贺春阳,你挺自私的。” “你永远只考虑自己,以前也是,现在还是......你环顾看看,有很多人都在爱你,而你却可以那么轻易地想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她指着街面突然而过的大货车,笑了笑,“你如果真的感到了彻底的绝望,其实还有很多方法可以结束生命的,不是吗?比如......”郑知微往下走了一步,走上主街道,又往前迈了一大步,“比如,在货车来不及刹车的时候,走过去,又或许,从高处急急坠落,但是,你只是拿起了刀,在手腕处留下谁看了都不会觉得漂亮的伤疤......” “你不是真的想死,但爱你的人却真的以为你不想要活。当你活在自导自演的自杀游戏中时,却真的有人会因为这个游戏而白日黑夜地担惊受怕。” 贺春阳听着郑知微的话,她忽然想起自己割腕的那段日子,睁眼闭眼都守在自己身旁的妈妈。那段时间,贺春阳其实是一个刚过18岁的大人,她明明还很年轻,但是她依稀记得,年轻的她...的妈妈在那些日子里,就像是被抽走了魂,她放下工作,不再化妆,也不再梳头,黑色的发丝中间夹杂着灰白,而她望向自己的双眼,总是盛着泪水,而贺秋明也请了假,陪了自己整整一个月,他也因此失掉了最好的升职机会。 贺春阳意识到郑知微洞察到了更深的一些情感,心里隐隐发痛,但她长久以来的自傲决不允许郑知微占了半点上风,于是,她也只是皱起眉,反问,“你以为你是谁?警察当久了就喜欢训教别人?” 贺春阳的语气很冲,也很大声。 来往的行人也忍不住多看她们几眼。 郑知微扬了扬嘴角,复而走回大树下,她静静地对贺春阳说,“贺春阳,我喜欢上宋澜,很抱歉。” 贺春阳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她不再去看郑知微,只是倔强地说着,“郑知微,你知道,我只有宋澜,从小到大,真的只有宋澜,这些你原本就知道的!你也是知道,我那么地喜欢澜姐姐,你为什么还要喜欢她呀?”她想起过去,还是哭了,泪水哗啦落下,“你喜欢上了她,让我一时失去了朋友,又失去了喜欢的人啊......” 郑知微抿着唇,从包里摸出纸巾递给她。 她把薄弱的纸放在风雪里,看它微微摆动,而贺春阳最终也没有伸手接。她用手抹掉了泪水,转过身来,再次看向郑知微,认真地说,“郑知微,我在吃药。” 她说得有些莫名其妙。 “郑知微,从高三开始,我就在吃抗抑郁的药,我不是你说的那样.......有时候,我是真的不想活的...而支撑我慢慢好转的,是澜姐姐,我只要想着她,真的只有和她聊聊天,我才会好过一些,你懂吗?” “你......”郑知微有些惊讶,她想,贺春阳怎么会得抑郁症呢?自己在成为她朋友的那段日子里,贺春阳明明就像她名字一样,曾经那么温暖地照耀过自己呀。 “所以..微微.......”贺春阳还是这样叫了,像十几年前,像高中的少女。 “微微,我真的...不能没有澜姐姐的......” 街边寂静,风的声音震耳。 直到最后,郑知微还久久地立在那颗光光的大树下,她的身旁已没有了贺春阳,但她还是站在那里,久了,便再度摸出包中的香烟,燎燎点燃一根、两根...... 火光擦不亮枯木,点不燃的始终点不燃,费再多时间,或许都无济于事。 郑知微这样想,抽完最后一根香烟,转身,往回走。 她想,就这样吧,往前走,不回头了。 -------------------- 第二十章 元旦的时候,覃欢请了三天的假,说想要去一次苏杭。 她说,她一个北方姑娘,还是眷恋江南水乡,没去过,想去看看。 所以她果断地买了机票,开始了这一趟一个人的旅程。 在飞机上,覃欢感受着飞机长久的颠簸,看着外面美如画的天际,念着,漫漫人生,总还是要尝试一个人的路途的。 而刚做完手术的宋澜疲惫地窝在休息室时,看着覃欢发给她的美景,从心底发出艳羡的小泡泡,于是她也直白地对覃欢说,“真羡慕你。” “这地方真不错,以后干脆在这里买房养老。” “加我一个。” “你快算了,还有郑警官陪你温柔乡。” 宋澜指尖微顿,她看着和覃欢的聊天界面,想着这么些天来,郑知微又像是消失了一样,不同她联系,并且又将郑鹏接回了家。她主动阻绝了和宋澜能见面的所有途径。 宋澜不愿叨扰覃欢,她要给到她一个全然轻松的假期,于是她也打消了寻求帮助的念头,只是回了一句“还是要多陪陪我老覃的。”后,便放下了手机。 宋澜翻到郑知微的电话,百般思量,想着如若自己现在打电话过去会不会太过唐突。 她想了许久,想到夜色浓黑。 宋澜一个人走入医院里的小花园,在一株结香旁,还是打了电话。 电话嘟了很久,却未有被接听,而这样机械性的凝滞让宋澜有些担忧。可她却没有办法抽身离开此处,到所有有可能的地方去寻到郑知微,更何况,宋澜悲观的想,郑知微许是在有意躲避,她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却仍是想到了这样的可能。 第35章 她想要给到郑知微迟来的坚定,于是,放弃了打电话的宋澜,手指在手机上一顿犹疑,还是给郑知微发了消息: “郑知微,你还好吗?” “郑知微,看到电话可以回一个给我吗?” “郑知微,葫芦山上的梅花开了,我们可以一起去看吗?” “...你记得回消息给我...” 收到消息的郑知微刚帮郑鹏擦了身子,她轻喘着气,坐在床沿,一条条读着宋澜的消息,久久,回了一句,“谢谢,不用担心,一切都好。” 生疏又礼貌。 郑知微双手向后撑在板硬的床上,仰头看着自己屋顶吊着的那一颗瓦数极低的橙黄的灯泡,烧得过头的钨丝像蛛网一般垂垂滑落,纠葛住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 郑知微卸下力气,最终躺在床上,将手轻轻放在胸口处,缓缓弯曲手指,似是要把那无形又紧紧缠绕的蛛丝从心中抓挠出去。可她越是抓挠,却越是清晰地认识,有些东西,努力了还是改变不了的,她想要在自己和宋澜的这段关系中努力,但是...那日贺春阳的哭泣和倾诉却总会在自己的脑海里翻滚着出来,一遍一遍压制住她想要勇敢尝试的爱。 郑知微知道,自己原本不是一颗卑微的草,她也渴望张扬地去爱。 回望人生的色彩,寡淡又单调。 郑知微睁眼,看着紧闭的木门,似乎就已经看到了躺在木门外的父亲,看到了自己最深的自卑,于是,她痛苦地呜咽,直至泪水不再留,她才坐起身子,拿出手机,给宋澜发:“姐姐,我们去一次西藏吧。” 她承认自己的突发奇想,但..如果人生已经只能是这样,就允许一次,允许一次她的任性和随心所欲。 郑知微想,如果要往前走,那就给自己一次短暂停留的机会。 她虽不去看葫芦山的梅花,可也想要给自己当下的人生载种一颗腊梅。即便...即便以后走得远了,或许还能隐隐闻到它四溢的香气。 那时,她无需回头,无需张望,就知道,香味从而何来,由谁而来...... 第二天太阳冒了点尖,在寒冷中,有了小小的光热。 郑知微收到宋澜的回信。 “好。” “去西藏。” “先去西藏,再去葫芦山,虽然看不到梅花,但春天的葫芦山,还有迎春花很是好看。” 郑知微握紧手机,灭掉指尖的烟,她吐出一口气,心想,“姐姐,可惜...不管是梅花还是迎春花,都是看不到了的。” 那些花,请你好好看。 -------------------- 第二十一章 宋澜提前请了一个月的假。 科主任签字的时候,还在感叹,问小宋请这么长的假干什么去? 宋澜只是说,旅游。 她没有说和谁去,去什么地方,要去干什么。 这些个通通成为了她心底的秘密,只有面对覃欢时,她才堪堪说了一句,“老覃,我要和郑知微去一趟西藏。” 覃欢了然,摸着自己手腕上那串在灵隐寺法物流通处得来的珠串,笑着回应着,“可以呀,老宋,先祝你们玩得开心点。” 宋澜还是顾忌覃欢的心情,她仔细地打量着覃欢的表情,有些不安。 覃欢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别看了!”她有些躲避地偏过脸去,继续解释着,“别顾虑我,我承认我还有一些难受,但总会过去的,我能过去的。”她眼角有些泪光,使劲眨了眨,才算是没让其流出来。 覃欢再度看向宋澜,说,“好好去玩,你难得休息,路上也要注意安全。” “还有段时间呢,不急。”宋澜见她如此,才轻松地笑了笑,“我先去做点功课,再买点红景天给郑知微拿过去。” “到时候多买点氧气瓶就好了,不用担心。” “郑知微身子才刚好,我还是有点担心,以备万一吧。”宋澜扣好自己的大衣,准备离开,“那,老覃,我先走了,你...有什么一定要和我说。” “放心。”覃欢推着她的肩,示意她不必担忧。 宋澜点头,又去药房拿了红景天,从医院往东瓜岭走去。 一路上,她雀跃不已,一直拿着手机在翻找旅游攻略,畅想着自己同郑知微一同被笼罩在纯净天空之中的惬意与美好。 你若是问她,要与郑知微在那里做什么吗? 此刻的宋澜只是想到,要并肩散步,走在吟诵佛经的路上,走到不平的砖瓦上,抬头望天,再低头握手。 她们可以一直走,睡一个懒觉起来,从白天走入黑夜,听风呼呼吹过耳廓。 她们或许还可以听到传说,又或许能看见鹰隼。 她们一定能站在雪峰之侧,看着太阳一点点沉入大地,一起帮太阳找到归去的家。 宋澜一边想,一边已来到东瓜岭。 郑知微还如之前一般,待在所里做一些调节的工作,处理一些基本警情。 隔着一整面的玻璃门,宋澜就已经把她看得那么深。 她推门而入时,看到一个老婆婆提着保温桶立在郑知微面前,面色不悦。 而郑知微呢,她堆着笑,“唐奶奶,您自己喝就好,不用送过来的。” “说了是专门给你熬的,拿着!” 郑知微有些无措,只好接了过来。 刚忙完的唐志梁从审讯室出来,看向唐奶奶和保温桶,乐呵呵地问道,“奶奶,我可以喝吗?” 第36章 “你是谁?”唐奶奶很少见唐志梁,拔高了声音问道。 “奶奶!我是你的孙!”唐志梁乐呵呵地回着,“您看,我也姓唐,您说能不能也让我尝两口?”唐志梁挑着他那浓黑的眉,咧着笑。 “啊?孙?!”唐奶奶突然伸手打了过去,然后气吼吼地说,“你小子胡说八道,我们珠儿还在读书,哪儿来的孩子?” 唐志梁脸上的笑容僵住,求助地望向郑知微。 郑知微拍了怕他的胳膊,以示安抚,“奶奶,他骗你的。外面太冷了,您早点回去,睡个午觉好吗?” 唐奶奶点点头,“这种人,你们就应该把他关起来,胡说八道!”她搓着手转身,佝偻着背从宋澜身旁走过。 依稀中,宋澜还能听见她口中的念念有词。 她嘟囔的是“珠儿,珠儿要放学了,珠儿...” 郑知微叫了一个小年轻跟着唐奶奶,安全把她送回家后,终于看到了宋澜,她走近她,问,“什么时候来的?” “有几分钟了。”宋澜灿烂地笑道,她嘴角弯弯,然后把手中的红景天递给她,“每天记得喝,我假已经请好了,随时都能走。” 宋澜表明着自己的态度和无限的渴望,听到郑知微耳里去了。 她点着头,然后提起保温桶,“要一起喝点吗?” 宋澜笑,“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大家都有份的。”郑知微转身冲着唐志梁,“小唐,拿点纸杯子出来吧。” “好诶,郑姐。”唐志梁利索地把纸杯一排摆放整齐,然后接过保温桶,小心翼翼地给每个杯子都匀了一点汤。 “给,宋医生。” 宋澜接过唐志梁递过来的杯子,握着烫手指,她只好小心提捏着杯口,慢慢往口中送。 郑知微把她引到旁边空位坐下,不一会儿她就听到唐志梁喝了一口汤后高声赞叹。 郑知微见宋澜被吓了一跳,轻笑着,“他就是这样的。” 宋澜嗯了一声,也往口中送了一口汤,喝了之后察觉到有些许叶子的香味,瞬间睁大了眼,问郑知微,“这是什么汤?” 郑知微喝了一口,没尝出来,只好摇了摇头。 “五指毛桃龙骨汤。”唐志梁凑过来,问郑知微,“郑姐,我能再喝一杯吗?” 郑知微指了指保温桶,“自己去倒吧。” 唐志梁美滋滋地凑到保温桶前,然后看见不多的汤,扬声说着,“郑姐,不多了,我可以都喝了吗?” 陈富铭听见,从后面拍了他脖子以下,说,“你小子贪心呀!” 唐志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因为我之前就很喜欢喝这个汤,我妈妈做的也很好喝。” 陈富铭啧了一声,“那什么时候让你妈妈也做点让我们也跟着享受一下。” 唐志梁垂着头倒尽了最后的汤,然后一口喝掉,罢了,砸吧砸吧嘴,对陈富铭说,“不可能。” “你小子别太小气了!” 郑知微连忙走到陈富铭身旁,攀住他的肩,截住了他的打趣。 派出所又恢复到了工作的忙碌。 宋澜喝完了汤,想着是时候离开了,她站起身来,看向郑知微,认真地说,“郑知微,你想什么时候走,记得跟我说,好吗?”她还是有些怕,怕郑知微说的是南柯一梦。 郑知微抬眸看向宋澜,也认真地回复着,“下周一。” “下周一,我们就走。” “好,一起走。” “嗯,一起。” “那...”宋澜挥了挥手,“再见...” 郑知微扬起笑,“再见。” 宋澜离开了。 她身后的那扇玻璃门因为太过沉重而卡在一个不全然打开也不能合上的角度,就这么顺便地把外面的寒风送了进来。 郑知微转身,寒风就拍打在她的背上。 从脊梁窜入脖颈。 她抖了抖,几步就忙入了工作。 后来,人来人往,这一扇门,被打开得更大了。 -------------------- 第二十二章 贺春阳找了很多次宋澜,却始终见不到她人。 她发现,自己现在甚至于都没有办法等到一两句宋澜的冷淡的消息。 她也曾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留下过宋澜。 但她向来不愿在宋澜这里承认她的失败,就好像,一旦她承认了,就证明了她的整个高中岁月,整个最好的青春都是一场骗局,她成为了被丢弃的那个人。 贺春阳被这种想象出来的“遗弃感”给呵退,不知该如何挽回现在的局面,只好一通电话,给贺秋明打了过去。 贺秋明刚从饭局上下来,喝了几杯白酒,脑袋晕沉沉的。 贺春阳的电话打的并不是时候。 当贺秋明听到贺春阳的疑问和诉求时,他压住自己的不耐烦,一字一顿地说,“春阳,你哥我过生日犯不着请宋澜吧?你想找她,想见她,为什么一定要找到我这里?” “但是...这样,澜姐姐她才不会拒绝......” 贺秋明一边同同事挥手作别,一边紧扣手机,认真地说,“既然你这样清楚宋澜她见你是有条件的,那么,你为什么就不能面对,宋澜从始至终都不喜欢你的事实呢?” 贺秋明想要让贺春阳彻底的清醒,往日里,面对着贺春阳,看着她那一副和自己万般相似的眸子,什么重话都难以说出口,但现在这般,在两个城市,有寒风凌冽,有酒意微醺,他想了想,决计还是要让贺春阳面对现实。 第37章 “宋澜同我把一切都说了,贺春阳,你不该拿自己的生命去威胁你喜欢的人和你的朋友。” 贺秋明的话通过电流传到贺春阳的耳里,又那般恰巧地同前些日子郑知微同她说的合上了。 她握紧了双手,反问着贺秋明,“哥,你们为什么都觉得是我错了。” 她声音哽咽,甚至有些委屈,“哥...我喜欢宋澜有问题吗?” 她的疑问被风卷走,似乎也瞬间卷到了贺秋明所在的城市。 所以,贺春阳等到的是长久的寂静。 她只能等到沉默,她太过清晰。 贺春阳想,她这些年来,自从生病以来,她都一直在和内心的自我对话,她想要让内心角落里那个孤单的自己消失,所以,只能不断地寻找可以倚靠的大树,她想要宋澜成为她的大树,想要躲在她那苍翠茂盛的树荫之下。 她又如何不知道,她欺骗着自己,但她又不能直面现实,因为,她总归是担心角落里的自己会吞没掉原本的自己,担心那个还在积极寻求方法,寻求倚靠的自己崩塌一次又一次。 贺春阳只能自私,为了生,为了安心,为了更盛的太阳。 她从阳台走入客厅,猛地关上玻璃门,用震耳的声音隔绝掉室外的荒凉,随后再坐入沙发。 这时,她才听到贺秋明压低了声音说着,“妹,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只是有些事情,强求不来,你如若执意,大家都会因此受伤,你......” 贺秋明叫的代驾来了,他把车钥匙递给那人,自己坐进车后座,通话里突然摒除了街道的喧闹,骤然安静,也使得贺秋明接下来的话那么清晰地立在了贺春阳的耳里。 他说,“妹,我给你约一个心理医生,你去看看吧。” 贺春阳连一个“不”字都无法说出口,她只是慌张地挂掉电话,拒绝了贺秋明的提议。 这之后,贺春阳盘腿坐在沙发上,忽略掉贺秋明的消息,给宋澜发了消息,“澜姐姐,明天晚上下班后一起吃个饭好吗?” 贺春阳始终得不到宋澜的垂怜。 就如,风一吹,就倒下的芦苇。 直至夜里十点过,贺春阳的父母才回来,他们身上惹上了过浓的火锅味。 方一进屋,就只见沙发旁的落地灯幽幽地团聚着橙黄灯光,贺春阳还未入睡,直直地坐在沙发上。 他们放好钥匙和包,便好奇地问着,“宝贝,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妈妈不是说让你早点睡的吗?” “你们晚上和谁吃饭去了?”贺春阳扭头,看向父母。 “你爸有一个项目需要你宋叔叔给点技术支持,所以就请你澜姐姐一家吃了饭。” 贺春阳赫然站起来,趿拉着拖鞋,匆匆走到妈妈面前,问道,“那..澜姐姐去了吗?” 贺春阳的妈妈摇了摇头,爱抚地揉了揉她的头,“没有,听你宋叔叔说,你澜姐姐在医院请了长假,说是要出去旅行,你看你要不问问,看能不能跟着一起去?妈妈就担心你的身体,工作太辛苦了,适当也休息休息。” 贺春阳握紧手机,紧接着问,“她是一个人去吗?” “不知道,你宋叔叔他们没说。”他们把厚外套取下,扔进脏衣篓,看向贺春阳,“应该有朋友一起吧,听说买了很多东西。” 贺春阳不再言语,她恹恹地回到自己屋里,将房门紧闭,留下父母两人,一头雾水。 而喝得有些上头的两人,或许都未注意,原本摆放在茶几果盘里的水果刀此刻已然不在原处。 夜里寒风呼号大作,敲得窗户闷闷作响。 宋澜因为兴奋和紧张,硬生生磨到夜里两点过才入睡,而当时她以为,醒来的时候就可以同郑知微见面,就可以和她一起坐上去西藏的火车。 她原以为,这一切都会因为这一场旅行而有切实的改变,她会同郑知微一起看更广阔的天地,她们能一同走入苍茫的旷野,顶着繁星,沐浴朝阳。 但真可惜,这一切,的确都只是...她以为... 她原该知道,她大概是上世欠下了贺春阳太过的因果,而这一世,也因着她,错失了太过因果。 宋澜以为,郑知微是绛珠仙草,她是神瑛侍者,有切不断的缘,她自知不是贾宝玉,郑知微也不会是林黛玉,她们原本只需有缘,就可以创造出不一样的“红楼”。 可痴人说过红楼,红楼也只是一梦。 她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她的心中,有更大的风,敲得她心发闷。 -------------------- 第二十三章 宋澜是在凌晨5点赶到附院急诊室的。 她紧紧裹着羽绒服,孤身立在匆忙的急诊大厅里。眼前,是她的妈妈,以及贺春阳的父母。宋澜不愿面对当下发生的一切,但她的双脚又如灌了铅,半点挪不到前,也半点撤不到后。 沈宁筠一看到宋澜,眼泪陡然垂落。 她疾步走到宋澜旁边,用手握住她那双更加寒冷的手,嘴里喃喃,“澜澜,这怎么得了呀,阳阳她...” 沈宁筠话还未能说尽。 宋澜只是听着她的哽咽,就急遽抽出自己的手,紧紧抓着衣服,反问着,“为什么要叫我?她自杀了为什么又要叫我?妈....为什么?” “澜澜...你...”沈宁筠说不出话来,她陡然接受着宋澜的抗拒,不知所措。 第38章 但人命面前,她又不得不这样去说,“澜澜,你知道的,阳阳她是为了你才...她只会因为你这样的,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澜澜......” “妈!”她松开衣服,梗着脖子,哀嚎,“妈...!那我呢?我怎么办呢?”青筋爬满了她纤弱的脖颈。 宋澜想着,再有三个多小时,她就可以同郑知微携手逃离,她们可以一起逃,逃到无人之境,逃得远远的,谁也不能拿死亡威胁她们,她们...原本可以十指相扣跑进大雪,原本也可以战胜死亡,战胜一直盘踞在她们生命里的怯懦与孤寂......的... 宋澜转身就要离开,腿脚却再一次被牵住。 “澜澜,算是阿姨求你,求你陪在这里,阳阳现在生死未卜,她只听你的话,求求你,陪陪她好吗?”是贺春阳的妈妈,头发凌乱地贴在满是泪水的脸颊上。 宋澜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原先记忆中光鲜亮丽的贵妇人此刻像是失了智,紧紧地箍住她的小腿。她的眼底青黑,瞳孔发出怔怔的摄魄的黑。 宋澜把贺春阳的妈妈扶了起来,轻声又哀恸地反问,“阿姨,我陪她?我陪了她十三年,这..这十三年的光阴,谁又能赔给我?” “上一次!你们也是这样说!说陪陪就好,可是呢?一星期、两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我陪在她旁边,寸步不离,生怕她再有不测,结果...我陪丢了我的爱人,我明明什么都不欠贺春阳的,可为什么,一定得是我?为什么?!”宋澜睫毛微颤,泪水再也忍不住地滴落下来。 “澜澜,澜澜!就这一次,就这一晚!澜澜...”贺春阳的妈妈作势又要跪下,却不料,宋澜先于她,硬生生地跪在了地上。 她出门急,穿着薄薄的一条睡裤,膝盖敲响了地板,惊住了沈宁筠。 “宋澜,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沈宁筠想要把宋澜捞起来,却被更大的力抵抗着。 宋澜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抬头望着贺春阳的妈妈,顿顿地说,“阿姨,我求你!求贺春阳,放过我,好吗?” 宋澜话刚一落地,就见覃欢匆匆从急诊室里出来,戴着口罩,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宋澜,就对贺春阳的妈妈说,“病人出血较多,医院血库不够,麻烦家属输一下血。” 贺春阳爸妈连忙跟着护士离开,独留跪在地上的宋澜。 沈宁筠叹了一口气,最终把她拉了起来,心疼地弯腰拍了拍她的膝盖,“澜澜,妈知道你委屈,但我这一次替你保证,就守到贺春阳脱离危险,再离开好吗?” 她看向宋澜干裂的嘴唇,皱紧了眉,“命大于天,阳阳知道你在外面守着她,或许能坚强一些。就答应妈妈,好吗?” 宋澜感觉到彻骨的寒冷,许久,她张开她那僵硬的双唇,问,“妈..现在几点了。” 沈宁筠看了一眼白墙上的挂钟,应着,“五点四十二了。” “妈...”宋澜转头看向沈宁筠,一滴泪从她眼里滑落,冰凉又刺眼。 她摒掉了方才的歇斯底里,深吸一口气,静静地说,“妈,今早8点45,我会离开,我要离开的...” 沈宁筠抚摸着她的脸,用指腹替她擦去泪水,不住点头,“好,去吧孩子,做你想做的。” “妈妈...”她咬着嘴唇,难耐地说,“妈妈,我有一个爱了好久好久的人,我是准备好和她一起离开的,她说...想去西藏,我说,好。妈...这是我第一次给到她承诺,我不想食言。” “妈知道。”沈宁筠安抚着泣不成声的宋澜,又看了看时间,才走了两分钟。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急诊室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感念着一些已经逝去的和正在逝去的。 她今晚突然觉着,自己的澜澜也已经“逝去”,而这种“逝去”好像早就发生,而自己之前丝毫未觉。她忍住心底的悲凉与酸涩,陪着宋澜坐到一旁,两个人数着时间,等待着一些时刻的到临,等待着一些事情的改变。 而此刻的宋澜却未察觉,时间或许只是太过抽象的概念,它并不能真正改变一些已成的轨迹,它滴答作响,也是那般虚假的表象。 她甚至并不知道,她买了两张去西藏的票的同时,郑知微也买了一张后一天开往东边的火车票。 即便,她知道,这些只是欺骗宋澜的手段。 所以当她笑脸盈盈地看着宋澜匆匆赶到候车大厅时,郑知微往前迈了一步又一步,只是微笑着看向宋澜。 宋澜急急地喘着气,冲郑知微开朗地笑,似乎前几个小时发生过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罢了,“还好我赶到了。” 她们并肩坐在冰凉的铝合金制的椅子上。 “路上很堵吗?” 宋澜摇头,“不堵,处理了一些事情,怕耽误。” 郑知微认真地听着,点了点头,下意识询问,“什么事?很重要吗?需不需要改签?” 宋澜抿着唇,不停摇头,她想要把贺春阳那凄白的病容从自己脑中甩出去。 郑知微失笑,然后指出宋澜的悖论点,“如果不重要,你为什么没有带箱子?”她又瞥了一眼宋澜羽绒服里面的衣服,“还穿的睡衣?” 宋澜整个人缩了缩,她看着郑知微的眼睛,知道那澄澈的双眼里容不了隐瞒和未知的恐慌,还是选择了坦白,“凌晨贺春阳又自杀了,我...我被叫去看了看。” 郑知微收住脸上的笑容,又隔了一会儿,像是终于消化了这个事实,紧接着问,“那你不在她旁边,可以吗?” 第39章 宋澜紧拧着眉毛,将手搭在郑知微的手背上,这才发现,看似穿得很多的郑知微其实一点也没有被温暖住。 她轻轻地说,“郑知微,我在不在她旁边都不重要的,但我知道,我应该在这里。” 郑知微想了许久,才终于叹了一口气,将手从宋澜的掌心抽离,又放入衣兜,拿出一张票,递给了宋澜,“姐姐,有些事看来是注定好了的。” 宋澜颤抖地拿着车票,看着上面“北安——杭州”的字样,抬头,红着眼问她,“郑知微,这是什么意思?” 郑知微又笑了,她的笑,却不抵眼底,有些苍凉,“姐姐...我原本没想过同你去西藏呀。”她骗着她。 郑知微吸了吸鼻子,“我骗了你,对不起,今天我过来...原本是想要同你说再见的,没想到又遇到了贺春阳的事情,看来,是命定的。” 宋澜看着泪光把郑知微分成零落的碎片。她想要抓住,却只能看见这些碎片的光从她的指缝中溜走。 她又问了这一夜她反复问的问题,“为什么?” .......只是,这一次,她的语气不再咄咄,甚至染上了怯怯的探问。 郑知微坐在椅子上,吐出好长的一口气,她抬头看向车站的天花板,那里不会被人打扫,也鲜少会被注意,有开裂的角落,有泛黄潮湿的墙面,有蛛网罩住的一方。 她的双眼都是车站里这些不被注意的衰败。 随后,她回答了宋澜的问题,“姐姐,你知道,我像什么吗?”她笑,眼角却留下了泪,“我就像是一件脏衣服,早些年,我会不停地被扔进滚筒洗衣机,然后恢复短暂的干净与清爽,但我还是会变脏,会被雨淋,会被泥水泼溅,久了,我也会被水淹,被泡沫稀释......”她仰望着天,眼角不住落泪,“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不想进洗衣机了,我就想成为一件脏衣服吧,脏了,也就什么也不怕了。” 宋澜双眼盈满了滔滔的泪水,她再度握上郑知微的手,“郑知微,你不是脏衣服,一直都不是......” 她低下头,再看向宋澜,笑着又哭着问她,“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谁都不要我呢?”她说得那般平静,似乎,她已经习惯地成为了那个不被需要的对象。 “郑知微,我需要你。”宋澜紧握着她,生怕她下一秒就会从自己眼前消失。 “可是,宋澜...”她一边说,一边伸手,露出自己姣好皓白的手腕,“为什么我好好地坐在这里,却有些羡慕贺春阳...” 宋澜不明所以,静静含泪看她。 “她用这种方式,就可以那么轻易地表达‘她需要你’”郑知微眨眨眼,突然很想抽一支烟,但她只是叹着气,说道,“她轻轻一割,就能说,‘宋澜,我需要你。’而你也会第一时间出现......” 她话还未说完,就见宋澜紧张地握住她纤弱的手腕,让她生生感受到了更深的疼痛。 郑知微抬头看着宋澜,无奈地摇头,安慰道,“别担心,姐姐...我是一个挺懦弱,挺胆小的人的。”她笑,分明是在嘲笑自己,“我甚至都不能像贺春阳那样,拥有死的勇气...可是...有时候,分明活着比死更痛苦不是吗?”她缓了口气,续而说道,她的语调变得悠长又遥远,她安静地诉说,“宋澜,她好像比我更需要你...而我呢?姐姐...幸福家园的唐奶奶经常忘记带钥匙,她需要我;东瓜岭96号早餐铺的猫咪总钻进小小的角落,它需要我;扫那一条长街的环卫大叔总爱到我们这里来收塑料瓶,他好像也需要我......姐姐.......”郑知微顿了顿,收住哽咽,说得更直接,“宋澜,贺春阳她生病了,而只有你可以成为她的药,你明白吗?” 宋澜摇头,她不明白,也不愿明白,她手机里还有两张马上要发往西藏的车票,她只想握住郑知微,离开这里。 郑知微站起身来,对宋澜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她眼睛弯弯,眉毛弯弯,那般笑着。 她说,“宋澜,走吧,回去吧,再去看看贺春阳,她醒来后,一定会想要看到你。” 宋澜愣坐在原地,不动。 郑知微蹲在她的膝前,将下巴轻轻放置在她的膝盖之上,轻轻劝着,“姐姐,回去吧。” 宋澜抓住这一点弱弱的气息,问,“你会陪我去吗?” 郑知微想了一下,点头,“于情于理,我陪你到门口。” 宋澜用手背抹掉脸颊上的泪,又堪堪擦掉眼角细碎的泪滴,站起身来,朝郑知微伸出手,“陪我吧。” 郑知微握住她的手,像她往日里总梦见的那样,紧紧握住宋澜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她心想,“就到这儿了,就到这里了,就可以。”她劝自己要学会知足,于是,快走几步,最终,与宋澜并肩。 她们再一次回到了急诊室。 覃欢看到了十指相扣的她们,没有前去打招呼,转身又忙去了。 就在急诊室门口,郑知微松下手,说,“姐姐,进去吧。” “那你等我吗?”她有些慌张,抓住郑知微两根手指,不愿松开。 郑知微笑着说,“等。” “我给我妈妈说一声,我就出来,很快的,郑知微...你等我......”她边往里走,边乞求着郑知微。 郑知微见着宋澜的身影走入繁闹的急诊大厅,看着她的身影被更多的人群包裹,郑知微淡然一下,然后..转身,往下走了一个台阶,又往下走一个台阶,她接连往下走,又朝向医院大门的方向,最终,像一片落叶一样,离去。 第40章 她想,她还是骗了宋澜,她撕掉了去杭州的车票,往家里走去,她知道,郑鹏还在那里。 她原本就哪里都不能去,杭州是牵制的手段,西藏是达不到的梦乡。她原本不忍心用这样残忍的手段逼迫宋澜离开,可世事命途如此,就连垂在疲惫精神中的贺春阳都知道,此刻,宋澜是不能跟郑知微一同离去的。 谁都知道啊,她们原本就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离去。 什么逃离死亡,什么逃离困境。 无非是自欺欺人的话。 郑知微只想彻底拥有了宋澜这样一个上午,在嘈杂的候车厅,作出结伴而行的模样,作出对未来憧憬的情态,这就...够了...... 宋澜从急诊大厅出来后,再也寻不到郑知微的人,停留在她脚边的只是一片枯黄的落叶,它代表着这个季节的破碎与凋零。 她寻着郑知微,不注意,一脚踩上枯叶,清脆一声,又碾作成泥了。 宋澜望着茫茫的,灰白的天,放声哭了出来。 像是弄丢了气球的小孩,望着天,嚎啕大哭。 只是可惜,真是可惜, 小孩有大人送上一颗荔枝味或是草莓味的棒棒糖算是安慰。 而宋澜呢,她什么都没有, 空空如也。 -------------------- 第二十四章 她如愿走出了医院,同时又走入了更浓稠的城市。 在这样浓稠的城市里,她丢掉了郑知微。 她的郑知微啊...在这座城市的何处呢?或是已经离开南下至杭州了吗? 宋澜茫然无措地走在街上,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郑知微的电话。留给她的只有规律性的“嘟”声,她看着手机弹窗那开往西藏的车次提醒,恍然觉得是否刚才她没有听郑知微的,而是强行要求她一同前去,是否结局就不一样。 她们哪怕寂然无声,一路无言,只是看着景色从窗外倏然划过。 哪怕郑知微埋怨,且从此对她少了几些爱。 再哪怕,她去了再离开。 宋澜想,明明有种种情况都可以给她缓冲的机会,让她能够看到郑知微的倒退,看到她眼底里爱意的散退。 而如今,她知道郑知微退走了,像多年以前。 而她,被当头一棒,发闷到彻骨的疼痛。 她流下疼痛的生理性泪水,不自觉地走到了郑知微所租住的小区楼下。 门卫室的保安大叔仍旧玩着手机上的麻将游戏,对自己的工作毫不关心。门卫室门口堆积着快递,以及一群寻找快递的住户。 这里面,都没有郑知微。 宋澜想要上楼去敲响郑知微的门,去问她,“不去西藏,去杭州可不可以。” 其实去杭州也是可以的,她也很喜欢杭州,可不可以...一起去..? 但风一吹,吹走了她的不冷静与意气。 她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那般清晰地知道,在郑知微那里,她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之于她,之于郑知微,这并不是去哪里的问题,而是,将要同谁去的问题。 宋澜也曾在更深的夜里,反问自己,有没有自信在分开十三年后还能淡定自若地谈爱,还能如年轻时那样给到郑知微最稳定的依靠,她们是否会相顾无言,是否会对那十三年闭口不谈,任由那一个小小的洞在岁月的侵蚀中变成无限阔大的深渊。 她此刻,在灿白的明日下,又将这些问题如数搬入脑海,不断反刍,借此...自我否定。 于是,她叹出沉重又气馁的气息,脚尖朝外,朝向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地离开。 她或许并不知道,在她走到路边的大树下时,郑知微还是出来了。 她以及一群急救人员,坐在救护车里,急急驶出。 她或许真的不该知道,也许,她再多等几分钟,她就能给到郑知微一些依靠,一些单薄...却唯一的依靠。 而这一切造就的她们两人,就像是分叉的树枝,一枝朝南,一枝朝北,各自落叶,又各自开花。她只可以见证她的凋零与盛开,可再如何努力,都无办法伸出依托的手,她真的...毫无办法...... 郑知微紧紧握着郑鹏的手,在救护车还未开到就近医院的时候,她已经感受到了郑鹏停止的脉搏。于是,无措的她紧咬着唇,又深深地握着郑鹏那一只苍老又瘦削的大手。 她的旁侧有医生在进行抢救,而那无情的数字,却在监护器上清楚地告知郑知微,郑鹏已然离去。 郑知微在得知郑鹏得病的那一年,就已经设想过他会如何死去。 或是躺在医院里,在疼痛中把器官如尽衰竭,满脸狰狞地死去,或是躺在手术台上,在冰凉的手术刀下,在麻醉剂中安然死去,亦或是....等肾源等到熬不过太阳的初升,死在了浓黑的夜里...... 她设想过太多的死亡,却唯独没有想到,郑鹏最终仍旧是选择吞药,主动结束掉自己那本就破零的生命。 郑知微愣愣地靠在车窗上,看着医护人员最后的、全力的救治,想着,自己要去旅游的谎言,骗到了宋澜,也骗到了郑鹏。 前者让她不再去祈祷“爱情”,后者让她无法书写“家庭”。 郑知微在晃晃悠悠中,接收到了医生宣告死亡的信息,也接收到了自己的命运簿。 她勉强勾了勾嘴角,最终只是想着,“该联系殡仪馆了。” 第41章 “家里好像还有一件给郑鹏买的新衣服,应该给他换上了。” “中午好像不用再单独做饭了。” “那些升降床和输液杆好像也不再需要了...” “哦,遗像该用哪一张呢?” 郑知微想了很多,之后..也一件一件地去做了。 郑鹏被送入了殡仪馆,而她也翻找出了郑鹏的新衣给他穿上了。 是一件黑色廓形西装,只是可惜,得病之后的郑鹏瘦得再也撑不起它的挺阔。 焚化炉前是一扇厚重的大门,她站在门口,看着穿着新衣服的郑鹏被推了进去,她下意识地走前一步,紧紧把住平推车,停止了它滚入死亡火炉的步伐。 最后一次,她看向躺在平推上的郑鹏,一点点拼凑与他相关的记忆,然后再启唇,轻轻说,“爸爸......再见了..爸爸...”像一首安眠曲。 小时候,郑鹏也在她的床边说过类似的话,大概..譬如,“微微,睡吧,睡吧~” 她叫了两声,只是两声,大火似乎就要从焚化炉中袭来,把她的爸爸从她这里夺走。 郑知微此刻终于愿意承认,即便郑鹏早早地离开了她和她的妈妈,但她曾是那么希望他能回来,能够把她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开心地奔跑,当她走到得病的郑鹏身边时,也多么希望自己能舍弃掉一颗肾脏去维系自己父亲的性命,但一切的不合适都让她怀着深深的愧疚与遗憾。 这么久以来,她都未曾当着郑鹏的面,叫他一声“爸爸”。 很多次,话到口边,都又会被她再吞入肚里。 可是现在,对那再也听不见的郑鹏,她堪堪只叫了两声爸爸,她只能叫两声爸爸呀...... 她抱住骨灰盒,将他放入选定的墓地里,旁边,是她妈妈的墓地。 妈妈年轻时候的相片被印刻在大理石的黑色墓碑上,而郑鹏的相片同样也微笑地出现在了墓碑之上。 郑知微往后退了一步,目光从爸爸的相片上挪动到妈妈那里,只是这一刹,她终于面对了自己真实的内心。 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她是那般渴望着一个圆满的家庭,有爸爸,有妈妈,还有自己。 即便...一日三餐,朴素寡淡,即便,会偶有争吵与埋怨,但她想要这样一个家... 郑知微跪在郑鹏的墓前,没有说话,给他上了一炷香,摆上了两盆开得正好的菊花,又用帕子帮妈妈擦掉墓碑上的灰,最后,她站起身来,深深地鞠了一躬,泪水轻轻滴落。 她看了一眼妈妈,又往左看了一眼爸爸,轻轻说,“妈妈,爸爸,好好的,我..先走了......” 风轻轻吹来,香烟缭缭,花瓣抖落。 郑知微往下走,她的背影越来越远,而今之后,她只是一个人了。 从陵园到家,坐车需要两个小时,可郑知微回到家时,天幕已经拉黑。 她回到这个租来的家,第一次觉得它还挺大。 她一眼望见的是那一架空空的床,空空的输液杆。 郑知微一步步走近,看着床头柜上的早饭,叹了一口气,嘀咕一句,“早上让你吃早饭,怎么就不记得吃呢。” 她伸手把早已凉透的粥倒入垃圾桶,然后从床头开始慢慢拆床单被套。 她拿起枕头,看到枕头下面一封信以及一个小小的芭比娃娃。 郑知微有些颤抖,她不是觉得伤心,真的,她只是觉得夜太黑了。 她坐在床边,打开那一封信,上面的字有些飘忽,又有些模糊,她只好借着吊顶的光,慢慢地读,慢慢地把夜度过。 “微微,这是爸爸。好久没有这么叫你,再见面,也没有这样叫你,是爸爸的错。但爸爸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也真的叫不出口,所以,女儿,请原谅爸爸。爸爸得了这个病,算是罪有应得,早些年丢下你和妈妈,觉得厌烦了这样的生活,羡慕着老同学们锦衣玉食的生活,那般自信地想要闯出一番事业,可事与愿违,事业没做成,家庭也回不去了。爸爸我...自知有愧,所以得病后没有想过麻烦你,但我这一副不争气的身子还是撑不住,让警察和医生找到了你,你不要埋怨爸爸,好吗?爸爸生病,脾气也不好,总是摔东西,还伤着了你,爸爸给你说对不起,但是,微微,从始至终,爸爸有一句话没有说假,不治了,不想治了,但我知道,你在害怕,你怕我也像妈妈那样就把你留下了,你也在怪我,怪我不努力,怪我没有像妈妈那样努力地想要活。可是......微微,爸爸终究不是妈妈,妈妈她那么爱你,她舍不得你孤独,而我,老了又病了,我也爱你,我的女儿,但我对你更多的是愧疚,我有时候痛起来,或者要去透析时,我就想呀,我这病,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这一次,我的女儿又要花多少钱?她早上好像就只吃了一个馒头,她住的那个小房间会不会冷?微微,爸爸有愧,爸爸不想活,是想要你轻松一点生活。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儿,我会问老天爷,我的女儿怎么会这么好?她不记仇,不怨恨那个没有抚养她长大的父亲,还省吃俭用地让我看病,想要让我好,我的女儿这么好,可是老天爷,这么好的她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苦呢?但是,微微,老天爷没有给我答案,那么,爸爸想要给你一个答案。你说你要出去旅游的时候,我就知道,是时候了。我会去死,你要好好活,快乐地活,不要惦记你这个不中用的父亲,好吗?话就到这里吧,最后,微微,爸爸什么都没办法给你留下,只好,拜托谭医生买了一个芭比娃娃,爸爸没记错的话,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个了,会让我和妈妈一起陪你和你的芭比娃娃玩过家家,对吗?爸爸把这个送给你,当做礼物,你会喜欢吗?微微,女儿......记住,爸爸妈妈不在了,以后记得对自己好,照顾好自己,爸爸会护佑你的,一直护佑你,我的女儿,我的微微......” 第42章 郑知微十指发白地紧紧捏着信,她双肩垂落,一颗头也久久耷落。 屋顶的灯还幽幽发着光,而这一个突然宽阔的房间,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 最近的章节,请自行准备好纸巾:) 第二十五章 第二日,太阳稍晚才出来,郑知微关掉了手机,从家里走了出去。 她知道自己要去到什么地方,她没有犹豫,也没有回头,迈着步子,往那里走去。 郑知微早早地来到人民公园,她记得,里面有碰碰车、企鹅杯、云霄飞车、海盗船、小型过山车,以及旋转木马。 她走到旋转木马前时,项目还未开场,于是她挺直着背,仰着头,期盼着。她站在第一个,排着队,静静等待。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她看到自己后面慢慢堆起的长龙,小孩都那么欢乐地说笑,突然让她的世界变得喧闹起来。 郑知微是第一个坐上旋转木马的人,真值得开心。 她选了一个最漂亮的,有着金发的小木马。 她的双手握着长杆,等着木马旋转。 旋转木马如同小时候一样,放着《世上只有妈妈好》的音乐,她随之起伏上下,目光看向围绕在木马外的铁围圈,她那般仔细地看,眼神急切又悲伤。 这一上午,郑知微坐了10遍旋转木马,或者是11遍,她记不太清。只是,当木马旋动时,她坐在木马上不停寻找,一圈圈地寻找。寻找郑鹏,寻找那个拿着棉花糖,笑着等她下来的年轻帅气的郑鹏,找那个拉着行李箱说要离婚,转头就离开的郑鹏,找...找那个佝偻着背一脸病容的郑鹏...... 她坐了整整十圈,霸占着小孩子的木马,寻找她的爸爸。 最终,她有些眩晕地从木马上走了下来。她擦身而过许多男人,可是,郑知微看清楚了,这些男人都是别人的爸爸,她的爸爸...再也找不到了...... 于是,在这个充斥着欢乐的公园里,郑知微一个人站在一颗大树下,放声哭泣。 路过的人总会好奇地打量着她,可她不是孩子,不会有人走上来问,“小朋友,是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吗?” 她想,她多想,有人这样问她。 她会回答,“嗯,找不到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还会下雪,但是一天过了一半,雪还未降落,遥远的旋转木马还在努力地旋转,《世上只有妈妈好》在郑知微的身后,渐行渐远。 她再也走入不了游乐场,走入不了一个有太阳的冬日。 郑知微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终点,于是,她再次计划了一场毫无预兆的离开。 等到夜幕降临时,大雪才飘下。 郑知微打开手机,忽略掉宋澜的所有消息,而只是找到覃欢,问着,“覃医生,后天有时间见一面吗?” 至于为什么会选择后天,郑知微想,自己总该需要一天时间来作别,作别失而复得的北安城,作别一些落叶与流云,作别一些早已远去并永远也不会再回流的时光与人。 覃欢看到郑知微消息的时候,她刚结束一场抢救。 一场抢救把一个脑中风的老人从死亡线上来了回来,她用尽全力把这位老人还给了她的儿女。而现在,当她回复郑知微——“好的”的时候,她似乎看到自己又将要开始一场全新的抢救。 她太过清楚,郑知微不会轻易找她,而这一场没有预兆的对话那般清晰地提醒着覃欢,一切都趋于崩塌,而注定会有人在这一场崩塌中丧失。 覃欢以一位“丧失者”的身份,揣摩着,当明天的会面结束时,郑知微和宋澜,谁将会在下一刻垮塌。 当大雪停止,当新的一轮太阳悬挂于天,当她亲手接过郑知微递给她的一把墨绿色雨伞和一条围巾时,覃欢那自诩聪明的大脑仍旧不知道谁会垮塌。 又或许,无人能幸免。 “所以,你打算去哪儿?” “不知道。”郑知微扬起浅浅的笑容,继而,她看向覃欢,继续说着,“宋澜那边...” “放心,如果你需要我的保密,我会努力的。” 她摇摇头,低垂着头,无奈地说道,“怎么可能瞒得过她,她总会知道的。只是......”郑知微复而抬起头,用一双含着水汽的眸子看向覃欢,“如果可以,请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她总是倔强,很多话自己藏着不说,情绪也是......所以,如果覃医生您方便,麻烦多和她说说话。” 覃欢看过很多遍郑知微的双眼,而当下,当她再度看向那一双眼眸,她就像是看到了湖泊,看到了深山里冰封的泉水。她知道,冬天过去,那将会变得如何叮咚又清澈。 可,这漫漫冬季,总是盘桓,又有谁能清楚地知道,冬日将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呢? 而冬日之后的春,又将会给到万物以怎样的情绪? 有人过敏,有人困倦,有人欢跳,又有人沉郁于更深更黏的情绪里。 覃欢拿着那一把墨绿色的大伞和那一条本可以悬挂在脖子上的围巾走回医院。她握着伞柄,想着待会儿将要如何向宋澜说明郑知微的远离。 郑知微并不是随水而行的蜉蝣,她选择了自我放逐的方向,即使逆流,她终会抵达终点。所以,即便谁都难以接受她的骤然离开,谁也都必须承受。 覃欢把宋澜约在咖啡馆。 第43章 她等了约一小时,才看见穿着黑色大衣,撞进来的宋澜。 咖啡早已冷却,连一缕轻飘飘的烟都不复存在。 宋澜坐在覃欢对面时,把裹挟着的冷气又全然倾泻了出来。 覃欢抱着胳膊,不觉地抖了抖,然后指了指咖啡,问着,“看看喝什么?” 宋澜摇头,“不了,晚上不好睡觉。” 覃欢抬眼仔细打量着宋澜,近了,才赫然发觉她眼底的青黑与那因为疏于整理而凌乱的碎发。她轻叹,增加了空气里的潮湿,“贺春阳那边怎么样了?” 宋澜望向窗外,可身旁的这扇窗却因为室内外温差早已蒙上厚厚的雾。 她什么也看不清。 她不知道街上会有哪些人并肩而行,也不知道方才驶过了几辆绚丽的车,她更不清楚,这宽敞的街道上,还会有谁能够与这座城市共同醒来又沉睡。 至少,她很久没有这样过了,她每夜每夜地难以入眠,像被囚禁于潮湿又充满芬多精的房间里,一边渴望做着与春日有关绮丽又美好的梦,一边又被无尽的冬日寒冷的夜挟持,半点不能入眠。 她耳边荡着覃欢的问题,想着要给她一个回答,可同时又久久没有张口。她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已经被身体拖累,在长长的停滞中,她提了提精神,回道,“挺好,贺秋明给她找了心理医生,目前还是有些抗拒看病。” “她是该看看。”覃欢抿了一口咖啡,冷掉后,豆子的油脂很久都未能充斥口腔。她不禁皱了皱眉,似是不满意这杯冷掉的咖啡。 “不管怎样,那都是贺家的事,老宋,你得往前走了。” 宋澜双手交握,放在双腿之上,她的指腹摩挲着自己的骨节,寸寸地挪动。 她认同地点了点头,随后却又像是想起了一些被莫大悲伤浸染的事,双肩耷拉着,没有了丝毫,人的挺拔。 “可是,我往哪儿走,都找不到郑知微。”她忽地抬眸,望向覃欢,她的双眼在寻找一个支点,她想要停留,可话一开口,竟是彻底的沙哑和恍惚,“我给她发了很多消息,等不到一句回应,我去了她家,可她已经退租了,我去了东瓜岭,可他们都对我缄口不言,这偌大的北安城,我每日都去街上寻找,可哪里都没有郑知微......老覃,我突然意识到,郑知微...她在这里..没有家......” 覃欢眉头一直紧皱,甚至皱得更深了一些。 她忽地不知该如何向宋澜开口,说郑知微已经决意离开的事实。 可是,延迟的雨伞和围巾终归还得归于宋澜。 覃欢把东西拿了出来,递给了她,什么话也没说。 宋澜怔怔地看着那把曾在她和郑知微之间流转停留的雨伞,突然笑了,而分明的泪也缓而垂落。 她手指瘦削,甚至颤抖,却那般用力地捏住了伞柄。 “老覃,你见到她了?” 覃欢点头,不做隐瞒,“她托我把这些还给你。” 宋澜的话口像是被沉重的石头堵住了,她用力许久,才堪堪说出,“她看上去还好吗?” “老宋......”覃欢给宋澜递去一张纸。 “我本该有准备的,十多年了,她不是一直都在远离我吗?老覃...”她把纸巾揉在手心,嘴角微扬,有说不尽的苦涩。 宋澜没有任由自己在这里悲伤,这里也承担不住她的悲伤。 她紧握着拳,用指甲剜肉的疼痛抑制汩汩涌来的难过。 你要她如何描述此时的感受呢?请你原谅,她太过贫瘠的身体,匮乏的语言,实在难以言明。 她把围巾堆叠在自己的腿上,突然问道,“那她爸爸后续的治疗...” 覃欢彻底放弃了那杯咖啡,她把它推至手后,至少,如此,她和宋澜之间就没有了阻隔。 她们面面相对,互望的眸子中把遗憾倾诉,“老宋,谭医生说,她爸爸走了。” 苍白的一句话,彻底淹没了这临时的相会。 覃欢眼看着宋澜裹着她那身还没干透的黑衣,推门,再度跌入匆忙的街道。 她坐在原位,也如宋澜一般,望向窗外,她的视野同样被浓厚的雾遮住,她难以辨别,宋澜最终走向了何处。 -------------------- 第二十六章 如若睁开眼时就已经是落日,如若漫长的黑夜能够把白日推倒,如若一颗遥远的星能够在祈愿之时发出更闪耀的光芒,那么,她或许可以好好地与过去作别,可以把往日的一切写入走马灯,放入旷野与河流。 只是可惜,她假设的这一切都不能发生,于是她成为了异想天开的弃儿,被往事狠狠地摁入一带荒芒的滩涂。 她双眼紧闭,呼吸微弱。 “宋澜。”贺秋明叫了叫她,才见她睁开眼,从沙发上站起来。 “贺春阳还想再和你说一些话,你再忍忍,见一见她吧。” 贺春阳要出国,贺秋明说,让妈妈陪着贺春阳出去,晒晒太阳,这个时候的澳洲有明媚的太阳,还有苍翠遒劲的大树以及一切生命盎然的事物,这个时候的澳洲适合贺春阳。 这一次,贺春阳终于卸下她的执着而答应了这一次的远行,只是,她说,在这之前,她想要见一见宋澜。 贺秋明原是没有保证宋澜会来,没有轻易许诺,他在一个有着薄雾的潮湿的夜晚给宋澜打了电话,转述了贺春阳的请求。 第44章 沉默久久地凝结在空气里,之后,终于传来了一声短促又沉闷的“嗯”。 电话那头的贺秋明并不知道,那时的宋澜坐在一个破落小区的门口,坐在一个台阶上,一抬头,能望见原来郑知微租住的那个小房间。 或是钨丝烧坏了,等了半宿,也没有灯亮起。 宋澜觉得一切都在与她作别,于是她那般顺理地接受了贺春阳的要求,她想,她也得学会和他人作别。 宋澜推门走入,缓步走到贺春阳的床头,见她靠在枕头上,偏头看向窗外的景色,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从贺春阳的角度望出去,甚至都不能看到他们家栽种在小花园里的树。 贺春阳的世界,原应也是这般空白。 宋澜见瘦了一大圈贺春阳,轻叹一声,走近,轻声嘱咐,“好好治疗,好好恢复,好好对自己。” 她连着用了三个“好好”,或许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祝愿,她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在她和贺春阳之间,她只感疲惫,她偶尔也会想到贺春阳小的时候,又会在更深的失去中把这些偶尔的怜悯与哀叹如数埋葬进自己的坟冢。 贺春阳缓慢地回过头,看向宋澜。 她的双眼里没有了光彩,或许是吃药的缘故。但她看向宋澜时,仍是会笑,她说,“澜姐姐,你好。” 宋澜抿着唇,等着她慢慢地诉说。 “澜姐姐,我要走了。” “嗯,我知道。” “哥哥说,去那里,可以晒太阳。” 宋澜点头,见贺春阳坐直了一些。 “澜姐姐,这次是我和妈妈去。爸爸忙工作,哥哥也忙,所以,只有我和妈妈去。” 她反复地重复这样一句话,不明所以,半晌,她继续说,“澜姐姐,我不能再跟在你后面走了。” 宋澜愣了愣,回应着,“贺春阳,走好你自己的路吧,使劲往前走。” 贺春阳扭头看向那被束好的窗帘,幽幽说,“我的医生说,我对你,更多是执念......”她叹了长长的一口气,目光仍是注视着窗帘,她许是渴求那窗帘能被放下,能让它随着风自由地吹动,“但,澜姐姐,他们这样一说,好像就把我过去的爱全部抹尽了....”贺春阳放下对窗帘的期盼,回头望向宋澜,询问道,“澜姐姐,你对郑知微是爱,还是执念呢?” 宋澜注视着贺春阳的眼,她此刻知道,贺春阳问这样的问题没有揶揄,也没有比较。 她太过困惑,所以,她的双眼似乎也被装上了窗帘,遮住了她原有的光。 宋澜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仍旧清晰地记得,覃欢曾经也认真地问过自己,“老宋,你对郑警官是执念吗?”那时的覃欢,或许多希望她回答“是”。 可是,她太过清晰,如若她对郑知微没有爱,她也不会因她难受而难受,不会因她的颠沛而无措,而竭尽急切地想要给她一个安稳的家。 “贺春阳,我爱郑知微,我很确定。” 宋澜落下的这样一句话,让贺春阳最终选择挪开视线,再度只关注她苍白的窗外。 这次相见最后也只落于相对无言的寂静。 赶在落日前离开的宋澜,开着车穿流于大桥、长街,她一个人开着车,毫无目的地旋转,她还在寻找郑知微,她甚至不清楚郑知微到底有没有离开,但如若不这样去做,宋澜便觉到心底更深处的荒芜。 有一棵树,就要在她的心里烂根,死掉。 -------------------- 第二十七章 一只鸟停留在有风摇曳的电线上,倏地又振翅而飞。 谁人可知,它要将何处去。 宋澜一直承认命运待她不薄,她在叮当作响的岁月长河中也有了一朵花的模样,失意难过时,也从未埋怨过命运与天数,而当下看来,她的这些念想最终还是得以让苍天知晓,于是,上天给了她最后的仁慈。 当她看见漫步在黄昏中的郑知微时,心里弥漫开难以名状的酸涩与庆幸。 她把车停在路边,急速下车,走到郑知微,看着她的手臂轻摆,脚步微动,才终于敢相信,这一切并不是她徒然的幻想。 她走在郑知微身后,与她一同享有黄昏的赐予,橙黄的光洒向她们时,她鼓起勇气牵住她的手腕,轻声说,“郑知微...” 郑知微微惊,回头看到宋澜,本是仓皇的双眸蓦然又多了一层悲伤。 而黄昏,将她的这份悲伤一同洒向了宋澜。 宋澜心里发痛,下意识握紧了郑知微的手腕。 这一刻,她们的生命里共同拥有了一个玻璃般透明又易碎的黄昏。 她原本有太多的话要讲,可是因为这突然的生理疼痛,最终也只是皱了皱眉,轻声询问,“郑知微,可以一起吃顿饭吗?” 宋澜原本是没有计划吃晚饭的,她也不知道郑知微是否吃过,只是,在她看来,一顿晚饭才足以让人安心,也能提供足够多的时间,让她与她相视。 她曾经渴望过,如果她有幸同郑知微在一起,她一定要把自己的每一个晚上都留给她,和她一起做饭,吃饭,洗碗,再安然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聊天,吃水果,共同守着夜幕的降临,再相拥着迎来白昼。 年少时的她原以为,自己的这个梦想太过朴素,不浪漫也不轰轰烈烈,同自己的同学朋友比起来,会不会显得太过逊色,但当她站在当下,回望历史的节点,才发现看似平凡的梦想原来才是最难以企及的。 第45章 于是,她不再贪心,只希望,能有一次,两次,只要有机会,她都想要和郑知微一起吃饭,早饭也好,午饭也罢,只要有这样一次热气腾腾的相处,她都愿意继续承认命运对她的厚爱。 她立在原地,等待郑知微的回答,行人冲撞过她的肩,也没有撞碎她的祈求。 “好。”郑知微点了头。 她知晓,宋澜似乎也看到了她们故事的终点,她提出了最后的愿望,那自己就帮她实现,即便她们之间从未有过开始,但这个句号,她愿意同宋澜一同画上。 她们一同来到一家家常菜馆,三菜一汤,端上来时,还冒着热炒的烟雾,香喷喷的锅气直冲鼻尖,却反倒让宋澜鼻头发酸,眼底潮湿。 她想要给郑知微夹一块牛肉,她也这样做了,她看着牛肉端端地停留在郑知微的碗里,没有被挑走,于是,她叹了一口气,扬声,“郑知微,你现在还好吗?” 她没有问,你什么时候会走,也不会问,你几时会回来,她只想要知道郑知微现在还好吗?她只希望她能走出阴霾,能够活得不那么辛苦,即便,她不去参与她的人生。 郑知微把牛肉放入嘴里,缓慢咀嚼,唇齿间残留的香气一点点侵蚀了她紧绷的大脑,她喝了一口茶,回道,“宋澜,放心,我会好的。” 她没有说自己现在一切都好,她知道自己的谎言在宋澜面前只会无处遁形,她知道宋澜想要的是什么,她也这样郑重地给出了承诺。 郑知微看着宋澜的脸,恍然间觉得自己与宋澜的再遇就像是一场梦。她们再会于一个冬季,可是初春都还未到来,她们就又要离散。她还未知,春天那打苞的嫩芽能不能把一整个春天的和煦照拂到宋澜身上。 郑知微把热腾腾的茶倒入宋澜的茶杯,就像是提前把春天的温和倾倒。 她冲宋澜笑,许久,才终于说道,“姐姐,明天我就要走了。” 杯沿被茶水浸热,握在手里,把指腹烧烫。 宋澜不知道要如何接上郑知微的话,她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情。她听到郑知微那笃定的声音便知道,自己再多的不舍都不可能将今日的她挽留。 她举起热茶,碰了碰郑知微手边的茶杯,“郑知微,要快乐。” 宋澜深深地喝了一口,让她舌头发痛,然后扬起更大更深的笑容,又碰了一下,说,“郑知微,要健康。” 她没有别的要说了,她要走了,她只能说到这里。 冬日黑得太早,所以,人们陷入不安的时间也变得早了些。 她们吃完了饭,相约着走向江边,想要借着肃杀的风把身上沉闷给驱散。 风从江面上吹来,让宋澜只觉得刺骨,她望向漆黑的江面,知道再这样走下去,她与郑知微只会朝着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如果那般,她更想要在这样的江边好好与她说一声再见。 谁也不知道这夜里的江翻动了几波涟漪。 郑知微只听见宋澜怯怯的声音。 她说,“郑知微,我...可以再抱抱你吗?” 郑知微愣了一下,随后张开双手,将她揽入自己的怀抱。 她们都不温暖,寒风一股股从她们的面庞划过,宋澜紧紧地环抱住郑知微的腰,把不舍都加诸在自己相扣的十指上。 她箍着郑知微纤弱的腰,将下巴轻放于她的肩,她用着自己设想过许多遍的姿势,这样拥抱着她。 “郑知微,我们....真的不能.......” 郑知微感受到宋澜说话时的轻颤,以及她发出声音时与自己肩骨的共振,她安抚着宋澜,轻轻拍着她的背,和着风说,“宋澜......”郑知微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会太过无情,她轻叹,放缓了语气,继续说,“姐姐,现在的我和你在一起似乎已经没有全然的快乐了,我畏手畏脚,怕这怕那,但是...姐姐,爱情它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即使,我们两个女人在一起,爱它也应该是磊落的...” 宋澜知道了郑知微退怯的原因,在这个寒冷又黑暗的夜里,在这个江边,她终于得知,把郑知微推走的从来不是贺春阳,也不是那些横亘在她们之间的突然的离别与死亡,而是她自己,是宋澜这些多年的不坦诚与不决断。 宋澜最终松开了郑知微,她面对着她,想要得到审判,但她似乎已经得到了惩罚。 当郑知微从她的怀里离开,当她往后退步,当她微笑着,对她摆手,说,“宋澜,再见”时,她的惩罚就这样劈裂着敲入她的心肺。她感受到了彻底的疼痛,却也只能对她扬起嘴角,扬起手,高举,又低声,“再见,郑知微。” 她们在江边分开,到最后,谁都不知,一场夜风究竟搅动了几番静静流动的江河水。 郑知微在夜变得更深之前,联系的最后一个人,是覃欢。 覃欢仍旧扬着往日里欢快又积极的语调,在电话里,也那样昂扬。 覃欢对郑知微说了许多祝福,也没有问一句要去哪儿。大家既是真心地祝福,也保持着美好的距离,这样很好,郑知微想,至少,她不用心怀担忧,不用向任何人去诉说自己的归路。 在最后,郑知微说,“覃医生,唐志梁回学校了,他决定去交警支队。” 覃欢顿了一下,她或许也没想到,郑知微会同她说唐志梁的事情,她欣慰地感叹着,“那就好,也算是了了他的一个心愿。当初他妈妈因为交通意外死去后,他就对我说以后要当交警,这么多年了,他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了。”覃欢说到这里,突发奇想,好奇问道,“郑警官,你最初的理想就是当警察吗?” 第46章 郑知微坐在一颗枯树下,旁边却有结香的盛开。她看着这些结香,摇摇头,诚实地说,“不是,实话说,我当初的理想只是靠近宋澜,想要成为像她一样优秀的人。” 郑知微想到高中时,每每因为早起而困乏时,每每因为一道物理题解不出就要放弃时,她就会在心中默念多少遍宋澜的名字,她把她当成隐晦又光明的存在,一寸寸埋入心底,埋进那段辛苦又充满奔头的岁月里。而现在,她却未能如唐志梁一样实现自己当初的理想,她在远离,就像候鸟远离原有的栖息地,奔赴远方。 只是,郑知微现在并不知道她要去的远方是否温暖,她抬头望着枯枝把夜空切断,生出了细密的裂缝。 郑知微来得突然,走得匆匆,在这座城市,她找不到可以停留的地方,只能离去。 她只知道,自己离去的明天好像天气不错,天气预报说有太阳。 而宋澜知道,她要离去的明天,离农历新年只有短短一周的时间。 而她,还是要走了。 -------------------- 第二十八章 郑知微爬到了一个新的枝桠,这一簇又过早地迎接了春天,打了小小的嫩苞。聂鲁达曾赞美过春天以及春天的樱桃树,而这一些,她都还未曾看见。她只好守住那好不容易新生的花苞,走入一个全然崭新的小镇,希冀着在此处,坦然地相约春光。 她不愿意用“遗忘”或“割裂”这样的词来与过去作别,她清晰地知道那些是她不能遗忘的过去,她会在原有的伤疤上继续往前迈步,等到结痂,等到一切猝然新生,她才有资格去谈及“遗忘”。 她同东瓜岭打了报告,直接去到理县的回龙镇的警局报道。 初来回龙镇时,她只觉得这里比北安更冷,警局也更加冷清。她提着一个行李箱,背着一双肩包,立在大厅中,却无人接待。 等着郑知微好不容易看着人时,已经近乎十二点。 来人看了看郑知微,只是翻着眼皮问着,“怎么了?先登记一下。”他熟练地拿出登记簿,嘱咐着,“姓名、身份证号写得清楚一些,不要太潦草。” 郑知微将背上的包取下来,放置在行李箱上,接着打开包,取出入职相关证件递给他,“我是来报道的。”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郑知微,说了一句“稍等”,就摸出手机打了一电话,用着郑知微半知半解的方言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挂了电话后,拉过她的行李箱,笑着说,“那个...您先坐一下,我去给您接杯水。领导马上就来。”他帮郑知微把行李箱收进里屋,搓着手出来,问道,“那个,您喝茶吗?” 郑知微摆摆手,“喝水就好。”她顿了顿,微微躬腰,“我姓郑,郑知微,您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那人接了大半杯开水递给她,“郑警官好,我叫李玉江,我应该比你大,叫我江哥或者李哥都行。” 郑知微接过纸杯,指尖被滚烫的开水灼着,让她十指微缩,只用掌心堪堪盛住,她点着头,叫了一声,“李警官好。” 李玉江楞了一下,随即笑呵呵地挠了挠头,介绍着,“我们回龙镇年轻人少,基本上也没什么大事,相比你们北安市里,工作应该算是清闲,但补贴少,一年到头的福利自然也比不上你原单位。”他说到此,突然想起什么,便随口问道,“诶,郑警官,你怎么想起申请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挤破头想要去市里工作,都没有机会。” “想来锻炼一下。”她浅浅说道,然后看了看李玉江,安慰着,“总会有机会的。” 话刚落地,就见一中年男人夹着一公文包,匆匆跑了进来,张口就问,“李玉江,人呢?” 李玉江凑过去,指了指郑知微。 中年男子大咧咧地笑着,脸上的肉因为他的笑而堆在一起,横在脸颊两侧,“小郑呀,欢迎指导工作。” 郑知微摆了摆手,“不是的,我只是来工作的。” “市上来的嘛,都明白。”男人说罢拍了拍李玉江,“怎么不把茶叶拿出来泡一点。” “不用了,我刚和李警官说过的,不用那么麻烦。”郑知微顿了顿,在男人面前放低身位,问着,“领导,请问怎么称呼?” “詹新国。” “詹所您好,我是郑知微,日后请多指教。” “小郑哪儿的话,不着急,工作嘛,慢慢来。”詹新国看了看郑知微周围,“诶,你的行李呢?” “哦,詹所,在里头。”李玉江指着里屋。 “行,小郑,住宿给你安排好了,我让李玉江开车带你过去,咱们所里还没有女同志,目前你一个人住,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便说。”詹新国说完,对李玉江说,“就32号大院,小郑住7号楼,702,你帮忙搬一下行李。” “放心吧,所,这点小事。”李玉江把行李拉出来,拍了拍郑知微的肩,亮着眼睛,“走吧,郑警官。” 郑知微点头,又对詹新国点头作别,这才随着李玉江走入了一个她全然不熟的小镇。 她坐在车上,一路看着镇上的店铺与住户,没有说话。 李玉江虽仍是好奇她为何会来到回龙镇,但他知道这是郑知微的隐私,他不能过线,只好自己说话,打破这一路上的静默与尴尬。 “那个,郑警官,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们所里都是男人,不可避免地顾及不周,你多担待担待,如果你需要帮忙,可以找我妹妹,她对这里熟悉得很,待会儿把她微信推荐给你哈。” 第47章 “谢谢。”郑知微礼貌地回应,转头再次看向窗外,她看到灰扑扑的天,灰扑扑的墙面以及灰扑扑的地,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在这里,她是否可以找到春天。 鬼使神差地,她把微信切换,转回那个只加了宋澜的号,小红点就那样赫然地在她眼里放大,她摒着气,点开聊天框,那里,宋澜给她发了两条消息:一张照片、一句话。 照片是北安的太阳,话是:郑知微,春天好像快来了。 -------------------- 第二十九章 宋澜发出的消息被郑知微静置。 又像一杯加了苏打的水,不断地冒泡。 郑知微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往前走,从寒冬走向春天,即便四季轮回,也总会好过这个冬天。 她到回龙镇已经三天,再过一日,便是春节,她听李玉江说可以去般若桥看烟火大会,虽不说远近闻名,也只是第二次开办,却也是难得热闹,据说还会有地方电视台前来播报。 詹新国也应和,“北安市区禁止鸣放烟火炮竹,所以每年都会有很多人到我们回龙镇上来参加烟火大会,小郑你刚来,今年就不安排你值班了,得空去看看。” 郑知微虽也是好奇,可总是忧心,詹新国似乎把她当成了市上的领导,对她客客气气的,“詹所,我可以值班的,到时候人多,多一个人总是好的。” “也行,虽然在值班,也能第一时间看到烟花,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和大家一起,也是热闹。”李玉江拍了拍詹新国的肩,“詹所,人小郑这么上心工作,你得到宝了。” 詹新国乐呵呵地喝了一口水,又把泡开的大茶叶子吐了出来,揩了揩嘴,“也行,咱们一起,到时候被电视台拍到了,小郑这颜值也撑得起咱们所的颜面,总比咱们几个大老爷们歪瓜裂枣强。” 郑知微默然莞尔,她发现,因为这个临时的工作安排,她的这个春节,突然被赋予了意义。她似乎可以不需要再深夜里去思考,如何去想念妈妈,又如何不去计较郑鹏的死亡,也不用去挣扎,能不能给宋澜发一句“新年快乐”。 这一切,她都可以用忙碌的工作如数淹没。 她在万般庆幸中,等来了农历新年。 这一天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她早早地起床,骑上脚踏车赶往派出所。而比她更早到达的还有李玉江,以及站在李玉江身旁的一位陌生女子。 李玉江扭头见是郑知微,忙得把自己的保温桶端上递给郑知微,含糊着说,“唔,郑警官,吃早饭了吗?吃包子,我们家自己包的,很新鲜。” 郑知微摆了摆手,“不用了,李警官,谢谢,我吃过了。” “郑警官可以尝一尝,真的很不错。”一旁的陌生女子突然开口,她的声音带着些包装糖果的甜美。 “哦,忘记介绍,这是我妹,李玉河。”李玉江终于把口中的包子吞入了腹中,扬着声音,“之前我给你说过的就是她。她比我早来回龙镇,很熟悉这边,你有需要帮助的可以随时找她。” 郑知微轻声嗯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做反应,就听见李玉河说,“那郑警官,加个微信?” “我之前把微信推过给她。”李玉江出声打断。 “还是当面加吧,怕郑警官忘记。”李玉河笑了笑,她那糖果般的嗓音就摇晃着到了郑知微耳里。不得已,她只得掏出手机,打开微信。 郑知微看见界面后,有些慌乱,连忙切换回工作号。 李玉河将一切看在眼里,也不明说,耐心地等待着她。 两人加好微信后,李玉江才把保温桶递给李玉河,“晚上不用等我吃饭,你和妈先吃,我们要值班。” 李玉河点头,心下了然,走前再度看了看郑知微,扬着笑离去。 过了正午,回龙镇的人、车都渐而多了起来,所里所有的警员都全部就位,等着詹新国部署工作。 原来在北安,这样热闹且繁忙的境况时常遇见,可到了回龙镇,这仿佛成为了所里头等头的大事,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严肃地等待着夜晚的降临。 回龙镇原本不是什么旅游景点,也无什么资源可待开采,早些年,镇上的人都跑出去挖煤,却因为得了尘肺病无钱可治而早早地离开人世,再后来,大家不去做这又苦又累还害命的活,转而想着去南边打拼,南方工厂里太多来自回龙镇的人,甚至有人还做起了中介,专门负责给镇上的人介绍工作,近些年来,镇里基本上看不见年轻人的身影,多的是老人拎着矮凳,枯坐在积灰的卷帘门前,对来往的每一个人都投以目视,然后再砸吧砸吧牙齿掉光的嘴,垂下本来就耷拉的眼眸。 去年的烟火大会让回龙镇上了一次新闻,今年便吸引了更多的人,多的是年轻人。 大家乘着兴走在白日的回龙镇上,多是无聊,只好早些去般若桥静坐,抢占最好的观赏的位置。 郑知微同李玉江为一小组,同组还有两人,大家被安排在般若桥的西面,沿河有一排柳树,树条因着无人问津而早已枯朽,零星几条上看得见春的痕迹。 郑知微在无聊时,就盯着那几只看,看久了,又难以捕捉,恍然发现,是因为夜色沉了。 四周开始变得嘈杂与繁闹,好像一团被放逐的野蜂轰然前来,在耳边不断地重叠又不断地翻涌。 第48章 她第一次感受到初春的热闹,心里萌生了新的愉悦。 郑知微开始迫切地期待春的到来与夏的临近。 为了和春节联欢晚会错开,烟火大会将在7.30开始第一次盛放,又会在零点第二次点亮天空。 大家都一致地将头微扬,望向浩渺的天空。 现在平静又旷远的天空似乎很难得在当今得到这么多的注视,它似乎又找回了千百年前崇高的地位,被人仰望,又被人期待。 当时间精确地转到三十时,它才会发现,人们只是把它当做那样天然又盛大的幕布罢了,真正的主角绚烂地登场,在世人的瞳孔中种下一朵又一朵缤纷又稍纵即逝的花。 嘭——腾飞——哗——散落 嘭——腾飞——哗——流逝 郑知微面对着面露欣喜的人群。她知道那烟花就在自己的后方不断升起又不断成为空气里的尘埃,她耳朵灵敏地去辨别不同烟花升起时、绽放时不同的声音。 她想要从人们的眼睛中依稀去猜测烟花的颜色。 红色。 红紫色。 绿色...... 绿红色。 蓝色! 蓝紫色? 她在心底默默给出不同答案,因着太多不确定与好奇,她更加认真地注视人群。 而...黑压压的人群中,她似乎看到了更加绚烂的烟花。 可那株烟火会同天空上的那些一样,稍纵即逝吗? 她笑自己迷了眼又乱了心,无奈地笑了笑,等着再度凝神注视时,她才知道,这一株烟火似乎不会熄灭,它甚至只会在自己眼里长久地演绎成夺目的烟花。 宋澜被挤在人群里,她原本只想在家里好好睡个觉休息一下,奈何她那亲爱的妈妈——沈宁筠女士央着她一定得来看看这烟火大会,还拿之后几天不会叫她起床吃早饭的条件来诱惑她。 宋澜只觉得自己疲惫,调休前连着做了几台大手术,她现在只想睡觉,最好能昏天黑地地睡,以来回避现实中的种种,所以,她松口答应了。 她万般不敢奢想,因为这意料之外的出行,而让她能够在春节与郑知微相见。 她和周围的人群紧紧贴附,像是沙丁鱼罐头。她竭力地想要再与郑知微相视,可黑夜、黑压压的后脑勺都遮挡了她的视线,她无力地被腌渍在这个罐头中,似乎就要随着这一堆鱼肉一同腐掉。 烟花放了十分钟。 在这十分钟内,宋澜早已无心观赏烟花,她甚至都没有同人群一样举起手机,发出一声又一声的赞叹。她知道沈宁筠就在自己身旁,也知道现在她们会在烟火结束后立刻开车回北安市。 从回龙镇回北安,开车需要五十分钟,遇上堵车,便会更久。沈宁筠一边开心地回味着手机录下来烟花的盛况,一边又在忧心,看不了春节联欢晚会的开场。 “春节期间,春晚都是来回循环播放的,什么时候看不行?”宋澜的爸爸笑着打趣,接着又把刚拍下的照片发到朋友圈,配文:祝大家新年快乐。 这一切,宋澜都只是看着,她的心在刚才就摇摇欲坠,也鼓胀地如待放的烟花。 她不确定,郑知微刚才是否有注意到她。 郑知微与李玉江等人仍站在原地执勤。 郑知微看着人群陆续离开,而那原本稀薄的空气就缓缓得到了呼吸。 詹新国走到他们面前,继续叮咛嘱咐,告诉他们继续严阵以待。 郑知微觉得小腿开始发胀,却也仍旧挺直地站着,比她旁侧的柳树站得更加笔直。 所以,当人群散去,遥遥的,宋澜就看见了郑知微。 “宝贝,看什么呐?丢东西了吗?”沈宁筠凑到宋澜的身边,有些疑惑。 宋澜紧绷着,她想了想,最终点头,“嗯,妈,您们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宋澜未等沈宁筠回复,就已经跑回流动的人群。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往外走,耳边充斥的都是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宋澜一点点穿过人群,终于立在了般若桥上。 只要再往前走几步,或许是五步,或许三步也就能到。 她就可以如愿地站在郑知微面前,对她笑,又对她说,“新年快乐”。 宋澜有些紧张,也或许是夜晚太过寒冷,她浑身发抖,只好紧握着双拳,像刚出厂的木讷的遥控木偶,一步步往前挪动。 郑知微所在的小队与另一小队交换了执勤点,所以,她并不知道宋澜就在她不远的身后,她被注视着,又被靠近着。 可有的人,迟迟未来,也未有说出那句新年的祝福。 沈宁筠看着宋澜走回来,双手空空,问,“东西找到了吗?” 宋澜摇头,坐上车后,感受到车内的温暖,才感觉面庞有了黑白电视般酥麻小点的跳动,那些酥麻的感觉瞬间侵袭了全身。 她没找,她弄丢的“东西”。 这是新年第一片枯萎的心意。 -------------------- 第三十章 郑知微在望一个天边停留了很久的月亮。 她那般确认今晚自己看到了宋澜,也那般确定自己的心底泛起了狂天的滚浪。在离开北安前,她曾对宋澜说,她们的爱太过疲惫,太过沉重,所以,得离开。 可如今,她们分离在两地,却又总是能相遇。 在梦里,在烟火盛开的新年里。 第49章 郑知微觉得自己就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理性,就要毫不顾忌地冲入宋澜的怀抱,可她也总是站在平静无波的湖边,看着自己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凭什么”,她究竟有什么值得让宋澜跌入自己的泥潭。 一旦这样的念头产生,即便没有风,却也感觉都到池中月碎成了几千片。 而最终,碎掉的,不只是池中月...... “郑警官,你愿意吗?”李玉江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突兀地响起,最后把郑知微从溺毙的濒死感中拉了出来。 “什么?”她坦白地询问,承认了自己的心不在焉。 “年十五的时候去我们家吃饭,一起过一个元宵。”李玉河站在一边笑着补充道。 “我不确定。” “没关系,反正大家都在,到时候如果你想来了就给我说,或者给我哥讲,都行。”李玉河用手撇了撇自己额前的刘海,“我们年十五会放孔明灯,吃不了饭,记得来放灯祈愿。” 李玉河见郑知微仍是沉默,继续说着,“没关系,到时候再说,现在也还早,我给你们带了点饺子,见者有份,记得趁热吃。”她笑弯了眼,冲着郑知微,“郑警官,新年快乐!” 郑知微收到了新年的第一声祝福,心里感谢,也笑着回应,“新年快乐。”,随后,她就见李玉河转身没入了来途的黑暗。 李玉江一直注视着李玉河离去的方向,随后满意地点点头,笑着说,“我妹就是这样,你别介意,她对谁都有点自来熟。” “这样挺好,很开朗。” 李玉江稳稳地提着手中的保温桶,“她最初也不是这样的。”李玉江顿了顿,他看着那铝制的泛着银光的保温桶,“曾经,我妹妹差点就死了。” 李玉江无奈地摇摇头,看着郑知微有些惊愕的模样,沉了沉声音解释着,“我们老家在南郡,我妹妹也曾在南郡工作,当时谈了一个男朋友,只是....”李玉江咬着后槽牙,有些恨,“只是,这个混蛋把我妹的隐私照发在了网上,并总是拿这些来威胁她,也曾动手打过她,我妹妹很多次逃走都被那混蛋找到了,她不堪其扰,也想过结束掉生命的.......” 李玉江低垂着脑袋,声音似乎被久远的悲伤包裹,遥远又苦涩。 “当时她也才25岁...后来......我搜集证据,把那混账抓了起来,在这过程里,我妹也确诊了抑郁症,她一直没有退缩,认真配合着治疗,那般努力地才走到了现在,立根在了回龙镇。” 郑知微一边笔挺地站着,一边听着,风从耳边刮过,也把那些话刮进了心里,她回想着这几次看到李玉河的场面,都觉得她那般明媚且灿烂,有着无比活力的笑容与甜美的声音,心里赞叹的同时,不由感叹,“如果她也可以像你妹妹一样就好了。” “嗯?谁?” 郑知微扬了扬嘴角,“我曾经,高中的,朋友。” “她也生病了吗?” “嗯,很严重,她生来骄傲,所以可能不能接受自己人生出现意外,出现失败...所以,我以为,我总以为,只要我把她想要的给她,能够成全她所谓的成功,或许,她就不会走入死亡,但是....就在我来这里的前段时间,她还是选择了自杀...” “那她......” “听说抢救过来了,也打算接受治疗。” 李玉江点点头,“那你来回龙镇和这事情有关吗?” “说不清楚,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吧。”郑知微叹了一声。 李玉江听着她的叹气,不觉得她只是一个三十几岁正当年的人,她明明头发乌黑,双眸明亮,李玉江却总觉得自己身旁站着一棵枯老的树,或许,比这河边的垂柳还要衰老。 郑知微再度抬头看向天边的月亮,想着宋澜此刻也能看到这样清亮的月亮,就觉得满足,她笑着,又说着,“我来回龙,只是因为...我只能来这里。” 想要离开北安,却也无处可去,何处都不是家,而东瓜岭下属的派出所也只有回龙镇有空缺,所以,她本是别无选择,只是一只飘在天空的风筝,被命运拽着线,去哪儿不是她的自由。 李玉江轻轻嗯了一声,他能够感受到郑知微身上的忧伤,却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安慰,只好接着刚才的话,“你那位朋友一定也可以像我妹妹一样好起来的。” 郑知微偏头看他,“希望吧。只可惜,她现在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郑知微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同李玉江讲这么多话,或许,她今晚本来就有太多话想讲,只是恰巧,李玉江出现在了这里。 他们在回龙镇,在般若桥,在人群涌来又褪去的三十的夜里,似乎成为了还不错的朋友。这之于郑知微,应该也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至少代表着,她可以继续在回龙镇生活下去。 结束完疲惫的工作,他们共同吃完了残留少许余温的饺子,一起过了零点,看了回龙镇最后一场烟花,最后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郑知微耳边已然传来打鼾的声音,她环视一圈,见大家都合着双眼坐着靠着,姿态不一地休息着。她抗住最后的疲惫,切回只加了宋澜的那个微信,见着空空的聊天框,心里涌上比月色更冷的失落,她反复切换,以为是镇上网络不好,实则也清楚,她没有等到宋澜给她的“新年快乐”。 她安慰自己,这样也挺好。 第50章 而此刻的宋澜躺在床上,睁着双眼,看着月波投影在天花板上,窗帘一动,月波也跟着浮动,她被这夜里的月波搅得心里烦躁,乱糟糟的,脑子里不断滚动着晚上在回龙镇看到的场景,想着那个站在郑知微对面,面容姣好又那般明媚笑着的人是谁。 宋澜烦恼地拍了拍被子,索性坐了起来,跑入卫生间,打开灯。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怎么笑都好像不对,她冲着镜子龇牙咧嘴地笑了半天,最后只能像泄气的皮球,蔫嗒嗒地关掉灯,就站在窗边,把自己一半的身子切入月色中。 在屋里,她感受不到月色的清冷,于是,她打开阳台门,抬脚走入,如此,她整个身子都浸润到了月光。 她抬头看向天边的月亮,想...郑知微也看过今晚的月亮吗?她会知道今晚的月亮是下弦月吗?会知道这一轮月亮旁闪烁着一两颗那般明亮的星星吗? 宋澜得不到答案,她轻叹,只得从床头柜拿来手机,对着天空拍了一张,最终发给了郑知微。 她把月亮寄了过去, 她说,郑知微,看月亮,很漂亮。 出乎意料的,郑知微很快地回了消息。 “嗯,很漂亮。”她收到了月亮,于是快步走出派出所,抬头看向回龙镇的天空。 或许是今晚放了太多烟花,空气中笼起雾气,月亮隐隐约约躲在了云层后面,她有些遗憾地回,“我找不到这边的月亮,没法发给你看。” 宋澜站在阳台,夜风把她身子吹得凉透,但她仍是弯着嘴角,捧着手机,啪啪回复,“没关系,我们的月亮其实都一样,看我的也一样。” 郑知微坐在派出所外的台阶上,看着宋澜发的消息,想了许久,发出,“姐姐,新年快乐。” 电话在消息发出去的几秒后打了过来。 “郑知微,新年快乐。”宋澜的声音被电流声穿透,带着些许不真实。 郑知微猛地站起来,往下走了一个台阶,“嗯,新年快乐。” 宋澜嘴角的笑容加深,好奇地问道,“下班了吗?” “嗯,刚结束。” “那吃饭了吗?” “嗯,吃的饺子。” “没时间看春晚吧。”宋澜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夜风将她的发丝扬起来,刮着脸庞,有些痒,这股子痒意,顺着又滑到了心里去。 “没呢,没时间。” “嗯,也没什么意思,除了一两个歌舞节目不错,其他的不怎么好看。”宋澜边回忆边吐槽,接着,她问道,“在那边还适应吗?” “挺好的,没有那么累,同事也都不错。” 宋澜突然想起今晚那个女人,“有交到新朋友吗?” 郑知微想到了李玉江和李玉河,轻轻嗯了一声。 宋澜心里的痒意越发明显,她站直了身子,有些紧张地问道,“郑知微,年十五我们一起过吧。” “如果你不想来北安,我去你那里,我们一起过吧。” 不知道是不是回龙镇的烟花太过灼热,让今晚一直守在那里的郑知微心变得软塌塌的,她听着宋澜的声音,想着她的微笑和面容,想着她的眉,她软着声音应着,“听说回龙镇年十五可以放孔明灯,如果你有时间,可以来放灯。” 宋澜得到了她期待的回应,原本冰凉的手突然有了温度,甚至开始发麻,她眼眶也有些许发热,久了,她说,“郑知微,一言为定,年十五我来找你。” 许多年后,郑知微仍旧觉得这一夜的勇敢和宋澜的这句话像是隽永的诗篇让自己的灵魂发烫,让她体内那千万只的蝴蝶共舞,共同飞往月亮。 郑知微又和宋澜聊了几句,等着挂了电话,她又抬头看向天。 云已飘远, 郑知微在望一个天边永恒停留的月亮。 -------------------- 第三十一章 从初一到十五,只有两周。 她有四次门诊,三台手术,一次学术会议。 宋澜恍惚间像回到了小时候,开始对特定的日子有了满溢的期待。她甚至每天都打开手机天气,看着近十五日天气,并做些无用的祈祷,祈祷那天有阳光,有微风,有万里星空。 即便她的理性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徒劳,天气预报显示那日会有小雨、空气湿度增大、多云,但她仍旧愿意这样期待且祈祷着。 就像是...给自己寒冬一样的生命打一支灌入春日的肾上腺素。 她打算把自己包的牛肉馅饺子热滚滚地带给她。 用了一个大大的、浅绿色的保温盒装上要给郑知微的饺子,宋澜一路将它固定在副驾驶上,驱车前往回龙镇。 细小的雨水打在挡风玻璃上,又瞬间被雨刮器刮走,而更大的雨也始终不会来。 宋澜将车停稳在回龙镇派出所的时候,时间刚过十点,早上有些清凉的风带着雨扑向她那件卡其色大衣,继而落下更深的雨痕。 这一切都落入郑知微的眼里。 平日里总记得带伞的人,这一次却没有打伞地走向她。 郑知微默不作声,只是抽了几张纸递给了她。 宋澜笑着接过,胡乱地揩了揩额头上的雨水,然后把捂在怀里保温盒递给她,缓声道,“我自己尝试调的馅,你尝尝。” 郑知微嗯了一声,垂头打开盒盖,被香油浸泡过的肉馅香气经蒸煮过后扑鼻而来,郑知微不经意皱皱鼻头,把这股子香气埋入更深的记忆里。 第51章 “正好饿了。”她淡淡地说着,伸手直接拿了一个丢入嘴里。 包含汤汁的饺子就在自己的咀嚼中崩裂开来,于是,方才闻见的浓郁以更妥帖的方式在她的口腔中四溢开来。郑知微抬头看向宋澜,柔声说着,“很好吃。” “你如果喜欢,我经常做给你吃。”宋澜欣喜,毫无顾忌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而全然忘记她们之间隔着五十多分钟的路程,也隔着一些还未言明的顾忌与犹疑,于是,话刚落地,她却只好双唇紧闭,收住话头。 郑知微也顿了一下,没有应承。 李玉江闻着香味就窜了出来,扬着嗓问道,“郑警官,哪儿来的饺子呀?这么香。” 郑知微顺手将饺子推到李玉江面前,“尝尝。” 李玉江毫不犹疑地拣了一个大的吞入喉咙,举起大拇哥,含糊着说,“真好吃!哪儿买的?” 郑知微笑着摇摇头,接着把剩下的饺子一一分给了在场的其他同事。 宋澜垂手站在旁侧,见着空空的饭盒,难过地将手背在身后,垮下肩膀,细细摩挲着自己那被刀口划破的食指,然后用拇指使劲按住,祈求用这份瞬间的疼痛压制住自己内心的难过与酸涩。 她亲手做的饺子,到头来,郑知微只吃了一个。 “诶,请问您有什么事吗?”终于有人注意到她。 “啊,她是来找我的。”郑知微把盖子盖好,一手拿着饭盒,一手指着宋澜,“刚才大家吃的饺子就是她做的。” 大家哄着哦了一声,然后就是接二连三的感谢。 宋澜被感谢的声音拥在中间,只觉得脸变得滚烫,她向郑知微投以无助的眼神。 郑知微轻轻拉拽住她的衣袖,对着叫嚷的同事说,“她不好意思了。” 同事们心领神会,噤声投入自己的工作中去。 郑知微把宋澜拉到派出所外面,外面仍是细雨绵绵,两人并肩站在有遮顶的地方,半天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雨水滴落,把已经深黑的土地变得更深。 “你不喜欢吃吗?”半晌,宋澜撂下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郑知微先是疑惑,随即又反应了过来,微微扬起嘴角,“没有,很喜欢的。” “那你为什么?” “当下如果不分享,好像不太好。”她垂头又看了看一直握在手里的浅绿色的保温盒,想着确有遗憾,默默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郑知微不敢应承刚才宋澜的话,她即便懊悔为什么自己就只吃了一个饺子,也不敢堂而皇之地说,“那你以后能再给我包饺子吗?”,这样的承诺,她不敢答应,也不敢奢望。 她知道自己本就不是受命运垂怜的人,她有太多的愿望最终都落了空,自然也不敢再怀有期待,她就像是一具被掏了心的棉花娃娃,再也没有讨人喜爱的能力。 郑知微坐在门口的塑料椅上,又拍了拍旁边的椅子,问道,“姐姐,坐吗?” 宋澜挨着她坐了下来,鼻息间萦绕着更多郑知微的气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垂眼看了看郑知微穿在脚上的鞋,莞尔,“你知道我之前原本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本想着去西藏的时候送给你的,但后来,也一直没有送出去。” 她说到后面,声音减弱,甚至染上了这细雨的潮湿与缠绵。 “是什么?” “一双鞋。”宋澜叹着气,解释着,“我之前在公交车站,见你大冬天却穿着制式皮鞋,很冷,就想着给你买一双长靴,希望你冷的时候能穿上暖和一下,但眼看着冬天就要结束了......”宋澜转头看着郑知微,“如果,现在穿上它,应该是会很热的了。”她无奈地笑了笑,再度垂下头去。 郑知微听着她的声音,心里却想着,她什么时候看见自己在公交站了,想了许久,得不到答案。 但她忽然意识到,在自己万般不曾注意的时候,宋澜好像总能注意到她,然后给到她默不作声的凝视与陪伴。 她想要回馈给宋澜什么,四下都寻不到什么好的,她只是呆呆盯着潮湿的大地,轻声说,“今晚晚点走吧,我给你买孔明灯。” 宋澜愣了一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不走不行吗?” 宋澜见她耳朵骤然红了起来,端正了身子,舍掉那份不羁的玩笑话,再度认真说,“郑知微,我今晚没打算回去。”她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车,“衣服我都带了,在后备箱。” 郑知微耳朵更红了,她嘟嘟囔囔半天,只说了一句,“那我现在给你找找酒店。” “郑知微,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宋澜往郑知微那边靠了靠,掌住她的肩膀,认真地说,“郑知微,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她再度重复,语气更加笃定,掌着郑知微的手心发烫,于是,喷薄出的话语也更加滚烫,让郑知微耳朵的红一直弥漫到脸颊。 “郑知微,和我谈恋爱吧。” “郑知微......冬天快结束了,我们谈恋爱,好吗?” 宋澜凑近她的耳畔,说着自己的心愿,然后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两个人的距离实在太过紧密,以至于,宋澜似乎听到了郑知微擂鼓般的心跳声,那般有力地敲打在她的心上,赶在无人发现之际,趁着小雨绵绵,宋澜松开了郑知微,人身交错之间,又浅浅地将一个小小的吻,贴上了她发烫的耳朵。 第52章 倏地,嘴唇同耳朵一同燃烧了。 -------------------- 第三十二章 人间的地灯是谎言,也是星星之火。 当细雨终于被流云回收,当大地散发出夜晚绵密潮湿的气味时,郑知微终究还是带着宋澜来到般若桥附近。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李玉河。 李玉江原本也是会来的,但所里有事,临时赶不上,于是就只留下了李玉河一人站在透黑的夜里,去放这一大盏孔明灯。 郑知微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放过孔明灯了,依稀有点记忆的是,很小的时候,她往孔明灯上画了一个公主,许了一个或许有关公主的愿望,再之后,灯由着郑鹏和妈妈的把控,又瞬间飞了起来。 她的父母笑着放飞孔明灯,只是想要帮她实现愿望。 即便,长大之后,知道这一切都是谎言。 可人不就是靠着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言长活于世的吗? 郑知微强迫自己从回忆里逃了出来,她知道自己不能够一味耽溺过去,她应该活在当下的,活在残柳静水之畔,活在只剩自己的生活中。 更何况,现在,宋澜还站在她的身旁。 她不能把自己的悲戚和无助暴露出来,她不想让宋澜为此忧心。 李玉河好奇地打量着宋澜,然后问着郑知微:“知微姐,她是?” “哦,宋澜。”郑知微简单介绍着,而只是这样一句话,却让宋澜别过头去,尽力借助夜色掩藏自己有些悲伤的神色。 郑知微介绍她时,甚至都没能加上一个合适的定语,而如果让她自己来加,她似乎也无能为力完成这道题,于是,她的悲伤就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涌入了眼眶。 郑知微见她一直偏着头,心里戚戚,自是知道她是为何,拽了拽宋澜的衣袖,轻叹道,“这是李玉河,李警官的妹妹。” 宋澜回身,冲着李玉河礼貌地笑了笑。 李玉河坦然地伸出手去,“你好呀,宋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宋澜轻轻地碰了一下李玉河的手,就收了手,再度直挺挺地站在郑知微身旁。 她微微低头,靠近郑知微,看着她的耳朵,轻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放灯?” 郑知微听了去,却也因着不太清楚而未能回答,只是扭头看向李玉河,把问题抛给了她。 “大概八点吧,你们在这等等我,我去买灯。”李玉河看了看时间,抬腿就想要离去。 “玉河,你哥哥不是说你买了吗?”郑知微叫住了李玉河。 李玉河看了看宋澜,又恍然哎呀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都放我哥车里了,忘记了!” “要不我去拿吧。” “没事,太远了,我直接去买吧。”李玉河话刚一说完,就往般若桥另一头跑去。 桥的那边连接着回龙镇的商业街,今晚有许多店铺反常地亮起了灯,售卖起了孔明灯。肉铺可以卖孔明灯、五金店也在卖孔明灯、副食店更是没少进货。可即便如此,因为临近放灯时间,许多店铺也都陆陆续续灭了灯,放下了卷帘门。等李玉河挨家寻找时,也没能买够三个。 她看了看手上两个过于白净的孔明灯,叹了一口气,又跑回放灯处,跑回到郑知微身旁。 她气喘吁吁地把孔明灯递给她,有些遗憾地说着,“还是晚了一点,只买到两个。” “要不我回趟所里,拿一下车里的吧。” 郑知微话音刚落,就听到周围陆陆续续有了骚动,而一簇一簇的烛火就突然从四周燃了起来,渐渐点亮了这一片夜空。 “知微姐,就这样吧,来不及了,该放灯了。”李玉河边说边拆走包装,拿出一个给郑知微,又把另一个递给宋澜,“宋小姐,给你。” 郑知微握着孔明灯有棱条的边缘,微皱着眉问着李玉河,“那你呢?” “我年年都放,今年不放也是一样的。”李玉河双手插进外套兜里,扬起笑脸看向郑知微。 不知为何,她在郑知微的眼里看到了愧疚与些许的怜悯。 而此刻的郑知微,只是想着李玉江曾同她说,李玉河来到回龙镇五年,每年都放灯,似乎在她心底有一个执着地想要实现的梦想,所以年年坚持,也年年开朗。 郑知微心里明白,是因为她的一时冲动,而打乱了李玉河的安排,她愧疚地把手中的孔明灯递还给李玉河,“玉河,给你,反倒是我,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所以,放不放灯都无所谓的。” 宋澜站在郑知微的身后,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听到她同李玉河说的话,心里传来持久又密集的疼痛,而后,她幽幽说了一句,“郑知微,我们俩放一盏灯吧。” 她的眸子那么亮地看向郑知微,“我们放一盏就够了。” 宋澜想,郑知微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但她有,她贪心,她有好多,但她也会留下一方给到郑知微,只是因为,她希望郑知微能够参与到自己的愿望中来。 李玉河接过孔明灯,不再拒绝,顺便拿了一只马克笔给到宋澜。 她们互相协作着,支好了孔明灯,点亮了烛火。 宋澜掀开笔盖,利落地在灯上写好了愿望,又把笔递给了郑知微。 而她就端端立在原地,隔着微弱的烛火以及不太透明也不太厚实的孔明灯,依稀看着烛火把对面认真写字的郑知微照亮,心里忽地又软了下来,她眨了眨眼,再度看了看自己的愿望:希望爸妈身体健康,希望..郑知微快乐,永远都要快乐。 第53章 等郑知微把笔盖合上后,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郑知微,你写的什么?” 郑知微抿着唇,摇了摇头,不说。 宋澜无奈地瘪了瘪嘴,然后看到李玉河一个人有些艰难地写着字,于是对郑知微说着,“你抓紧了,我腾一只手。”说完,她伸手帮李玉河稳定好飘忽的孔明灯。 李玉河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道了一声谢,便快速落笔。 宋澜与李玉河站在一侧,因为帮她稳定孔明灯的缘故,她不小心看到了李玉河认真写下的愿望,她不知道写在这上面的愿望是不是说不出来就不灵了。 她没说,郑知微也没有说,李玉河似乎也没有想说的想法。 于是,她看了,也埋进了心里,默默挪开视线,帮李玉河守住了她的心愿。 她们共同松手,而风、而气,渐渐地把两盏孔明灯升了起来,将它们共同融入这场浩渺的星河中,融入进更多星星闪亮的夜晚。 她们站在原地,仰着头,目送着自己的灯飞得越来越高、更高...... 宋澜先一步收回视线,转而看向郑知微,看着她耳间被风吹乱的头发,看着她那随着风而飞扬的衣袂,于是,她上前一步,靠得近了一些,轻声说道,“郑知微,白天我问的问题,你还没有给我答案呢。” 郑知微僵硬着脖子,缓缓地低下脑袋,有些局促地滚了滚干涩的喉咙,没有回答。 李玉河好奇地打量着她俩,明明只是旁观,因为没有说话,却也像是站在了宋澜这方,等待着郑知微的回答。 郑知微总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滚烫,心想,或是刚才在烛火前待了太久。她的眼神闪躲,转身就往桥头走了,“太晚了,我们早点回去吧。” 李玉河跟在后面,轻声哦了一声,余光瞥见宋澜似乎没有要挪步的意思,只好劝道,“宋小姐,走吧,早点回去休息。” 宋澜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离开。 不知为何,李玉河感觉今晚似乎开始降温了。 -------------------- 第三十三章 水自屋檐落下。 两人无声地坐在屋子的角落里。 这份寂静像是一块吸满水的海绵捂住了两人的鼻口,让人难以呼吸,只得挣扎着呼出急促又细密的呼吸。 郑知微站起来,看着窝在沙发角坐着的宋澜,说了一句“我先帮你把床单换一下。”最终打破了这份尴尬的静谧。 宋澜扬起下巴,一双晦涩难明的眸子幽幽地看向郑知微,因着太过深黑,以至于郑知微并不清楚,看向她的究竟是宋澜的眸子,还是这个屋子里本来就存在的黑暗。 “可以不换的。” 郑知微听见宋澜的请求,动作微顿,手指却有些颤抖。她背对着宋澜,站在床边,只好紧紧地捏住被子角,以掩盖自己的慌乱。 郑知微在紧张中,甚至听见了背后传来的渐而近的脚步声。 她的胸腔里似乎住了一只大鼓,咚咚作响,而扰乱了她的神经,让她头皮发麻,指尖也连带着有了细微的酥麻感。 宋澜看着郑知微细弱透白的脖颈,看着她因为瘦削而凸显的肩骨,以及笼罩在她身子上皱巴巴的白衬衫。她只觉口中干涩,而小腹却涌上汩汩热流。 宋澜闭上眼,深呼吸一口,继而伸手将她轻轻揽在怀里。 她并未完全贴近她,双手甚至没有贴上她那皱巴巴的衬衫。她一边难耐欲望的同时,一边又无尽地给到郑知微自足的空间。 郑知微低头看到宋澜颤抖的手,看到她手背上微微隆起的青黑的血管,皱紧了眉。她知道她与宋澜此刻的距离是那么的贴近,只要她一转身,微微动身,就能够如愿地把自己塞入她的怀抱,或者吻上她的脸。 但她此刻感受到,自己的内心,难过大于欲望,痛苦多于冲动。 她静了静,合上双眼,轻声说,“宋澜,松开我吧。” 她说这话,像是一语双关。 房间又安静了下来,而窗外的水声更大。 郑知微知道那不是雨,那水只是楼上住户倾倒的洒花的水。 白日晴天里,她也看到那水哗哗地流,也抬头看到了那养在阳台边上苍翠的绿植盆栽,没有花。 楼上的住户,似乎没有养花。 今晚也不会下雨。 宋澜往后退,她有些哽咽的声音再度响起,却似乎离得远了许多,像是从天边传来。 “那个...郑知微,今晚,我......我还是,我...我看我...得住外面...我......” 她说了许久,才最终说完这一句话。 郑知微回身,看见站在吊灯下面的宋澜。 这屋子里的灯是环形的,落下的影子却又像是章鱼的触须,它们从四面八方接近,下一刻似乎就能将宋澜捕捉。 而她因为即将被“捕”,满脸泪痕。 她并没有歇斯底里,脖颈的经络突起也只是彰显着她是那么极力地控制着自己快要崩塌的情绪。 而这一切,落在郑知微心里,却俨然成为了破碎的玻璃,将她的五脏六腑划得刺痛且鲜血淋漓。 “姐姐......”她轻声呼喊,轻轻往前一步。 郑知微看见宋澜眼里奔涌出更多的泪。 她不能再往前了,她想。 于是,她站在吊灯余光刚刚能照亮的地方,看着宋澜,说,“姐姐,我现在给不了你..你想要的......”她无力地垂下头,想着自己在失去郑鹏那些夜里反复挣扎又反复自我折磨,抽烟,抽无数包烟的事情,轻轻叹气,“我好像是生病了,但我不太确定,我只知道此刻,我没有那么健康,我怎么会不想和你在一起呢姐姐?”郑知微忍住想要哭泣的欲望,她只允许自己眼眶发烫,眼角濡湿,“你知道的,我是害怕死掉的,我也做不到贺春阳那样,我会好的,我知道我会好的,姐姐...我只是、只是短时间内...有点伤心......” 第54章 宋澜听着郑知微给她的解释,泪水却越积越多,她怎么会不知道郑知微的痛苦,她刚刚失去了自己唯一的亲人,也失去了去奢望一些事情的可能,她的寒冬仍在继续,她也一直没能走出自己的黑夜。 “郑知微...只要一句话,我可以等..” “可是姐姐,我爱你。”郑知微颤颤巍巍的说出这一句话。 而之后,宋澜走出房门,只留下一句,“我出去喘喘气,别担心,我会回来。” 郑知微没有说其他,她只说了爱,可此时,她的那句爱却把宋澜推得远远的,她的爱背后,是那么坚定的拒绝。 宋澜没有哪一刻会比现在,更讨厌那爱从郑知微嘴里说出来。 回龙镇许多店铺都已关门,她在陌生的镇上走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一家开了门的夜宵店。她进去,罕见地买了十瓶酒。 玻璃瓶提在手里沉甸甸的,宋澜叹了一口气,选择坐在路边。 她坐在有些潮湿的台阶上,一瓶瓶喝着。因为职业关系,她一直清醒且自制,如若不是考虑到后面她还有三天假期,也断然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排解心中的难受与委屈。 十瓶酒足以让常年不喝酒的宋澜醉倒,却也因为她喝得太过迅速,酒精甚至没来得及将她迷醉,就已空空。 她着急喝酒,只是突然想到,自己不应让郑知微为她的深夜出走而担忧,她得快点回去。 宋澜用着残存的清醒把酒瓶整理好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然后拖着有些疲惫的步伐敲响了郑知微的家门。 一秒钟,门从里面打开,酒气从外面直冲冲地窜了进来。 郑知微皱紧了眉,伸手揽住将倒的宋澜。 她没有像平常人问,“怎么喝那么多?”“怎么喝酒了?” 她无需询问,她知道,这一切的源头,是她。 她只能变成一位哑巴,帮宋澜做尽所有旁杂的事,她只能陪伴,无法相拥。 郑知微相信,这么好的宋澜,总有一天能找到可以与她相拥的人,那个人不会似自己,也不应似自己。 郑知微闻着被酒气弥漫的宋澜,总想着,该是时候对宋澜狠心且坚决一些。 往后许久,她都会因为自己这一夜的这个决定感到堂皇而大笑,她原本以为,十几岁的自己不懂爱,二十岁的自己只懂爱,三十岁的自己太懂爱,可当她走到新的节点,回望着一切时,她才发觉,不管多少岁,自己永远都只是爱的仆役,而始终难成其主人。 她把宋澜扶到床边坐下,只是听见她问,“郑知微,我没出去太久吧?” 而后,又听见她小小地说,“郑知微,我回来了。” -------------------- 第三十四章 无言沉默原比自己想象得更加腐蚀人心。 宋澜得不到回答,她在将醉之际,透过将合的眼帘,确定在自己面前的是郑知微后,便含泪睡去。 郑知微轻轻握着她的手腕,看着她的面庞,泛白,满脸泪痕。 这么些年,她明明什么都没变,甚至她只是由着岁月在自己原本清丽朗阔的脸上平添增加了许多柔和与稳重。可为什么.......现在合眼躺在她面前的宋澜却能够把自己眼角的细纹,嘴角的委屈,眉间的愁苦逐一展现给她看呢? 她不止一次感叹,宋澜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本应该有明媚的眼眸,如般若桥一样弯曲柔和的眉,有永远向上灿烂的笑容以及爽朗的笑,应该如初见一样,像太阳,像霞光......她不该是这样的...... 郑知微将她扶在床上躺好,又帮她掖好被角,之后,打开了许久不用的空调。 空调先是呼的一声吐出一口沉重又衰老的气,然后才缓慢排出热气,同时,它又泄出难闻的酸臭,借以彰显它的陈旧与将死的生命。 郑知微想,如果宋澜明天还在这,她得抓紧把空调清洗一下,或者买一个崭新的电暖炉回来。 她孤坐在沙发上,不知为何,她拿起了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并按下了静音键。 她的眼前流动着花花彩彩的地方台购物节目,滚动重复的热线电话与画面最终还是让她流下了泪。 她看着旁边不那么安然入睡的宋澜,看着画面不清晰的电视,吹着发臭的空调风,突然生出一种陌生又遥远的幸福感。 久了,郑知微脱下拖鞋,弯曲着双腿,拥挤在小小的,脱皮皴裂的沙发上。她靠着一边的扶手侧躺下,在合上眼前,祈祷自己第二天醒来,就可以把一些消极的念头从自己脑海里了连根拔出,祈祷自己可以坦然把宋澜揽入自己不太温暖的怀里,祈祷她对自己哭而不是对着冰凉的酒瓶。 她突然想起今晚放飞的孔明灯,以及自己写下的心愿:希望宋澜健康快乐。 这夜的她并不知道站在她对面的宋澜写下了同样的心愿,在对视中,两人共同放飞了这一盏孔明灯。她们以为自己写下的是最简单朴素的愿望,可却不知道,这“健康快乐”岂是那么简单就能实现的呢? 在不断循环的祈愿中,郑知微也终于坠入了胡乱的梦。 她梦到自己睡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只身待在一个只点了一盏孤灯的房间,四周甚至没有一扇可以通风的窗,她坐在床边,叫妈妈,喊爸爸,却谁也没来应她,她疑惑地起身,推门而出,却骤然坠入深渊。 第55章 梦中强烈的失重感促使郑知微气喘吁吁地从梦里醒来,睁眼环顾四周,却发现原本应该在床上的宋澜却不见踪影,而拐角处的卫生间却传来如梦里那般幽黄又迷蒙的灯光以及一阵阵即便被强烈压制却仍可以猛烈倒入耳中的呕吐声。 郑知微心悸了一下,连忙跑到卫生间,看着蹲在便池周边不住呕吐的宋澜。 她皱着眉蹲在她旁边,伸手抚上她的后背,顺着她的脊骨轻轻拍顺着,“难受吗?” 她以为,宋澜是犯酒晕,继续问着,“我给你冲点淡盐水,你喝下去压一压好吗?” 郑知微说完,作势就要站起来。 宋澜依旧深深垂着头,声音细微,“不用了,就快好了,不用的。” 她说完,似乎为了证明自己这句话的可信度,撑着膝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却仍是没有看郑知微,只是一个劲儿说着,“就好了,不用担心。” 宋澜伸手摁下冲水键,拉着郑知微的衣袖往外走时,顺手关掉了灯。 骤然失掉灯光的双眼陷入了比黑夜更黑的瞬间眩晕中。 郑知微缓了缓,才寻到黑夜里宋澜的面庞,看得不甚清楚,“真的没问题吗?你还是等一等,我去厨房烧点水,给你冲点淡盐水漱漱口。” 宋澜一手撑着冰凉的墙壁,也无力再阻止,只是等着郑知微离开她身旁,自己才艰难地挪着脚步,蜷缩着身子,把自己再度揉进床上。 厨房的水在高温下,汩汩冒泡,床上的宋澜在疼痛中,也流出大滴大滴的汗水,晚冬初春的夜里仍是寒凉,可她的汗水却怎么也止不住地滚滚滑落。 烧水的火熄灭,可疼痛却愈发严重且剧烈。 宋澜紧闭着眼,上齿紧紧咬着自己苍白的嘴唇,一手按住腰腹,一手握成拳,任由指甲掐入细嫩的手心。 郑知微端着杯子从厨房走出来,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宋澜。 像煮沸的虾,弓着背,蜷缩在一块。 郑知微连忙放下手中的杯子,按亮房间的灯。她疾步走近宋澜,终于看清楚她那苍白且落满汗水的脸庞。 郑知微心里猝然一痛,心脏紧缩,她捱住胸口的疼痛,伏低身子,倾身而前,耳边传来宋澜强压下的低微的呻吟声,因为疼痛,而她却把不断续的疼痛小心地收紧在牙关间。 她原本那么疼痛,却仍是忍耐着不想让郑知微知道。 郑知微一时鼻酸,问,“宋澜...怎么了?胃痛吗?” 宋澜此刻的大脑已经被疼痛占据,她只是分了一点点神,来告诉郑知微,“...不是...” 她粗重的喘息那边清晰地就被释放,而瞬间揪紧了郑知微的心,她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外套,一手揽住宋澜的腰,“我们去医院。” 她不再多问,她只是知道,她需要把宋澜送去医院,立刻...送去医院。 宋澜没有力气抵抗,也没有力气站立。 她整个人被郑知微架着,被穿好外套,又被揽上她的背。 郑知微的脊背单薄,此刻却那么有力温厚。 宋澜堪堪睁开双眼,看着郑知微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在漆黑的楼梯过道上,她往下一步,就要跺一跺脚,以期待声控灯常亮。 但因为灯光实在不能常亮,在往下一台阶走去时,郑知微踩空,而导致她摔倒在楼梯间,灯光被这一突然的碰撞声点亮。 宋澜借着短暂的楼道光,依稀看见郑知微跪在地上,缓了一口气,单手撑在浮满白灰的墙壁上,支撑着又站了起来,而伏在她背上的自己仍旧被她另一只手稳稳地托在背上,毫发无损。 汗水不住滴落在郑知微的脖子上,肩膀上,而后,混杂其中的,还有宋澜的泪水。 郑知微稳稳地把宋澜放在车子后座,帮她系安全带固定时,才发现,宋澜已经陷入了昏迷。 她小心翼翼地、轻声唤她的名字,一边又念叨,“姐姐别睡,求求你,先别睡......” 天边早已没有了她们放的孔明灯,而此刻,在郑知微心中,那些孔明灯魑魅如鬼火。 郑知微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心底最深的害怕,她发现之前拒绝宋澜的的一切话语在此刻似乎都变成了借口,她之所以犹豫不决,不答应和宋澜在一起,只是因为她害怕......自己如若再度拥有,该如何去面对失去。 她不想失去宋澜,这种恐惧因为郑鹏的离世,而被她深深地埋入内心。她以为,只要她知道她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只要她不曾拥有,那么就好,那么就该对这个世界感恩戴德,对自己的命运松下一口气。 可当宋澜以这样虚弱的状态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才发现,这些害怕就从虚无的鬼魅变成了有实体的麻绳,一点点勒紧了自己的脖,让自己难以喘息,甚至难以存活。 她不断在想,如果...如果就连宋澜都离开自己了.......她到底该选择用什么方式来惩罚自己,到底该如何苟延残喘于世...... 郑知微在高度紧张下驱车来到了县医院。 她把宋澜送入急诊,看着她被医生护士推走,才仓皇地站在冰凉的大厅,只是呆望着洁白的瓷砖,不断念,“宋澜,不要有事......” “姐姐,不要有事...求求你......不要有事..” 她紧绷着神经,一直等到医生站在她面前,“没事了,急性胰腺炎,刚才病人休克了,还好你送来得早,病人后续可能会反复发热,需要持续观察,有问题就叫护士。” 第56章 啪——郑知微紧张的神经突然断掉,她就像是那被放了气的气球,瞬间瘫软在地上。 “诶,你没事吧。”医生连忙扶住她,这才发觉,她赤裸着双脚,穿着短袖,脸色也是如雪一般苍白。 郑知微借力缓缓站起来,摇了摇头,“谢谢医生。那她现在在哪儿?” 医生伸手指了一个明确的方向,而郑知微就沿着这个方向,奔走。 她那双赤脚在医院大厅冰凉的地面上留下一些脏污的脚印,可朝向的方向又是那么明确,一个一个脚印坚实且清晰。 她坐在宋澜床边,看着她,只是看着她,看着她......而泪水就猝然落下,之后,就再也止不住,一行又一行,急促地在她的脸庞上滑落。 之后,终是忍不住地,她冲进了卫生间,站在水龙头前,放声大哭了起来。她看着镜中那个像小孩一样嚎啕大哭的自己,看着镜子上未擦掉的污渍似乎就印在了自己的脸上,她伸手去擦,用尽了所有力去擦,用双手去擦,直到手掌与玻璃摩擦而发红发痛后,她才终于停止,擦干了脸上了泪,装作无事,慢慢走回了宋澜身边。 未擦掉的,还有她右手指甲缝里堆积的白色墙灰。 夜很快就能过去,疼痛也能被缓解。 病会好,风也会停。 -------------------- 第三十五章 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 刺鼻的味道渐渐唤醒昨夜因病痛而走入危险境地的宋澜。她睁开眼的一瞬间,就那么准确清楚地看到了坐在床尾合眼休息的郑知微。 她背靠在墙壁上,微微仰着头,疲惫搅乱了她的五官,头发也胡乱地披散着。身上的短袖也因为昨夜汗水的濡湿而变得皱巴巴。 清晨的医院已经堆积了许多前来求医问病的人,嘈杂让本没有熟睡的郑知微睁开了双眼,而这一瞬,就让她的目光与宋澜的交汇上。 时间变得缓慢,近乎于停滞。 郑知微连忙站起来,屁股下的圆凳因为她剧烈的动作而险些倒下,只是颠倒了原有的稳重,倾倒在她的小腿肚上,传来微钝的痛感。 郑知微扶正圆凳,快步走到宋澜床边,看着她睁开的双眼,轻声询问,“好些了吗?” 就像是怕惊扰刚从保温箱里出来的婴儿,她的声音轻缓柔和,一点点拂进宋澜耳里。 这一声亲近的询问总算是唤醒了宋澜生病前的记忆,她静静躺在病床上,却似乎仍旧可以闻得见郑知微那个小小房间里樟脑丸与陈旧木头的味道,因此,她皱着眉,将脑袋偏向一边,以致不用看到郑知微关切的表情。然后,才艰难地吐出了清晨的第一句话:“郑知微,我想回北安。” 郑知微伸出的手像触电了一般,因这话,猛烈地收到身后,她兀自吐出两口浊气,轻轻嗯了一声,“我开车送你回去。” “郑知微,我开了车,我能开车。”她没有犹疑,陈述着一些事实,而这些事实的背后藏着的是——“郑知微,我自己回。” “可是你刚好一些。”郑知微看着宋澜偏向一边的脑袋,心里阵阵发酸,甚至严重到有些反胃恶心。 “所以说,我能开车回去。”她只是一再强调事实。 郑知微不再执拗,她抬眼看了看长了霉斑的灰白的天花板,竟觉得那些霉斑是从自己腐旧的身体里长出去的,她觉得有些可笑,无奈地摇摇头,“到了家,能不能告诉我一声,一句话就好。” 宋澜想了许久,她耳边充斥着外面喧闹的人声,最终点了点头。 拿了药,办了手续,宋澜开着昨夜郑知微开来的车,往外走。 外面是北安,是她的家,那里不会有郑知微,郑知微只会被困在回龙镇,就像是这个“回”字,她甘愿把自己困在这里,来来回回地走,又来来回回地转圈。 走之前,宋澜只对郑知微说了一句话。 “我放在你家里的行李,你实在看不过去,就捐了吧。”她端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苍白的脸看向郑知微,就像是看着一副挂在墙上,早已被历史诟病不堪的画,“扔了..也行......” 说完,车疾驰而去。 郑知微转身往里走。 里面是回龙镇。 走到理县回回龙镇的公交站台时,郑知微意识到,宋澜说那句话意味着,她不会再要她了。 这样也好,郑知微想,只要宋澜健康快乐,这样...也好...... 她坐在公交站台,双手撑在膝盖上,那里传来阵阵细细的疼痛。她想起,昨晚,自己摔跪在楼梯里的样子,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万般庆幸,伤着的只有自己,庆幸着......这幅受伤的腿还可以承担起宋澜的病痛,将她及时地送来了医院。 她垂着头,等待着能够送她回到回龙镇的公交车,赤裸的双足踩在坚硬的石砖上,最终让她的泪水汩汩滴落于双腿之上。 宋澜坐在车里,看着郑知微颤抖的身子,看着她满是脏污的双脚,默不作声。 末了,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再次开车离去。 公交车最终扬着尘停在郑知微面前,满车的汽油味终于让她抑制不住地干呕了几声,许久,她抬动麻木疼痛的双腿,走上了车,与宋澜离开的方向,背道而驰。 郑知微躺在沙发上,目光怔怔地盯着暴着雪花点的电视机,她拿过遥控器,把音量打开,于是雪花点刺刺拉拉的声音瞬间充盈了这个狭窄的空间。它就像是催眠曲一样,哄睡了蜷缩于沙发上的郑知微。 第57章 在梦里,她似乎发起了高烧,她呼吸急促地醒来时,摸了一下额头,冰冷,只有满头的汗,连带着贴在指腹的,还有沙发刚刚褪下来顽固粘附的棕黑色的皮。 郑知微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她大概睡了2个小时,真难得。 她迷迷糊糊地点开微信,却没有任何来自于宋澜的消息。郑知微有些焦急,反复断开网络又连开,退出微信又登入。她做着这些可笑机械的事情,只是因为,宋澜没有如约报上平安。 郑知微双眼盯着电视上的雪花点,最终还是关掉了电视,而失了画面的显示屏上骤黑,而硬生生地暴露了她那瘦削又显得哀愁的面孔。 她盯着电视机屏幕中有些扭曲变形的自己,一时又望见了自己心底扭曲执拗的念头。 她叹出长长一口气,比她那老旧的空调吐出的气息还要长。 而明明,她比空调更为年轻。 郑知微笑了笑,想着自己竟然在和一个发黄的电器比着年龄。 她再度拿起手机,拨打了停留在手机通讯录中的覃欢的电话。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 “喂,郑医生。” “那个,覃医生,我有事需要麻烦您。”她把声音低下去,“现在说话方便吗?” “嗯,没关系的,我在和唐志梁吃午饭,你说。”覃欢把手中的筷子放下,端坐,认真听着。 “宋澜她...昨夜突发急性胰腺炎,今天一早就回北安了,但到现在我都联系不上她,所以我.......” 覃欢皱着眉,在电话这头安慰着,“别怕,我和小唐现在她家找一下,到了联系你。”覃欢挂了电话,拽着唐志梁就往宋澜家赶去。 宋澜自己在医院旁租了一个小户型公寓,偶尔,覃欢也会过去打个盹。 她如往日一样,自然地按响密码,推开宋澜家的门,就见宋澜像一只街边被遗弃的小狗,团在沙发上。 覃欢凑近,才发现她脸上泛着并不健康的红,而吐出的气息更是滚烫。 “阿梁,帮个忙。”她让唐志梁蹲在宋澜面前,然后有些艰难地,才把发着高烧的宋澜拉到唐志梁的背上,“赶紧去医院。” 公寓里有电梯,可即便如此,等待电梯从22楼到一楼,也让唐志梁双手双腿有些发软,但他万般不敢懈怠,小心托住宋澜,在覃欢的帮助下,顺利到达附院急诊大厅。 “阿梁,给郑警官回个消息。”话刚落,就见覃欢利落地推着宋澜往处置室快步走去。 电话只响了一声。 “喂?” “是我,郑姐,小唐。” “怎么样了?” “我们在宋医生家里找到她了,但看样子她好像很不舒服,应该发烧了,覃医生也挺着急的,现在送到急诊了,有覃医生在,不用担心。”唐志梁想着当初,自己推着满身是血的妈妈来到这里时,覃欢就像是一座大山,她的出现给了唐志梁莫名的安心。于是,他这样安慰着郑知微,即便,郑知微并不在眼前,他也想要这样安慰她,就像是,郑知微曾经之于他的,一遍又一遍贴心的安慰一样。 “郑姐,你放心,真的,有什么情况,我立刻给你讲,好吗?放心,不会有事的。” 郑知微紧紧握着手机,懊悔今早上就不该松口放她离开,她锁着眉,嗯了一声,“志梁...能不能...先别挂手机......”她怕一不留意,又联系不上。 “哦,好的,郑姐,我不挂手机,你有什么就说。”唐志梁从包里摸出蓝牙耳机,连上,然后跑到楼梯拐角,扫码取了一个移动充电宝给手机冲上了电。 他坐在一个靠墙边的椅子上,眼睛提溜着看向方才覃欢离开的方向,“姐,覃医生刚进去没多久,你先等等。” 又过了一会,他继续说,“郑姐,覃医生让护士去给宋医生输液了。” “姐姐姐,覃医生过来了,宋医生应该没事了。”唐志梁站起身来,冲着覃医生问,“怎么样?” 覃欢看着他手机上的通话,伸手,“把电话给我吧。” “郑警官。”她的声音变得沉了一些,“宋澜这边暂时没什么事了,她这次急性发作,多半是受了酒精刺激,问题不大,她身体基础不错,好好养着,会很快康复的,这次发烧也是正常情况,我们已经给她输液了,差不多慢慢就能降温,她在医院,处处都是熟人,谁都能看着点。”覃欢不喘息地说着,仔细耐心,为的就是最后告诉郑知微,“郑警官,你别担心。” 郑知微喉头发涩,半天,才挤出来“谢谢”二字。 挂了电话,她又看到了电视机屏幕中自己的面庞,即便模糊,却仍见泪水像横贯回龙镇的回龙河,从上至下,横贯了电视机。 只这一次,她突然把心底扭曲的心意给顺着理了出来,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擦干了脸,开门离去。 她给詹新国发了一条消息:“詹所,我有点私事需要回北安,请假三天,请批准。” 当她坐上回北安的班车时,她收到詹新国回复的,“好的,批准。” 她吐出一口气,打开窗户,凭着凉风洗刷掉车内涌上来的让人发晕的味道。 她走上了宋澜回时的路。 -------------------- 第三十六章 车子摇摇晃晃,在将要到北安客运车站的时候,郑知微接到了李玉河打来的电话。 第58章 她有些晕车,沉闷闷的。 “嗯。怎么了?” “知微姐,听我哥说你回北安了?” “嗯,有些事需要处理,回去几天。” “那..知微姐,你能见到宋医生吧?” 郑知微短暂一滞,回答道,“嗯,会的。” “那,知微姐,你能帮我给她说一句谢谢吗?” 车子晃晃悠悠地终于停了,伴随着哧啦——一声,后门缓缓打开,润滑油顺着轴柱滴在下车的台阶上。郑知微坐在原位,没动,也没说话。 “昨天放孔明灯的时候,我想宋医生应该是看到我写的心愿了,然后晚上送你们离开时,她给我了一字条,上面留了北安大学附属医院眼科林主任的联系方式,我今天尝试联系了一下,林主任让我下周带我妈妈直接去找她。”李玉河说着有些激动,她补充着,“我妈妈白内障已经很多年了,前些年也没什么钱,也没有得到好的救治,林启医生在这方面是专家,我们也早有耳闻,但奈何始终挂不上号,林医生说,宋医生昨天给她发了消息,拜托了她这个事情,我们才有机会的。” 李玉河话似乎将要说完,郑知微跨步离开身后那辆大巴,往街边走。 “知微姐,拜托你了。”她在说,帮她转达谢意的事。 “好的,放心,我会帮你说的。”她站在街边,伸手拦下一辆车,“师傅,麻烦了,去附院。” 郑知微挂掉电话,看着熟悉的北安的街景逐一在自己的眼里倒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着,待会儿见到宋澜的第一面,该如何解释自己今天的冲动,又该如何张嘴说第一句话,或许,帮李玉河转达谢意会是一个不错的开口? 她的头脑过载,有些疼痛。 从客运中心到附院需要穿越一整个北安城,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她站定在附院急诊门前。 唐志梁在门口吸烟,一眼就望见了郑知微。 “姐?!” 郑知微点点头,然后伸手要了一支烟,借着唐志梁的火机点燃。 “姐,不是说了,没问题的,怎么还来了?” 郑知微没有回答,她看着唐志梁比早些实习时长得长了一些的头发,问道,“现在不忙吧?” 唐志梁摇摇头,“在学校,没什么可忙的。”说到这,他掐灭手中的烟,认真说着,“郑姐,谢谢你当初给交警支队推荐我,才让我可以一毕业就能去报道。” 郑知微摇摇头,嘴里的香烟把她的双眼缭绕纠缠,“没事。能不能有正式编制也全在你。” “当初,我妈妈因为交通意外过世,我很久都走不出来,甚至也害怕走上街道,但我知道,我总得生活,我也得让妈妈知道,我可以像她一样,做出不错的饭菜,我也可以穿上警服站在街道正中央,尽我可能地去减少交通事故,我相信,妈妈偶尔看到我了,她会为我感到骄傲的。”唐志梁主动地说起往事,而声音有了丝许的哽咽。 郑知微又吸了一口烟,重重地点了点头,“你妈妈会心安的。”突然间,她想问,她妈妈看到她现在这幅生活,会心安吗?郑知微得不到答案,又吸了一口烟,见着点点火将最后的香烟燃尽。 郑知微去买了一瓶水和一个口香糖,漱了漱口,才终于走入了急诊大厅。 覃欢注意到郑知微,原以为离开北安的她会生活地恣意一些,或许还能有不错的精神面貌,可再次相见,郑知微似乎比往日更加憔悴。 覃欢叹了一口气,走过去,“郑警官。” “覃医生,你好。”郑知微扬起嘴角,礼貌问好。 “宋澜她现在烧退了,也醒着,要见吗?” 郑知微总是带着浅浅笑,她看着覃欢的眼睛,认真说,“我来就是为了见她。” 覃欢点头,心下了然,领着郑知微,边走边说,“现在床位紧张,我们只好先让她在输液区待着,有输液帘,你如果不想被打扰,拉上就好。” 郑知微点头,随着覃欢,来到密匝的输液区,这里的药味更浓。 郑知微吸了吸鼻子,看见了盖着黑色羽绒服的宋澜。她一手握着手机,目光虚晃。 “老宋。”覃欢叫回发呆的宋澜。 只是一回头,她的面容又苍白许多,眉头也骤然聚拢。 郑知微知道,宋澜在抗拒她的到来。 她盯着宋澜发干的嘴唇,上面渗着细小的血珠,她离得不远,看得那么清楚。 “有什么就叫我。”覃欢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羽绒服帽子上长而轻的毛悠悠舞动了几下,然后又顺从地贴着帽檐耷拉了下来。 郑知微也像那毛,轻轻坐在了宋澜的床边,有些硬,也很窄,郑知微需要紧绷着双腿,足尖甚至也要使力地掂在地上,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倾倒。 即便有时,她知道,倾倒也会是一场绝美的舞蹈。 但此刻,在宋澜面前,在医院,她挺直着背,不做让自己倾倒的任何动作。 她得标记起更加□□且凌冽的生命。 宋澜撤走垫在后背的枕头,想要躺下,以拒绝与郑知微的交汇。 郑知微见她侧躺在简易床上,轻声说,“姐姐...别生病好不好?” 轻轻的一句话,像是丝线,细细密密地笼上宋澜的面庞,她感觉到酥痒的同时又有抓耳挠心的难受,她想要驱逐这样看不见摸不着的感受,手忙脚乱,而最终哭泣的,也是自己。 第59章 她想要高声质问郑知微,“你凭什么这样要求我?”可因为泪水太过充沛而淹没了她的喉咙,让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宋澜厌恶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哭泣,为什么总能在郑知微面前哭泣。她合上眼,把自己丢进烟雾缭绕的寺院,在心中敲着静心的木鱼。 郑知微放弃了最初转达李玉河的感谢来开场的念头,诚心地交换着自己的想法。 现状也如她所料,得来的只是寂静。 她不急不恼,甚至伸手握住宋澜的胳膊,在羽绒服的掩盖下,她的五指与宋澜衬衣贴合摩擦而发出沙沙的响声,“宋澜......”她轻轻喟叹,突然,似乎又觉得仅是手指的触碰,远远不够,她起身,拉起围帘,再度坐下时,从背后将宋澜整个拥住。 她的手紧紧贴在她的身上,没有留下半分余地。 今天来这之前,她原是这样打算的。 宋澜似乎受到了惊吓,睁开双眼,伴随着挣扎。 因吊着输液管,郑知微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宋澜一挣扎,她就只得松下手来,甚至又只能颓然地站起身来,站在床头。 宋澜仍旧是背对着她,没有其他动作。 郑知微轻轻叹气,缓缓开口,“姐姐,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在寻找那瓶苹果味的冰镇芬达......”郑知微莞尔,想起她1500米冲线的那一刹,从人群中递来的那瓶绿色芬达,在燥热的夏天,当手指接触到瓶身浮动的水珠时,郑知微看到的是宋澜更加清亮的双眼,她那一刻只觉得这个夏天很好,耳边的蝉鸣也突然都降低了声音。 于是,简单的一瓶苹果味芬达甚至概括了郑知微整个夏天,以及在那之后的无数个春夏秋冬。 她说,她一直都在找。 宋澜动了动,输液管也跟着晃动。 郑知微伸手帮她固定住,继续说,“但我找不到,宋澜,这么多年,我始终找不到,于是,我开始怀疑,当初那瓶苹果味的芬达会不会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或许太阳太灼热,把我晒昏了,才臆想出那一瓶挂着冰珠的芬达。” “可当我再次回到北安,你的出现,你的试探甚至是告白,都明确地告诉我,芬达曾经真实地出现过,出现在你和我的两手之间,它也曾真实地成为了我的夏天。可是,宋澜,当我意识到这些时,我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她不是当初16岁的我,她跑1500也没有了当初的速度,她的眼角已经有了许多皱纹......宋澜,我对着镜子,甚至也找不到我当初的笑容了,我始终担心,当我们真正走在一起时,你会失望,你会说...郑知微,你怎么变了?姐姐......这是我,这才是现在的我......对吗?” 宋澜握紧拳头,而眼底早就蓄满了泪。 她缓缓回身,看着郑知微,看着她的泪水猝然坠落,那一瞬间,她扬起自己略微沙哑的声音说,“郑知微,我不会的。” 郑知微浅笑,她伏低身子,靠近宋澜,看着她的双眼,点头,“姐姐,谁也说不准的。” “郑知微,我不会的。”她坚定地重复着。 “宋澜,你不用向我保证什么。”她伸手,轻轻地帮她整理好耳边凌乱的头发,“现在...我想试一试。” 宋澜睁大双眼,直直地看着她,询问,“郑知微...你说什么?” “我说,姐姐...我想试一试。”郑知微加深笑容,将手停留在她的唇边,轻轻点了点。 宋澜想要坐起来,却因为没什么气力,而最终只能躺在床上,或许因为这一次起身的失败,她着急地落了泪,然后望向天花板。 刺眼的白炽光灼烫了她的眼,让她的泪水愈来愈多。 “郑知微,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姐姐,是真的。”她呼出一口气,珍重地说着自己的承诺,“我们谈恋爱吧,姐姐。” 即便,走不到最后,我也拥有过芬达泡发过的,苹果味的季节,不是吗。 郑知微这样想着,然后低头,轻轻地吻上宋澜的唇角,她刚才用手指轻点的地方。 -------------------- 嘻嘻嘻嘻,微澜终于在一起了!!!皆大欢喜!! 第三十七章 宋澜离开医院的时候,身体还是有些虚弱,她的脸色也仍是涂墙的白,可嘴角已经有了喜悦的痕迹,她像是弯月,两角挂上了星星,在自己的一方天空,遥遥明媚。 覃欢看见宋澜出院时,是与郑知微十指相扣的,那一刻,她也终于让自己那颗因为郑知微跳动的心归于死寂,她知道,自己再无机会等到郑知微的青睐,即便以前,她也那般清楚这个事实,可人最擅长的就是欺骗自己,活在自我创造的谎言中,还能自诩为一个优秀的梦想家。 她把郑知微和宋澜送到医院门口,说了再见,同时,也彻底与自己“梦想家”的身份作了别。 当覃欢转身走入医院时,一片嫩绿的树叶悄然开在枝头,而医院的花园中,仍是人来人往。 宋澜原本想要在自己租住的公寓里休息,和郑知微一起。 “可是,姐姐,你得回家,不能让你妈妈担心。”郑知微这样劝阻她。 沈宁筠女士还不知道宋澜这几天把自己折腾到这番欲坠的虚弱模样,宋澜借此缠绕道,“她看见我这幅样子,才会担心。” 郑知微松开与她相扣的手,伸手抚上她的面庞,指尖潮湿且冰凉,郑知微知道,宋澜身体还未完全康复,还在难受。“回去有妈妈照顾,会好的快一点,你不能一个人待着,我会担心。” 第60章 宋澜蹙紧眉头,问道,“你要回去了吗?” “明天,明天早上回去。” “那你住哪儿?” 郑知微笑了笑,“北安这么大,总有酒店住的吧。”她用指腹轻轻帮她擦掉鼻尖和额角的细汗,缓缓说,“姐姐,不要操心我,你回去要好好休息,多多睡觉,吃饭,赶紧好起来。”郑知微认真说着,她的双眼清澈,却又诉诸着杂多的不安与关切。 “住我那里吧。”宋澜轻轻把她抱进怀里,“今晚先住我那,我回家住,好吗?” 宋澜的声音虚弱地飘进郑知微的耳里,让她心疼,她紧紧回抱,环扣住宋澜瘦弱的腰。她们相拥在北安的街道边上,头顶有一颗大树,因为还没开花,郑知微说不出它的名字,或许等到夏天,等到它枝繁叶茂了,郑知微也难以准确地叫出它的名字,但即便如此,她也能看见那颗树遒劲的根脉像血管一样暴露在这片土地之上。 路面上还有许多车疾驰而去,碾碎路边的积水与白日里堆积下的泥灰。清道夫还未下班,拿着扫帚与镊子为这座城市做着精心的美容。 这一切都自然地融进郑知微的眼里,她突然觉得安心,她开始关心起了这个城市的变化,也开始留心北安的生活。 于是,她在欣喜自己这个变化的同时,将脸深深埋入宋澜的脖颈中,低声回应着,“好,住你那儿。” “啊对了。”郑知微想起了李玉河的交代,“姐姐,玉河让我给你说一声谢谢。” “嗯?为什么?” “她说,你帮她约了眼科林医生,她很感谢。”郑知微抬起脸庞,看着宋澜,“谢谢你。” “我不小心看到了,她在孔明灯上写她妈妈得了白内障,想要妈妈康复。”宋澜解释着,因着说了太多,鼻尖又渗出细密的汗。她有些疲惫,却一时不愿在郑知微面前表现出来。 郑知微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伸手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催促着她离开。 等着宋澜真正离开后,她站在原地,竟又觉得怅然若失,她深深呼吸一口,这才挪步往宋澜租住的公寓走去。 路上,她经过一花店,门口大有满盛的绣球,郑知微被捉了眼,她定在花店门口,想着买点花。 店主推荐郁金香、百合、小头玫瑰,亦有桔梗,但郑知微一个都没拿上,她想要买两盆盆栽花,挑来挑去,选了茉莉。 茉莉都还未盛开,嫩绿的叶片之上尽是骨朵。郑知微想,宋澜应该是会喜欢的。 她就这样端着未盛开的茉莉走入了宋澜的世界。 了无颠沛。 宋澜回到家时,沈宁筠刚好在屋。 打开的电视声音太小,宋澜一进门就被在厨房里的沈宁筠注意到。她探出身子,疑惑着,“咦?今天怎么回来了?” 沈宁筠关掉水龙头,把湿漉漉的双手在围裙前蹭了又蹭,接而走出厨房,又顺手拿过遥控器关掉电视。 她看着宋澜不健康的面色,皱着眉问,“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哪里不舒服?”她走到宋澜面前,拿手贴了贴她的额头,一手背的虚汗。 “没。”宋澜偏了偏头,“刚退烧,我睡睡就好。” “怎么突然发烧?身体其他地方还有不舒服的吗?你自己怎么搞的?”沈宁筠担心裹杂着焦急,语气有些重。她跟着宋澜进了卧室,拿出温度计递给她,“你再量量体温。” “妈,我自己是医生,我的身体我最清楚,你就别担心了,好吗?我睡一觉就好。”宋澜有些疲惫,她脱掉外衣,催促沈宁筠离开。 “啧,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妈妈担心你。” “妈妈,真的,你让我睡一觉,起来一定恢复。”宋澜换上睡衣,躺倒在床上,合上了双眼。 沈宁筠叹了一口气,走到窗边,帮她拉好窗帘。 黑暗让疲惫的宋澜陷入了彻底的昏睡。 宋澜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觉得这一觉让她四肢发软,浑身脱力,坐在床边喝了两杯水,静坐了半晌,才意识到天已经黑掉了。 她拿起手机正想要给郑知微发消息,就见她发送过来的几张照片。郑知微告诉她,她买了茉莉,就放在她公寓的阳台上。 宋澜的心像是被这花染上了春意,阵阵勃发出嫩芽。她暂时抑制住自己内心寸寸的骚动,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沈宁筠说,“妈,我出去一趟。” “你人不舒服,去哪儿?”沈宁筠站起身来,往厨房去,“妈给你熬了一点山药粥,你坐会儿再吃,我先盛出来晾一晾。” “妈,不用了,我真的有事,不在家里吃。” 嘭的一声,沈宁筠重重放下的碗与厨房的大理石流理台碰击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接着就是沈宁筠沉沉的声音,“家里做好了饭,你去哪儿?自己一个人又照顾不好自己的身体,每次不舒服了就往家里跑,你把家里当旅馆了?” 宋澜呆立在沙发跟前,说不出话来反驳,她认可沈宁筠对她的责备。所以,她只好走进厨房,舀了两勺粥,“妈,我吃完出去一趟。” “随便你!”沈宁筠还在生气,扔下宋澜又折回到沙发上盘坐着,接着拿起遥控器调大音量。 这时,宋澜才注意到,沈宁筠看的是《父母爱情》。 宋澜莞尔,靠在流理台上,把熬煮的细软的山药粥慢慢喝下。出门时,这一集《父母爱情》刚结束,滚动的字幕似乎让沈宁筠有些不耐烦,她动了动遥控器,下一集就弹了出来,短暂地安抚住了沈宁筠的心。 第61章 郑知微蜷缩在沙发上,阳台的门大大打开,屋外的风就借机吹了进来,轻柔地吹拂到郑知微的身上。她身上的羊绒衫也因此有了波痕的浮动。 宋澜看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况,她忽地在门口顿住,而生活的具象表现就突然地展开在了她的眼前。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边,慢慢关上了门。 郑知微就是在这一瞬睁眼醒了过来。 “姐姐?”刚睡醒的声音还带着些许的黏腻,丝丝滑入宋澜的耳里,让她的心深深软塌。 宋澜走到郑知微面前,伸手将她拢进自己怀里,解释着,“晚上风大,担心吹感冒。” “嗯。”郑知微电梯,下巴蹭着宋澜的肩头,一下又一下。 宋澜被蹭得心痒,伸手按住她的脑袋,阻止了她的动作,轻声问,“晚上吃什么了?” 郑知微慢慢清醒了过来,她一动不动地靠在宋澜身上,坦诚地说,“还没吃。” “我就知道。”宋澜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走,带你出去吃饭。” “吃什么?” “这里离医院近,附近有一家粥店,我和覃欢偶尔会去吃,味道不错的,带你尝尝?”宋澜松开郑知微,怀着灿烂的笑盯着她。 “好啊。”她点头,笑容也加深些许。 她们并肩走出门,十指相扣,像一般的情侣一样,悠扬轻快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她们横跨了回忆与当下的河流,在湍湍的水流之中,或是弄湿了衣摆,或是涤了足,又或是有过溺水的窒息,但当时间再度被唤醒,河流只会演变为她们之间互引的磁场,这磁场,会带来一束一束的花开。 宋澜给郑知微倒了一杯热茶。 当她把手中的水壶再度放于桌面时,她怯怯的声音也随之流出,“那个,郑知微...你不会后悔吧?”这个问题,她想了一下午,在回家的路上,在将睡未睡的时候,在醒来之际,她脑子里始终盘桓着这个问题。她有些惴惴不安,担心一切美好只是幻影。 郑知微抬起头,拿起水杯将热茶缓缓送入口中,末了,认真地看着宋澜有些游离破碎的眼眸,“不后悔。” 她的回答掷地有声,一字一字敲击在宋澜心上,最终抹平了她些许的不安。 “那,我能提一个小小要求吗?”宋澜坐直了身子,直直盯着郑知微。 “什么?”郑知微放下手中筷子,冲宋澜笑着。 “你能把烟戒了吗?”时至今日,宋澜仍能记得,前些时日,郑知微是如何在自己的烟头明灭中碎掉的,那番景象,回想起,仍是心痛。 郑知微先是顿了一下,然后点头答应了下来,“好,答应你。” 她话刚一说完,就见宋澜将手伸了过来。 “怎么了?” “检查。”宋澜用眼瞥了瞥郑知微随身的包。 “姐姐...能不能下次检查?”郑知微捏住包口,放软语气,有些心虚,冲宋澜撒娇。 宋澜坚决地摇着头,然后站起身,伏过桌面,自己伸手拉扯过包来,她一打开,里面花花绿绿地放了三四包烟。 宋澜逐一拿出,整齐地摆放在桌面上,压低声音说着,“郑知微,挺能抽呀?” 郑知微紧抿着嘴,不敢发一言。 宋澜黑着脸将烟扫入垃圾桶里,然后把包扔回了原位。 “姐姐,我保证,我明天就开始戒。”郑知微见宋澜是真的有些生气,她举起手来,连忙保证。 而这场突来的别扭在滚烫的素粥中又不了了之。 在回去的路上,宋澜才解释道,“郑知微,我担心你的身体。” 郑知微紧扣着宋澜的手,晃了晃,算是回应,也算是承诺。 她低头一边数着脚下的步子,一边踩着好看完整的地砖,等到走到公寓门口时,宋澜突然止住的步子最终让她抬起头来,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宋澜的妈妈,端端站在她们面前。 -------------------- 第三十八章 宋澜在还未和郑知微在一起之前,她就想过找个时间把郑知微,以及与郑知微过去的种种全部讲给沈宁筠。 告诉她,自己是多么爱郑知微,告诉她,自己在往日的岁月里是如何在一个“郑知微”的梦里起起伏伏,在窒息与舒畅的呼吸中交换沉沦。 可她未曾料到,沈宁筠会以这种方式认识郑知微。 她有些仓皇,可仍是紧紧握住郑知微的手,未有松开。 “妈。” 沈宁筠的视线紧紧盯着宋澜与郑知微交握的手,许久,才抬起头问道,“晚上不想在家里吃饭,是为了出来找她?” 宋澜紧绷着脸,鼓了鼓气,然后解释道,“妈,她是我女朋友。” 虽是在视野不佳的黑夜里,但蒙蒙的路灯仍是把沈宁筠难看的脸色明晃晃地照亮了。 沈宁筠想了许久,该如何回应宋澜,最终却只压低了声音,说,“跟我回家。” 宋澜沉默不应,像桩子立在原地。 是郑知微,是她主动地松开了宋澜的手,然后轻声说,“姐姐,回家去吧。”她这样说着,像是在安抚路边流浪的小猫,一边忍不住爱恋地想要抱回家,一边又意识到它会有自己的归处,意识到自己无力看顾的怜惜。 宋澜还未来得及与郑知微说上几句告别的话,就被沈宁筠拽着胳膊回了家。两人路上没有一句话,气氛压抑到极点。 第62章 直到回了家,当沈宁筠按亮家里所有的灯后,当明亮的灯光刺痛了宋澜的眼后,沈宁筠才开口质问道,“那个女孩就是前些日子你哭喊着要去找的人?” 宋澜点头,坚决又沉默。 “可事实呢?你忘记了你回来后的鬼样子了?”沈宁筠坐在沙发上,把手中的车钥匙扔到茶几上,有些痛心地说,“澜澜,她让你那么痛苦过,你为什么.......?”沈宁筠没有把话说完,可宋澜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于是,她只好走到沈宁筠面前,低声说,“可是妈妈,现在一切都过了,我们好好地在一起了。” 沈宁筠抬头看向宋澜,只是这一眼,就生生截断了宋澜那渺小的希望。 她从自己妈妈的眼中望见了什么?失望、悲哀、疑惑、痛苦,所有的情绪都交杂在这一眼里,而最终让宋澜心里一沉,没有了期望,“妈,今晚我还是先回公寓住吧。” “你站住!”沈宁筠腾得站起来,呵斥住了将走的宋澜,“妈妈问你,她有什么值得你,即便那么痛苦也一定要走在一起?” 宋澜没有回身,她背对着沈宁筠叹了一口气,说,“妈,我都三十多岁了,选择怎样的人共度余生,我自己有判断,我因为郑知微悲伤,也只是因为我喜欢她,对吗?妈妈?” 沈宁筠憋着气,认真质询着,“她有什么?她有多少存款?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她能给到你多少保证?” 宋澜忿忿转身,凝视着沈宁筠,“这些不重要,该有的,我都有。”说罢,她想起什么,忽的冷漠补充道,“如果你这么难以接受,为什么当初又默认贺春阳对我的追求以及她家人的撮合呢?” “宋澜!”沈宁筠受不了向来乖顺的宋澜生出冷漠的神色。她因此气得脖脸通红,说出的话也有些颤抖,“我从未明确鼓励过你选择现在这条路,我默认贺春阳的行为,也只是因为她家能给你提供足够的保障!!到头来,你也不至于过得太惨!你说你有,你有什么?工作这么久,就只是一个副主任,你凭什么说你有?!” 宋澜愣住,突然冷笑一声,而更多的不被理解和痛苦就密密麻麻涌了上来,瞬间湿润了她的眼眶,“所以,妈,我都这么大了,你才告诉我,你从来不认可我的性向,不认可我的选择,对吗?” “对!”沈宁筠伸着脖子,冲宋澜吼道,“如果你执意要和那么一个什么都没有,什么保证都给不了你的人在一起,那我更希望你找个男人结婚,稳定下来,好好过日子!” 这一夜,这一刻,宋澜仿佛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笑着,泪水也随着滑落,盈满了她的脸庞,她定了定,才肯定地说,“妈,我爱了郑知微十五年,在失去她后,我过得一点也不快乐,现在,我好不容易才找回她,我想和她好好过日子,很困难吗?嗯?” “宋澜,我这话先放在这,你要走的路本来就脆弱,现在的确快乐,幸福,可是人这一辈子不是只是靠爱就能维持下去的,等到以后,生活的琐事大于爱情的甜蜜后,你要怎么办?你们该怎么办?” 宋澜红着眼看着沈宁筠,点头,“这些我都考虑过,妈,只是...你不能对我说那样的话,我长这么大,只喜欢过她一个人,我也只想要喜欢她,求你,别对我说那样的话......” 沈宁筠手指发麻,巨大的怒气让她浑身发软,这会儿,她想起自己刚才的言辞,却仍是觉得没有太大的问题,她不理解自己哪句话刺痛了宋澜的神经,她没有过多的力气再与她交涉,也不想用争吵毁掉这个夜晚,末了,她只是说,“晚了,早点休息吧。”,之后,沉默充盈了整间屋子。 宋澜回到卧室,看到郑知微发给她的消息,缓了缓,才回复道,“我没事,别担心,早点休息。” 而发完消息的宋澜却睁着眼,过了一整晚,她想要想尽各种办法,让沈宁筠接受郑知微,也接受自己爱她的这个事实,接受郑知微的如月光的柔和与宁静。 可到头来,当日头明亮,当她的窗帘微动,她都还没想到一个最好的方法。 宋澜揉了揉自己酸胀的双眼,又看了看时间,准备去公寓找郑知微。 送她出门的,不是往日沈宁筠悉心的嘱咐,而是一室的寂静,即便今日外面的朝阳全然洒落进房屋,可宋澜感受到的寒冷甚至比昨晚更甚。 她一路揣着心事来到公寓,可迎接她的,也只有一屋的冷清,郑知微不在屋里,宋澜里里外外找了几遍方才确定了这个事实。 她坐在沙发上,侧身凝视着阳台上的茉莉花,起身给它们浇了水,看着嫩绿的花瓣尽情舒展后,才敢拿出手机拨通郑知微的电话。 电话很快就被接起,宋澜却一时无话。 “喂?宋澜。”郑知微坐在大巴车上,压抑住自己心里翻滚的反胃恶心的感觉,强打着精神说着,“睡醒了吗?怎么这么早?” “那你呢?”宋澜靠在栏杆上,看着小区里渐渐多的走动的人,发现大家都在积极地迎接清晨。“这么早,你在哪儿?” “哦,我回回龙镇了,现在在大巴车上。”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想着等到了再给你说,怕吵着你。” “郑知微......”宋澜的脸庞朝着太阳,被安抚得柔和温暖,“昨晚,对不起。” 郑知微浅笑,她摇摇头,回应着,“姐姐,不是你的错,昨晚谁都没有错,干嘛要道歉?”她想要把头伸到窗外,想要借助风压抑住翻滚的恶心,“我没告诉你真是只是怕吵着你休息。” 第63章 “你可以给我发消息的,我看到后才不会担心。” “嗯,知道了。”郑知微认真地回应着,她看着熟悉的回龙镇慢慢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说着,“宋澜,我到了。” “好。” “你注意身体。” “好。” “另外,永远不要因为我和妈妈吵架。” “......” “姐姐?” “即便她有错,我也不能争吵吗?即便......她一直不认可你,我也不能争取吗?” 郑知微感受到车子拐了个弯,驶入车站,晃动的车身让她反胃的感觉愈加强烈,她皱紧了眉头,期待着车子赶紧停下,“我希望你们不要吵架,即便你妈妈不认可我,也是可以理解的,只要...姐姐你认可我......”她说完,感觉到一股燥热涌了上来。 宋澜松开皱紧的眉,叹了一口气,“郑知微,我会努力的。” “嗯,好,我知道。” “你是不是还有一句话没说。” “嗯?什么?” “....嗯...就大概类似于’想我’这样的......”宋澜对着电话痴痴笑,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郑知微也笑,等着车子听闻,她坐定,说,“姐姐,我会想你的,你也要记得想我。” 宋澜被彻底哄好,她笑着面向太阳,大声承诺,“好!郑知微,我会想你的。” “嗯!” 她们的谈话截停在短促的忙音中,郑知微走下大巴车,车子残余的尾气最终让她压抑许久的恶心感一股脑地又涌了上来,她跑到路边的一颗大树下,不住呕吐。 缓了许久,等到一阵凉风吹来,她才终止了这场自我的博弈,而最终挺直了身子,走上了回家的路。 -------------------- 第三十九章 宋澜并不知道别人在异地恋中是如何缓解相思的,但她知道,在自己休病假的这段时间里,她被相思蚀骨摄魂了,每天睁眼闭眼都是郑知微。 于是,宋澜选择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开车再次去到了回龙镇。 这一次的到来似乎与前面两次都不一样,她甚至有了闲心去观赏着一路的风景,也能遥遥地看到山脉在视野前方起起伏伏又隐隐绰绰。 宋澜没有告诉郑知微自己要来,所以当她将车停到派出所旁边的时候,她看见的郑知微正在忙碌。 一个瑟瑟发抖,脸色苍白,浑身脏乱的女人站在郑知微面前,不做所措。 宋澜知道现在并不是去找郑知微的最好时机,于是她走下车,坐到一棵可以乘凉的树下。新长出的嫩芽在阳光的照耀下,斑斑点点地把自己投影到了宋澜的身上、脸庞。宋澜就像是被盖上了春天的印章,整个人冒着初春的朝气与蓬勃。 她坐在树下,想要给认真工作的郑知微拍点照片,殊不知,刚拿起手机,就见郑知微走了过来。 宋澜痴痴地笑,仰着头看向郑知微,“你怎么过来了?” “这话好像该我问你。” “在家里无聊,病假也还有几天,想你了,就来见你了。” 宋澜说着最直白的情话,一时似乎帮刚才春天送给她的和煦又分享给了郑知微,让郑知微脸色泛着害羞的粉红。 而这,像是春天的桃花,绚烂又夺目。 宋澜忍住了想要亲吻郑知微的冲动。她站起身来,往前伸手,就那么合适地拥住了郑知微,将她整个人完整地拢进了自己的怀抱,深深地抱住。而此刻,她才终于喟叹一声,将自己几日来惶惶不安的心安抚了下来。 她没有告诉郑知微,也不可能告诉郑知微,这些日子,她与沈宁筠是如何冷漠地对峙着,她想要竭尽可能地给到郑知微安全感,但她发现,这人世间不是所有事都能顺心随意的。宋澜紧紧地抱住郑知微,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给到她以温暖与安心。 郑知微享受着当下的自足与绵绵的幸福,但她仍在工作,只好拍了拍宋澜的肩头,示意她放下这个拥抱。 “你先回我那里歇着吧,忙完了我会回来。”郑知微从裤兜里把钥匙摸了出来递给宋澜,“如果你暂时不会走的话,先好好睡一觉,冰箱里有吃的,可以热一热。” 宋澜握住钥匙,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会给你发消息,目前......”郑知微回头看着和李玉江站在门口的那个女孩,“还不能确定。” 宋澜理解地点头,一路走一路回头望,扬声道,“我等你。”她抛下这句稀松平常的话,也保有着最平凡的期待,可她也未可知,看似平凡普通的,却总是难以实现的。 在宋澜走后,郑知微再度投入了刚才的案子中。 李玉江找来的手语老师也终于到了所里。 郑知微坐回椅子上,看着她面前这个瘦弱的女孩,说道,“还麻烦你把你的情况详细地说一下。” 女孩弱弱地点点头,接着举起自己脏兮兮,甚至破了口的手不停地比划,许久,才停止,将手又放回自己的双腿之上。 李玉江和郑知微将目光看向坐在女孩侧面的手语老师。 “我叫吴百枣,家住在咸丰市枣花镇,我是被卖到这里的,买我的是唐吉村的唐生福,我不认识他,他们要逼我和他结婚,我不想,昨天晚上逃了出来,警官,我只想回家。” 李玉江和郑知微听完手语老师的转达后,有了短暂的沉默,他们对视一眼,便已然知晓,这桩案子绝无可能快速解决,但必然要得到很好的解决。 第64章 两人在户籍系统里找到了吴百枣的身份信息,立案后联系了南阳市枣花镇派出所进行信息核对,此外,为了不让吴百枣受到再次伤害,李玉江提议让吴百枣先去李玉河那里休息一下,等到他们去唐吉村调查核实后再安排送吴百枣回南阳。 李玉河来到派出所时,时间已经不早,郑知微扶着吴百枣走到李玉河面前,“玉河,她是哑巴,交流不太方便,这两天可能辛苦你了。” 李玉河笑着摆手。“知微姐,我们那儿的残疾人多了去了,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李玉江走到郑知微旁边,笑着解释,“我妹是做新农的,请了很多残疾人,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同时也能养活自己,你就放心吧。” 在李玉江和李玉河的言语中,郑知微突然意识到李玉河的伟大。她自己被关入了黑暗的闸门后,不仅走出了黑暗,甚至捣破了更多黑暗的闸门,放了光芒去。郑知微第一次想要主动拥抱一个人,她也这样做了,双手环住李玉河的肩背,轻轻拍了拍,她说不出更多感谢的词,只能用这样笨拙的方式表达感谢和敬佩。 李玉河回抱住郑知微,也笑着拍了拍她的脊背,“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开车过去还要一阵,我先带百枣过去,你和我哥出警小心一点。” 送走李玉河和吴百枣,郑知微和李玉江再次投入这个案件,将前后所有已经掌握的信息整理好,计划着明日一早出发去唐吉村。 做完一切工作,已经过了十二点,郑知微望向墙上的闹钟才惊觉时间之晚,她连忙掏出手机,发现手机也因为电量过低而自动关机。 “李玉江,我那个先走了,这个资料还麻烦你收拾一下。”郑知微慌张地站起身来,险些踢倒塑料凳。 “嗯,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郑知微嗯了一声,就往外跑,刚跑下楼梯,就看见停留在路灯下的宋澜。 夜里的飞虫圈圈在她的头顶旋绕,她看上去也是气喘吁吁。两个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却生生谁也迈不开第一步。 “还站在那里不回家吗?”最终,还是宋澜打破了暗夜的“对峙”。 郑知微回过神,大迈步地朝宋澜走去。 她的脑子里还回闪着路灯下宋澜的面孔,像是被最后的太阳投射下最后的橙光,在黑暗中兀自明亮,她很难不承认,那一刻,自己似乎找到了16岁奔跑后的悸动,她原本以为,少女情怀与汽水的触碰只能成为记忆中泛黄的光点,她爱宋澜,选择继续爱,也并不是为了寻找到少女时期的汽水奔腾,所以,当下的心情之于郑知微,弥足珍贵。 她往前,拥住宋澜。 飞虫被惊扰着散开,后又盘回,在两人头顶旋绕。 谁也离不开光源。 -------------------- 第四十章 月沉沉悬于水边。 大家并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隐喻,总之,夜里的人与月亮往往只有相视一笑的缘分,少有长久永恒的盼望。而江月相偕才真正成就了夜晚的寂静与时光的久长。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而今夜的月因为太过低垂又太过硕大,它分了更多的光给郑知微。整个屋子都似乎沐浴在银月的光辉中。 郑知微平躺在床上,假意合眼。她的心怦怦乱跳,心里埋怨着窗帘的不遮光,埋怨着月亮的偶然光顾,埋怨着稀松平常的一切,却唯独,不敢去睁眼看躺在她身旁的宋澜。 虽已入春,夜里仍是寒凉。宋澜与郑知微盖着一床被子,又犹如陌人一般,不靠拢,各自僵硬地平躺在床的两侧。 那床被子无辜地被拉上了拔河赛场,被绷得笔直。这就给了凉风趁虚的机会,更多的寒冷股股钻入床榻,直至将四肢吹凉。 耳边的寂静被骤然打破。 宋澜轻声又试探性地说,“郑知微,冷。” 话抛出去后,得到不到三秒的空闲,就见郑知微侧身,将绷直的被子松了下来,然后将床侧的宋澜拉到了自己的怀中,让被子像粽叶一般将她们两人完整地包裹住。 郑知微,或是足够温暖的被子终于让宋澜的四肢回暖,她莞尔,“你还没睡?” “嗯。”声音沉沉,但仍未睁眼。 宋澜看着近在咫尺的郑知微,看着她细腻的皮肤以及颤抖的睫毛,看着她的眉,她的鼻尖,还有她的嘴,宋澜感觉到自己的心又猛烈跳动了几下,她缓了缓,勉强压制住了喷薄将出的紧张与兴奋。 “睡不着吗?” 郑知微睫毛又颤了颤,缓而说,“嗯,有点。” 宋澜听闻,坐了起来,被子又被豁然拉出一条口子,而这条开口也终于打开了郑知微的眼,她目色浓郁,怀着沉沉的情意,急急望向突然坐起来的宋澜,问,“怎么了?” 宋澜觉得她的眼里有一张细密的网,而网铺在碧蓝又深沉的大海之上,波涛滚滚,而自己就将要坠入。她自知欲望,也知时间已晚,于是只好绷紧双唇,哑声说,“郑知微,你别这样看我。” “嗯?”郑知微也想要坐起来。 可刚抬肩膀,就见宋澜伸出一只手,仓皇地按住她的肩膀,而整个人也随之附了上来。 腰间突然有了重量,郑知微不敢再直视跨坐在自己腰间的宋澜,她只好把眼神透到那全然被月色打湿的窗帘上去。 第65章 宋澜慢慢放低身子,一手撑在床上,一手仍是轻放在她的肩头。因为太过寂静,又太过亲近,她甚至能感受到指尖下睡衣的摩擦,缓慢地摩擦到她敏感的神经与躁动的心意。“郑知微......”她的声音开始变得颤颤巍巍,而因为羞愧,耳朵通红,她咬咬牙,一鼓作气地说了出来,“郑知微,我想和你谈恋爱。” “...可..可是,我们是在谈恋爱。” 宋澜将附在肩头的那只手轻轻挪动到郑知微的耳畔,指尖细细剐蹭着她有些冰凉的耳廓,压低了声音问,“那郑小姐知道谈恋爱该做什么吗?” 郑知微的耳朵被搓揉到发烫发红。她回过头,和宋澜四目相对,眨了眨眼睛,而最终吐出小小的一口气,那垂在床边的手被月光浸润到清白,它由着主人搭在领口。 郑知微看着宋澜的眼睛,不知为何,又想起了上一次她来时发出噪音的空调以及那一夜的惊慌与恐惧,她心下一沉,自己主动地解开了睡衣领口的扣子,她的欲望原本只是一簇小火苗,因为宋澜,这火苗就快要弥天了,她知道自己今晚不能够好好地伺候宋澜,让她得到满足和喟叹,但她仍旧想要将自己与宋澜拉得近一些,再近一些,于是,她想要把自己的全部暴露在银白的月光之下,献给自己眼前这个爱了十多年的女人。 在纽扣解到第三颗,郑知微雪白的隐秘即将呈现时,宋澜按住了她的手,只是看着她,温柔地笑,接着,双手帮她重新系好纽扣,认真地说着,“郑知微,不是现在,时间很晚了,你明天还要早起上班,会很辛苦,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有很多的日日夜夜,对吗?” 郑知微知道宋澜心疼她,但心里仍似有蚂蚁啃咬,不住地撩动着她,她眼巴巴地看着宋澜从自己身上离开,最终侧躺在自己旁侧时,她轻轻揪住宋澜的衣袖,问,“那姐姐...可以吻吻我吗?” 宋澜直直地看着她,然后倾身向前,低下头去,浅浅啄了啄她的上唇。 窗帘微动轻喘,因为微风。 宋澜心跳得厉害,她微微张口,紧紧贴上郑知微的双唇,像吸吮一个荔枝味的果冻。宋澜耐心地吸完荔枝味的果汁,然后用贝齿浅浅咬下一口,尝足了果冻的滋味仍不觉够,一边用舌头轻舔,一边加深吸吮,将整个果肉全然吸入口中。 在郑知微将她拉入更深的诱惑之前,宋澜将手附于她的唇上,掌心被嘴边残留的温柔和潮湿濡湿。宋澜只好握拳,回躺到原位。 郑知微双眼盛满了爱怜的潮水,她凑到宋澜旁边,“姐姐......” “你先别这样叫我...”宋澜嗓子哑得厉害。 她清了清嗓子,然后坐起来,帮郑知微盖好被子,轻声说,“我...我去趟卫生间......” 郑知微躺在床边,再次看向那不遮光的窗帘,月亮将它紧紧包裹住,泛着浅银色的光,这样的夜,郑知微差点忘记,这个窗帘原本是浅蓝,她合上眼,月色下浅银的窗帘甚至乎浮动进了她的脑海,一遍、一遍,像整个潮浪打来,卷着她的脚,将将陷入潮浪,随之翻涌滚浪。 宋澜在卫生间里待了许久,久到夜已彻底寂静,她才再次躺上了床。宋澜看着睡在她旁侧浅浅呼吸的郑知微,心里有了莫大的满足,她睁着眼看她,从额头到眉梢,缓缓下移,她将她的所有都牢记于心,终是陷入更深的满足与愉悦之中。她想拥她入怀,却不敢惊扰她的好眠,只好侧身,贴近她,伴随着她的呼吸,一寸又一寸把自己也送入更美的梦里。 第二日一早,宋澜刚睁眼就见着撑在她上方,冲她微笑的郑知微,她合上眼,以为是梦,直到郑知微轻轻地吻上她的眼角。 “早上好。”郑知微这样说着,声音低低的,却也裹上了清晨的露水,湿滑地窜入宋澜还未醒透的脑子里。 宋澜愣了愣,随后笑着回应,“早上好。” 她们四目相识,长久地笑着,宋澜喟叹这一切的美好,她伸手将郑知微揽入自己温暖的怀里,轻声问道,“郑知微,我们什么时候能够真正住一起呀?” 郑知微窝在宋澜柔软的怀里,想了想,“我申请了调任一年,一年之后才会回到东瓜岭。” “那这一年,我们都这样吗......?”宋澜有些舍不得,收紧了怀抱。 “我得空了会回北安找你的。” “郑知微,我给你买一辆车吧。” “不要。”郑知微拍了拍宋澜的肩膀,解释道,“我现在用不着。” “可你每次回北安,都得坐大巴车,很不舒服。” “没关系的,姐姐,我愿意的。”郑知微仰头,轻吻宋澜的下巴,潮湿与温柔一股脑全部袭来。 宋澜难耐地按住她的头,轻声劝阻,“别闹,我没什么定力。” 郑知微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她抿住唇,不敢有多的动作。 等着两人缠绵起床后,离郑知微上班时间只有20分钟了,她匆匆收拾好一切,慌张出门。 等到郑知微离开后,宋澜才想起来,她忘记告诉郑知微,待会儿自己就得回北安的事,她想了想,盘算着等会儿要走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宋澜离开回龙镇前,想着去镇上买点食物给郑知微补上,可恰巧没有逢上开场,镇上几乎没有人,宋澜逛了一圈,想着干脆回北安买了再寄来,她回家收拾好一切后,给郑知微打电话,想要告知即将回北安的事情,可不管打几次,手机都未有接通,最后一次,她拨打过去时,手机已然关机。 第66章 -------------------- 第四十一章 宋澜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回了北安。 走前,她开车路过派出所,有人说郑知微出外勤了,可具体在哪儿,怎么个情况,无人能告诉她。 宋澜原本想再晚一天回去,奈何电话里沈宁筠催得实在很紧,宋澜只好先回。 她开车回到北安时,沈宁筠早已在家门口等候她多时,一见她下车,黑着脸问,“叫你早点回来,你怎么回事?” 宋澜心里乱糟糟的,听到沈宁筠的责怪,也冷着脸回答,“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你还有理了,招呼不打一声就跑去那人那儿去了?”沈宁筠质问道,脸色愈发难看。 “嗯。”宋澜拿出手机尝试拨打电话,还是关机,下意识皱紧了眉心,“还有妈,她叫郑知微,不是那人。” “我不管她叫谁,总之,我的态度已经告诉给你了,你自己想办法。”沈宁筠说完,就坐到副驾驶去,叮嘱着宋澜,“走了,约了人吃饭,就快迟到了,让你早点早点,你这丫头怎么回事。” 宋澜听着沈宁筠的唠叨,叹了一口气,装好手机后,再度开车离去。 沈宁筠昨晚告诉她,让她今天回来,目的就是为了这一顿饭,说是沈宁筠的大学朋友回国了,约着吃顿饭。 宋澜原本不理解为什么沈宁筠一定要她回来,一定要她参加,可当她迈入餐厅,看到已经坐在那里的一位妇女和男人时,她顿时明白了沈宁筠的用意。 她抬脚就要离去。 沈宁筠抓住她,质问,“去哪儿?” “不舒服,回家。” “宋澜,别让你妈我难堪。”沈宁筠压低着声音,却又带着一些不容置否的命令。 宋澜看着沈宁筠固执的表情,还未来得及挣扎,就见那妇人款款走来,冲着沈宁筠高声疾呼,“宁筠,怎么来了光在门口站着?!” 沈宁筠快速地扬起笑容,“闺女说忘记买礼物了,想出去买一些的。” “嗨,哪里用得着那么客气,我和你妈妈是老同学老朋友了,回国见面吃饭,不讲究这一套。”妇女看着宋澜,满脸笑容,“哎哟,闺女长得真漂亮,像国外的超模似的。” 沈宁筠紧紧挽着宋澜的胳膊,看似亲密,实则只是为了防止宋澜出幺蛾子。 宋澜当着外人的面,不好急急拂掉沈宁筠的面子,更何况,为了她和郑知微的以后,她更不能惹恼沈宁筠。她松下气来,扬起合适的笑容,回答着,“阿姨好,谢谢阿姨。” “走走走,里边儿坐,菜都点好了,你们看喜欢吃什么,再加一点。” “澜澜,这是妈妈以前给你说过的,刘梦阿姨。”沈宁筠又将视线移至刘梦身旁的男人,介绍道,“这是你刘梦阿姨的儿子,郭晨。” “晨晨,这是澜澜,宋澜,你们俩小时候见过一两面,这还是长大后第一次见面呢。”刘梦和沈宁筠二人就像是说相声一样,一唱一和,“晨晨,小时候,你见了澜澜还回来跟我说,长大后要娶澜澜当老婆的,忘了呀?”刘梦乐呵呵地帮助郭晨回忆,目的明了。 “妈!”郭晨出声制止,然后对宋澜点点头,算是致歉。 “晨晨现在在做什么?听你妈妈说,去年已经回国工作了?”沈宁筠将茶水给郭晨倒上,心思却全放在打听对方这事上。 “嗯,做运营的,去年集团打算进军中华区,就派我回国了。”郭晨客客气气地回答着。 “晨晨现在是大中华区市场总监。”刘梦补充道,以此来彰显自己儿子的地位,“晨晨回来了,我这当妈的也放心了,以前就一直在外面那么飘着,也没说安定下来,现在回来了,正好也和澜澜在一个城市,两人也可以多接触接触,看有机会也能发展一下不是吗?” 刘梦和沈宁筠对上眼,两人将这场表演直接推向结果,“对,我也和澜澜说,一天别光忙着事业,也该时候考虑个人问题了。” 一锅鱼被热腾腾地端了上来。 宋澜拣了一块最嫩的肉给刘梦挑了过去,然后放下筷子,客客气气地说,“刘梦阿姨,我妈可能不太了解我的情况,可能说了什么让您们误会了,我个人目前不是单身,也不需要谈恋爱,所以,如果这顿饭是为了叙旧情,我们可以和睦地吃完这段饭,如果是为了拉新线,那么我想,我可能需要先离开了。” 刘梦错愕不堪,她一会儿看看宋澜,一会儿看看沈宁筠,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碗里的鱼,然后有些尴尬地笑着,“嗨,阿姨和你妈妈也没说什么,那个,大家都不容易聚在一块,吃..吃吧,先吃饭吧。” 一段饭,因为宋澜的话,自然吃得也并不痛快。用完餐后,沈宁筠甚至没有坐她的车,踩着一双十厘米高的高跟鞋,暴走在人群中。 宋澜自是知道,沈宁筠生气了,她现在无暇顾及,又拿出手机一遍遍给郑知微拨打电话,在她就快要放弃时,电话突然被接通了。 “喂,郑知微吗?”宋澜有些焦急,想要得到一切确切的答案。 “嗯。”郑知微有些喘,她坐在派出所外面的楼梯上,看着发抖的手,解释道,“刚回所里,中途出任务,没接到电话,对不起。” “那怎么会关机呢?”宋澜心里仍是担忧。 “不知道,可能按着哪儿了,没注意。” 第67章 宋澜轻轻嗯了一声,她想,只要郑知微安全了,她也无需盘问太多,她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店,坐下后,苦恼地说,“我早上就回北安了,忘记给你说了,对不起。” “休假结束了吗?” “没有,明天才回去上班,今天回来,是因为我妈。”宋澜想着觉得有些委屈,她嘟囔着,有些撒娇,冲郑知微诉苦,“我妈骗我回来,说是和长辈吃个饭,谁知道是为了给我相亲!” 郑知微听着宋澜有些忿忿的声音,听着她回去的真正意图,心里一紧,可她再度看到了自己仍在发抖的手,缓了缓,才回道,“那......那和你相亲的那人怎么样?” 宋澜皱着眉,反问,“郑知微,你知道你在问什么吗?” “嗯....” “郑知微,我妈让我和别人相亲,你不吃醋吗?不难受吗?”宋澜更加委屈,她眼眶刷的一下就红了,泪水也急急地就要流出来。 郑知微静默,她想了许久,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而等到她反应过来时,电话已然挂断。 李玉江从她后面走来,看着她失神的模样,递给了她一支烟,然后坐在她身旁,问着,“还好吗?” 郑知微点点头。夹着烟,却拒绝了李玉江点烟的动作。 “妈的,这群人贩子,好在我俩今天反应快,不然双双交代在哪儿,笔录已经做好了,后面就提交给检察机关,一定要帮他们全部关起来。”李玉江猛地吸了一口烟,仍像是心有余悸。 “哦对了,所儿出去给你买药了,喷药如果不行,你别忍着,我们去拍个片,别留下后遗症。”李玉江看了看郑知微还在发抖的手,有些担心。 郑知微摇摇头,“没事,可能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尝试握了握手,忍着痛说,“给吴百枣说了吗?” “什么?” “说我们抓了唐生福了,另外,中间人我们也孩子啊尽力抓捕,让她安心。” “啊,我说了,另外,因为我妹明天要去北安,带我妈去看医生,吴百枣这边我就派人暂时保护了起来,等着一切结束了,会送她回家的。” 郑知微嗯了一声,“李玉河明天几点回北安?” “据说一大早就得走。” “我去找詹所请个假,明早想和玉河一起走,有些事要处理。” “请什么假?所儿给你批了假,好好养一下手,这案子后续交给其他人处理,你就好好休息几天,不着急。” 郑知微嗯了一声,感激地点了点头。 晚上忙完一切回到家后,一屋的黑暗与寂静率先迎接了郑知微。她站在门厅很久,才适应了这样的环境。可明明,宋澜只是来了一天,住了一晚,就似乎让她不再能适应这样空寂的屋子了。 郑知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拨找到正在播放综艺节目的电视台,企图用这样的喧闹驱走自己内心的荒芜。 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她也深受异地之苦,她想宋澜了,她甚至羞涩地想要表达,她后悔昨夜没有成全两人的“寻欢作乐”。 夜里的郑知微睡得不太好,她一会儿梦见唐生福拿着铁棍从背后敲下来的场景,一会儿又似乎听到有人说她要去相亲,虚实交杂着,吵了郑知微一夜。第二天醒来,后脑勺直隐隐作痛,她叹了叹气,才勉强从噩梦里走了出来。 李玉河在楼下接她,这也是第一次,她看到李玉河的妈妈。 听到有人上车,李玉河妈妈便扬声道,“是小郑吗?” 她的声音带着沙子般的粗粝感,传到郑知微耳里,却也留下阵阵回响。后来,李玉江才告诉郑知微,是因为妈妈常年看不见,只能拔高声音来确认自己周遭的情况,来与自己的孩子沟通。 “对,阿姨。” “小郑啊,你一定要帮我谢谢宋医生,玉河啥都给我讲了,谢谢啊。” 郑知微从后视镜中与李玉河对视了一眼,才点头,“好的,放心。” “妈,你好好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李玉河开口,劝着兴奋着整宿没睡的妈妈。 “好好好。”她靠在窗边,突然兴致起来,问,“闺女,我们下次回来,我是不是就能看到路上的景色了?” 李玉河顿了顿,随后坚定地点了点头,“会的。” 郑知微一路上寡言,她突然想起之前李玉江同她讲的李玉河的过往,想着面前这位瞎掉的母亲在慌乱之中是如何摸到已经坐在窗边被大风呼呼吹着的女儿,那时的她是否知道她的女儿的脸上已经失去了生的光彩,可或许,李玉河庆幸自己的妈妈看不到自己的难看,看不到自己将坠的身子,也看不到自己苦哈哈的脸。 在自己妈妈的再三哭喊和请求下,她握住她枯朽又温暖的手,从窗台上下来,拥住瞎母亲的同时也拥住了即将光明的未来。 郑知微心想,这一次,有希望恢复光明的妈妈看见的李玉河,有着甜美的笑,有着细长弯弯的眉,也有着打败过苦难的明媚。 她们很快到了附院,看着熟悉的门诊部,郑知微说,“玉河,你们先去找林主任吧。” “你呢?” “我去找宋澜。” 李玉河了然地笑了笑,摆摆手,“待会儿联系。” 郑知微点头,站在门诊部门口给宋澜打了电话。 “喂。” 第68章 “姐姐。” 宋澜没有说话,她坐在凳子上,静静等待着郑知微开口。 “我现在在医院。” “你怎么了?怎么在医院?”宋澜支起身子,神色焦急。 “啊...”郑知微意识到自己的话产生了歧义,连忙解释,“我在你们医院,门诊部门口,我来找你的。” 宋澜收住狂跳的心,她松下来,没好气地问,“没事儿来找我干什么?” “找你道歉。”郑知微紧抿着嘴,脚尖时不时地戳着地,一下,又一下。 “你又没做错什么,道什么歉?”宋澜仍有些生气,她扬声反问着。 “我不该骗你手机关机是因为不小心碰到,也不应该询问你相亲对象如何,也不应该一整晚都给你回话。”郑知微细数着自己的过错,声音越来越小。 “郑知微,你说不小心碰到才导致手机关机,是骗我?”宋澜拔高声音,怒气更盛。 郑知微啊了一声,嘟囔着,“原来你没有因为这个生气呀。”她有些懊恼自己多了话,还未解释,就听到宋澜冷声命令着,“上4楼来,我今天有门诊,没时间和你耗。” 郑知微找到宋澜坐诊的地方,端坐在门口,不敢打扰。 这是她第二次坐在这里,而前后两次,她的身份已然不同,想及此,郑知微偷着笑了一下,再次看向门口电子屏显示的宋澜的照片以及她的简介,心中颇为自豪,伸长了脖子,看着病人一个个进又一个个出。 等到最后,已经12.10分。上午所有的号已经看完,宋澜从门里走出来,直直地就撞入到郑知微的眼里。 郑知微站起来,凑到宋澜面前去。 宋澜瞪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姐姐~”因为在医院,郑知微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她只好轻附在宋澜耳边,撒着娇。 宋澜耳朵骤然变红,浑身抖了一抖,然后觑了她一眼,“跟我去食堂吃饭,我饿了。” “嗯嗯。”乖乖点头,像只小狗。 宋澜和郑知微坐在窗边,不一会儿,覃欢也端着餐盘走来过来,坐在她俩对面。 覃欢看了看郑知微,问,“你怎么不上班呐。” 因为连续加班多日,覃欢看见“闲人”,就有忍不住的怨气,没好气地啧了一声。 “哦..因为李玉河带她妈妈上来看病,我...我那个正好找姐..宋澜,就一起上来了。” “你们单位真好请假,羡慕。”覃欢恶狠狠地咬下一块骨头,目光却因为太过疲惫而有些涣散。 “哦,哈哈,是的...”郑知微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应承下来。 她伸手去拿筷子,想要夹菜,却因为筋骨用力,疼痛发作,筷子哐哒从她手中卸落。 不和谐的声音让宋澜和覃欢双双看向她。郑知微尴尬地笑了两声,忍着痛捡起筷子夹菜,手却止不住地抖动了起来,甚至难以控制。 郑知微用左手扼住右臂,刚一抬头,就对上了覃欢探寻的眼神以及宋澜担忧的神色。 郑知微似乎就不该忽略面前两位医生的警觉,或许在刚才就不应该答应宋澜来食堂吃饭的请求,不然自己也不会被她们压着来到急诊。 郑知微刚一开口,就被宋澜呵斥住,“闭嘴。” 她乖乖闭嘴,像小羊羔一样,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被宋澜脱掉半边的衣服。 从肩头到小臂,有一条长长的紫黑色印记,甚至有些地方还弥漫开了,一大块青黑色显眼又突兀地出现在郑知微的身体上。 宋澜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不小心...” “不小心被人打了?不小心出现这么长的伤?不小心到拿筷子都发抖?”宋澜越说,嗓子越是哽得难受,她只是看着这些伤,就觉得心痛难受,“郑知微,你能不能别让我担心......”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些许哀求。 郑知微小心地将自己胳膊抽走,无措地安慰着,“姐姐...没事的,其实也还好。” 话刚说完,就见覃欢敲门进来,宋澜连忙站在郑知微前面,将她遮挡住。 “拿去,我刚挂好了号,去拍一个片,仔细检查一下。” 覃欢没有再说其他,转身潇洒离去。 郑知微和宋澜因为这个加急号,很快就拍完了片,出来小花园,在阳光下,宋澜看着x光片,反复确认,郑知微的确只是伤到了筋骨,才终于松下这口气,看着郑知微认真嘱咐着,“给你开的药一定要记得擦,如果实在痛得厉害才吃止疼药。” “嗯嗯。”郑知微乖顺地点头,双眼闪着光芒。 宋澜摸了摸郑知微的头,有些不舍地说,“下午我还有门诊,没办法陪你,对不起。” “没关系,我本来也只是上来找你道歉的,怕你生气。” “虽然我也想见你,但如果太折腾,电话里说也没关系的。”宋澜捏了捏郑知微的脸,认真说,“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再受伤了,好吗?” 她祈求着,小心翼翼的眼神被郑知微如数捕捉,于是,在春日的阳光下,她举起手,做发誓状,“我郑知微保证会照顾好自己,不让宋澜女士担心。” 宋澜勾唇浅笑,随后,轻轻将郑知微抱入怀中,有些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味道。 因为工作原因,郑知微不用香水,但她一直喜欢用婴儿沐浴露,那股最自然的馨香曾经在深夜悄然钻入宋澜难以安宁的心际,抚平她的焦虑与不安。现在,在花园里,在阳光下,她似乎能闻到更深的这股气息,满足地合上眼睛,安然享受当下的快意。 第69章 她想,下班后,她也得去超市,买一瓶新的沐浴露,至少,在郑知微不在身旁时,她也能借以慰藉。 “宋小姐?”宋澜被叫住,不确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宋澜回神,见着了郭晨。她突然冷下脸,站起身,将郑知微遮掩住,礼貌且客气地回道,“郭先生好。” “又见面了。”他笑着走近,“没想到我俩还挺有缘的。” 宋澜未说话,只是看着郭晨推了推镜架,继续说,“我今天来你们医院体检,弄了一上午,刚结束没一会儿,你今天当班吗?” 宋澜看了看表,“嗯,快到上班时间了。” 郭晨嗯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宋小姐,上次我妈妈有些唐突,我给您道歉,如果您不介意,咱们晚上约着吃个饭吧。”郭晨笑了笑,摆出一副绅士模样。 “不好意思,郭先生,我想我上次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嗯?”郭晨收住笑容,“难道宋小姐那番话不是推辞的借口吗?” 宋澜严肃地摇摇头,“不是。”她不想解释太多,拉着身后的郑知微就要走,“我要上班了,不好意思郭先生。” 郭晨看着宋澜牵着人从自己身旁走过,突然意识到什么,疑惑地嘟囔了一句,“宋小姐原来是同性恋啊。” 宋澜顿住脚步,回头死死地盯着郭晨,见他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也就作罢,紧紧牵住郑知微离去。 回到门诊楼的郑知微和宋澜谁也没说话,郭晨简单的一句话,像是一句先知的诅咒,环环盘绕在郑知微的脑里,她不知道这样的一次意外,会不会给宋澜带去什么不好的影响,会不会影响到她的工作。 当她抬眼看向宋澜时,终于将自己的担忧问了出来。 “想什么呢?不会的。”宋澜爱怜地拍了拍她的头,然后牵住她的手,光明正大地走在满是熟人的医院大厅中。 宋澜说,“我曾经许诺给你的,我不会忘记,郑知微,像你说过的,我们应该活在阳光下。” “你别冲动。”郑知微总是担心,宋澜大好的前程会因为这些事而被断送。 “你放心,我不会鲁莽的,毕竟,还要给你未来。”她笑道,“现在这份饭碗还是得保住。” 郑知微赞同地点点头,然后说着,“下午你好好上班,注意休息,我等会儿就回去了。” “怎么回?” “去坐大巴车。”郑知微看到宋澜的疑惑,解释道,“李玉河安排了她妈妈住院,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但我还得回去工作。” “那你等我一下。”宋澜说完就拔腿往外走。郑知微都还未来得及去询问她将去去哪儿,她站在医院大厅里,不一会儿,就见宋澜跑着回来,把手中的糖递给她,“橘子糖,晕车的话,含一颗。” 郑知微笑着接过糖,又紧紧握在手心里,盈盈笑容。 不一会儿,宋澜又从包里掏出晕车贴,“骗你的,小笨蛋,晕车的话,还是先贴上这个更有用。” 郑知微晃一晃手中的橘子糖,“那你干嘛还买这个?” “看着了,觉得会很甜,所以买来给你。” 郑知微笑容加深,“那我今天测评一下,看看是哪个对晕车更有效。” “那记得告诉我。” “如果是晕车贴呢?” “那下次就多买几盒备着。” “那如果是橘子糖呢?” 宋澜看着郑知微有些俏皮的眉梢,看着她挺直的鼻子,又看了看她红润的唇,凑近,小声说,“如果是橘子糖,那你下次也给我尝尝,好吗?” 郑知微脸倏地一下红了,她半推着宋澜的肩膀,支支吾吾说道,“那..我先走了......” 宋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突然叫住她的名字。 郑知微回头,室外的阳光正好洋洒在她的背后,于是,就像是给她笼上了一层天使般的光晕,而飞扬的长发在回头的一瞬跳动进宋澜的心里。 宋澜眨眨眼,走近,轻声嘱咐,“记得回消息。” “好。” “郑知微......” “嗯?” “下次,不管如何,给我尝尝橘子糖,好吗?” 郑知微抿着唇,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朵,然后,乖巧且认真地点头,一下、两下。 最后,脆生生地说,“好呀。” -------------------- 第四十二章 这一年的春天是真的来了,郑知微挂好自己的大衣,又整理好自己的衬衣。她打开窗,让更多的春风进来,吹进她小小的屋子。 距上次回北安,已经过了一周。在这一周内,郑知微一直没有告诉宋澜,那些橘子味的糖到底能不能缓解晕车,她只是说晕车贴挺有效的。 郑知微胳膊的淤青与筋肉的疼痛在随着时间慢慢消退。她看到一切都像是随了春天,逐渐复苏,而自己与宋澜的爱情也被春风照拂,滋生出蓬勃的嫩芽。 在这样的日子里,从小在回龙镇长大的詹新国吸了最后一口烟,望着不远处的回龙山说,“今年,回龙镇最后的冬天就要来了,过了,就该下春雨了。” 李玉江看着回龙山被白色、黄色与绿色缠绕,也点了点头,问道,“所儿,咱今年还聚吗?” 郑知微站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 李玉江在得到詹新国肯定的回应后,才扭头对郑知微解释到,“最后的冬天,我们都会聚在后院烤烤火,再烧一点红薯和玉米棒子,火越旺越好,来年才会更顺。所里的兄弟们也趁此可以好好聚一聚,聊聊天什么的。” 第70章 郑知微心下了然,点了点头。 “今年你第一次参加,不能缺席的。”李玉江拍了怕郑知微的肩,“到时候,我把我老婆介绍给你认识。” “你结婚了?”郑知微疑惑地看着李玉江。 李玉江啧了一声,把自己左手伸出来,把那一只磨得有些发暗地银戒指显摆出来,“我和我老婆都结婚六年了,她在县里教书,我在镇上,大家都挺忙的,距离虽不远,也算是异地。” 郑知微嗯了一声,笑了笑,“不会缺席的。” “诶,郑警官,你都来咱们所里这么久了,有没有瞧上喜欢的?”李玉江问完,然后又叹了一声,“哎,咱们这个地方庙小,人也少,估计也没有合适你的,你辛苦熬完这一年,回北安市,也不需要咱们操心的,你这么漂亮,一定不愁人追。” 郑知微扬了扬嘴角,轻声说着,“不用,我有人的。” 李玉江瞪大眼睛,“怎么这么久,没听你说过?” “也是异地。”短短一句话。郑知微诚实地交代了,却又不再多说。 “诶,郑警官,什么时候带来给我们看看呀,帮你看看这小子靠不靠谱。”李玉江乐呵呵地对詹新国说,“所,咱们警花有对象了,不用你瞎操心了。” 詹新国咳了一声,瞪了李玉江一眼,又赞许地看着郑知微,“很好,年轻人嘛,就应该这样,别光只是工作,对吧。” 郑知微笑着点头,不再多言。 当她准备转身进办案大厅时,却看见树下坐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眼睛直直地望向他们。郑知微觉得奇怪,刚走过去,就见那老人杵着拐杖站了起来,然后瑟缩着,回收了自己闪闪躲躲的眼神,离开了树的遮盖,背向着离去。 郑知微立在原地,看着她远去,不知为何,郑知微想到了唐奶奶,她来到回龙镇这么久,也不知道唐奶奶一个人过得如何,是否有弄丢钥匙,或者是否能够找到人帮她找到回家的路,帮她打开回家的门。 郑知微心里酸的厉害,而刚才的白发老人已经从她的视野里消失。她叹了一口气,想着下次回北安,要去看看唐奶奶。 回龙镇派出所烤火聚会,庆祝春日来临的那天,正好是周日,郑知微原计划是会回北安与宋澜见面的,但又加上自己与李玉江他们有约在先,于是,她只好难过地对宋澜说,“姐姐,对不起......” 宋澜轻笑,“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你帮我问问你们所里的领导,欢不欢迎其他人加入你们的聚会呀?” “嗯?” “嗯什么呢,傻瓜,你不能来找我,就不允许我来找你吗?” 郑知微拿着手机,开心地就要蹦起来,她立在树下,连着问了好几声“真的吗?” 宋澜刚启动好车,宠溺地说,“真的,等我,一会儿就到。” 挂了电话的郑知微开心得太过明显,嘴角提着,像是弯钩月亮。 任谁见了她,都会问一句,“郑警官,什么事这么开心呀?” 大家都未必想要知道答案,于是,郑知微也只是回着,“嗯,开心呀。” 所里一早没什么事,詹新国喝了三杯浓茶,时间就已经偏向正午。他刚一走出所,就见宋澜偏偏立在门口,他只觉眼熟,还未来得及询问,就见郑知微像疆场的野马,奔脱出来,跑入宋澜的怀里。 詹新国不明就里,只是见郑知微笑得那么开心,说了一句,“敢情小郑笑了一上午都是因为你呀。”便离去。 宋澜不好在派出所门口与郑知微亲密,她牵住她回到车里。 在密闭的空间里,想念了许久的味道就那样猛烈地袭来。 宋澜目光灼灼地看着郑知微,伸手点了点她圆润的鼻头,问道,“想我没有?” 郑知微重重地点头,眼睛亮亮地看向宋澜,像一只等到抚摸的小狗。 宋澜玩心渐起,收回手,环抱于胸,往后退了退,靠在车窗上,问,“有多想我?” 她的声音沙沙地磨入郑知微的耳里,让郑知微的头脑逐渐不清醒,心里也有了不规律的骚动。她见宋澜离她渐远,有些不满意地皱着眉,伏起上身,越过车里操纵杆,靠近宋澜,又低声说着,“很想很想。” 她微噘着嘴,把不满与思念如数都写在脸上。宋澜不忍心再逗弄她,只是往前微微伸手,就将郑知微抱入满怀,而霎时,所有的感官都被郑知微牵动住,敏感又躁动。 宋澜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耳朵,见她的耳朵在自己的轻吻下迅速发红,笑着说,“怎么这么害羞?” 郑知微一手捂住耳朵,一边又把更红的脸埋入宋澜的腹部,不住地哼唧吐气。 宋澜呆滞住,难耐地动了动喉头,一手提着郑知微的后衣领,一手托住她的脸,轻声劝告,“郑知微,我不是圣人。”声音有些颤抖。 郑知微扬起脸看向宋澜,看到她满眼的欲色,啊了一声,惊惶地摆手,“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宋澜无奈地皱了皱眉,看着郑知微,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等着热气缓了下来,她才问道,“上次不是说给我尝橘子味的糖吗?” 郑知微点头,然后在衣兜裤兜里摸了半天,才想起早上无聊等待时,刚吃完最后一颗,“我吃完了,我等会儿给你买好不好?” 宋澜摇头,“不行哦。” 第71章 郑知微瘪嘴,“我给你买两袋!补偿!” 宋澜仍是摇头。 “三袋?” “不行。” “那我给你买一箱寄给你好不好?” 宋澜看着郑知微认真的模样,笑出声来,然后用手稳住她的后脑,看着她的双眼,认真说,“郑知微,我记得还有一颗现成的没吃。” “嗯?”她还没来得及询问更多,就见宋澜倾身过来,接而,自己的双唇上就附上了更深的柔软,她心空了一拍,随后,便任由自己所有的意识随着宋澜的吻,舞蹈且沉沦。 许久,宋澜才从她的口舌之中退出,指腹帮她擦去嘴角的湿润,笑着看着一脸沉醉的郑知微,笑着说,“喜欢吗?” 郑知微愣愣地点了点头,然后抓着宋澜的衣袖,低下头去。 宋澜叹了一口气,爱怜地将她抱入怀中,轻声哄。 不一会儿,郑知微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些许哽咽,“宋澜...谢谢你......” “嗯?为什么?” “嗯...有好多,都谢谢你。” 宋澜拍了拍她的背,“郑知微,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给我和你谈恋爱的机会,谢谢你等了我这么多年,也谢谢你当年跑到我面前表白心意......” 郑知微最终还是哭了,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想着自己该如何把心里最深沉的谢意与爱意表达出来,却又感觉好像怎么都不够,语言太过匮乏,她只是紧紧抓住宋澜的衣袖,不愿放开,只是静静的听着彼此的呼吸。 而这一天的夜也在彼此的依偎中到来。 詹新国一早就准备好了一切,李玉江也把自己的妻子介绍给郑知微认识。当所有人看着宋澜,不明所以时,宋澜抢先开口道,“我是郑知微的姐姐,过来看看她。” 李玉江只是觉得她眼熟,没有过深的盘问,也没有任何的怀疑。在所有人了然的目光中,宋澜凭借着“姐姐”的身份坦然地紧紧依靠着郑知微坐在长板凳上。 她们面前的篝火熊熊燃烧,把夜沉了又沉。 大家聊天说地,好不热闹,红薯和玉米在搭建好的木柴中散发出弥久香甜的味道,而木头也被火焰鞭打出声,呲呲啦啦地不时跳动。 郑知微借力靠在宋澜的身上,而目光只是注视着眼前的燃烧的焰火。火苗的红光褪去了深冬的凌厉,而以一种更加柔和的姿态晃动着印在每个人的脸庞上。 于是,更鲜活的生命被焰火勾勒了出来。 宋澜心底被火烤得发软发烫,她侧头看向郑知微,加深了眼底的笑容,她一只手伸向后,浅浅揽住郑知微的脊背,不知不觉地将她环抱。 郑知微低头浅笑,火苗没有照耀到她的笑,于是,这份笑容,只有宋澜看得见。她们心照不宣地依靠,静默,只是将耳朵洗净,聆听着大家的欢乐,分享着大家的故事。 郑知微有些恍惚,她看着面前的这些人,忽觉察到了生命的不可测。在郑鹏忽然离世的那段时间,郑知微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今日,会能够靠着宋澜,重新认识一些人...... 在红黄的焰火中,郑知微说,“宋澜,我想好好活下去。” “嗯,当然。”宋澜搂紧她的腰。 “之前,我就快要放弃了...” 宋澜静默,只是眉间的阴影更重。 “还好,你没有放弃我,还好你愿意接受我。” “郑知微,没放弃的是你自己。”宋澜低声说着,似乎不太愿意再聊这个话题,只是倾身向前,找了一个烤得冒油的红薯,用报纸垫着端到郑知微面前,“想吃吗?” 红薯的香气陡然侵占了郑知微的思维,她无暇顾及其他,只是小心将红薯碰了过来,一点点撕掉焦烂的外衣,然后递到宋澜嘴边,眨了眨眼。 宋澜笑着低头咬了一口,“嗯,很甜的,你也尝尝。” 郑知微就着也吃了一口,细密的甜在唇齿间缓慢弥散开来,让她眉头舒展,笑容更深。 李玉江给自己妻子拿了一个后,见到郑知微笑的这副模样,稀奇地说,“郑警官,很少见着你笑这么开心呀,平时工作也总是冷着脸,上次抓唐生福的时候,也把他们吓得胆颤。” “诶,玉江,多亏你和郑警官拿下这个案子,今年考核咱们所也能跟着享福。”旁的警员拿着一个啃得乱七八糟的玉米棒子,扬声说着,“好在郑警官反应快,不然,好事儿都要变成丧事了。” 李玉江碍着自己妻子在那里,不愿意多讲,也不想让自己妻子为自己担心,只是打着哈哈解释,“我还好了,主要是郑知微,那姓唐的,拿着一铁棍想要搞偷袭,知道自己买来的媳妇跑了,一直藏在暗处,等我们过去时,就搞埋伏,一棍子差点打到郑警官的后脑勺,还好她觉察到了,躲过一劫。” 郑知微想要说话阻止,却不料李玉江一口气全部抖擞出来了,他妻子的脸色倒是没什么异常了,但自己身旁这位的脸色却突然冷了下来。 人多,郑知微不能温言安慰,只好当着所有人的面,笑着摆摆手,“都过去,其实也都还好,我在警校比武经常拿奖的,不用太担心。”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宋澜听的,但当她侧头看到宋澜低垂冷凝的面色时,才知道,自己的“劝慰”收效甚微,宋澜似乎还沉溺在李玉江描述的危险的境况中。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手伸到背后,摸到宋澜的手,指尖冰凉。她想要握住,却被宋澜一手挡开。 第72章 郑知微无措地收回手,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将双手放在双腿之上,之后,也没有了聊天的心思,等着詹新国开口说散了时,她才急急地拉着宋澜离开。 回龙镇不像市里,到了夜里,只会有更深的黑暗和更多的寂静等在那里。 郑知微多次想要去拉宋澜的手,却总以失败告终。她只好把撒娇耍赖全部手段用上,才等到宋澜对她说,“好好走路!” “哦。”郑知微低下头,而这一次,宋澜没再松开她的手。 等到到了家,按亮屋里的灯,宋澜才看到郑知微一副委屈巴巴甚至快哭的表情。 宋澜盯着她,有些心疼,却仍是生气,问道,“你还委屈了?” “...你不理我了。”她说着,泪水真就滴答垂落。 宋澜微蹙眉头,伸手替她擦去泪水,然后拉着她坐在沙发上,认真说,“郑知微,我是不太想理你的。” 郑知微瘪了瘪嘴角。 “你什么都不跟我讲。”宋澜双眸染上愁色,“我是你女朋友,但关于你的很多事,我总是从别人那里知道的,我很难过。” 宋澜直言自己的心情,“郑知微,这样子,我很没有安全感。” 宋澜一句话就像是把郑知微高高抛起再扔向远空,收紧的心提着,失重的感觉扼住呼吸。她很难过,却也知道这算是咎由自取,她抬眼看向宋澜,红着眼问,“如果我告诉你,我所有的事,你就会有安全感了吗?” 宋澜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着郑知微的眼睛,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像一把利刃狠狠刺伤了她,但她又不愿在这种事上说一些毫无必要的谎话,她深知,如若自己想要和郑知微长久走下去,她就必须与她坦诚交流。 “我不知道,但是郑知微,至少,我不会像今天这样难过。” 郑知微羞愧地低下头去,接着看向宋澜,“我知道了,我以后会记得的。” “郑知微,你看着我。”宋澜轻抚她的脸,帮她擦掉泪水,“我并不是需要你事无巨细地告诉我所有事,我也知道你的工作有保密性,但,对不起......我总是会担心你...我自己也控制不了,对不起...郑知微......” 郑知微摇摇头,轻吻她的手,“姐姐,只要你说,我就会改,我不想让你难过,所以,今晚你说的这些,我都会改的。”她刚说完,突然的疼痛让她皱了皱眉。 “嗯?怎么了?” 郑知微刚想摇头,却又想起刚才宋澜与她说着那番话,于是一五一十地交代,“牙疼。” “张嘴我看看。”宋澜单手捏着她的双颊,轻哄她张开嘴。 宋澜拿起手机,往口腔里照,只是见后牙龈有横着的新牙冒出。 “好像长了智齿。” 郑知微动着舌头想要去顶一顶。 “别动,明天去医院看看,如果不行,直接拔掉。” “可是会痛。” 宋澜敲了敲她的额头,“任由长着也会痛。”她刚一说完,就问,“理县的医院靠不靠谱,要不要跟我回附院检查。” 郑知微摇头,“没事儿的,我去县里看一样的。” “哦。”宋澜靠在沙发背上,放下手机,嘀咕一句,“我就是想着...” “什么?”郑知微靠近她。 “我说,我只是想再把你拐回去。” “可是姐姐,我得上班诶。” “哦!”宋澜起身,不再搭理沙发上的郑知微。 “下周,我来找你好不好?”郑知微像小狗一样,晃着尾巴跟在宋澜身后,“我下周去你们医院拔牙好不好?” “不好。”宋澜回身,戳了戳郑知微的肩膀,“别想哄我,牙痛还是早点去拔掉。” 郑知微乐呵呵笑着,双手环住宋澜的腰,将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左右晃悠,“姐姐,只有一年,明年春天,我就能回东瓜岭了。” “可是,今年的春天才刚刚开始。”宋澜想着开车过来的路上,墙壁上垂挂的黄色迎春花,感叹着时光的悠长。 “可是...我们的春天也才刚刚开始呀。” 宋澜轻笑,挑着眉逗弄着她怀里的人,“是吗?可是郑知微,你知道春天万物都会怎么样吗?” “万物复苏呀。” “是呀,复苏呢。”宋澜的笑如缕不绝,丝丝绕入郑知微的心间,“复苏都得打苞呢,宝贝......” 郑知微瞬间僵住,耳朵通红。 宋澜紧紧环住她,请求着,“今晚,我们做一些春天该做的事好吗?” 宋澜明明在说一些私密的情话,可是,怎么到郑知微耳里,却又像诗篇一样余味绵长,她顿了许久,最终,拉住宋澜的衣袖,将她按坐在沙发边,然后自己整个人跨坐在她的腰间,膝盖紧紧抵着沙发后背,双手也松垮地环绕在她的后脖处。 郑知微双眼容下了一整个宋澜,然后合上眼,又折叠了一整个宋澜,最后,又将自己的双唇、自己的软舌、自己的身躯,如数地折叠进宋澜的双唇里、双手中,以及怀抱里。 今晚派出所后院的那熊熊火焰又似乎在她们心底彻底复燃。 回龙镇的夜晚寂静,只听得见细流湍湍,低语绵绵。 -------------------- 第四十三章 鸟比花醒的更早。 宋澜开车回到医院时,正巧遇上上班的覃欢。 覃欢见她衣领紧扣,满脸红光,打趣道,“从郑知微哪儿回来?” 第73章 宋澜看着她,一脸震惊。 “你这颗老树难得开花,昨天走得那么急,今天又这幅春波荡漾的模样,任谁看了都知道你干了什么好吗?”说完这话,覃欢突然停步,疑惑地看着宋澜,一脸不可思议,“老宋!你竟然是上面的?” 宋澜勾唇浅笑,“很惊讶吗?” “我一直以为是郑知微!”她低呼,“当初我追郑知微的时候,我还想过要如何讨她欢心呢!” 宋澜突然板着脸,按住她的脑袋,“你想什么呢?!” “哈哈哈,别生气嘛,现在我可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了。”覃欢挽着宋澜的手,“不过,你可真争气,我表示很满意,中午请你吃食堂。诶,不过,郑知微那么冷冰冰的人竟然不能拿下你?太离奇了。” “郑知微哪里冷冰冰了?”宋澜回想起昨晚自己手中身下如水如秋风的郑知微,“她很柔弱的。” 覃欢快速捂住耳朵,“老宋,别说,大清早的,别讲!” 宋澜瘪嘴,“我没想讲。” 覃欢推着她走去门诊楼,而自己往急诊部走,“快走,别气我!” 宋澜笑,“中午请吃饭,别忘记。” “知道了!走吧你。”覃欢摆摆手,便一股烟溜进急诊。 宋澜想起今早郑知微的嘱托,换好衣服后,先去了一趟住院部,找到李玉河和她妈妈。 “诶,宋医生。”李玉河刚给她妈妈擦了脸,端着一个洗脸盆,正正好遇见走到门口的宋澜。“你是来查房的吗?” 宋澜摆手,“来看看你妈妈。手术时间安排了吗?” “嗯,林主任说后天就能做,问题应该不大。” “好,那就好,那你有时可以直接找我。”宋澜拿出手机,“加个微信吧,方便联系。” 李玉河边拿手机边笑,试探着问道,“宋医生这像是完成什么任务一样,还是说我见识短浅,低估了宋医生的医者仁心?” 宋澜与李玉河并不太熟,这样被打趣一番,脸微微发烫。她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郑知微拜托我来看看你妈妈,另外,托我转告你,吴百枣已经回咸丰市了,那边警察会帮忙处理后续的事情的。” “那真好!”李玉河是真的开心,她笑起来,显出酒窝,“那个宋医生,容我八卦一下,你和知微姐什么关系呀?” 宋澜愣了一下,没想到李玉河如此直接,于是也只好直接地回答,“我是她女朋友啊。” “啊!果真如此!”她一副猜中的自豪的模样,然后继续拽着宋澜说,“宋医生,你和知微姐一定要长久幸福哦,到时候修成正果了,一定要告诉我!” 宋澜笑着点头,“我得先去上班了,你这边有什么需要的,别客气,直接和我讲。” “放心,我不会客气的。”李玉河摆摆手就要作别,突然想起什么,说,“宋医生,谢谢你!” 这一次她鞠了一躬,亲自说了谢谢后才转身走向卫生间。 宋澜感动于李玉河的真诚,与郑知微聊到这事时,郑知微简单说了一下李玉河的过往,不自觉地让宋澜想起了贺春阳。 她的生活里少了贺春阳的躁动自然舒心,可是偶尔,她也祝愿着,贺春阳也能像李玉河一样勇敢走出阴霾,选择新的生活,一个崭新的只属于贺春阳的生活。 刚这样想着,沈宁筠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言简意赅地告诉了宋澜,明天下午得陪她回北安大学一趟。 宋澜不知道回去做什么,她爸也在外省开学术会议,而沈宁筠也已经很久不授课,她想不出一个回去的理由,于是在电话里,她直接问道,“回去有什么事吗?” “帮我个忙。” “什么忙?” “明天就知道了。”沈宁筠的话说得匆忙。 可鉴于上一次不太美好的经历,宋澜还是追问道,“妈,现在不能说吗?” “我有个学生明天回来看我,她现在在迈瑞工作,想要了解一下北安这边医院的基本情况。” “迈瑞是大公司,随便找医院哪个领导都能聊的,干嘛找我?” “她这不是正好来看我吗?顺便的事。” “男的女的?” “女生。”沈宁筠快速应上。 宋澜听闻,放下戒心,“知道了,我明天接你一起去。” 宋澜原以为这一次沈宁筠真的只是单纯找她给她的学生聊聊医疗器械使用情况,可当她被沈宁筠安排坐在那女生旁边时,她才觉察出沈宁筠的意图。 短短一小时,基本没聊任何与医疗相关的任何事,而因为沈宁筠表意在先,那女生对宋澜投以了强烈且明确的喜爱。甚至在最后走的时候,她都表露出明显的恋恋不舍。 “书晚,晚点聊,你回去注意安全。”沈宁筠先一步说了再见,支走宁书晚后,她才冷下脸来,质问坐在对面的宋澜,“你对人女生什么态度,书晚那么热情,你却一句话也不说,微信也不加,你想干什么?你不喜欢男人,我给你介绍女生,你也是这样子,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宋澜红着眼看着沈宁筠,“妈!我说了很多次,我有女朋友了,她叫郑知微,希望您记住!” “我还是那句话,郑知微她现在如果能够在我面前保证你们的未来不用愁,不用我担心,我立刻松口,甚至我送你们去国外登记!她一个小民警一个月才挣几个钱?年终又有多少?你们以后的生活难道都要靠你吗?那万一她再出个意外死了,那你又怎么办?” 第74章 “妈!”宋澜从不敢去设想郑知微会出什么意外,可这种可能却被沈宁筠当成郑知微最大的不足明晃晃地说了出来,而深深地刺痛了她,她止不住地发抖,手指发麻,她缓了许久,才说,“可是....妈!我们的未来就一定要物质来保证吗?再有,郑知微她是警察又如何?她会平安的。” “请问谁能保证?再说了,男女的婚姻都需要物质,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道理你不是不懂!更何况你还主动选择了这样一条更艰难的路,妈妈如果不把你交给能给你保障的人,要如何放心你自己去闯这样一条路?”沈宁筠说着说着觉得自己不被理解,也难过起来,跟着红了眼,急了话,“宁书晚我知根知底,人女孩挺好的,长得也不错,工作也在稳步发展,年薪也有50万,家里人都移民海外,以后你们有了感情,想结婚也不用大费周章了。” “妈!”宋澜气得站了起来,“请你尊重我,也尊重我的选择,好吗?” “我给你尊重,也希望你能现实一点,三十多岁的人了,脑子里别总是一些不切实际浪漫的幻想。” 宋澜不想再聊下去,她仓皇地结束掉这场对话,只是红着眼离开。 她刚走出教学楼,就见到宁书晚靠墙站在那里,分明是在等她。 宋澜皱着眉,想要装作没看见。 “姐姐!” 宋澜憋了一肚子火,听见她这样叫着,更是生气,“别这样叫我!” 宁书晚挑了挑眉,收了话,“宋..澜...,那个我今天没开车,可以麻烦你送我一程吗?” “不好意思,不方便。” 宁书晚不再勉强,她看着宋澜黑着脸开车离去,立在原地,反倒有了更深的兴致。 宋澜开着车,手一直没能暖起来,沈宁筠的那些话就像是冰锥子一样钉在了她的心上,一边流血一边让她瑟瑟发抖。 她终究是介意,沈宁筠对郑知微未来结局的定义,她知道,她比谁都知道,郑知微一定会平平安安的,她会平安地过完这一生....... 她会在每年过生日的时候,许下这样的愿望,她会永远祝福她长命百岁,健康长寿。 宋澜再也受不住,深深呼吸了几口,最终只能将车停在路边,受不住地伏在方向盘上,嚎啕大哭。 这一天,郑知微站在派出所外面,看着那颗大树,看着他不断长出新芽,不断翻出新绿。她以为看到这样盎然的景象,晚上必定会睡一个好觉。 夜里,郑知微罕见地没有收到宋澜的视频电话,只是得到她浅浅一句“晚安”。她打电话过去,想要问她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想要问,北安今天的天空很蓝吗?医院里有没有遇见很难缠的病人,有没有觉得很累...... 可是这一切问题都没有问出口,电话没有被接通,而这些问题也盘桓在她的脑海中,久了,搅成乱麻,黑压压地侵扰了郑知微的睡眠,让她做了噩梦,从梦里哭着醒了过来。她哭了很久,一直没能再入睡。 天亮时,她尝试着再给宋澜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通了,宋澜的声音亲切地传了过来,一如往常。 郑知微心安了,泪水也悄然滑落,她说,“姐姐,早上好。” “早上好啊。” 她们简单聊了几句,到最后,郑知微都没能把那噩梦说出来,她没有说出自己梦见了太久没见的妈妈,梦里的妈妈面容模糊,几尽磨灭,在梦里,妈妈说,“宝贝,妈妈要走了。” “妈妈去哪儿?”小小的她拽着妈妈的裙子。 “去那边。”妈妈指了一个地方,遥远到看不清形状。 “妈妈带我一起好吗?” 梦里的妈妈只是摇头,然后逐渐消失。 她在梦里苦苦寻找妈妈,却只找到妈妈苍白的尸体。 郑知微没有告诉宋澜,她想妈妈了,突然就很想妈妈了,她也没有告诉宋澜,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快要记不清妈妈的眼睛,以及笑着的模样了,她也没有告诉宋澜,梦里她曾去找宋澜,拜托她陪她去找妈妈,而梦里的宋澜只是看着她,最终拒绝了她。 郑知微坐在床边,抹掉泪水。 春风击打窗户时,她的牙又猛烈地痛了起来,而她,也还没有去拔牙。 -------------------- 第四十四章 郑知微刚坐下不久,就见李玉江走了过来,一边还说,“外面那老婆婆最近是不是一直都在这边晃?” 郑知微点头,“我曾想找她,看看有没有什么是需要帮助的,可一靠近她就跑远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玉江挠挠头,看见郑知微含水吞了一口药,问道,“你不舒服?” “没,牙疼,吃点止疼药。” “牙疼就去看看医生,别耗着。” “嗯,有时间了就去。”郑知微话刚说完,就见詹新国领着大家口中的老婆婆走了进来。 老婆婆仍旧有些胆怯,迈入办案大厅的脚似乎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她只是跟在詹新国后面,在他的搀扶下,端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詹新国给她接了一杯水后,嘱咐道,“冯阿姨,你现在这儿坐着等一下,我们一会儿就帮你找女儿好吧?” 詹新国一年过50的人,平时说话总是高声昂首的,可如今蹲在老太太面前的他却俨然一副乖顺的模样,因为老太太耳背,詹新国说起话来,声音仍是高昂,可语气语态却是有了太过明显的温软。 第75章 李玉江呆愣地看着,惊讶的眼神都还未收回来,就被詹新国狠狠拍打了一下,“看什么?!工作。” “诶,所,她怎么回事?”李玉江指了指那老太,好奇地问道。 詹新国拽着李玉江走远,“说来话长,你和小郑先把她看好,不要让她走远了,我打电话让她家里人来接她。” 郑知微看着詹新国口中的“冯阿姨”静静地坐在那里,口中却念念有词,愁眉不展。她不知道她的人生陷入了怎样的境地,也并不知道自己或者詹所能不能帮她走出这样的困境,只是,她总是哀怜。 有时候,就像哀怜一片落叶的破碎或者一汪泉水的枯竭。 郑知微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一边看顾着坐在那里的冯阿姨,一边忙着手里的工作。 不一会儿,一个秃顶的瘦削男人迈入了派出所,扬声探问,“妈?妈!” “你小声点!”詹新国敲了那男人一下,然后领着他走到冯阿姨面前,厉声督促,“把你妈妈带好,别到时候出了事,有你后悔的!” “詹所,放心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她。”男人乐呵呵地应着,在詹新国面前,他点头哈腰的,摆出最低的姿态。 “最近工作如何?”詹新国觑了他一眼。 “一切都挺好的。”男人不住点头,露出一口坏掉的牙,直冲詹新国笑。 “挣了钱就好好存下来,你妈还得靠你看顾着,别‘搞’了!” “詹所放心,不搞了,再也不搞了。” “记得定期到我这里报道。” “是,是,是!”男子说罢,扶起冯阿姨,慢悠悠走出了派出所。 等着两人走远,詹新国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所,那是她儿子?怎么看着那么眼熟。”李玉江思索着,锁紧了眉。 “前年我俩抓的,陈庆全,强制两年出来了,考虑到他妈这种情况,我托人给他在工地找了一活。”詹新国喝了一口茶,又将误入口中的茶叶吐了出来。 李玉江的记忆被唤醒,拍了一下手,“当初抓的时候,他不是说没家人了吗?” “你信搞毒的?”詹新国摇摇头,盖上杯盖,双手抱住杯子,看着刚才冯阿姨离去的方向,“说到底,可怜的还是冯姨,这几年越来越糊涂了。” 詹新国的语气有些缥缈,说到最后,甚至已经就要融进风里。郑知微看出了他的无奈,也看到了他的无力。 可说到底,身为民警,詹新国似乎已经竭尽全力地去帮助他能帮助的所有人了,而人的命数最终还是得看自己,陈庆全能不能如詹新国所期待的那样,从此远离毒品,好好陪伴妈妈,谁都不知道。 只是,年过半百的詹新国,在一线干了大半辈子的詹新国仍旧抱有这样缥缈却坚定的期待。 后来,在于李玉江的交流中,郑知微才看到冯姨可叹可悲的命运。她与丈夫离婚后,拖着一儿一女,因为有工厂的工作,早年还算过得去,可后面遇上了下岗潮,工作也难保,只好去进一些内衣裤、袜子这些小零碎在街边摆摊售卖,好不容易盼着俩孩子都上中学了,又因为市场管制,摊也不让摆了,她又兜兜转转去到大饭店里当服务员,去给别人当清洁工,几乎什么都干过,拉扯着两个孩子长大。 詹新国是在处理一起恶性杀人事件时遇上的冯姨,被杀的是她的女儿,而杀掉她女儿的却是陈庆全的“朋友”。 “陈庆全早就没读书了,就在外面混,早些时候最多也只是在网吧里打游戏,不学无术罢了,后来认了一个什么大哥,就出去了几年,回来后说是借贷被追讨,讨债的人找不到陈庆全,只好去他家门口蹲,他们原本想拿冯姨来要挟他的,可当时冯姨不在家,正好遇到她女儿下班回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陈庆文以为是入室偷盗,惊呼一声就往外跑,到处呼喊求救,追债的人只好跟上去,用力太猛,直接杀死了陈庆文。”詹新国回忆起过往,满是唏嘘,一脸无可奈何。 “从那之后,冯姨精神就似乎不太正常了,陈庆全一直躲着,后面被禁毒大队的查了,才知道他借贷是为了买冰、□□这些,第一次送到社区戒毒,没成,第二次被抓了后,被送强制,去年年底才出来。” 詹新国在讲述另一个人的人生,却总是少不了悲叹。 像是一个静立在火山之脚的人,眼睁睁看着熔岩喷发,却只能后退离去,他看到了崩塌,却什么也不能做。 李玉江问詹新国,“她女儿那么早就去世了,你为什么说帮她找女儿?” 詹新国目光沉沉,“只有这样说,冯老太太才会静下来,配合我们的工作啊。” 故人再提,原本无异于伤口上撒盐,可对于失了智的冯姨来说,却是一份崭新的慰藉。她每一次都会因此怀有一些短暂的希望,而每一份短暂又足以接续上她那如破布一般的生命。 -------------------- 第四十五章 郑知微偶然发现,派出所外面的大树开花了。而正是因为这些花,郑知微才认出,这颗大树,这颗在冬日、在春日都热情迎接过宋澜的大树是一颗老槐树。 詹新国说,“哟,开花了!” 他似乎也很惊讶,因为今年它开花时间比往年都要早。 郑知微下意识地认为,这是好事,她喜欢千树万树的花开,她也喜欢闻见这样绵密又细弱的春的气息。 第76章 郑知微偶尔会想,她现在的这一切,是郑鹏送给她的吗? 来到回龙镇,遇见李玉河这些朋友,甚至下定决心与宋澜谈恋爱,这一些向好的事似乎都发生在郑鹏去世后。 她对于死亡仍是心有余悸,但同时也突然意识到,死亡与生活好像总是首尾相连,就像冬季与春天的相连。 就是看见花的那一刻,郑知微决定明天回北安,去拥抱宋澜。 在昨天与宋澜通话结束后,郑知微不争气地哭了,因为太过想念,也因为宋澜满脸的疲惫。她知道,此刻的宋澜需要自己的拥抱。 郑知微不知道该不该提前告诉宋澜自己将回北安的事,她犹豫纠结,不知是惊喜更能安慰疲惫的人,还是期待更能让人轻松。 等到忙碌的一天结束,郑知微才想起,这个问题,自己还没有答案。 而更沉的夜色帮助郑知微做了决定。她不忍心在深夜打扰宋澜,只好选择了“惊喜”。第二日少了春色的喧腾与热烈,依稀还有一些雨。 郑知微仍旧不喜欢带雨伞,她穿了一件防水的藏蓝色风衣外套,小雨落在风衣上,只有短暂的停留,随后随之一行行滑落。郑知微因为这件外套,没有淋湿。 她坐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时,雨已经停了。或者说,下雨的那片云并未随着郑知微,从回龙流动到北安。 空气里只有潮湿的味道,它更像是一种缱绻的暧昧,在呼吸间,留下蝴蝶振翅的翕动,巧妙且细腻地让人记住了这份特殊的潮湿。 郑知微知道宋澜今天会有手术,3个小时的手术,还有快半小时才会结束。她不着急,只是静坐在小花园里,看着人们流动。这一次,因为怀有新的期待与欣喜,她甚至能够将此处当成伊甸园,坦然寂静地盛放自己的生命。 约莫着时间,郑知微迈动了脚步,走向宋澜。 而比她更早到达宋澜办公室的,是宁书晚。 可郑知微以为她是病人,所以,当她看见宁书晚拿起宋澜桌子上的肝脏模型时,她出声制止,“您好,可以麻烦您不要随意乱动这里的东西吗?医生一会儿就来。” 宁书晚疑惑地看着郑知微,四目相对时,只有疑惑和猜测。她放下了模型,在短暂的几秒茫然中,等到了推门而入的宋澜。 “宋澜!” 随着呼喊,宋澜抬起低垂的头,看到的,除了叫她的宁书晚,还有随之回头的郑知微。 宋澜欣喜地睁大眼睛,忽略了宁书晚热情的呼叫,拉住郑知微的手,问,“你怎么来了?” 郑知微扬起嘴角的笑,装上满溢的自豪,“惊喜吗?” 宋澜搂住她的腰,让她更贴近自己,随后扬着灿烂的笑容,“很惊喜!很喜欢!” 宁书晚看着她们亲密的样子,便明晰了宋澜口中说的那位“女朋友”是确有其人,她忍不住打量着郑知微,轻声打断,“这就是你女朋友啊?” 郑知微本来碍于宁书晚所谓的“病人”身份,不敢太贴近宋澜,可如此听来,这人也并不是来看病的,她放松了些许。 听闻此语,宋澜随即收回笑容,盯着宁书晚,短促地“嗯”了一声。 宁书晚也并不恼,反而笑道,“你女朋友挺漂亮的。” 宋澜将郑知微拉到自己的身后,试图“掩藏”她的容色。 “那怎么,待会儿一起吃饭?” 宁书晚今天来医院,宋澜是知情的。一来是为了谈新的一年的设备引进,二来是因为沈宁筠有吩咐在先,约了宋澜和宁书晚一同吃午饭。 宋澜原本想要以写论文推脱,简单打发宁书晚离去就好,沈宁筠那边无非再吵一次架。可如今郑知微也来了,她的借口就说不出了,她虽不愿和沈宁筠她们吃饭,可眼巴巴却盼着能和突然到来的郑知微温存一会儿。 她摇摇头,“不去。” 宁书晚并未强人所难,她点点头,拿出手机给沈宁筠拨了电话,说明了情况。 宋澜并不在乎宁书晚在沈宁筠面前如何描述这一次偶然且遗憾会面,她只是紧紧扣着郑知微的腰,轻声说道,“我中午时间有限,我们出去吃点简餐可以吗?” 吃什么对郑知微来说并无所谓,她看了看宁书晚,又对着宋澜说,“可是她...没关系吗?” 宋澜抿嘴浅笑,“无所谓的,你等等我。”宋澜从墙角把她那把墨绿色大伞拿着,有些抱怨,“你又不知道打伞,还好雨下得不大,不然就成小落汤鸡了。” “我这风衣外套防水的。”臭显摆鬼晃了晃手臂,展示着她的衣服。 宋澜看着郑知微逐渐开朗的模样,心里软塌塌的。多日里,来自沈宁筠和工作的压力让她只觉疲惫,可当下,郑知微简简单单的一个笑,一次耍宝,就能帮她抚平疲惫的褶皱,她满心慰藉,拉着郑知微就往外走。 宁书晚挂掉和沈宁筠的电话,眼睁睁地看着宋澜与郑知微离开,她瘪了瘪嘴,伸手又碰了碰郑知微不让碰的,宋澜桌上的肝脏模具,提溜着包潇洒离去。 沈宁筠找到宋澜和郑知微的时候,她们刚刚走到医院门口。 雨是一直都在下的。当沈宁筠伸手一把夺走宋澜手中的伞时,郑知微才发现,此时的雨比早上更大。 她听詹新国说,这些年来,北安也好,回龙镇也罢,一直都是这样,春雨又大又绵长。 第77章 所以当她看到雨水打湿了宋澜的衬衣时,她下意识地脱下自己那一件防水的外套,牢牢罩在宋澜的头上,它足够长,也能罩住她的身子。 宋澜顾不及管又急又大的雨,她抓着郑知微纤细的手腕,又将她拉到身边,直直地盯着沈宁筠。 “宋澜,这在医院,我也不想给你难堪,你先回,我需要和郑小姐说几句话。” “有什么话,可以当着我一起说,我不觉得难堪。” 沈宁筠被气得不轻,她挑了挑眉,冷着脸看向郑知微。“你想让宋澜陪着你在这里淋雨吗?” 郑知微不言,可脸上神色遽然冷了下来,她拽了拽宋澜的衣袖,轻语,“姐姐你下午不是还要上班吗?先进去吧。” 宋澜扭头看向郑知微,眼里全然都是不解,她正想要开口,却再次撞上郑知微哀求的神色,“姐姐,放心吧。” 宋澜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了,她想要带郑知微离开,手紧紧箍着郑知微的手腕,直直往医院里走。 沈宁筠拽住宋澜,高声质问,“宋澜,你是越长大越没有规矩了是吗?” 宋澜转头,额前贴着细发,有些狼狈,“妈,没有规矩,没有章法的是你!郑知微她究竟哪里入不了你的眼了,你要这样折磨我们?!”她情绪激动,扯着嗓子说出来的话,有些沙哑与尖厉。 “啪——”,伴随着惊雷。 沈宁筠气得发抖,她难以置信这些话是由自己女儿说出来的,她的巴掌刚落下,就见郑知微将宋澜护在了怀里,认真笃定地对自己说,“阿姨,我先送她回去,麻烦您等等我,有什么事,我们再聊,好吗?” 郑知微没有等沈宁筠回话,只是拉着宋澜往医院走去,走得远了,她才卸下故作坚强的面具,拉着宋澜的手不住发抖。 直到走回宋澜办公室,她都没有找到什么好的方法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飘零”。 宋澜把外套脱下来,外面的雨水提溜着全部滴落在她的脚边,形成不小的水渍,让瓷砖地面显着透亮的光。 宋澜的脸有些红,仔细瞧去,也能看到明显的手指印。 郑知微皱着眉,轻轻碰了一下,小声问道,“....会很痛吗?” 宋澜看着郑知微红的厉害的眼睛,有些好笑地问道,“挨打的是我,你怎么还哭了?” 郑知微不语,她在办公室环视了一整圈,也没找到可以消肿退红的药物或冰袋,她立在原地,四下茫然,不知所措。 宋澜见她状态不太对,握住她冰凉的手,又抽了一些纸帮她擦掉脸上的雨水,固执地想要拉她坐下来。 郑知微身躯僵硬,她看着宋澜,“我...得出去......” “郑知微,不要去。”宋澜态度坚决,她用力握着郑知微的手,指尖渐而发白。 “我得去。”郑知微宽慰道,“...放心......” 宋澜固执摇头,语气坚定且冰冷,“郑知微,听我一次,好吗?” 郑知微将自己的手从宋澜手中抽出来,然后将伞放在她的身旁,微微扬唇,“我一会儿就回来。”她说罢,打开门就已然离去,像一只不会归来的鸟,双脚点触湖面而摔打着飞远。 宋澜红着眼看着郑知微离去的方向,心里猝然收紧,脸色煞白。 一旁的雨伞与椅凳上的外套都散发着固有的潮湿,汇集成咸腥的大海,一遍遍涌了上来,就快要将宋澜吞没。 她收好一切潮湿,祈祷一切的顺利。 -------------------- 第四十六章 沈宁筠知道郑知微会回来,她没有离去。 实话说,沈宁筠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郑知微抱有这种信任,或是刚才她决然护住宋澜时的眼神,又或许是她那虽是请求却掷地有声的言语。 当沈宁筠再度看向腕表,确认时间已经走到下午一点十七分时,郑知微在雨中出现,湿漉漉地出现在她面前。 沈宁筠要说的话哽在喉中,顿了顿,才说,“换个地方,我们聊聊。” 郑知微点头,听话地跟着沈宁筠进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坐下。 “喝什么?” “不用了,谢谢阿姨。”郑知微衣服湿哒哒的,贴在身上,有些不舒服,她拿起桌上的餐巾纸简单地擦了一下脖子和脸颊,然后说道,“阿姨,我知道你想聊什么,但无论如何,刚才您不该打宋澜。” 沈宁筠手指微缩,没有抬头,在手机上为自己点了一杯dirty,付了钱,才放下手机,说着,“打她是我的错,这也是我们母女俩的问题,我会给澜澜道歉,但归根结底,矛盾却来自于你。” 郑知微点头,认可了她的说法。 “我记得以前你来过家里几次,和阳阳一起,让宋澜给你们补习来着。” “对。”郑知微眨了眨眼睛,又伸手揩掉眼上的水珠。 “我记得澜澜说过,你成绩很好。” 郑知微继续点头,双眸清亮,不闪躲,也不犹疑。 “按理说,你应该可以去首都读很好的大学,也可以读很好的专业,甚至说不定也可以找一个很好的专业,你本应该前途光明...”沈宁筠顿了顿,双手捏拳,略抬高声音,“为什么最后选择留在北安?” “因为宋澜在北安。”她坦言。 郑知微的回答应证了沈宁筠的猜测,于是,轻嗤一声,“真傻,你爸妈都不管管?” 第78章 闻言,郑知微紧抿双唇,眉头微蹙,看了看沈宁筠,随后坐直了身子,诚实地交代,“我妈妈在我升高二的那个夏天过世了,我爸...很早就离家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与他都没有联系,前年联系上的,去年冬天也死了。”郑知微说完,苦涩地笑了笑,“阿姨,我爸妈...管不了我的......” 沈宁筠暗自惊讶,觉着自己有些失言,在懊恼中微微放缓了语气,“....那你为什么又选择当警察?” 郑知微不知道沈宁筠是纯粹好奇,还是想要在自己身上找到绝对的脆弱点。她猜不透,也不愿去猜,在面对宋澜母亲时,她能够做到的,只有诚实。 “因为自己喜欢。”郑知微回想起自己的理想,眼里骤然有了些许光,“我高中的时候就擅长长跑,每次运动会我都会参加,可久了似乎也会觉得双腿发软,呼吸急促,很难受,但有一次,跑完1500之后,我收到了一瓶冰凉的苹果味的芬达,还有一个拥抱,一个很灿烂的笑容,还有好多好多欢呼...”郑知微的笑容更甚,“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多跑几次,就可以多几瓶汽水,多几次拥抱和笑容。当初高考我能填报的军警专业并不多,又想要留在北安,只好降低学校层次,当我真正迈入这个专业后,我才发现原来每一次跑完其实并不会有汽水,也不会有拥抱,但是,我只要跑得快,似乎就可以抓到更多的犯人,那么就可以有更多的百姓在平常的、不需要庆祝的日子里随意喝到各种汽水,也可以在每天拥抱家人与朋友......”那时想到这些的郑知微在感情上是一个失败者,当时的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投入宋澜的怀抱,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于是,她只能移情到千万家,希望这样朴素的愿望可以成为百姓的日常。 沈宁筠听完郑知微的话,心里有些触动,鼻头也发酸,可是作为母亲,她更不愿宋澜去承担一些可能会发生的风险。 她直言不讳,“如果这些是你的理想,那么也就意味着,你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对吗?” 郑知微保持静默,她突然看透了沈宁筠的用意,眼底渐渐没入苦涩。 “所以,你都懂,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你的职业太高危,说不定一个平常的日子,你和澜澜吃完早餐出门,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沈宁筠说得太过直接,描述得也太过真实。郑知微不经意跟着她的言语想了一下,只觉得指尖轻痛,胸口发胀。 她皱紧了眉,收回了自己原本坦然又清明的目光,似乎...自己犯下了什么滔天的罪责。郑知微缩着肩膀,发现自己做不出任何承诺。她每天都会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其中不乏吸毒人员、前科犯......你要她如何心无愧意地保证自己百分之百的平安。 原来,沈宁筠真正反对的不是自己和宋澜的爱情,她反对的只是自己当下的选择和命途。似乎,她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生命线在即将与宋澜交汇时,猝然截断。 “我想...你应该也不愿宋澜抱着这样的恐慌过下半辈子。” 沈宁筠说这句话时,伴随着太过明显的哀叹的语调,一声一声垂着往下,似乎就要将郑知微垂拽入深渊。 当郑知微收拾好紊乱的呼吸,再度有勇气抬起头时,沈宁筠早已离去,桌上的咖啡杯留下一圈浮沫贴在杯口,那证明着沈宁筠的确曾经在这里,拿着生死簿,像活阎罗一般轻飘飘地划掉了郑知微的名字。 鲜红弥漫视线。 末了,才知道,那是一把一直悬挂在她头上的,沾着血的铡刀。它已经切断了很多人的脖颈,或许,下一个,就是自己。 郑知微紧握双拳,抑制住自己发抖的身躯。等到好不容易缓和了,她才有些疲累地走出咖啡厅,她身上的衣服仍是黏湿,额头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回到医院时,宋澜正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写着论文。 门被打开时,宋澜只看到一个似乎与离去时并无太大差别的郑知微。她连忙迎上去,摸着她冰凉的脸,问,“我妈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郑知微摇头,笑了笑,“阿姨请我喝了咖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又或许,经过刚才那番对话,面对宋澜时,她一时不能坦然,只能堆积谎言。 太过拙劣了。 宋澜满脸不信,只是打开自己的储物柜,说,“我这有一套换洗的衣服,你擦擦水,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别弄感冒了。”宋澜一直揉搓着郑知微冰冷的手,把换洗衣物取出来,又拿了一根毛巾递给她,“去卫生间换掉。” 郑知微抱着衣服离开,回来时,原本打湿的衣服拧成一条,皱巴巴的盘绕自己的手上,糟糕的像自己的人生。 她将视线从湿衣服上挪开,然后看着宋澜端着冒着热气的感冒冲剂走近她,又顺便接过了她的湿衣服,放入了一个不大的洗脸盆里。 “衣服我等会儿带回去给你洗了,下次你过来再拿。”宋澜看着穿在郑知微身上,有点长的裤子,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帮她挽好裤脚后,叮嘱着,“下次回来带点衣服放在我那里,以防万一,或者,我们有时间去逛逛街,添置一点家里要用的东西。” 郑知微就这样看着宋澜的嘴一开一合,意识涣散,不断侵扰她的,还是沈宁筠那句,“你应该也不愿宋澜抱着恐慌过下半辈子吧。” 她晃了晃脑袋。 第79章 “怎么了?头疼吗?赶紧先把冲剂喝了。”宋澜把杯子推到她嘴边,监督着她喝完了,才松了口气,“我晚点会有一场手术会议,可能陪不了你,你着急回去吗?” 郑知微看了看墙上的时间,点头,“我只请了半天假,现在必须得走了。” 宋澜没有说话,她心里滋生出太多的不舍,可又不能说出来,总是怕一开口,泪水更先一步落下来。 她低了低头,吐出一口浊气,复而抬头,把自己那把大伞递给她,“还在下雨,伞你拿着。”就如刚相遇那会儿。 郑知微突然想哭,她紧紧握住伞,又打量了一下宋澜的脸,见没有肿,才放下心去,“我到了给你说。” 宋澜点头,看着她,只是笑。 郑知微突然想起什么,往前迈一步,将宋澜紧紧抱入怀里,附耳轻语,“我昨晚太想你了,也总觉得你最近太累,于是早上冲动着就跑来了,一直想着好好抱你。” 宋澜泪水还是流了下来,浸染在郑知微的肩头。她紧紧抱着她的腰,想要任性地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不让她离去。可她也知道,这是万般不可能的。遗憾涌上来,裹着悲伤,让宋澜哭出了声来。 “怎么还哭上了?”郑知微轻拍她的脊背,慢慢安抚。 “郑知微,我知道你今天受委屈了,我替我妈妈给你说对不起......”宋澜哽咽,像是被无形的力扼住,半天才噎出一句话,“郑知微,下次,你能不能不要再委屈自己了?我和我妈的矛盾我会去解决的...” 郑知微扬起嘴角,哄着,“可是,宋澜...她是你妈妈呀......” “你也是我女朋友啊。”她委屈极了,替郑知微感到委屈。 郑知微松开宋澜,微微仰头,替她擦掉脸颊上的泪,认真地说,“姐姐...就算我拜托你,任何时候,不要因为我,让妈妈生气....好吗?” 宋澜看着她,泪水却越流越多,她轻声问,“郑知微,你是不是想你妈妈了?” 墙上的时钟继续在走,秒针滴答一下,岁月就往前迈进一步,活着的人的生命就少了一滴,而死去的人却毫无变化。 郑知微怎么不想,她长大,越是觉得她与妈妈的距离越来越远。 她想起前些日子做的噩梦,于是嘴角一瘪,泪水齐落。 她说,“姐姐,我好像快要记不清妈妈的样子了......” 宋澜心疼,疼得无以复加,她再度拥住她,她一生的爱人,宽慰道,“郑知微,梦里...梦里会与妈妈相见的......” “可是姐姐,这么多年,我只梦见过妈妈两次...你说......她思念我吗?” “想的,你是她的宝贝女儿,她最最思念的就是你。” “可是....为什么,她不来梦里找我呢?”甚至,每一次出现,她都在和郑知微告别。她害怕了说再见,一直都害怕着再见。 “郑知微,清明节,带我去看妈妈吧,嗯?”宋澜揉着郑知微的头,止不住地爱怜。 郑知微点头,答应了下来。 最后,她还是得走,走的时候,她拿走了宋澜的伞,留下了自己的湿衣服。 好像每次都这样,宋澜给到自己最大的爱护,而自己却又总是给她留下琐碎。 郑知微再次坐在回北安的大巴车上,这次忘记带晕车贴,可是,因为下雨,因为春天青草弥散的芬多精的味道,郑知微难得没有恶心反胃。 等着再次走回到回龙镇派出所门口时,郑知微拿出手机拍下过早开花的老槐树,发给了宋澜,“我还忘记告诉你,它已经开花了。” 上次宋澜从回龙镇走时,问,“郑知微,你们派出所门口那颗树会开花吗?每次我来都只能看到它飘着单调的绿叶,或者枯枝。郑知微,它会一直这样吗?你们可以种一个能开花的树,更漂亮。” 消息很快回来过来。 宋澜回,“哇,真漂亮。” “郑知微,下一次,我们就在花下见吧。” 看到消息,郑知微再度仰头看了看树上的花,而最终收起繁芜的内心,笑着走入派出所。 -------------------- 第四十七章 在宋澜来之前,郑知微先等来了李云辉和陈富铭。 她给他俩人端上刚沏好的热茶,然后坐在对面,说着,“可能需要等詹所回来才能部署。” 陈富铭了然,他把手里都快秃噜皮的公文手包放在桌子上,然后对郑知微说,“怎么样?过来这边事情少了不少,还适应吗?” 郑知微点头,“都挺好的。” “不管怎样,自己觉得舒服就好,这一年结束了,回来。”陈富铭这般交代着,又从衣兜里摸出香烟递给郑知微,“来一根?” 郑知微摇头拒绝,“不用了,戒了。” “微姐怎么戒烟了?有人管着了?”李云辉仍旧不抛弃自己八卦的精神,亮着眼,直白地问道。 郑知微没想过隐瞒,只是有点惊异李云辉会这般联想,顿了顿,承认道,“嗯,她不喜欢我抽烟,对身体也不好。” 陈富铭正抽着,听闻此言,啧了一声,连忙起身往外走去,跑到无人的地方,把手里的烟抽完。 不一会儿,詹新国就提溜着一人回来,交给其他警员处理后,走到陈富铭面前,伸出手,“詹新国。” “詹所,咱们就别客气了,坐下说。”陈富铭握了握詹新国的手,坐下后,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资料,“我们辖区最近发生过几起毒品交易案,跟了差不多两周,抓了三人,也基本摸清楚了他们背后更大的利益网,据那三人交代,他们的上线是咱们回龙镇的人,我们也查了他的动向,基本可以确定,那人现在就待在回龙镇,所以今天特意跑来,希望您们能配合抓捕工作。” 第80章 詹新国翻着资料,当他看到陈富铭他们的目标人物时,忍不住骂出声来。 郑知微凑过去看了一眼,顿时也警铃大作,“这不是陈庆全吗?” “早就给这混小子说了别搞别搞!结果他还给我搞了一个大的!”詹新国脸上横肉四起,怒不可遏,“老陈,听你安排。” “你熟悉他?”陈富铭看到詹新国的反应,心里有了数。 “这小子是我们的“重控”人员,刚强戒2年放出来,我原以为他能消停消停,没想到还在搞。” “这些吸毒人员,哪有那么容易戒掉呀,俗话都说,吸一次戒一生。”李云辉看了看郑知微,又看了看陈富铭,“如若不是有强大定力,烟都难戒,更何况毒呢?” 李云辉一语适当地缓和了一下紧张沉重的气氛,陈富铭也点头,接着说,“既然詹所熟悉陈庆全,那就更好办了,抓捕行动宜早不宜迟,我们下午就行动,待会儿您带我们去踩踩点,这小子多半藏在屋里。”陈富铭说完又看了看郑知微,“小郑一起。” 加上晚些赶来的市禁毒大队的吴科,一行五人先去陈庆全的老房子四周踩好了点,定好了行动路线。詹新国又以“谈话”为理由和陈庆全打了电话,确保他现在在家。 陈富铭看了看比较年轻的李云辉和郑知微,叮嘱道,“你俩看住东西两边,我、詹所进门,吴科守住后窗,陈庆全现在以贩养吸,又加上是老江湖,一定知道这次被抓后不只是强戒,一定会极力反抗,抓捕行动有一定危险,一切小心为上。” 众人点头,表情严峻。 郑知微和詹新国因为只是配合行动,未有申请枪支,只能拽着警棍,严阵以待。 按照原定路线,这次抓捕行动应该是瓮中捉鳖,而陈庆全就是那一只孤零零的瘪,再挣扎,也逃不过他们的手掌心,可他们万般想不到,陈庆全不止一人在家,他不知道从哪儿得来风声,说北安市现在不安全,便把一众“毒友”聚到了家里。 一方面,在这里他能够较足的安全感,另一方面,冯阿姨总是精神恍惚地跑到外面去找女儿,家里无人,便可让他随意行动。 所以,当詹新国和陈富铭破门而入时,这些正准备“烫吸”的人,鸟兽作散,四处奔走。 詹新国和陈富铭的主要目标是陈庆全,他们按住陈庆全后,捎带着也摁住了离他最近的两人,剩下还有三人,一人从窗户跳出,当场被吴科抓住,又两人趁空档,快速从卧室窗户逃窜,正正好遇见守在东边的郑知微,正想掉头,又撞上了迎上来的李云辉。 李云辉跳起来,正好踹上那人的腰腹。 那人倒在地上,顺势摸出了挂在腰间的刀,他和他的“同伙”前后围着李云辉,而郑知微因为是女性,无法成为他们眼中的“障碍”,暂时被他们忽略。 李云辉此刻摸出枪,才呵住欲意抵抗的那两人。 拿刀的那人看着黑洞洞的枪,恶狠狠地咬着后槽牙,又再次掉头,想要逃跑。 “站住!”李云辉举着枪命令。 但亡命之人往往都是赌徒,他们仍旧想要博得一丝可笑的生机。 未有人听从命令,双腿不住奔跑。 郑知微连忙追去,从后面揪住一人的衣领,往后一拽,将其拉倒后,膝盖抵住其腰腹,使之难以动弹。她一边摸着手铐,一边见李云辉抓住了另一人后,松了一口气。 当手铐取出来,还未完整地铐在毒贩手上时,那人握着刀柄,往前一挥,刀尖在郑知微眼前晃了一下,她受惊地往后仰了仰,而手下仍是未有松动,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往地上一摁,让那人受痛而最终松下刀。 郑知微喘了喘气,终是将手铐铐了上去。 此次行动,六人全部被捕。 而涉及贩毒的陈庆全也被移送到北安市东瓜岭派出所接受后续询问以及法律的制裁,剩下5人被詹新国扭送回派出所,等待询问。他们全都是公安机关登记在案的“常控”,因再次聚众吸毒甚至袭警,等待他们的也只会是强戒,甚至刑事判决。 等到一切都收了尾,郑知微才被送到镇医院,进行包扎。 在刚才的抓捕中,郑知微的脖子靠近锁骨的位置留下了不浅的伤口,医生给她进行了简单的杀毒和缝合。 詹新国心有余悸,他看着尚还年轻的郑知微,感叹着,“那一刀若是再往上一点,你命都没了。” 郑知微忍着痛,笑着安慰,“这不是没事吗?” “哎。”詹新国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从医院回派出所的路上,郑知微只能听到詹新国叹气,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被抓走的陈庆全。 当他们回到派出所的时候,李玉江一脸郁色地迎上来,说,“所,冯姨又来了。” 詹新国把车钥匙捏着手里,默不作声地往里走。 当他看到冯姨时,又弯下腰,故作轻松地问道,“冯姨,怎么又来了?” 冯阿姨似乎还是精神恍惚,她一脸平静地看着詹新国,等了许久,她伸出手去,捧着詹新国的脸,突然很大声音地叫着,“全儿!你去哪儿了?” 郑知微和李玉江在旁侧看着,心里凄凄,他们忽然意识到,这个老太太并不全然糊涂,就像此刻,她虽然捧着的是詹新国的脸,可那一双浑浊暗沉的双眼里坠着的却是对儿子的担心,她似乎是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来到了派出所,询问着儿子的去向。 第81章 詹新国说不出话来,他安抚着冯姨坐下,又贴心地陪着她坐着。 冯阿姨一直在嘟囔,谁也听不清楚她在嘟囔什么,似乎刚才那清醒又响亮的一声惊呼只是她作为一个母亲日常殷切的询问。 或许,在他们未曾参与的寻常日子里,冯阿姨在每一天也曾清醒地对陈庆全说,“全儿,你去哪儿了?” 但现在,她再也找不到人去问了。 詹新国为此感到难过,他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着,眉头像是埋着秤砣。 郑知微把他往日里抱在手里的保温杯递给他,示意他少抽点烟。 詹新国看了看郑知微,摆着手道,“嗨,没事,这都什么事儿呀。”他说着话,烟味绕着转个不停,他虽然只是如此说着,可那浓郁的烟味却无不表明着他的忧愁。 “我们联系街道办的社工,看看能不能给冯阿姨找一个养老院先住下。” 詹新国点头,“我去办。” 郑知微闻言,刚想张嘴,却又听见詹新国说,“我来想办法,我会让她好好度过晚年的,这冯姨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是很好,也不知道等到陈庆全出来那天,她还在不在......” 郑知微垂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谈论这些不可预测的未来,她抬头看着蓝雾雾的天,只是说,“詹所,天黑了,先回吧。” 詹新国从台阶上站起来,定了定,最终随着郑知微,沉重地往所里走去。 后面几天,他一直有些沉默寡言,郑知微感到疑惑,想着一位常居一线的老民警,怎么就被陈庆全这件事压着说不出话来呢? 她不好询问,却也百思不得其解,直至詹新国因为疲惫而发烧病倒时,李玉江给郑知微递了一支烟,说,“听说,早些年冯姨还没有这么严重时,为了让所多多照顾教育一下陈庆全,总是会给詹所送好吃的,詹所曾说,他妈妈在时,也经常这样做...” 一支烟夹在郑知微的双指指尖,被夜里的迷蒙的水汽浸透,怎么也点不燃,内心的野草也疯狂滋长。 在这样的夜里,郑知微好想宋澜。 -------------------- 第四十八章 春天被一场又一场的雨晕染,渐至浓绿。 般若桥畔的柳树也褪去了冬日的干枯与疲惫,重新蓬勃地长出枝丫,一条条春日的发条抽动着名叫时间的机器,而后,万物涌动,百转千回。 人生命的进度条似乎也能随着柳条的抽动而快速走到终点。 般若河中没有一条慈悲的鳄鱼,它没办法去拯救一条滑入河水的垂老又绝望的生命。 回龙镇上的人是在般若河里发现冯姨的尸体的。被发现时,她身上穿着鲜红的锻布衫,好似经过精心挑选。 大病初愈的詹新国看到冯姨的尸首后什么话也没有说,联系了殡仪馆的人,而后一个人在般若河畔抽了好久的烟。 郑知微和李玉江等到詹新国重回所里时,这一日都将要翻页,夜里泛着浓黑的墨,或许正如詹新国此刻的内心。而这一切,谁也未知。 “趁着清明,小郑和玉江去一趟北安吧,去看看陈庆全,让他在火化同意书上签个字。”詹新国身上浓郁的烟草味让郑知微皱紧了眉。 她和李玉江应了下来,却也没有等到詹新国多的吩咐,他就像是一个瞬间衰老了些许的人,将原本挺拔的脊背弯了下去,郑知微不知道詹新国是否将冯姨当做了母亲一样的存在,但不管如何,似乎回龙镇上任何一个人的离去,都能让詹新国这位所长感到难过。他巍峨立在回龙镇上,像不远处的回龙山,静默又□□。 李玉江原本也打算清明请假去北安换一换李玉河,去照顾一下术后康复中的母亲。他和郑知微商量着,相约明中午出发。 郑知微定好时间以后,连忙给宋澜发了消息,她顺便也讲了冯姨的事,讲了詹新国的悲伤。 “那你会难过吗?”电话里宋澜的声音低沉,却又那般真切。 她与詹新国不相熟,也不认识什么冯姨,她虽然会因为他们的命运而感到唏嘘,可总归,那是与她无关的人,她只想知道被这件事笼罩的郑知微是否会难过,她会不会因此想到自己的妈妈。 郑知微莞尔,“别担心,姐姐,我只是觉得无奈。”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无声的综艺画面,说着,“我在想,明天陈庆全得知自己母亲自杀后会不会难过。” “或许吧。”宋澜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暂时将视线从电脑屏前挪开,“那总归是她的妈妈。” “可是.......”郑知微想到抓捕那天,他们那样一副无可救药的亡命徒的模样,想要说,却一时又想到自己脖颈间的伤,连忙止住话口。 “可是什么?” 郑知微转了转眼珠子,“可是他是瘾君子,意识早就混沌了。”她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卫生间,打开灯,看着自己脖颈间刚拆完线还未全然好的伤痕,想着明天回去该穿一件有领的衣服,她不愿宋澜为此担忧。 “如果他妈妈去世了,他都不难过,那他是真的没救了。”宋澜瘪了瘪嘴,想着郑知微口中的陈庆全是个怎样的人。 她不在急诊,也没有像覃欢那样见过被警方押送着来强制抽血检查的瘾君子。她凭着新闻里常见的毒贩形象给陈庆全划上了等号。 而这一切无非都是谈话的对象,她放下手机后,满心满意的,只是想着,明天郑知微要回来,回到她的身边,她按捺不住内心的雀跃,心脏猛然跳动,有了更加喜悦的节奏,当她再度回到电脑面前,打算埋头继续完成论文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无心完成工作,她就像是中学时缺少自制力的少女,激动不已,四下徘徊,只为了等待郑知微的到来。仿佛,从现在到明天,到郑知微真正到来之前,每一秒时间的流逝都只镌刻上了郑知微的名字,流动,盘桓又飞舞。 第82章 春天的蝴蝶落在心间。 郑知微和李玉江从回龙镇出发时,天上黑云滚滚,俨然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阵势。 “每年清明都要下雨,今年好像也不例外。”李玉江开着车,又往前探身,瞅了瞅低垂在天边的黑云。 郑知微点头,她直直目视前方,念着,“我和李云辉说了,陈庆全目前还在调查阶段,我们直接去所里就好。” “行,陈庆全签了字,我直接去寄给詹所,你就先回吧。” “嗯。”郑知微拽着安全带,“阿姨那边没什么问题吧。” “玉河说恢复得很好。”说及此事,李玉江想到什么,说,“有空约宋医生出来,我和玉河想要请她吃个饭,当面表示一下感谢。” 郑知微虽然知道宋澜或许并不需要他们的感谢,但她也没有替宋澜拒绝的权利,只是回道,“我回去问问她。” 李玉江瞥了瞥郑知微,然后试探着问道,“诶,郑知微,我想问问,你和宋医生,你们?”李玉江说得有些笨拙,又担心会让郑知微感到不适,连忙补充,“我是作为朋友问的,不会给别人说的。” 郑知微轻笑,或许是提到了宋澜,她笑容温柔,“我以为,上次我请她来烤红薯时,你们就能知道。” “啊,果然。”李玉江点点头,缓而,认真说,“这条路不好走,郑知微,你们要长长久久啊。” 郑知微有些感动,她看向李玉江,使劲地点了点头。 一路畅通,在大雨倾盆前,他们到了冬瓜岭。而当他们前一步刚刚迈入所里,后脚大雨就哗啦泼下。 李玉江被突来的大雨大风吓了一跳,回头看了看,哎唷了一声,就又无事地和李云辉往陈庆全关押处走去。 郑知微和李玉江看着穿着蓝马甲的陈庆全,心里戚戚。 陈庆全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他双手紧紧拳握,指节发白又扭曲。他的面色发黑发黄,目光已经无了光彩。当他看到李玉江和郑知微时,也只是堪堪抬起他的眼,瞥了一眼,随后又歪着头,斜着嘴,不住咬着牙关,似乎在做什么很艰难的挣扎。 李玉江叹了口气,然后从公文包里摸出回龙镇火葬场出具的火化同意书,递到被铐上双手的陈庆全面前。 “陈庆全,你妈妈,冯凤来女士于4月2日在北安市理县回龙镇般若湖中投湖身亡,这是法医开具的死亡证明。”李玉江先给出一份文件,然后继续说,“现在需要你签字同意火化,后续政府会帮忙处理。” 陈庆全看着面前的白纸黑字,眼神仍是了无焦点。他似乎是听不懂又看不明白,歪着身子,嘴里嘟嘟囔囔,谁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陈庆全,请配合签字!”李云辉高声呵斥,然后把一支黑色签字笔递到他的手上。 或许是连日来的审问都是李云辉负责,在他呵斥一声后,陈庆全抖了一下,然后端正了身子,拿起笔来,却仍旧迟迟不落。 李云辉给他指了指签字的地方,“这里。” 陈庆全晃了晃手,手铐相碰而发出脆响。 郑知微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无力地拿着笔,无力地伏在纸上,一手按着,一手颤抖地落下比划。 陈——庆——全—— 这是他妈妈给他取的名字,而最后他也用这个名字给他妈妈的人生收了尾。 郑知微恍然想到当初自己签字的时候,好像写下的字比此刻陈庆全写下的更加扭曲,横不成横,竖不是竖。 郑知微不知道陈庆全写下这么扭曲的名字是因为内心的悲伤,还是因为许久没有毒品的“滋养”而无力,她只是无比慨叹。 等着他松下手中的签字笔时,李玉江才收回同意书,又拍了拍李云辉的肩,“辛苦了,谢谢。” 李云辉点点头,然后回头看了一眼陈庆全,什么也没说。 他们三人从关押室往外走,当郑知微的手刚触碰在门把上,往右旋钮,就要打开门时,后面突然传来爆裂的哭声。 “妈——妈妈!妈妈呀——妈!” 谁都没有回头,他们三人无声地垂下头去,而后,郑知微还是握紧把手,往右旋转,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陈庆全的哭声穿透了门,久久跟随着他们,直到屋外的大雨以更大的声音掩盖,雷声以更爆裂的形式敲打,他们才没有听见陈庆全的哭声。 可郑知微总觉得,他一定还在哭,像一个小孩一样,久久哭泣。 她看着自己刚才开门的右手,突然回想起,陈庆全刚才签字的那只右手,上面似乎已经染上了漏出来的黑墨。 墨水深深地会渗入他手指的纹路中去,就像他母亲的死亡,会那般浓稠又深黑地印入他生命的纹路里去。 郑知微打着宋澜给她的墨绿色雨伞,走在熟悉的北安市街上,雨水冲刷上来这座城市的灰尘与潮湿让她觉得心安。 她的鞋子已经被雨水打湿,双脚贴着潮湿的袜子,倍感不适,可郑知微仍旧没有加快步伐,也没有选择更快的交通工具,她走在街上,等在公交站台,看着一辆辆公交车停下又离去,最终她等到了开往宋澜住所的车辆。 她收住伞,扫码坐上了车。 坐在窗边,看着雨水在玻璃上冲刷而下,她心里久久熨帖而满足。 要她如何告诉宋澜,在自己送走母亲的那个夏天,签完火化同意书的那个夏日,也有一场大雨急急落下,自己也曾这样等过公交车,可她不知该去何处,所以没有登上任何一辆车子,直到雨停,直到天黑,她最后都没有等到可以归去的地方。 第83章 可现在,雨也一直有,心里也会想起悲伤的过往,可是她可以坐上e36路公交车,可以在北安大学附属医院下车,可以往东北方向行走打开1.2km,可以对公寓的保安点头微笑,可以坐上电梯直达7楼,可以用熟悉的密码打开b室的门。 在那里,有宋澜。 这是她的归宿。 时隔多年,她终于可以这样去说——“妈妈,我好像不再害怕一个下雨的午后。” -------------------- 第四十九章 郑知微回到家时,宋澜正蹲在厨房水池下唉声叹气。 “姐姐?”郑知微走到厨房门口,看着她浑身水渍,也跟着蹲下去问道,“是漏水了吗?” 宋澜点点头,愁眉不展,不知所措。 郑知微简单看了看,又拿出手机不停地寻找可解决的方法,“我来试试吧。”她拉起宋澜,然后换自己蹲了下去。 她将网络上的方法逐一比对,尝试,最终还是没能修好宋澜家那滴水的水池。 宋澜碰了碰她的肩头,“算了,我明天一早叫人来维修吧。”她的精神似乎不佳,说话时的声音似乎被罩在玻璃罐里,闷闷的。 蹲在水池下的郑知微仰头看她,最终点了点头。 她们一同走出厨房,而那暖黄的灯光也因此被熄灭。郑知微想要问,宋澜怎么了,可她总是觉得,今夜,从宋澜那里,她得不到答案。于是,极力想要宋澜快乐起来的郑知微,难得地说了很多话。 她抛掉一切的心事,像综艺节目里那些个卖乐的人一样,在宋澜面前扯出各种笑脸。 宋澜看着郑知微,心里有些酸涩。她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认为只要熬过这段时间,一切又都会向往日一样明媚地展开。 她不能说自己因为患者举报而被医务处约谈的事,不能说今日一早出门时,踩中了一滩泥水,而弄脏了自己很喜欢的白鞋,她不能说自己这段时间总是会被宁书晚打扰,也不能说自己今天原本想要去市场买菜给郑知微准备佳肴,可因为临时的会议而只能点上外卖。 这一切都只是小事,她不告诉郑知微,只是因为她原本以为,她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消耗掉这些负面的情绪,可以给到郑知微纯粹的快乐和轻松自在的氛围。 宋澜怀着这样的信心,拉着郑知微坐在桌子前,指着一桌子的外卖说,“今天开会,结束时太晚了,又下大雨,所以只能委屈你先吃这些了。” 郑知微看着不同种类的外卖,满足地坐在桌前,冲宋澜笑着,“不委屈呀,我早就饿了,会好好吃完的。”她说罢,便端起碗,往自己碗里拣了一扇羊排,似乎想要以此来给宋澜展示自己的“肚量”。 海鲜、羊肉、牛肉都被郑知微如数吃下,可她似乎忘记了医生的叮咛,在伤口彻底好之前,不可吃发物,尽可能不吃辛辣。 郑知微一时被幸福和快乐冲昏了头脑,在桌上甚至还喝了一小杯酒。 所以,当宋澜简单洗完碗筷,从厨房出来时,看见刚丢完垃圾的郑知微不住用手挠着脖子。 “你脖子怎么了?”宋澜突然问道正在换鞋的郑知微。 “啊,哦。”郑知微脸有些发烫,她撒着谎,“领子贴着有些痒。” 宋澜凝着神色,走过去想要拨弄她的衣领,却见郑知微动了动身子快速躲过。 她的手凝滞在空气中,无所依凭。 郑知微有些心疼,她伸手拉着宋澜的手,晃了晃,解释道,“现在不痒了。” 宋澜仍是不放心,她双眼直直地盯着郑知微的脖颈,没有再说话,而脸色却愈发沉郁。 郑知微不敢直面暴露自己的伤口,虽无大碍,可缝合后看着仍是可怖,她担心会吓到宋澜。 宋澜把换下来的床单被套全部扔进了洗衣机,然后叉腰站在洗衣机面前,看着它转动而缓而停止,然后又转动,她的思绪也像是被扔进了洗衣机,不停地旋转。 她知道郑知微可能有事瞒着她,她这一次没有要求郑知微的坦白,因为比起郑知微,今夜她的心事更多。 她叹了一口气,微弱,以至于洗衣机刷刷转动的声音轻易地就能将其掩盖。 “姐姐,你电话。”郑知微把手机递给宋澜。 宋澜看着没有备注的电话,疑惑地接了起来。 “宋医生,是我。”医务处陈医生电话。 “陈医生,你好。”她掩着话口,看了看郑知微,最后走到了阳台。 “很抱歉现在给你打电话,正好遇见清明,所以想着告诉你医院最终的处罚决定。”电话那边的声音没有迟疑,没有卡顿,直直地传入宋澜耳里,让她心下一沉。 “虽然病人家属有诬陷和恶意举报的问题,但由于你也有出手的行为,所以,医院决定让你清明节好好休息一下,节后就在我们办公室当面给病人家属道歉。” “可先是他们出手打我们护士!”宋澜有些忿忿不平。 阳台飘了好些雨进来,之前郑知微给她买的茉莉花忘记拿进里屋,现在被风雨敲打的焉嗒嗒的。 宋澜眸色一暗,蹲在花盆面前,伸手抚弄有些枯败的花叶。 “的确如此,我们都能理解你的出发点,但你出手打了对方也是不应该。”陈医生叹了口气,“因为这事,医院也需要赔偿对方一万元。” 第84章 宋澜心下委屈,皱着眉久久没说话。 “我打电话给你,就是通知你,你也别太放心上,算是长了个教训,到时候配合医院逢场作个戏就行。行吧,那就先这样,宋医生,你好好休息。”陈医生说完就挂了,留下宋澜独自哀怜着风雨中花的命运。 她将手机装入衣兜,一手端着一盆花,再度走进屋子。 郑知微端着一盘水果,放在茶几上,“花怎么了?” “我忘记拿进来了,有些都折了。”宋澜语气低沉,她抬眼看向郑知微,“对不起。” 郑知微无奈地笑着,伸手帮宋澜擦掉脸颊上的雨水,又指了指她的肩头,“你也淋湿了,先换一身干衣服吧,别感冒了。花留着我来收拾。” 宋澜点头,抬腿进了卧室,等着换好衣服出来时,那两盆茉莉花被好好地放在墙角,而郑知微煞有介事的拿着一个剪子,把坏了的枝叶剪了下来。 她的身旁堆着一小摊枯叶。宋澜看着她蜷曲的背影,突然觉得郑知微就像是春日的青鸟,给她带来的是无尽的春的信息。 即便此刻她心事重重,可看到她这般小小地坐在地上,坐在被雨淋湿的茉莉花前时,宋澜心下得来久违的安宁。 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她要和郑知微待一辈子,就互相依靠着,往更浓的春日里走。 宋澜靠着她坐下,又将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因为突然压上了力道,扯着了脖颈边的筋肉,郑知微下意识地嘶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而戛然收声。 宋澜抬起头,看向郑知微,疑惑道,“你脖子到底怎么了?” “没...”郑知微不敢看宋澜,她怕自己的眼神遮不住谎言。 宋澜有些固执地扳过她的肩膀,“这天气,你突然穿高领衣服,很奇怪。” “哪有?翻衣柜发现好久没穿了,所以带它出来喘喘气。”郑知微仍开着玩笑,她指了指茉莉花,转移了话题,“当当!修剪好了,等天气好些了,再把它们端出去吧。” 宋澜轻声嗯了一些,然后从卧室拿了一套睡衣出来扔进郑知微怀里,“现在换衣服。” 郑知微支支吾吾半天,然后故作害羞模样,“姐姐,还早呢,不好吧。” 宋澜敲了敲她的头,佯怒,“换衣服!” 郑知微四处张望,发现外面还下着更大的雨,脑袋想了好多办法,好多说辞,发现都没有办法成为她推辞的借口,她甚至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就按捺不住,不等伤口彻底好了再来见宋澜。 宋澜见她不动,双手拽住她的衣服下摆,往上拉。 “诶,姐姐!我自己来!”郑知微红着脸,然后在宋澜的注视下,转过身去,别别扭扭地脱掉上衣,然后快速穿好睡衣。 她穿好衣服后,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脖子上的伤疤,祈求它不要太过明显。 可因为刚才她搔挠过,伤痕有些泛红,甚至弥漫到周围的皮肤上。 宋澜见她半天不转过身来,有些不耐烦地拉着她的胳膊,将她转了过来。 而那一条伤疤就明明地劈入宋澜的眼里。 “这怎么回事?”宋澜厉声询问。 郑知微笑嘻嘻的,没有想过要全部交代,只是故作轻松说,“好像不小心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诶。” “郑知微,我是医生。”宋澜好心提醒她不要说谎。 郑知微脸一红,当下瘪了瘪嘴,“就...就是,抓人的时候,不小心的就被划了一下。”刚说完,她就扬起脸,有些自豪地说,“我当时反应可快了,身子往后一倒,就躲过了,然后我手下再使力,当下就摁住了他,让他无法挣扎,然后我就立刻给他铐上手铐了!” 宋澜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伤疤,然后沿着伤痕往上走了一两厘米,冷着脸说,“郑知微,这并不值得自豪。” 她微凉的手指戳了戳她的脖子,“你躲得稍慢一点,他的刀就会划到你的颈动脉。”宋澜边说,边设想了一下这种可能,心里猝然发疼,让她连忙收回了手,仿佛她那细长微凉的手指就是伤害郑知微的利刃。 郑知微感受到宋澜的难过,她将她拥入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安慰,“这不没事吗?没关系的。” “可是郑知微,再往上一点,你是会死的呀!”她双眼含着泪,颤抖地看着郑知微,而泪水在话结束的时候,就仓促地掉落。 郑知微顿时慌了神,她小心地搂住宋澜,只是一味地说,“都没事了,都好了,医生说我恢复的很好,没关系的,姐姐,都好了......” 宋澜心里的防线似乎就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所有的不愉快的事情也似乎因此到达了爆发点,像火山喷发一下,流动下滚烫又慑人的岩浆。 她声音近乎沙哑地喊出,“郑知微,你别这样,我真的要受不了了。” 宋澜总是想着沈宁筠说的那些话,她甚至有时候觉得她妈妈说得没有错,郑知微好像是行走在悬崖边的人,一不小心就会扔下她,坠入死地。 宋澜害怕成为凝望死亡的人,更害怕自己爱的人走入死亡。 抱着宋澜的郑知微因为这句话,心里涌上不安,她不知道宋澜受不了的是什么,是她经常受伤,还是她的工作,抑或,只是她本身。 郑知微惯来的不自信又一次侵蚀了她,她不敢再想,只是虚虚抱住宋澜,等着她慢慢地哭。 第85章 洗衣机还在转动,不时发出刷刷的搅动声,除此,什么都没有。 -------------------- 第五十章 洗衣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转动,急促的“嘀嘀”声以提醒主人。 而此刻的宋澜只是将自己锁在黑暗的卧室里,兀自承受着内心的痛楚与不安。她知道自己不该训斥郑知微,也不该说出那样一句无力又伤人的话。可是覆水难收,她只感觉到那泼出去的水反倾到她的心上,让这夜的她长出了锈迹斑斑的一颗心。 宋澜无数次看向被自己反锁住的门,在确认屋外已经杳无声息后,才起身开了门,重新走了出去。 客厅没有开灯,而郑知微就随意躺在沙发上,阳台上有刚刚被她晾起来的衣服,因为突来的闪电,甚至比沙发上的郑知微更加明亮。 不合时宜的,宋澜想起之前郑知微说自己是“脏衣服”,她隐下密密麻麻的痛意,蹲在郑知微头侧方,再度伸手抚上了她脖颈上的伤疤。 郑知微在宋澜小心翼翼的触碰中,睁开了眼,双眼不甚清明,甚至含着这个夜里的潮湿。在那一时,宋澜甚至认为这整夜的雨是不是全都从郑知微的眼里倾倒出去的,她感受到彻骨的疼痛,不发一言地,将郑知微揽入自己的怀里。 郑知微合上眼,眼泪顺着滑了下去。 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才能驱散宋澜此刻的悲伤。 “对不起...”郑知微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总念着宋澜刚才的那句话,想着她的“受不了”,一张一合之间,只能说出抱歉。 宋澜不愿听到郑知微的卑微与怯弱,她知道这一切都源于自己复杂又沉郁的情绪,她稍稍用力,将郑知微抱得更紧了一些,然后,哑着嗓子说,“不是你的错...” 宋澜深深吸了一口气,闻着郑知微身上沾染到的洗衣凝珠的香气,爱意涌动,“郑知微,我最近好难过......” 宋澜像一个幼儿园的孩子,抱着大人的腿,哇哇哭诉自己的委屈,一桩一件都被她讲了出来,她说了医务处的决定,说了自己爱惜的白鞋变得如何糟糕,说了宁书晚如何得讨厌,也说了自己对郑知微的抱歉,说她无力将她光明正大地带回家,哪怕是过一个周末,无力让沈宁筠像认可其他陌生相亲对象一样地默认爱了她这么多年的郑知微。 郑知微回抱住她,抱得很紧。 此刻,她突然洞察到了宋澜的脆弱。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将宋澜仰望,也将最美好的,有意识美化的宋澜形象不断地在脑海中龃龉,而忽略掉了宋澜也是一个普通人,她身上除了那些优良的品质,那些美好与坚定,也会有掩藏的小心思,有缺点,也有脆弱和退缩。 郑知微因为自己突来的认知而感到惭愧,但同一时间,她又发现,因为自己看到了一个更加完整的宋澜,所以,自己似乎对她的爱意变得更深了一些,她甚至想要私藏这样脆弱的宋澜,有小心思、坏想法的宋澜。 宋澜听到郑知微一遍遍的宽慰,心下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正视着自己这些负面情绪,浅浅呼吸,随后轻轻偏头,吻住了郑知微脖颈的伤口。 郑知微忍不住地颤抖,伸手想要推开宋澜。 宋澜浅笑,知是郑知微不好意思,也碍于她的伤口正处于恢复期,于是,她只好将自己的吻挪至她的耳廓,她那有些冰凉的额头,她的脸颊,她微张的双唇。 在这之后,宋澜抱着郑知微,走入她的卧室,迈入自己的腹地,在电闪雷鸣的夜晚,搅动着一汪春水。 第二日一醒来,暴雨停歇,宋澜端着咖啡,看着挂在阳台外面的衣服随着微风细微摆动时,心底的幸福感就快要将她淹没,她眼底含着最初的温和,走入卧室,看着郑知微像小虾米一样裹着被子蜷缩在一边,嘴角微扬。 “郑知微,早上好。”宋澜凑过去,在她耳边轻轻地、这样说着。 郑知微转醒,揉了揉眼睛,再度伸手将宋澜抱住。 “还困吗?”宋澜轻轻问着。 郑知微点头,眨了眨眼又合上。 “那需要我抱你去洗漱吗?嗯?”宋澜伸手帮她撩动飘在她鼻尖的头发。 郑知微摇头,然后勉强撑着坐起来,又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我马上就好。” “乖,不着急,慢慢来,早饭我已经准备好了,洗漱完了就出来吃,我等你。” 郑知微像小狗一样蹭了蹭宋澜的手,然后笑着点头。 她很受用宋澜最后说的“我等你”,这让她觉得,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在茫茫浩瀚之中,始终有一个人就在她的旁侧,可以与之并肩而行。 郑知微主动地吻了吻宋澜的额头,然后一鼓作气地走下床去。 宋澜大大打开阳台的滑动门,然后把昨夜被郑知微打理得很好的茉莉花再度端了出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它那小小的花瓣,自言自语道,“你可要好好地长大呀。” 她们一会儿要出门去天长园看望郑知微的父母。于是,在吃过早饭后,两人双双穿上了黑色的长衣,沉默地走在去祭拜亡者的路上。 车一直在外城郊开,越是接近,四周便越是寂静。 不管来多少次,郑知微都会骇然于这样的死寂,今天因着有宋澜在旁,她的害怕少了些许,可总归还是因为死亡它太过宁静,而心神不宁。 第86章 宋澜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受到她手的冰凉,又旋即十指相扣,偏头询问,“待会儿打算怎么把我介绍给叔叔阿姨?” 宋澜一提到这个问题,暂时地将郑知微的眉头抚平,她定了定神,认真道,“我会说,这是我的爱人,我一生的伴侣,希望能得到他们的祝福。” 宋澜笑得很深,她应和着点头,“我想,你爸爸妈妈应该很放心把你交给我。” “嗯,一定的。”郑知微的心绪因为这一两句对话而终于宁静。 她们抱着花束拾阶而上,一步、两步、郑知微不断数着,在爬到第三十一阶楼梯时,她拽了拽宋澜的手,轻声说,“到了。” 宋澜随着郑知微往里头,路过其他亡者的墓碑时,宋澜总是会不自意地去留意墓碑上故去者的年纪,或是感叹英年早逝,又或是猜测故去之因。 宋澜知道自己的行为或多或少有些冒犯,但当她随着郑知微最终停留在郑知微那双双都尚年轻的父母的面前时,当她看着郑知微的目光那般温柔地停留在父母的遗像上时,宋澜才意识到,她的不经意的打量或许并不是冒犯,而是生者与亡者的交汇,每一个这样去做的人都通过眼睛将最新的世界全然展开告诉给了被永恒禁锢在地上的亡者。 宋澜收住自己惭愧的心思,拉紧郑知微的手笔挺地立在她父母的墓碑前,轻声说,“叔叔阿姨好,我是宋澜。” “妈妈认识你的。”郑知微提醒道。 “嗯,可妈妈认识的是十几岁的我,却不认识三十多岁的我,我现在端端立在这里,打着招呼,妈妈会看得更清楚一些。” 宋澜认真解释到,似乎,郑知微的母亲真的可以透过这一方大理石墓碑看到现在的宋澜的模样。 郑知微立在她的身侧,被她的笃定与认真敲动心房,泪水也缓缓涌了上来。 一阵微风从侧面吹来,而被春风抚摸的郑知微,想,这一生她似乎都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像宋澜一样长久陪伴,又体贴安慰的人了。 她会把死与生的界限模糊,并不是因为她的职业使然,也并不是她看到了生死,而只是因为她知道她的爱人需要这样的“模糊”,需要一种生死信念的支撑。即便,以后,她也故去,她的爱人,她的郑知微也可以靠着这样的信念好好地生活下去,然后用一束又一束的目光转告给他们这些亡去的人:这个世界如何,告诉他们:四十岁的郑知微、五十岁的郑知微以及九十岁的郑知微变成了什么样。 反之,亦然。 宋澜和郑知微站立在墓碑前,说了好多的话,说了她们相爱以来的每一次相拥,说了这个世界的变化,说了发生在这座城市的奇闻轶事,说了悲欢离合。 似乎,她们面对的并不是旧照片,而是活生生的人。 似乎,郑知微的父母双双躺在摇椅上,一晃,又一晃,带着笑容,听着晚辈絮叨,而风不仅吹乱了宋澜和郑知微的青丝,也吹乱了他们的白发。 似乎,聊完这一阵,他们也可以回到一个家,回到一个餐桌前,吃饭,又在餐桌上,将说烂了的笑话,说了八百遍的牢骚翻覆出来,继续当做新鲜事,当做新的劝告继续讲。 似乎,只要继续讲下去,那么,生命就不断...... 下山时,天又飘起了细雨,落在两人的发顶上,只能有小小的水珠和光亮。 郑知微轻轻叹了一口气,伴着细雨,将心里话倾吐。 她说,“宋澜...即便现在站在此处,我似乎还不能意识到原来我已经没有爸爸妈妈了。宋澜,我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我看到别人都有给故去的人写什么悼词,偶尔心血来潮想到了死亡,我也会想,我是不是也该给他们写一篇悼词,可是即便我白日黑夜苦思冥想,我好像都只能写出一句话——‘这是我的爸爸妈妈......’,再之后,我想不到词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好像我多说出来一个字都会耗费极大的心力。” “可是,姐姐,悼词写出来就会减少悲伤吗?” 宋澜紧抿着双唇,她也说不出什么高深的道理,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扣住郑知微的手,通过一份切实的力量告诉她不要怕,告诉她,如果只觉得悲伤,那就去哭。 所以,直到走到山下,宋澜大概能知道,停留在郑知微脸庞的是她悲伤的泪水,而不是老天爷泼下来的春雨。 因为,她能撑起一把墨绿色的大伞,帮她遮挡住细雨绵绵。 她们双双坐上车,在启动车辆,扬尘离去后,郑知微看着一群群墓碑在后视镜里倒退,看到承载亡灵的青山在自己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小。 她依稀听到,远方传来哭声。 于是,在小小的车辆中,她说,“宋澜,如果以后我先你离去,你也把我埋葬在这里吧。” 宋澜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发白,许久之后,她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允诺,而眉间郁色未散。 像青山之上堆积的阴霾和团云。 -------------------- 第五十一章 郑知微说要先去一趟东瓜岭,要去看一看唐奶奶。 宋澜把她放在东瓜岭门口,便见她像一只小狗一样跳了下去。宋澜笑着,嘱咐着,“晚上早点回来,我在家等你。” 郑知微笑着回头,摆了摆手,见她离去后,又往东瓜岭走去。 第87章 陈富铭正好在值班,一见郑知微,惊喜道,“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郑知微笑着点头,“顺路过来看看,待会儿再去看看唐奶奶。” 陈富铭点头,“你走后,我们又给她找了几次钥匙,后面就再也没过来了,小老太太一个人应付得来了。” 郑知微欣慰地慨叹,然后目光又直直地看着陈富铭,似是有话想说。 “怎么?有话直说。” “铭哥,那个,我想问,等我调回东瓜岭后,能不能申请调去档案室或者办公室当文员。” 陈富铭疑惑的走进她,不住打量,满眼惊讶,“小郑你是受什么刺激了?” 郑知微摆摆手,“没有的事,就是突然有了这些想法,想平平安安多活几年。” 陈富铭了然点头,“理解,理解。”他说完叹了一口气,“我们一线的确太辛苦,但好不容易有了女同志,我们也有点舍不得,既然你有想法,老规矩,打报告走流程,结果我不敢保证,但你可以试一试。” 郑知微道了谢,见陈富铭接了新的警情,也不便多加叨扰,只好挪步到幸福家园,想去远远地看一看老人家。 她刚一走入小区,便遇见走在她面前,买菜回来的唐奶奶,她慢慢跟着,看着唐奶奶先在单元门口停留些许,然后又确定了一下,才抬脚往里走去。 郑知微跟到单元门口,依稀可以看到站在家门口的唐奶奶,先将手中的菜放在脚边,然后用一双枯槁又颤微的手将钥匙从脖颈间摸出来,还是那一条,郑知微之前给到她的红绳。 唐奶奶把钥匙摸了又摸,似乎在确认它是否能打开自己的家门,随后,又将钥匙塞入家门锁,戳了好些时候,才塞了进去,哐哐扭了两圈,才打开了门。 郑知微没有上前去打扰老人家,看着她进门口,才安心地退出,当她刚刚走出单元门口,唐奶奶家里的那一盏吊灯也亮了起来。 郑知微往外走,她的身后,是可以自己打开门,打开灯的唐奶奶,是千家万家普通的人。她思索着自己申请去档案室或者去当文员的想法是否正确,可当她收到宋澜发给她的消息,问她今晚想不想吃鱼时,她勾起唇角,坚定地回,“想!” 晚上回到家时,宋澜正在厨房里热菜,而那一漏水的水龙头还未修好,正滴答漏水。 郑知微将手上的东西提放在门口的鞋柜上,走到厨房,从身后将宋澜拥住。 宋澜偏头,轻轻在她额头落下一吻,说着,“先洗手,我撒点葱花,马上就好。” 郑知微点头,乖巧地拿出碗筷,守在餐桌旁,看着宋澜把红烧鱼端了出来。 两人相视一笑,在餐厅吊灯的荫蕴中,得来一寸只属于对方的光。 饭菜的香味萦绕在唇齿间,她们在相聚的最后一个夜晚,得来了不易的快乐与自在。 郑知微眼含情意地注视着宋澜,嘴角浅笑。 “怎么一直看我?” “你好看。” “那我也要看你。”像小孩一样不服输。 郑知微轻笑,指了指放在门口鞋柜上的礼物,“姐姐,我今下午给你买了一双新鞋,新白鞋,脏了的旧了的,洗不干净了的,不用在意,我给你买新的。” 宋澜心里忽地软下去,应着盈盈的目光,往前倾身,而灯光便打在了她的头顶上方,晕染开一块不小的光圈。郑知微微微抬起下巴,看着宋澜头顶的光,“姐姐,你好像天使。” 宋澜失笑,听着郑知微傻愣愣的话,“我是天使,那你是什么?” 郑知微瘪嘴想了许久,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只是说,“不管我是什么,总归我一定在姐姐身边。” 宋澜伸手抚上她的脸,轻柔地摩挲着,“那我不想当天使呢?人死后才能当天使的,我不想死。” 说及此,郑知微像是想起什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嘴里还含着一块话梅,鼓着腮帮说,“对了,姐姐,有个东西要给你。” 宋澜看着郑知微从包里明晃晃地拿出一个白皮的文件,疑惑地眨眨眼睛,问到,“这是什么?” “喏,你看。”郑知微将文件递给了宋澜,“我下午去了一趟中华遗嘱库登记处,然后登记了个人遗嘱,这是证明,给你。” 宋澜脸色遽然冷了下来,将文件放在桌上,放得远远的,似乎那是一个极为不吉利的东西。“郑知微,你没事去登记这个做什么?” 郑知微坐回座位,又将口中的话梅核吐了出来,眼睛亮亮地看着宋澜,说,“我不想让你担心,也觉得该给你一个保障,虽然,我现在比不过阿姨给你找的那些相亲对象,我也不能向你保证我每一次出任务都能安全无虞,能全身而退,但我的身后事似乎是我唯一能够决定的。”她喘了口气,继续说着,“宋澜...我想要给到你这样的承诺,也想要做给阿姨看,即便我不幸早逝,或是殉职,但至少,在我死后,我也依然可以给到你一丝丝的安慰和保证...” 郑知微的话絮絮叨叨又密密麻麻地盘踞在她的脑海里,她想了许久,该如何去截停郑知微这一段让她肺腑皆痛的话,可她没有这样去做,她听着郑知微那般郑重其事地与她谈及死亡,看着郑知微光芒四射地与她承诺身后事,她想,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和立场去截断她的心意呢,她给,她接受,她只能接受。 第88章 于是,宋澜用指腹擦拭掉自己眼角的泪,将那被抛掷到远处的证书拿了回来,拿回到灯光之下,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身旁,觑着它熠熠生辉。 她轻声说,“好,郑知微,我收下了,但你,也要好好听我的,要健康,也要快乐,不要让我担心...” “...好吗?”宋澜哽咽地说出最后两个字,说出自己殷切的祈求。 郑知微看着她,在垂吊的温馨的餐灯的注视中,点头说好。 在这个夜晚,在这个即将分别的夜晚,在这个做下永恒承诺的夜晚,她们依偎,她们注视,她们在彼此的眼睛中,对喝下醇香的红酒。 -------------------- 第五十二章 宋澜开车送郑知微回到回龙镇,当她再次看到开花的大树时,她砰的一声关上车门,问,“对了,郑知微,一直没问你,这棵树是什么树?之前等你时,我绕着它走了一整圈,也没看见介绍的木牌,后来想问时,也总是忘记。” 郑知微仰头看着大树,看着被他的枝干分割得满是裂痕的蓝天,看着一道道天堑出现在视野之中,她张了张嘴,轻声吐字,“槐树。” 宋澜了然点头。 “之前给你拍的花太过稀疏了,听说春末夏初的时候会有更多的花,那个时候最好看。”郑知微偏头,笑眯眯地看向宋澜,似乎在发出一种热切的邀请,邀请她来看花,邀请她来槐树之下等她,邀请她多多来找郑知微,像拥抱一颗茁壮的大树一般拥抱她。 “那到时候,我要好好看看。”宋澜笑着应了她无意表露的请求。 郑知微脸颊绯红,却也那般掷地有声地,“嗯!好!” 槐树应声,晃下一片老掉的叶,和一串新生的蕊。 郑知微目送宋澜离去,直到不再能看到车轱辘的旋动,而最终掉头回到派出所。 几天没见的詹新国出现在眼里时,郑知微只觉察到他的衰老。 李玉江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惹得郑知微猝然回头。 “咦,玉河回来了?阿姨好些了吗?”郑知微看着跟在李玉江身后的李玉河,疑惑道。 李玉河点头,“好很多了,我把她转到县医院了,方便照顾。”李玉河笑脸盈盈,指了指外面,“刚才送你来的是宋医生吧?” 郑知微脸颊微微发烫,低敛嘴角,“嗯。”羞涩模样,状若春日桃花。 李玉河乐呵呵地问,“怎么不请进来坐一坐,忙着来又忙着走,特意送你的?”她仍是故意打趣,非得惹到郑知微脸颊晕红。 李玉江拍了拍李玉河,示意她适可而止,然后对郑知微说,“别理她,玉河今天过来是有求于你,她再惹你,你可以不应她的。” 李玉河狠狠地拍了拍李玉江,见他龇牙咧嘴又笑着躲远,才正色道,“对了,知微姐,我认真想拜托你一件事。” 郑知微偏头看她,示意她详说。 “年初雨水太多,我们堆积了很多水果没能卖出去,所以联系了一些电商搞搞直播,现在不都时兴这个嘛,想着能带带货。” “这个...我不是很懂的。” “不需要你懂的,知微姐。”李玉河拉着郑知微坐在一旁,认真解释,“现在我们只需要直播间有足够流量,品质和价格我能保证,所以希望你加入,帮我们赚些流量。” 郑知微哑声,皱起眉,不明深意。 “知微姐,你长得很漂亮。” 在互联网时代,美貌本身就可以兑换成流量。 李玉河话一出口,就又让郑知微脸红了起来。 李玉江端着个杯子,在旁边窃笑,见郑知微突然间被夸得不知所措,就迎上去补充道,“玉河是希望你当个小招牌,光坐在那里,引引流,其他的交给她们去做就好。” 郑知微抿着嘴,四顾茫然,半晌,支支吾吾道,“我可能还是不太行。” “试一试吧。”李玉河继续鼓励,“第一场直播在明晚8点,我问过我哥,明晚你不值班,到时候我来接你,好吗?” 郑知微四下为难,见李玉河眼神真挚,总觉却之不恭,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直至晚上,当她将此事告诉给宋澜,听到她兴奋期待的语气时,郑知微才松下一口气,“姐姐,你真的期待我去直播吗?” “当然。”宋澜坐直了身子,将手边的病历放下,“镜头前的你一定更漂亮。” 郑知微嗔怪一声,放下心来,“那好,那你明晚有时间看吗?” “怎么?” “如果我知道你在屏幕前,或许我会没那么紧张。” 宋澜翻动着日历,柔声应道,“郑知微,自信点,明天我会在的。” 郑知微听着风打窗户的声音,如聆听着春的脉搏,铿锵有力,她躺在床上,启唇问道,“姐姐,家里水龙头修好了吗?” 宋澜喜欢“家”这个词被郑知微熟稔地说出来,她浅浅笑着,手机里幽微的光在明亮的病房中似乎毫不起眼,但它却实实在在地点亮了宋澜整个心房,她的手指紧紧扣着手机,想着与她聊天的郑知微,或许定语不应该这么长,她或许可以直接说——想着郑知微。 她不知道该如何排解自己的相思,只能靠着一点一点的笑,一句句没有营养的话,来安抚自己那如将倾覆的船一般晃荡的心。 她们聊到手机发烫,聊到夜色昏暗沉醉,才终于不舍地挂了电话。 第89章 在回龙与北安两个不同的夜里,她们独自在海上漂泊,可只要她们知道与对方共处在一片汪洋,便有了漂泊的勇气与对抗大浪的力量,直到风平浪静之时,她们便能望见对方的扬起的帆。 -------------------- 第五十三章 郑知微坐在镜头前有些不知所措,四处的打光灯以及围绕在她周围的工作人员让原本就骇于被注视的郑知微更加紧张。 于是她的神色凝重,便使得她比平时更加冷酷。 而正是这样的郑知微却不自意地获得了更多的关注。评论里的人纷纷不吝对她发出赞美,而更有许多的人表达着对郑知微的喜爱或“调侃”。 覃欢再度挑了一块烫好的牛肉放入碗里,看着宋澜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好奇地问道,“不吃饭,干嘛呢?” “哦,看直播。” 覃欢皱眉,咀嚼着牛肉,认真问道,“你什么时候喜欢看直播了?” 宋澜回过脸来,冲覃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郑知微的直播。” “诶,我也看看。”覃欢拉着宋澜的手,让她把手机拿得更近了一些。 当她看到郑知微时,仍是不自觉地感叹道,“老宋,郑知微这张脸真是好看,现在冷淡的样子更加有魅力。” 宋澜啧了一声,解释道,“她很少这样的,郑知微笑起来最好看。” 覃欢白了她一眼,“在你面前当然不会这样,但老宋你不知道,现在网上就喜欢这样子,一种生人勿进的疏离感。” “啊,是吗?” “喏,你自己看看,这下面评论没一个认真问产品的,都在品尝郑知微的脸。” 宋澜板着脸,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喜欢你的用词。” 覃欢收声,忙得改正,“好好好,是欣赏,好吧?”她说完,又看了看评论里更加不堪的用语,好奇地看了看宋澜的神色,像是搅了墨一样黑郁。 果然,不出三分钟,宋澜关掉手机,对覃欢抱怨,“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大胆了。” 覃欢好笑地逗着宋澜,“你可要小心一点哦,现在的小妹妹们,最喜欢郑知微这种清冷的,像溪流一样清澈的人了,这一场直播出去,免不了会被扒。” 宋澜咬着筷子,皱眉问道,“那会对郑知微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应该不会,小郑警官为人正直,也扒不出什么,只是,有些人的‘情敌’说不定就多了起来。”覃欢说完还不够,她似乎想要将面前火锅里的红油全浇上去,“早知道,我就不那么早放弃了,那我就可以拿着等爱的号码牌站在队列最前面。” 宋澜给覃欢挑了一个鱼丸。 “老宋,我不吃鱼丸的,你拿走拿走。” “知道你不喜欢才给你的。”宋澜瞪了她一眼,“省得张着嘴乱说话。” 覃欢没忍住笑了出来,直直地看着宋澜,感叹道,“老宋,你吃起醋来原来这么可爱。” 宋澜被戳中心事,埋低了头,只是一味吃着碗里的菜,默不作声,脸颊绯红,也不知是因为火锅太辣还是店里太热。 偌大的火锅店充斥着嘈杂的谈话声,而覃欢开怀的笑容却似乎蔓延开来,缓缓漫到长街,漫到人流中去。 吃完火锅回家的宋澜,听到这笑,虽是忿忿,可耳朵的红霞比城市的霓虹更晃眼。 晚上她与郑知微聊天,说起覃欢的揶揄时,宋澜认真叮嘱:“郑知微,你只能爱我。” 郑知微在电话对面被宋澜吃醋的模样逗得乐不可支,但又不敢更近一步惹恼女朋友,只好安慰道,“好,只爱你。” “你要说,只爱宋澜。” “好,只爱宋澜。”她笑,“只爱姐姐。”在夜里,她低声细语。 承诺中带有隐隐的挑弄,使得宋澜脸红透,心底又隐隐有了热流滑动。 宋澜原本以为由这场直播引来的短暂的热潮会快速结束,而自己的醋意也可以由此消减。 可是等到警营开放日那天,郑知微的热度仍是不减,反而有更甚之势。原因是,在直播结束后,有人在网络上发出了郑知微之前的工作照,使得更多人注意到穿着警服的郑知微是多么的有魅力。于是,在警营开放日这日,许多人专程来到回龙镇,想着和郑知微合个影。 李玉江乐呵呵地看着排队想要和郑知微合影的人,说着,“诶,郑知微,要不你单独开个频道,一定能快速成为网红。” 趁着空档,郑知微瞪了李玉江一眼,然后又回过头去,端着合适的笑容与来者拍照。她看着排远的长队,心里却想着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郑知微垂头,理了理自己的衣摆,又适当活动了一下脚踝,修整好后,方一抬头,就看见排到面前的覃欢。 郑知微有些惊喜地挑了挑眉,看了覃欢一眼,就四处张望。 覃欢凑近,小声说,“别找了,吃着醋呢。” 郑知微闻言,连忙退后一步,眨了眨眼,边合照边问道,“她来了吗?” 覃欢微微点头,拿过手机,检查着照片,“外面等着你呢,忙完过来啊。” 郑知微点头,看着长队,心里更是交集,她不觉中加快了拍照速度,等着好不容易结束了这一项“艰难”的工作后,才动了动僵硬的腿,跑到警所外。 在槐树下,宋澜穿着白衬衫,交腿坐着,带着笑,盈盈看着她。 第90章 郑知微心头跳动,拽了拽衣服下摆,快步走向宋澜。 她的衬衣从领口处松了两颗扣子,露出胸前白皙的皮肤,也使得她锁骨下的一粒小痣更加显眼。 郑知微滚了滚喉咙,挨坐在她身旁,问道,“姐姐,你怎么来了?” 宋澜侧头看着她,开玩笑着,“来找小郑警官合照呀。” 郑知微抿着嘴,有些害羞地拍了拍她的肩,埋怨着,“你取笑我?” “怎么会?我若是取笑郑警官,那你的这些‘粉丝’不得怨怼我?”她幽幽开口,有些酸。 郑知微轻易地就读取到她的小心思,用手指戳了戳她的侧腰,低声询问,“宋医生需要换个地方和郑警官拍照吗?” 宋澜立刻坐直身子,握住郑知微的手指,暗暗用力,制止她的进一步作乱,又顺势拉起她,“那需要郑警官带路。” 郑知微心情愉悦,拉着宋澜从警所后面离去,一路踩着小路,往回龙镇更深处走。 这里,宋澜之前从未来过,她只是看着远方的回龙山在眼前越来越近,而远方低垂的云似乎也沉沉地就要压了过来。 脚边的草变得越来越深,而脚下的土地也变得愈发潮湿,在灰白之间,宋澜甚至能够看到青苔随意生长的姿态,于是她再度拉住郑知微,询问道,“我们去哪儿?” 郑知微走在她的面前,又看了看她锁骨下方的痣,勾了勾唇,“去大山里面。” “去干嘛?”宋澜也只是笑,一步一步跟着她。 “去拍照呀。”郑知微走在前方,发梢随着她轻快的步伐而荡起愉悦地弧度,从她的后背晃入宋澜的眼里,蓬勃生长,似是山里恣意的丛棘。 郑知微的手心干燥,与她们脚下的大地不同,所以,土地长出了青苔,而郑知微如丛棘盘绕。 在她们将要迈入低厚的云层之前,郑知微终于停止了这一场“奔走”。她回过身来,看了看宋澜,说,“姐姐,这是回龙山。” “嗯,我知道。”宋澜一直笑着,笑容深达眼底,所以,似乎身后回龙山的所有青葱都是由她的这一份笑容馈赠而生的。 郑知微压抑住自己内心蓬勃的,更加青葱的心动,拉住宋澜坐在深深的草地中。 宋澜惊呼一声,问道,“会有虫的。” 郑知微小声的啊了一声,然后将自己的外套脱下,垫在宋澜的屁股下面,然后柔柔地说,“就一会儿,我们坐一会儿就好。” 宋澜不忍心拒绝,妥协着答应了。 她的眼里装着那么近的云,那么近的山,以及,那么近的郑知微,心里忽地软了下去。 宋澜看着垂云,问,“怎么带我来这里?” “回龙镇漂亮的地方你都去过了,只有这里,还没来过。” “嗯?哪有都去过?”宋澜转了转眼珠,似在回忆。 郑知微举起一只手,一边掰着手指,一边数着,“老槐树,般若桥,还有我家,你都去过。” 宋澜失笑,“那这里可比不上你家。” 郑知微认真比对了一下,回道,“可是,姐姐,我更喜欢这里。” “为什么?”她伸手轻轻帮她拢了拢额前的发。 “因为这里总是能看到更低的云,也能拥住更深的草,这里,离回龙山也很近,在这里,我似乎能够窥探到天堂的模样。”郑知微转了转头,看着宋澜的眼睛,说,“姐姐,我心目中天堂的模样应该就是这样,它不是煞白一片,也没有烟雾寥寥,我心中的天堂应该就是这样绿意葱葱,万物生长,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从爸爸妈妈的死亡中走出来,我才能安慰自己,说他们去往的世界比人间好太多,我不用担心,不用懊悔...” 宋澜听着她的声音,有些悲伤,又有些坚韧,像身旁带着水露的草,于是她问,“郑知微,你知道要怎样才能更贴近天堂吗?” “嗯?要...” 郑知微话还未完,就感受到唇上的柔软,她的心弦被彻底拨动,于是,她静静地合上双眼,配合着宋澜,等待她将天堂的甘露,将天堂的绵绵如数交付。 郑知微微启着唇,吞吐着潮湿,吞吐着这一方土地的春意。 末了,才低下头去,羞赧地将额头轻贴在宋澜的胸前。 郑知微的眼前是宋澜的桃红,哦——还有那一颗显眼的痣。于是,郑知微抬起下颌,更深地贴近宋澜,让桃红渐渐晕染开来,如一朵桃花落入池中。 郑知微清晰地感受到了宋澜的颤抖,然后她伸将出手去,如细柳浮动江水,从髋骨处一寸寸攀附到身前。 桃花含羞地合上了花瓣,心跳猛烈地就要撕裂薄红的肌肤,砰砰就要跳跃出来。宋澜轻轻抵了抵郑知微的肩头。 郑知微微微睁眼,见宋澜红如赤丹的双颊以及含波的眼眸,心下有更深的涟漪一圈又一圈荡过。 她将双唇挪至宋澜的脖颈,下颌,甚至耳廓,而那撩动的手也顺着往下,触碰到有些粗糙的牛仔面料。 郑知微指尖用力,顺着牛仔纹路,一丝一缕地抚弄着宋澜的大腿。 四周,一株嫩草垂落一滴水露,而石穴也因为这些水露有了破开的嫩芽,更娇嫩的芽蕊接受着周遭水露一波又一波的滋润,慢慢膨大,又慢慢张开,由此,草木有了生命的生长,而石穴的生命也得到绿意的渲染,而最终融于更长久的生命交响乐的奏鸣中。 第91章 丛棘间,似是有泉水叮咚,又似是有翠鸟鸣啼。 -------------------- 第五十四章 宋澜似乎把自己埋入了那片山野,久久没能走出来。 心上一惦念到一根青草,似乎都能将她灌醉。 覃欢端着咖啡喝了一口,见宋澜仍是一副耽溺模样,拍拍她肩,说着,“老宋,你们趁早出国结婚算了。” 宋澜忽地挺直了背,锁紧眉头,“可我还没给郑知微选好戒指和婚纱。” “这些都好办。”偏酸口感的咖啡捆绑着覃欢的味觉,让她不住地探到舌根处,细细回味,“马上就是五一了,到时候你带郑知微去挑选一下就好了。” “郑知微说五一有培训,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覃欢叹气,“那你就偷偷准备,需要用到我的时候只管说。” 宋澜点头,终是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手中的咖啡,轻声问道,“老覃,你说我都三十多岁了,怎么每一次和郑知微分开,我好久都缓不过来,她手中就像是有一根线一样,总是牵着我,我不想离开,却也的确为此苦恼。” 覃欢噙着笑,撑着脑袋看着宋澜,“你这是三十多年来逢甘霖,正常,别想太多。”覃欢戳了戳宋澜的肩头,好奇地盘问,“诶,你平时都一直叫郑知微全名吗?都没有什么肉麻的,羡煞旁人的昵称?” “你好奇这个干什么?” “没,只是觉得好像‘郑知微’三个字从你口中说出来好像又有些不一样。” 宋澜垂眉浅笑,“嗯,我喜欢叫她的全名,唇舌蜷动,一字一字叫出来,就似乎能够更加完整地拥有她。” “像《洛丽塔》。” ‘she was lo, plain lo, in the morning, standing four feet ten in one sock. she was lola in slacks. she was dolly at school. she was dolores on the dotted line. but in my arms she was always lolita.’ 宋澜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轻笑,点头应和,“嗯,在她爸爸妈妈那里,她叫微微,在你那里,她叫郑医生,在李玉河那里,她叫知微姐,在旁人那里,她还可以有很多称呼,但在我这里,她就是郑知微......这个名字,是她诞生在这个世界的最初见证,也是她在我面前的初次登场。” 宋澜仍是记得,当贺春阳第一次把郑知微带到她面前时,郑知微看着她的双眼,清晰地吐字,说,“你好,我是郑知微。” 许是命运使然,在那一瞬,宋澜就开始觉得,郑知微这三个字不同寻常,她甚至花了一整晚的时间去思考,她的“微”为什么是“微小”的微,而不是“薇草”的薇。 直到后来,两人相熟后,宋澜才问出了这个问题。 郑知微曾是这样说着,“姐姐,微也可以是‘微笑’的微。” 在疑惑得到解答时,宋澜这个优等生突然意识到自己词汇的匮乏,以及这背后自我荒芜的生命。当时的她看到郑知微的双眼,似看到了一片富有生命力的湖泊,所以,当宋澜爱上郑知微后,她万般笃定地相信,爱上郑知微,是生命与世界的馈赠,她用一片湖泊,浸润了自己的荒芜。 到咖啡渐凉时,宋澜说,“覃欢,郑知微以前很爱笑,像她的名字。” 不似当下....... 枯草掩埋繁花。 她们走出咖啡店时,看到一团黑云凌于低空,而风也乘时卷着袭来。 宋澜拂开面上的头发,轻言,“好像又要下雨了。” 覃欢抬头看了看天,惊呼,“完蛋,我阳台上的衣服还没收。” “别担心,一时半会儿也下不起来。” “但愿吧。” 两人怀着半边忧虑,半边静默回到了医院,眼看着黑云在北安城的上方荡来荡去,而始终未有落雨。 在覃欢庆幸之余,宋澜却在想,这些团云会不会飘到回龙镇,会不会打湿她与郑知微的原野,会不会把那高大的回龙山也笼上轻纱,会不会把老槐树上的槐花敲落。 她站在窗前这样想着,最终,终是愿意承认——她只是想知道,这雨会不会把她的郑知微打湿。 宋澜摸出手机,发出语音,“郑知微,好像要下雨了,走哪儿记得打伞。” 打上那把与大山同色的、墨绿色大伞。 暴雨没有在四月底落下,积蓄着,在五月初时,訇然倾覆。 最先被大雨卷塌的,是一只刚刚展翅的大雁。 又或许,那并不是大雁,宋澜不知道,她认不得鸟的种类。 而五月就从这一场“急坠”开始。 郑知微是在回龙镇下起细雨时离开的,离开时,她听话地撑起了那把墨绿色雨伞,所以,她未曾被细雨洇湿,好端端地来到了北安。 北安的天空只是有些阴沉,雨还未到来。 郑知微受人指引落座于公安会议厅时,一字一字回道,“我到北安了,拿了伞,一会儿见。” 宋澜收到消息时,刚刚结束她连日的工作,迈步走出医院时,正端端撞上许久未见,似乎又在刻意等待她的贺春阳。 宋澜捏紧手机,脚步随即定住,而黑沉沉的云却无所意识地从她们的头顶掠过,带走了一些阴霾,送来了些许光亮。 于是,宋澜看到了贺春阳眼角的喜悦。 她迈前一步,说,“好久不见。” 接着,她又说,“最近如何?” 所有客套的寒暄被贺春阳听了去,也算是一种慰藉,至少对现在的她。 第92章 于是,宋澜看到贺春阳扬着陌生的笑容,点头,轻声回答,“好久不见,还不错。” 贺春阳剪去了自己的长发,现在的发尾堪堪留在耳后,刺挠着她的脖颈,可留这样短发的贺春阳却没有往日里的跋扈,或者说是气韵。 宋澜只感唏嘘,问道,“你哥他们知道你回来了吗?” “知道的,我哥陪我回的北安。” “嗯,好好配合治疗。”宋澜叹了一口气,“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希望你能健康,能好起来的。” “我信!”贺春阳急急回应,“我知道的。”她躲闪着宋澜打量的眼神,说,“我今天是特意来找澜姐姐的。” “嗯,有什么事吗?” “没有。”贺春阳摇头,垂下眼去,只看着自己的脚尖,“只是..很久没见你了,想着来看看你。” “那个...澜姐姐...”她还是抬起了头,眼眶有些红,“你和郑知微在一起了吗?” 宋澜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还好,没有因为我而错过......” 宋澜看着贺春阳这幅怯弱且瑟缩的模样,心里堵着发慌,“其实,不管有没有你,我和郑知微到头来都会走到一起的,不管...这路上经历过什么...” “所以说你们是命中注定吧。”贺春阳笑弯了眼睛,而眼角明晃晃地流出泪来。她吸了吸鼻子,看着宋澜说,“我今天看到你了,也就放心了,那...澜姐姐,我就先走了...” “你自己回吗?” “嗯。” “我给你打辆车吧。”宋澜说罢,带着贺春阳往外走,直直走到人潮汹涌的街口,才终于停下了脚步,“回家要好好休息,你需要找我时,也可以联系我,电话微信都没变。” 贺春阳点头,绞着手站在宋澜身侧,保持着两拳的距离。 宋澜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又下了台阶,帮她拉开车门,目光在这一瞬再度与贺春阳的眼神相会。 或许只是因为这一次眼神的触碰,让贺春阳终于有了一些勇气,她在坐上车前,问,“澜姐姐,我之前对你不完全是执念...这....你信吗?” 她最后的声音颤抖,气若游丝般飘在空中。 宋澜皱起眉来,想了些许,终于还是点了头,“我信。” 贺春阳松下一口气,笑着坐上了车。 在车子启动时,她趴在车窗上,看着宋澜立即转身,背对着她离去。 而这一刻,她抑制许久的泪水终于是喷薄而出。 贺春阳依旧靠在车窗上,一手不住摩挲着手腕上的伤疤,一时不断劝说自己“别哭了”,“抬起头”,“看前面”....... 效果,聊胜于无。 她没有勇气直接问,“澜姐姐,我之前的确认真地喜欢过你,你信吗?”。现在的贺春阳说不出“喜欢”一词,仿佛那就是罪,是捆绑自己,束缚他人的绳索,于是,她只能委婉相问。 贺春阳坐在出租车上,在哭得不能自已的时候,给贺秋明打去电话,痛苦地问,“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 第五十五章 大雨已到。 回龙镇似乎被笼罩在水雾之中,而北安也愈发接近天际。 宋澜和贺春阳分别后,兴致阑珊,早早地回了家等待郑知微。 这一次,她提前抱回了她们的茉莉,也将晾在阳台的衣服取了下来,厨房水龙头也没有再漏水,一切屋内的寂静都使得屋外突来的大雨震人心神。 宋澜不放心郑知微,执意开车去到公安会议厅,坐在车里,看着雨刮器一遍又一遍摆动,清扫着如帘幕的雨。 等到郑知微时,雨刷已经有些疲惫。宋澜看着她撑着雨伞才觉放心,等着她快步走向自己。 伞面上的一些雨珠滴答跟随进车里,飘落在座椅上一些。郑知微伸手擦掉,将雨伞横在脚下,问,“怎么不在家等?外面雨好大,开车不安全。” 宋澜极尽温柔地揉了揉郑知微的头,轻语,“一个人在家太无聊,又想早点见你,就来了。” 郑知微受用地蹭了蹭宋澜的手心,扬声道,“我没想过会开这么久的会,我以为很快就会结束。” 宋澜启动着车,目视着前方,“没关系,想好中午吃什么了吗?” 郑知微摇头,上午没做什么事,没有太明显的饥饿感,于是,她将身子偏向宋澜,撑着下巴看她,“能先回家吗?回家煮点面也是可以的。” 宋澜应声,驱车往回走。 路上,郑知微一直拿手戳着自己的腮帮子,愁眉苦脸。 “你怎么了?”宋澜看了她几眼,关切道。 “牙疼。” “上次不是让你去看医生了吗?还是其他牙也开始疼了?” 郑知微转了转眼睛,声若蚊吟,“没去。” 宋澜无奈地叹了叹气,安抚道,“这次能休息几天?” “预计后天回去。” “明早上我带你去看牙医。” “哦,好。”郑知微尝试用舌头去触碰它那发痛的牙齿,却总是找不到,无奈,只好继续用手指戳着腮帮子,希冀以此来压制疼痛。 回到家后,宋澜先给郑知微吃了止疼药,才去煮面。 她们一起吃了饭,又在雨声中相拥而眠,睡了很长很长的一个午觉,醒来后,双眼只盛满了黑暗。 第93章 郑知微躺在床上,喟叹着这平日里最简单的幸福,她将脑袋凑到宋澜的怀里,再度舒服地合上了眼,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而此刻的宋澜正被噩梦缠身,她皱着眉头,被梦里那哭喊着要自杀的贺春阳烦扰着,她一会儿看着血流如注的贺春阳,一会儿又见着她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笑,耳边一直是她的声音,叫“澜姐姐”,有时也叫“宋澜”。 从梦里挣扎着醒来的宋澜,大大地喘着气,想要伸手去拿手机,却见房门打开,郑知微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 “醒了?”郑知微看着坐起身来的宋澜,将手中的水递出去,“正好,喝点水润润嗓。” 宋澜握着装着温水的杯子,静默了一会儿,才将刚才的噩梦彻底地割裂。她仰头喝完一杯水后,仰头看向郑知微时,才说,“郑知微,今天我看到贺春阳了。” 郑知微看着杯口的晶莹,问,“那...她,还好吗?” “她说还不错。”宋澜皱了皱眉,“可是,郑知微,我总觉得她不太好。” “为什么这么说?”郑知微坐在宋澜脚边,将被子拉过来盖好了她的脚。 “我说不出来,只是感觉很不好。” “那你有问过她吗?”郑知微将杯子从宋澜手中拿过来,残留的温度度到她的手心。 宋澜摇头,沉着声音,“我不想和她再有什么瓜葛,怕多来的关心会引起无端的麻烦。” 郑知微偏头看向泛起褶皱的窗帘,觉着自己的心也泛起了褶皱。 “宋澜,贺春阳她或许只是想要和你聊聊。” “可是...” “你是在担心我吗?”郑知微这样问着她,可她心里已经有了准确的答案。她一边数着窗帘上的花纹,一边说,“我不会再因为贺春阳离开,宋澜,你可以大胆做自己的事,很多时候,我并不希望因为我而让你失去一些东西,譬如亲情、譬如从小到大的情义...”她转头看到了宋澜眼神里的惶恐。 郑知微只是浅笑,“如果因为我的到来,而不得不让你失去原本你生命中就闪亮的东西,那么,我的到来只是一个错误。”她握住宋澜刚睡醒还温暖的手,“宋澜,我不想成为那个错误。” 宋澜听懂了她的安慰,点头,“我会找机会和贺春阳聊聊的,现在,我只是希望她能好好地生活。” “我也希望。”郑知微眨了眨眼睛,看着宋澜,“姐姐,我有没有和你说过,贺春阳之于我的意义?” 宋澜松展开眉头,也笑着回应,“嗯,是什么?” 郑知微看向床头灯,橙黄的灯光泛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似乎荡着就能回到过去,回到也是橙黄色的少女时代。 “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是贺春阳。”她娓娓道来,“我刚入班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是贺春阳主动走到我面前的,她那会儿总喜欢披着头发,所以我最先注意到的并不是她的脸,而是她的头发。后来,越接触,我越发现她这个人的性格就如她那飞舞的头发一般,自在又随意。她只愿意随自己意,所以,其实当时班上有很多同学并不喜欢她,认为她目中无人又高傲自大,但当初的我却真正被她放在心里,她在我面前似乎从来没有颐指气使过,她甚至会记得我喜欢吃什么水果,吃面时喜欢加点醋。” 郑知微回忆起那段时光,眼底眉梢都是笑,这似乎也是贺春阳真正带给她的快乐。 “或许正是因为贺春阳她太过了解我,所以,她也知道,我喜欢你,很认真地喜欢着你,所以,在那之后,她就改变了对我的态度。”郑知微叹了口气,“谁都能理解,毕竟,她一早就告诉过我,她也喜欢你,可是,姐姐,我没有办法抑制我的喜欢,我原本从未想要它流泻出来,也从未想过让你知道,但当那会儿也是年轻,我也想要一个无怨无悔的青春,所以,我的的确确伤害了贺春阳,一时,我让她陷入两难,也陷入可能会失去爱情和友情的痛苦的境地,我想,她一定讨厌死我了。”郑知微无奈地扬起嘴角,继续说,“但是,在我离开你们之后,我对贺春阳的,更多是感激和愧疚。如果下一次,我也能够见着她,我想要告诉她这些。” 宋澜看着郑知微,一寸寸地记着她的容颜,眼底都是深不见底的爱。 郑知微被灼烫,她羞赧地问,“在说贺春阳呢,为什么这么看我?” “我在想,我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好事才能在这一生遇见你,又想着好好记住你,争取下一生也能找到你。” “为什么这么说?” “只是听你刚才那样说,觉得你很好。” 郑知微嗔了她一眼,说着,“那姐姐,如果下次你再看到贺春阳,也这样好吗?她来主动找你,一定是想要和你坐下来聊聊天的,你也可以讲讲自己的生活,也可以听她讲讲她的故事,甚至,你可以告诉她,你眼中真正的贺春阳是什么样子。” 宋澜捏了捏郑知微的鼻子,点头说好。 可是,在这之后,不论是郑知微还是宋澜,都未再在北安见到贺春阳。 宋澜原以为,贺春阳再次出国治疗了,直到,偶然,刷到了贺秋明的朋友圈,她才知道,当她开始想要主动缓解这段关系,想要坐下认真对待贺春阳,想着不要再逃避时,贺春阳先一步,选择了逃避。 郑知微休假的最后一天,雨下得格外大。 第94章 凌晨时,她就收到了詹新国的电话,通知她尽快回到回龙镇参与救援。 连日的大雨冲垮了回龙镇的大坝,甚至冲走了门口屹立多年的老槐树,般若桥也奄奄一息。 所以,必须先一步回去的郑知微最后都未能和宋澜一起参加贺春阳的葬礼。 身着一身黑衣的宋澜步入贺春阳的灵堂,此刻,她才认真地看向照片上笑得如春日太阳般和煦的少女,才意识到,贺春阳本身没有错,她只是病了,她一切的行为固然偏激,但她也只是病了,她如若那天能够在医院门口坐下来好好和她聊聊天,如果能够多问一句,“你真的好吗?”,或许,她就不会选择跳楼自杀。 贺秋明说,“这一次,她没有选择割腕,而是在半夜爬到了27楼,一跃而下。” 他说,“她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贺秋明继续说,“也不知道摔倒地上...”他顿住,低声询问,“痛不痛啊......” “她不是在治疗吗?为什么会这样?”宋澜的声音有些颤抖,指尖发凉。 “对啊,我也想问为什么?”贺秋明握紧了手,“或许,我妹妹她从头到尾需要的都不是治疗。” 听闻此言的宋澜也只是沉默,末了,沉重道,“对不起。” “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与你并无关系。”贺秋明皱紧了眉,看着贺春阳的遗像,“我父母在我们小时候就一直忙生意,很少回家,而我比贺春阳大几岁,小时候很烦小屁孩天天跟着,感觉在兄弟面前也没有面子,所以多次警告她不要跟着我,后来幸好有你能耐下心来陪她玩,只是可惜,你最终也不能陪伴她一生,你也有你的生活。只是,贺春阳她...我妹妹她....一路原来都这么孤独...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逼她进入死局的并不是她不能得偿所愿的爱情,而是从小到大生根发芽的孤单......” 宋澜觉得心头闷得慌,鼻头发酸,最终还是落下泪来。 她给她献了一束花,又对贺春阳的父母深深鞠了一躬,而后,看着也哭泣着的沈宁筠,轻声说,“妈,春阳她...”她话未完,眼泪就已经奔涌而出,她再也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背对着贺春阳的遗像,痛苦哭泣。 等一切都结束,宋澜给郑知微发了语音,她说,“郑知微,你安全回去了吗?我看到了贺春阳,她好像给自己选了一张很漂亮的照片,或许她希望最后我们都能记住她这幅模样,但是,郑知微,我还是好难受......” “澜澜,这是阳阳留给你的。”贺春阳的妈妈颤颤巍巍地拿出一封信递给了宋澜。 “阿姨...” “孩子,之前的事,阿姨替阳阳说对不起,但是现在阳阳她...”妇人哽咽到失声,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现在,希望你一定要原谅阳阳,好吗?” 宋澜紧紧握着信,点头。 等到人潮散去,她展开信,上面只有一句话。 贺春阳说,“澜姐姐,我想当一只飞鸟。” -------------------- 第五十六章 郑知微一时没回消息。 宋澜心里难受,她躲进卫生间,方一踏入,就听到震耳的哭声。一声盖过一声,凄厉又哀恸。 宋澜走近,看着哭倒在地上的贺秋明。 她蹲在贺秋明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却也只能无言。 贺秋明泪流满面地回头,在看到宋澜的一刹那,哭声再一次爆发。他一个大男人紧紧抓着宋澜的手,埋着头,不断哭泣,哀嚎,他似乎在诉说什么,却也因为哭泣而被生生截断。 后来,哭得浑身发麻的贺秋明缓了下来,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对身旁的宋澜说,“宋澜,我......”贺秋明泣不成声。 “她明明才离开,可我好想她....” 宋澜说不出安慰的话,她默默流泪,又静静陪伴。 等着出殡仪馆时,天色已晚,而大雨和阴云让夜更夜。 手机贴近腿,狠狠震动了一下。 宋澜以为是郑知微,打开来看,却只看到【预警通知】: “【山洪灾害风险预警】预计,未来24小时,北安市理县、北安市正德县、北安市洋河县,宁成市、淮阳市、庆丰市局地发生山洪灾害可能性大(红色预警)。请提前做好防范、防灾避险。<水利厅发布>” 宋澜皱紧了眉,往上翻了翻,才发现,更早一些有接连不断的提醒,黑黑密密的字似乎都在提醒着宋澜,这一场大雨的不寻常。 宋澜收拾心情,正准备联系郑知微时,又收到新的【温馨提醒】: “省三防办、应急管理厅、自然资源厅、气象局提醒您:4日夜间至6日,我省将有新的一□□雨过程,展望未来一周强降水频繁。由于前期已出现持续性暴雨,土壤水分饱和,地质灾害风险高,请积极配合政府安排,积极转移到安全场所,不要在临河、临坡、临崖地带逗留,发现异常情况及时撤离。降雨期间,临山房屋居民‘住上不住下,住前不住后’,雨中和雨后‘不清沟,不清泥’。(省预警中心5月3日发布)” 宋澜紧紧拽着手机,走入磅礴的雨夜。 这一夜,她都在梦与现实中浑浑噩噩,浸溺在死亡的痛苦中,又忧心着失联的郑知微,她的一颗心无规则地乱跳,将堕深渊。 半夜,她听着雨声,终于等到了郑知微的消息。 第95章 她说着平安。 这一时的宋澜太想直接冲到她的身旁,将她揽入怀中,去确认她是否真正平安。可大雨活生生地截断了去路,她被困在“孤岛”,只能相信,郑知微口中的“平安”就是实实在在的平安。 她别无选择。 宋澜没有选择立刻回复消息,她不愿让郑知微分心担忧她的情绪,只能硬生生睁眼到第二天早晨,才回着,“能不能每天都给我打电话报个平安?” 消息丢出去,犹如丢入大海的小石砾。不起波澜。 宋澜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撑着疼痛的头,驱车去了医院。 刚一驶入医院大门,就见急诊的一拨人焦急地候在门口。 宋澜放下车窗,叫覃欢,“怎么回事?” 覃欢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又碍于工作要紧,忙得说,“回龙镇爆发山洪泥石流,有伤亡,县医院救治不过来,送到市里了。” 后车传来嘀嘀的喇叭声,催促着宋澜赶紧离开,不要挡在入口。 覃欢皱紧了眉,看着脸色煞白的宋澜,“安心,先去上班,有情况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宋澜紧抿着唇,愁眉不展。 在等待覃欢的消息时,宋澜时不时地给郑知微发着消息、打着电话,总想着能够得到她哪怕一声的回应。 覃欢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亘古的俗话安慰不了忧心的宋澜。她知道急诊室现在陷入了不可预测的忙碌,也知道覃欢仍旧给不到她任何答案,但她还是跑去了急诊,哪怕在那里看到回龙镇的人,似乎也能够让她摸索到郑知微的去向。 她急不可耐地,想要确定郑知微的安全。 送来市里的多是危重病人,诊治情况并不乐观。宋澜眼前堆积了白色的恐惧以及满是泥泞的摔打。而这一切又在瞬息间变成一把生了锈的铁锤,一遍又一遍锤炼着宋澜那拧紧的心,将锈迹落下,长出不应该有的青苔,逐渐潮湿又斑驳。 她眼前望不到一个熟悉的人,于是只能立定在急诊室门口,双手攥紧,期待着就在下一刻,郑知微就能如往日一样给她回一个电话,叫着“姐姐”。 等了两日,等到雨水堆积到北安市中心,等到水漫过小腿,宋澜才得来郑知微的回应。 电话里的她,嗓子有些沙哑。 “感冒了吗?”宋澜急急地问。 郑知微看着自己泡得发胀,透白的手指,摇摇头,“没有,就是太累了。” 静默。 宋澜紧咬着牙关,强忍着不让自己在郑知微面前哭泣。缓了许久,她才凝视着窗上一道又一道的水痕,说着,“郑知微,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郑知微捏了捏自己的腮帮,嘟囔着,“姐姐,牙齿好痛。” “乖,先吃点药,等这暴雨过去了,我带你去医院检查。” “嗯,好。”郑知微乖巧点头,她看着自己浑身上下布满的泥点,轻声说,“你不要担心我,一定要好好休息,出门也要注意安全。” “我会的。”宋澜扬唇,她听到了郑知微的平安,于是,话口也打开了些许,“郑知微,我想你,很想你。” “我也是。”她们不羞于说爱,说想念。 郑知微听着风雨狂乱的声音,心底股股发麻,“宋澜,等我回来,好吗?” “好。” 落下的一声轻语,却在摇摇晃晃的人间,稳住了两人的心神。 一艘大船将要从海湾启航,虽是波澜晃荡,然后,比起太阳,它最先触碰到宽海的波光与遥遥的浪花。 -------------------- 第五十七章 一些意外的发生就像蝴蝶翅膀的振动。 回龙镇遭遇的几十年难遇的泥石流让这个小镇一瞬间失去了坚硬的外壳,残缺不堪地暴露在域宇之中。 詹新国看着回龙镇的颓败,狠狠叹了一口气。他脸上的胡茬在这几日中长了许多,硬茬茬得像土地上被洪水冲刷后剩下的断截枯草。 “雨好像小了。”李玉江呼出一口气。 与其说他感叹的是当下,不如说,李玉江说的是他的希望,以及众人的希望。 郑知微蹲在陡坡上,看着一只被大雨和泥土搅和的小狗。 当它怯生生地探头,吃下郑知微手尖那一小粒火腿肠时,它才终于是摇晃起了它的尾巴,肉掌跟着往前一步。 郑知微笑着掰下更多的火腿肠,放在自己的手心,等到小狗凑近,埋头认真吃饭时,她才能伸手挠小狗湿漉漉的脑袋,笑容更甚。 “这小狗怎么跑这来了?”李玉江也蹲下,看着它的小尾巴晃来晃去,笑着说,“干脆咱们养在所里好了,还能当个编外小警犬。” “那先带着?”郑知微回头看向詹新国,征求他的同意。 詹新国看着面前三双湿漉漉的眼眸,最终无奈点头答应,“但说好,这阵忙完了,还是得帮它找找主人。” “那没问题。”李玉江爽快答应,随后,问道,“我们暂时给它取个名字吧。” 郑知微摇头,没有答应。 “为什么?我们叫它‘小狗’,它知道是叫它吗?” 郑知微只是勾了勾嘴角,不言,她仍是摸着小狗的头,开心地笑。 而李玉江也因为暂时想不到合适的名字,还是一口一声叫它“小狗”。 第96章 小狗似乎受到了火腿肠的召唤,它总是跟随在郑知微的脚边,她走去去哪儿,小狗也跟着哪儿,晃着它的小尾巴,扬着小脑袋,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一跳一跳地跟着。 很多次,郑知微都怕踩着它,想着找一个箱子先给它装起来,但因为暴雨,很多的纸箱都被泡烂了,几乎找不到可用的。 郑知微摸索了半天,才把自己的帆布包清空,又垫了一些塑料袋,暂时将小狗放在里面。 因为想要确定郑知微在哪儿,在做什么,小狗总是伸出自己的脑袋,虚虚搭在包沿处。郑知微拿出手机拍下小狗的照片发给了宋澜。 “好可爱!”宋澜捧着手机,笑着问,“是小田园吗?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为什么?”这是今天第二个人问这个问题。 郑知微想了想,还是回复道,“感觉取了名字,它就应该属于我,但詹所说,最后还是要帮它找主人。” 宋澜敛去笑容,问道,“等你回北安工作后,我们一起养一只小狗吧。” “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只要你喜欢。” “那我要两只!” “几只都可以。”宋澜宠溺地回道,“这一只小狗如果找不到主人,也养着吧,到时候再给它取名字,好吗?” “嗯嗯。”郑知微开心地戳了戳小狗的脑袋,对它说,“乖乖待着才有火腿肠吃哦。” 郑知微话音刚落,就见李玉江过来说,“穿好雨衣和雨靴,得出去一趟。武警说,回龙隧道里还有杂物堆积,我们得过去帮忙清个场,顺便核实一下是否有可用财物,医疗队和武警都还在搜寻人员。” “好。”郑知微快速应了下来,然后从旁边桌子上拿了几根火腿肠递给詹新国,“詹所,小狗就先麻烦你了。” “去吧,注意安全。”詹新国看了看离去的李玉江和郑知微,又回头看了看小狗,嘟囔着,“你呀,可真讨人喜欢,想吃火腿肠了就来找我。” 小狗冲着詹新国汪汪了两声,带着还未成熟的清脆,眼睛依旧似葡萄,湿漉漉地张望。它并不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或许也并不认识这里的所有人,包括几分钟前刚离去的郑知微和李玉江。 它在郑知微给它搭建的小小的帆布包中撒尿,汪汪直叫,只是因为,它并不明白外面的雨与回龙镇正在遭遇的一切,它事不关己地做着自己每日正在做的事情,不知万事。 而人,回龙镇甚至北安市的所有人都因为这场雨改变了原有日子里的规律的平凡。 -------------------- 第五十八章 北安不靠近大海,于是错过了明显的颠覆。回龙镇更属于内陆,便有了山崩与地裂。 郑知微和李玉江来到隧道口时,只能看到武警官兵头戴的探照灯如萤火一般在黢黑的隧道里密密投射。 她俯身与李玉江走入这个被萤火不断割裂的黑暗,走到正在清查的武警身旁,询问,“这里还有人吗?” “找到两人,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刚叫医生抬走了。”忙碌的声音充斥着肿胀的沙哑。 被询问的武警侧头看向郑知微和李玉江,于是他头顶的灯唰得一下从郑知微脸庞扫过,然后远远地穿过他们的头顶,往隧道外探去。 郑知微眨了眨眼睛,问,“这边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们找到一些证件,还有一些私人财物,麻烦你们装袋,便于灾后信息录入和人员统计。” 李玉江点头,从包里拿出一些密封袋,拍了拍那人的肩,“这里交给我们吧,辛苦你们了。” 接受到指令的李玉江同郑知微便蹲在一旁,把整齐摆放的物品逐一装入袋中,他们面前摆放的东西无一不被浸泡到呈现出丘陵一般的褶皱,有些证件上面的照片和字迹也已经被泥土抹掉,看不甚清。 郑知微沉默地收拣着东西,这些不一定有人认领的事物,就像是今天收拣的那只小狗一样,正清醒地与这个世界接触着。 “这里还有作业本,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孩子受了难。”李玉江叹了口气,将淋漓破碎的作业本装入袋中。 郑知微看了一眼,也只能叹气,“我这里还有结婚证。”她看了看依稀可辨的日期,继续感叹道,“好像才结婚一个多月。” 李玉江摇了摇头,没有再言语,等到收好了所有东西,他们才撑着双膝站起来,而将收拣的所有物品如数堆放在墙边。 短暂的眩晕和视野的黑暗让郑知微闭了闭眼睛,随后才缓缓睁开,而探照灯那强劲的光又逼迫着她再次合上眼去。 轰隆一声,外面惊雷一阵。 李玉江皱着眉说,“可别再下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雨哗啦啦落下来,明显比先前更大。 李玉江暗骂了一句,然后对准备收队的武警官兵说,“这边隧道得封了,我刚进来就看到有裂缝,夜里雨大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安全起见,还是封路吧。” 武警拿出对讲机,似乎在与领导沟通。 滋滋的电流声在空寂的隧道里显得格外的大声,在得到领导的指令后,一行人沿着隧道边走了出来。正当他们拉出警戒线时,一道闪电劈亮了整个夜空。在突然的明光下,郑知微突然想起来刚才收拣的所有物品都还堆在墙角,她拍了拍李玉江,说,“东西没拿,我进去一下。” 第97章 李玉江拍了拍头,懊恼地说,“我进去拿。” “你先陪他们拉警戒线,我很快拿了就出来。” 时间有限,天气愈发糟糕,李玉江简单嗯了一声,也不再争论,转身就接过警戒条,往回走,站在隧道外面大概200米的位置,手上拉直。 可日后,不管过了多少年,李玉江想到这一天的闪电与惊雷,想到自己的那个无所顾忌的转身,仍是懊悔,那个或许已经随着岁月沉浮的男人,仍旧会双手捂脸,痛哭流涕。 轰的一声,隧道沿着裂缝,崩塌,如大厦已倾。 麻麻的雨,终是混杂了尘埃,在黑暗中,凝结成了浓浓的雾气。 李玉江睁大了眼,而这之后,响彻山谷的,是他那沙哑又有些绝望的喊叫——郑知微———— 这一声惊呼,清醒地通过山林的颤抖,传到了北安。 所以,好不容易睡着的宋澜突然惊醒,她的额间渗着细细密密的汗,而手机就在床头上不住振动。 幽幽的光在她小小的卧室里弥散。 不知为何,宋澜有些害怕接下这个电话,她知道这是覃欢打来的,可此刻,她又想起之前覃欢对她说的——“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此时,她想要把这话奉为圣旨,只要...覃欢的电话与郑知微无关,她这般想着,又祈祷着。 而最终,还是接起了电话。 ——宋澜,郑知微出事了,在抢救,你快来。 ...... ...... ——宋澜,没时间和你多说,你直接来就好。 电话猝然挂断。 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宋澜此刻却呆滞着脑子,并不能理解覃欢口中的“出事了”是什么意思,她抓起手机,查看来电记录,在确认方才的一切并不是一场噩梦后,便在这个雨夜,冲进了宽大的街道,冲向了灯火通明又忙碌的急诊部。 路上的积水阻碍了她行进的步伐,或者说,她的胆怯阻碍了她前进的速度。 当她看到急诊那猩红的两字时,她突然想要掉头回家,抱着枕头,睡个更沉的觉。 可是...... “宋医生。” 是李玉江,他靠近时,咸腥味扑面而来。 宋澜偏过头去打量他,从上到下,最终,她才确认了那咸腥的味道并不来自于大海。 北安并不靠海。 李玉江的身上混杂的是泥土与鲜血,郑知微的鲜血那么浓重地出现在李玉江身上。 宋澜别过眼去,久了,只觉得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疼,她一步步往前,一步步贴近急诊,在终于步入急诊大厅时,她却像是卸掉了气力一般,瘫倒在地上。 李玉江想要去搀扶她,却被她一手拂开。 她微微仰头,看着蹲在他面前的李玉江,说,“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啊?是哪里受伤了吗?需不需要叫医生给你检查一下...那个...我认识这里的医生,我....我自己也是这个医院的医生,你相信我,我们会好好给你检查的.......不然...你身上怎么那么多血啊.......”宋澜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她整个人蜷缩在墙边,目光直直地看着李玉江身上的污渍,做着一些否定,一些无畏的抗争。 李玉江没有说话,他垂下头去,默默流泪。 宋澜颤颤巍巍地撑着墙站起来,可刚一站稳,就又因为身体发麻而再度瘫倒。 覃欢出来时,就看到这样的宋澜,像遗落在沙滩上的泥娃娃,浪一冲,似乎就会垮塌。 覃欢有些不忍心,却还是走上前去,对宋澜说,“那个...宋澜,我们可能需要你签字......” “郑知微昏迷不醒,也没有旁的亲人的,或许只能让你签字。” 宋澜突然站直,背仍是靠着墙,她红着双眼,却一直坚持着没有落泪。 宋澜看向覃欢,说,“我签。” “你不看看什么情况吗?” 宋澜默然,拿过护士手中的笔,就在白纸黑字上庄重地落下自己的姓名。 “宋澜,郑知微需要截肢。” 圆珠笔笔头就猝然停留在光滑的纸面上,洇出一块不小的黑渍,宋澜顿了顿,可仍是咬紧牙关,写完最后一笔。 而站在一旁的李玉江听见后,却再也忍不住地埋头痛哭。他一个高大的男人霍然缩成小小的一团,窝在急诊大厅的一角,哭得太过凄烈。 站在他前方的宋澜却只是呆呆望着覃欢离去的方向。 她的左手按住不住发抖的右手,没发一言。 她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思考,似乎正是因为头发乱糟糟地堆在头上,才让她大脑一片混乱。她没有理会蹲在地上大哭捶地的李玉江,径直走到外面,感受着雨一寸寸浇灌着她。宋澜抬头望天,却什么也看不见,而只是这一瞬,她的泪就悄然滑落,混在雨里,不见踪迹。 宋澜安慰自己,“相信覃欢,相信骨科的医生,相信郑知微。” 她还安慰自己,“没关系,截肢也没关系,自己可以成为她一生的拐杖。” 她借由夜色,继续安慰自己,“她的郑知微,只要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宋澜看不到月亮,也见不到星星,可她还是一遍遍祈祷,一遍遍祈求月夜星辉能够照拂到她的郑知微,能够让她安然地走出这个黑夜。 可这夜的宋澜并不知道,即便郑知微能够走出这个夜晚,但她最终只能有一个被水深深淹没的、颠倒的夏天。 第98章 日后的所有夏天,她都不再能穿上漂亮的裙子,洒脱地走在街上,走在她的身旁。 她可以走出这个黑夜,却最终走不出一个残缺的初夏。 宋澜不敢去想,她缩小自己,尽可能地缩干自己所有的情绪,站在抢救室外面,等待她的郑知微安全无虞地出来。 届时,她想,她一定会握紧她的手......说,“郑知微,我好想你。” -------------------- 第五十九章 五月中旬,所有的城市都在热烈积极地欢迎夏天。 暴雨之后的北安突然有了炽烈的太阳,一日干燥地湮过潮湿。 在燥热之中,一只青鸟被掩埋入潮湿的雨季,而一只夏蝉攀附遒劲的树干,用蝉鸣替代春嚣。 烈火在燃烧,烧得浑身都痛,皮肤溃败,毛发焦臭,瞳孔里只有火,大火,燃得更旺的大火。 郑知微在这样的噩梦中醒来,她双眼疲惫,勉强着撑开,入目的是一格一格花白的天花板,在这之后,她松力,又再度昏睡了过去。 在清醒的这几秒中,她错过了陪在她床头的宋澜,错过了她的问候与安抚。 这些天来,一直都这样。 宋澜以为自己就要习惯,可每每看到昏昏沉沉的郑知微,她的心就似乎有利刃埋入,再狠狠划过。 “刚才又醒了?”覃欢看着呆愣站在床边的宋澜,问道。 宋澜点头,没有多言,只是从床头柜上拿起了一个纸杯,用手中的棉签沾了沾水,小心地涂抹在郑知微那干裂的嘴唇上。 “她住进来都快一周了,情况还是不太乐观。”覃欢看了看穿着隔离服的宋澜,“这些日子也把你累得够呛。” 宋澜回身,放下纸杯,看了看监护仪,轻声说,“不累。” 她的声音被口罩拢着,沉闷不堪。 覃欢皱紧了眉,抓着宋澜的手臂,说,“回去睡睡吧,你这才下班,总这样,身体遭不住。你垮了,郑知微谁来照顾?” 宋澜想了想,最终点了头,偏头看向覃欢,“我借你休息室睡20分钟,到点了叫我。” 覃欢没有应,只是带着宋澜离开监护病房,走到更宽阔的急诊大厅。 这里喧闹,这里匆忙,与方才形成了太多明显的对比。 覃欢觉得脑子嗡嗡响,总是有些割裂,她看着宋澜取下口罩后苍白的脸,忧心忡忡。 当宋澜终于躺到床上时,覃欢给她盖上毛巾被,轻声说,“别担心,闭上眼,好好休息一下。” 宋澜紧紧抓住覃欢手臂,“有事一定叫我。” 覃欢拍拍她的手背,“放心。” 她关上休息室的门,暂时给宋澜腾挪出短暂休息的时间,她打算让宋澜好好睡一觉,走时,带走了她的手机,拉上了遮光的窗帘。 覃欢脚步一动,再次来到监护病房,她看着躺在床上了无生机的郑知微,祈祷着,“郑警官,请你快快好起来...老宋她...快要撑不下去了......” 监护仪嘀——一声,机械地呼应着她。 覃欢摇头,叹着气走出了病房,有意地将自己投入忙碌的工作中去。 等到天幕已黑,覃欢才端着饭走入休息室。屋内隐隐有不安的呼吸声,是宋澜。 覃欢打开灯,又走近床,轻声唤醒了宋澜,“老宋。” 宋澜立刻睁眼,眼皮沉沉地压着,她的眼睛适应了眼前的灯光,撑着坐起身来,问道,“几点了?” “马上七点。” “不是说过20分钟就叫我吗?”宋澜神色焦急,一手拽掉身上的毛巾被,一脚已趿拉着鞋子,就要站起来。 “老宋!”覃欢稳住她飘忽的身子,将她按回到床边,“先吃饭。你今天什么都没吃。” 宋澜挣扎掉覃欢的手,抬头盯着覃欢,肿胀的双眼带着怒气,“你干嘛不叫我?!” “老宋你冷静点,郑知微那边有监护仪,也有医生一直看着,没事的,但你需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饭。” 宋澜紧抿着唇,冷着神色,固执地就要出去。 “宋澜!”覃欢把餐具摔在桌子上,发出清脆又杂乱的响声,“你得空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让郑知微醒来后怎么办?她那么爱你,醒来后如果看到你这幅要死的样子,只会愧疚!” 宋澜背对着覃欢,双手紧握。 不一会儿,覃欢看着她的身影开始发抖,心下一软,快步走到她身旁,扶住将倒的她,“老宋,先吃饭。” 宋澜蹲在地上,紧紧地怀抱着自己,哽咽着说,“老覃,我只是...害怕......”她堪堪吐出这几个字,就再也没说了。泪水从她的眼底划出,垂落在光泽的瓷砖上,反射着屋顶的光,那般刺眼地刺红了覃欢的双眸。 她知道宋澜在害怕,她也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因为害怕,她甚至都没有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昼夜不歇地守在郑知微身旁,只是因为,她那么害怕着郑知微再次陷入危急,而最终离她而去。 覃欢稳了稳,蹲在宋澜身旁,将她靠拢在自己的怀里,轻声安慰,“老宋,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凑到宋澜耳边,轻声说,“以前我追求郑知微的时候,看过她的手掌,她的生命线好长的,比我的都长,所以你别害怕,不要怕......” 覃欢发现自己只能反复絮叨这样的话,她明知道这样的话只能有太微弱的力量,它并不能真正帮助驱散掉宋澜内心宏大的凄凉与恐惧。 第99章 可她别无他法,她只是一个医生,一位再普通不过的急诊医生,她可以包扎,可以与死神抗争,但她永远不知道该用何种方法去医治一个人那坠落的心。 宋澜靠在覃欢的怀里,默默流泪。从郑知微出事以来,她永远都是这样,没有强烈的情绪起伏,没有大哭,也没有大闹,没有求救,没有歇斯底里,甚至,连悲伤时的哭泣都是那般静默,静默到,她们那般清晰地听得到墙上挂钟秒针转动的声音。 哒——哒—— 时间又过了几秒,可郑知微还未醒来。 宋澜端坐在郑知微的床边,看着洁白的被褥包裹着她的身躯,从上至下,行至双腿时,一边突然瘪了下去,像是一个气球,突然被尖锐的针戳破,泄掉了所有的气。 于是,这颗气球再也飞不往蓝天,破败地挂在春枝上,等到被当做垃圾收拣起来。 宋澜抹掉脸上的泪,将视线挪回郑知微的面庞。 她闭着双眼,如一滩死掉的湖。 宋澜似乎看到了一条道路开到她的脸上,一头是前段时间还开心地与她讨论小狗的郑知微,一头是躺在这里昏睡不醒,被切除左腿的郑知微。 这一条道路,明明就开在一个人的身上,却怎么可以开出两端不同的生命呢?宋澜不明白,她眼里都是灰烬,拼凑不出完整的路与桥。 正当她垂头落泪时,郑知微又再一次睁开了双眼。 她有些艰难地眨着眼睛,随后将视线从一格一格的天花板挪至身侧垂头哭泣的宋澜身上。 郑知微觉得眼睛涨涨的,她总觉得自己做了好些个梦,各种各样的梦,梦里的她总是很难受,而每一次挣扎着就要醒来时,就有更粗的绳索拽着巨石将她拉入更深的地方去。 而现在,她终于从梦的深渊爬了上来,爬到了宋澜身边。 郑知微想要叫她,张了张嘴,只能听见自己微弱的气息。 但或许是监护病房太过死寂,她那小小的声音却那般清晰地被宋澜听了去。 宋澜从悲伤中猛然抬起头,看着侧头看她的郑知微。 她听见自己的郑知微说,“姐姐......” 她叫着她。 宋澜站起身来,按响床头的铃,然后微微俯身,问,“郑知微,郑知微...你还好吗?” 宋澜问完这话,又突然觉得自己太过愚蠢,她眼里的郑知微,脸颊瘦削,面色苍白,嘴唇干裂,甚至...残着一条腿...她是怎么可以问出来——“你好吗”这样的话的。 宋澜责怪着自己,还未收尽的泪水,硬生生地砸落在郑知微的脸上。 末了,在医护人员快步步入病房前,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空间里。 刚从生死边缘走回来的郑知微说,“姐姐,别哭...” 宋澜忍不住颤抖,也忍不住哭泣,她被覃欢搀扶到病房外。 郑知微躺在病床上,被医生各种检查,各种询问,但放不下的是,病房外嚎啕大哭的宋澜。 在郑知微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听见过宋澜这样哭泣,那种梦的深渊里会听见的凄厉的哭泣,她想要起来,想要走到她的爱人身旁,将她抱入怀里,只是抱住她,用不太宽厚也并不温暖,或许还带有消毒水味的拥抱抱住她,让她不要哭。 她微微抬起上半身,抓住医生的胳膊,一刹那,她的双眼只紧紧盯着自己的左腿,盯着那从膝盖下面就没有了的左腿。 抓住医生的手慢慢收紧,然后,她尖叫,疯狂的尖叫。 宋澜和覃欢冲进病房,看到直视自己左腿而嘶吼尖叫的郑知微。 宋澜快步走到郑知微面前,将她搂到自己怀里,默不作声。 郑知微一手紧紧拽着她的衣袖,一手想要去触碰自己的腿。 医生及时制止了她的行为。 “郑知微......先睡一会儿吧,先睡一会,好吗?” 郑知微不知道宋澜为什么要劝自己睡觉,她扬起不可思议的眸子,似乎在质问宋澜,又似乎在求救。 宋澜不敢与她对视,别过脸去,带着哽咽柔声安慰,“听话,你刚醒来太累了,可以再睡一会儿的。” 郑知微睡了太久,她不敢再睡,她怕自己再睡一觉,醒来后,右腿也会消失,她仍觉得这是一则恐怖故事。 她倔强地仰起头,无力地问宋澜,“姐姐,我的腿...我的腿怎么......” 郑知微紧紧咬着牙,尽可能让自己保持镇定。 覃欢站在一旁,心下太过悲伤,她不愿宋澜为难,于是出声说,“你的腿在隧道里被水泥板压住了,救出来时,已经丧失基本功能,为了保住你的命,我们只能截肢。” 郑知微猛地看向覃欢,动了动她那如枯槁树叶般的双唇,冷声质问,“你们有问过我的意见吗?” “当时情况紧急,我们......” 郑知微又看向宋澜,“所以你也是同意的吗?” “郑知微...”宋澜觉得头太痛,她解释着,“我想让你活着...” “是这样活着吗?”她指着自己的腿,“是这样活着吗?!” “宋澜!我是警察!这样....这样...我以后要怎么办啊......”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主治医生看着覃欢说,“她暂时还不能那么激动,得让她静下来。” 郑知微听着主治的话,突然收住所有表情,呆滞地坐在床上,只是哭泣,不再说话。 第100章 宋澜心疼地凑到她身旁,安慰道,“郑知微,有我在呢,有我呢,不要怕。” 郑知微没有回她,保持着先前的动作,像突然失了魂的木偶。 宋澜皱着眉,小心地抱住她,手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细心安慰,“好好睡一觉好吗?醒来我还在。” 郑知微滚了滚喉咙,哑着嗓子,在宋澜耳畔,轻声说,“姐姐,以后...我再也不能跑步了。” 跑步可以赢得青苹果味的冰镇芬达。 可是......她说她以后再也不能跑步了。 郑知微话音刚落,宋澜就感受到了落在肩膀的潮湿。 她哭了, 即便在宋澜的怀里。 -------------------- 第六十章 如果太阳也会让人感到寒冷,如果随便某一刻都能感到寂寞与痛苦,那么请问我亲爱的你,怎样才能让你感到快乐?我会准备好多好多厚的围巾与大衣,会时时刻刻陪伴在你的身旁,我会收起那把墨绿色雨伞,我会给你讲......每一片树叶的变化,讲医院里结香花的结局...... 如果,你愿意偏过你的头,来看看我。 郑知微被转入综合病房,躺在7号床。 在这间病房里,她没有了名字,别人都叫她,“7号床”。 “7号床,醒了?” “7号床,输液了。” “7号床,检查了。” ...... 即便她的姓名牌自始至终都挂在床尾,可是却没有人知道这个年纪轻轻就断掉一只腿的人叫什么名字。 大家只叫,“7号床”。 这样也好,郑知微想,这样,她就可以欺骗自己,那个被截肢的只是一个叫“7号床”的病人,而不是“郑知微”。 可是,在这个住了6个人的综合病房里,只有一个人每天会不厌其烦地叫她,“郑知微。” “郑知微,今天升温了,夏天好像真的要来了。” “郑知微,李玉江说明天回来看你。” “郑知微,这是我早上捡到的凤凰花,漂亮吧?” 偶有一天,宋澜推着一把崭新的轮椅出现在她面前时,说,“郑知微,这是...” 她话还未说完,就听见郑知微冷淡地问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叫我。” “...... ......” 宋澜双手握着轮椅手把,金属制的手把让她手心发寒,渐而寒冷窜至全身。 她缓了缓,勉强扯着笑走到郑知微床边,“我买了一个新轮椅,想要出去晒晒太阳吗?” 郑知微望向窗的方向,阳光的确明媚,但她看着看着只觉得眼睛又涨又痛,所以,最后她对宋澜说,“不想去。” 她一遍又一遍地拒绝着宋澜任何的提议,直到有一天,宋澜认真地对她说,“郑知微,我们聊聊吧。” 她不知道要聊什么,该怎么聊,只是偏着脑袋,看着床头打开的小灯。 病房里已经有人入睡,传出响亮的鼾声,一阵一阵,似乎带着空气都在颤动。 “你是不是怪我帮你做了这个决定。” ...... ...... “可是郑知微,比起一条腿,你的生命更重要。”宋澜皱着眉,想着那个雨夜的煎熬,仍是觉得头痛,她不想在郑知微面前叹气,于是只好顿了顿,收住叹息,才继续说着,“我想要你好好活着。” 鼾声拐了一个弯,不成体系。 突然,郑知微说,“可是,比起现在这个结果,我情愿我就在那夜死去。” 宋澜红了眼眶,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日渐消瘦的郑知微,心痛到无以复加,许久,她还是说,“所以,你还是在怪我,对吗?” 郑知微听到她话里强压住的哽咽,心里难过,却也只是别着头,蹙紧了眉,对宋澜发着自己的脾气,说着伤人的话,“我怕我这样无能地活着,有一天会像贺春阳一样。” 嘣——脑中强撑的线突然拉断。 宋澜握紧了双手,看着郑知微倔强的侧脸,断断续续地问,“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宋澜说完这句话,便起身离去,椅子与地面摩擦,吱呀一声,那么尖锐,像郑知微说的话。 宋澜躲到病房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捂嘴哭泣。她不敢哭出声来,总归是怕郑知微担心。 而病房里的郑知微回过头,望向门口,那里晦涩不明。 泪水滑落到枕头上,一滴又一滴,她对着充斥着鼾声的空气说,“对不起...对不起啊......” 郑知微知道宋澜是哭完进来的,她虽是勉强背对着她,却仍旧能感受到她身上带来的潮湿。 郑知微紧紧拽着被子角,轻声说,“你回去吧。” “去哪儿?” “回你的家,回去休息。” “家里水龙头又坏了,没修,满地都是水,不想回去。” 郑知微睁开眼,看着柔和又昏黄的光就在自己面前打着圈。她轻声说,“那就等水流下去吗?” “嗯。” “地板会被泡坏的,还有可能影响到楼下的住户。” 宋澜盯着她,在她将睡之际,才说,“水龙头没坏,没有漏水,地板也是干燥的,郑知微,我这样说谎,你也相信吗?” 郑知微睡着了,她渐渐发出短促又细密的呼吸,带着一些痛苦。 宋澜孤坐在折叠椅上,不再说话,而泪水又轻轻划出她的眼眶,她想知道,郑知微既然如此相信自己的话,那为什么不愿意相信自己会陪伴她一起走下去的那些誓言呢?为什么一遍又一遍地就要将自己推开呢? 第101章 宋澜胡乱用手揩掉泪水,抓着手机走到长长又微暗的走廊,接起电话。 “喂,妈。” 沈宁筠听到她声音的嘶哑,问,“感冒了?” “嗯。” “这段时间流感严重,自己多注意一点。” “嗯。”宋澜靠在墙边,曲着腿,用脚尖戳着地面,一下,又一下。 “最近很忙吗?都没见你回来过。” “嗯,忙。” “......澜澜,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经历过贺春阳的事后,沈宁筠突然放弃了给宋澜介绍相亲对象,可能总是怕自己的执着也会成为推下宋澜的那只手。 “没有。”宋澜摇头否定,她并不知道要如何向母亲倾诉自己内心的苦闷,也从未想过让妈妈为自己烦心。 “那你看看这周末是否有空回来一趟。” “做什么?” “你生日啊,忘记了?” 宋澜紧紧扣着手机,感受着耳边越来越明显的滚烫,她咬着唇,说,“可以不回来吗?” “为什么?” “周末有一场手术,没时间。” 沈宁筠不强求,在电话挂掉之后,直接给宋澜转了不小的一笔钱,嘱咐着,“自己去买礼物。” 宋澜看着短信,叹了一口气,再度直起身子,回到了病房。 似乎所有人都睡了,包括陪床的家属。 她小心地挪动到郑知微床畔,将她的手轻轻握在自己的手里,轻声道,“郑知微,这周六我就满三十五岁了...好像..突然就长大了...”宋澜浅笑,她细细勾勒着她手的模样,想象着与她十指相扣的模样,继续说,“郑知微,我们结婚吧。” 夜风习习,这是一次孤独的、没有回答的求婚。 -------------------- 第六十一章 医生安排郑知微下周二接受第二次手术。 在签署手术确认书时,郑知微握着笔,迟迟没有动静。 覃欢、李玉河、李玉江都站在她的床边围着她。 而宋澜却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横搭的电线,以及电线上的小鸟,看着楼下嬉戏的小孩,没有方向,也没有说话。 郑知微瞥了一眼远处宋澜的背影,最后还是一笔一画写上了自己的姓名。 主治医生和覃欢对视一眼,一起离开了病房。 李玉江俩兄妹左一个右一个,看着郑知微支支吾吾,满脸惆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反倒是郑知微笑着问,“你们干嘛这么愁眉苦脸?” 李玉江瘪嘴,仿佛下一秒就又要哭出来。 “知微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李玉河这样安慰着,她的眼睛甚至不敢看突然陷下去的被子,只是直直看着郑知微。 她点头,扬着声音,“对呀,所以现在能在这里和你们见面,还挺好。” “单位的事,你不用担心,詹所包括陈警官,我们所有人都会帮你落实后面的工作。”李玉江边说边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方盒递给她,“这是你的,三等功。” 郑知微手指冰凉,接过她用腿换来的功勋章,勉强笑道,“谢谢。” “你好好休息,下周二手术的时候,玉河会来,不要担心。” 郑知微看着李玉河,问,“你的员工没事吧?” 李玉河摇头,“都挺好,安心。” 她点头,后又只是垂头,看着手心里的功勋章,兀自出神。以至于,李玉江兄妹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 等到四周空寂,她才回过神来,将手中的盒子放在床头,睁着双眼,不知所思。 而宋澜还站在窗前,没有回头。 郑知微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她从未告诉任何人,现在的她,一旦看到宋澜,就总会感到很深的难过,一时,她甚至会失去辨别能力,不清楚那种难过是宋澜透过单薄的身影度给她的,还是她自己内心滋生出来的,亦或两者皆有,她不愿深想,便只能这样,在宋澜未曾察觉的角落,偷偷望她一眼,偷偷地,用那被爱和愧疚纠缠的眼神远远地拥抱她。 覃欢忙完手中的事,便走到宋澜身旁,问,“怎么了你?感觉你很不开心。” “没...” 覃欢叹了口气,侧身,与宋澜看向同一扇窗外的景色,却什么都看不见,没有电线,也没有嬉戏的小孩,有的只是灰扑扑的水泥地和一颗死于去年冬天的小树。 “老宋,你现在总是在否定,你..发现了吗?” “没..”刚说完一字,她意识到覃欢对自己的指摘,便也不再说,只是默不作声地垂下头去。 “说说吧,发生了什么事?” 宋澜的眼里盛满泪,她的泪水模糊了窗户框住的小小世界,等着这一阵酸涩过去,她才轻声问道,“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郑知微可以在你们面前笑出来,为什么她可以对你们说那么多的话,甚至可以反过来安慰李玉河...” “你都听到了?”覃欢叹气,“老宋,有没有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才能说明,郑知微她是爱你的,她在我们面前故作坚强,在你面前撒脾气,只是因为她现在只有你,她只能在你面前释放情绪和压力。” “......我以为她在怨我...” “怨你什么?” “替她做了决定,让她截了肢。”说起此事,宋澜忍不住地颤抖起来,十指密密麻麻地痛了起来。 第102章 她皱眉,深深地皱起了眉。 覃欢看着她的样子,心中难过,却也只能安慰,“这一关总得过,你陪着她,总比她一个人承受,好过得多。”她握住宋澜冰凉的手,说,“宋澜,这段时间必然会委屈你、辛苦你,但无论如何,请你要好好的,记得吃饭,记得睡觉,记得照顾好自己。” 宋澜点头,泪水滴落在她们的手背上,一滴接着一滴。 覃欢吸了口气,稳了稳神,换了话题,“我没记错的话,明天是你生日吧。” 宋澜点头。 “那打算怎么过?”覃欢说完,无奈地哂笑,“嗨,你说我问你干嘛,你肯定说在医院,陪郑知微,对吧?罢了,明天我也在医院值班吧,算是陪你过生日了,礼物我就自己看着买了,就不问你了。” “老覃,谢谢你。” “对我客气什么。”她拍了拍宋澜的肩,低声道,“好了,擦干泪回去吧,你家郑知微都看了你好多次了,你再不回去,她会着急的。” 宋澜冷不丁地被打趣,耳尖蓦然红了起来,她抬起手狠狠地擦掉脸上的泪痕,转身往回走。 7号床是这间病房最靠近门的位置,离窗户有两个床位的距离。宋澜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了得了肺炎不住咳嗽的9号床,也路过了正在闭目养神的8号床。 这让宋澜觉得郑知微也只不过是得了一个不太严重的病,只是因为她总是被蓝色的帘子包裹,所以显得与这个病房格格不入,显得她比其他人严重许多。 宋澜深深呼吸了两口,走到郑知微身旁,倾身帮她擦掉额头细细小小的汗。 郑知微睁着眼看着这样的宋澜,问,“下周手术你会在吗?” 宋澜弯下眼睛,“你希望我在吗?”宋澜看着郑知微有些无措的表情,转瞬开始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去试探郑知微,连忙接着说,“我会在的。” 她轻吐此言,太稀松平常,如咀嚼,如睡觉,如呼吸。 她的陪伴与承诺,总是这样平常地存在于郑知微的世界里,这样的想法,最终还是让郑知微红了眼眶。 宋澜看着她逐渐变红的眼睛,心疼地小声问道,“怎么了?很害怕吗?”她将郑知微轻搂在自己的怀里,一手轻拍她的肩背,安抚着,“别担心,我在的,我保证,你进去前看见的最后一个人,出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都只会是我。” 郑知微在她的安慰中,竭力控制了哭泣,而更深的疲惫转而袭来,在昏昏沉沉中,对面床头柜上的金鱼晃着金黑色的鱼尾,窜入了她的脑海,于是她有了一个金黑色斑驳的梦。 -------------------- 第六十二章 宋澜出生在五月末。 沈宁筠说生她那一天的太阳比得过盛夏的烈日。她浑身汗津津的,可宋澜是一个会心疼人的孩子,没有让她受太多的苦,很快地就出生了。 转眼间,那个在太阳下出生的孩子已经成为了眉目朗阔、成熟的三十五岁的大人。 沈宁筠一大早给她打了电话,祝她生日快乐。言语中有快乐、欣慰,还有不易察觉的失落。 宋澜忍下心来,结束了与沈宁筠的对话,然后将车停在医院露天停车场,看着覃欢从车上下来。 “专门来接我的?” 宋澜浅笑,“刚和我妈通了电话。” “你今天确定不回吗?” “我不放心郑知微。” 覃欢锁好车,带着宋澜往病房里走,她沉默了好一阵才说,“宋澜,我觉得你可以休息一下。” “我有在休息。”她快语接上。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覃欢无奈地挽着宋澜,“自从郑知微出事以来,你脑子里的弦一直紧绷,你这样不仅会让我,让你妈妈担心,也会让郑知微难过的。” 她们一同走入住院部,从电梯出来,路过第一间病房,郑知微住在第二间,靠近门口。于是,眼看着就快要到了,宋澜即使止步,不再往前。 她侧过身子,看向覃欢,苍白地扯了扯嘴角,说,“覃欢,我不知道该怎样才算是休息,才能放下心来。我......”她懊恼地蹙眉,“我承认,现在多数时候,我面对郑知微时只能强颜欢笑,那能怎么办呢?她难以迈过心里的沟壑,我也无能为力,只能这样陪伴。如果医学可以进步到移植躯干,我想我更情愿将我的一双腿都交给她......” 覃欢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着宋澜的眼睛,认真说着,“反正...我希望你不要强撑,如果真的撑不下去了,还有我呢,你可以依靠我的。” 宋澜怀着感激同覃欢一同走入病房。养金鱼的12号床正在梳着自己的头发,一把硕大的红色梳子断掉了几根齿,在她的脑袋上刮来刮去。 宋澜只是瞥了一眼,就转向郑知微,见她呆愣地躺在床上,兀自寂静,她还是无法融入这个综合病房,无法将自己放在“病人”的群体当中。 宋澜知道她心里的痛苦与挣扎,但腿断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有时候,她必须陪着她一起面对。 “昨晚睡得好吗?”宋澜柔声询问。 郑知微轻轻点头,下巴碰着宽大的、不太合身的病服衣领,细微的触碰其实是生命的触碰。宋澜很开心郑知微有在用这样的方式与她对话,于是她缓缓打开自己的话匣子,“郑知微,我们等会儿出去晒晒太阳吧。” 第103章 她指着窗户,“今天太阳很好,也不是很晒,还有一点风,我们可以出去晒晒太阳。” 郑知微瞥了一眼叠着放在墙角的轮椅,仍是未能想象自己摆着残肢和健全的宋澜一起出现的场面。 于是她张了张干枯的嘴唇,凄凉地问道,“你不会在意吗?” “嗯?什么?” “我的腿。”她吐出一口憋闷的气,“和我这样的残废出去,不会被别人打量吗?” “郑知微。”宋澜声音有些冷,又有一些颤抖,“我不在意。” “...可是,宋澜,我很在意。”她苦笑,眼神仍是呆滞地看着对面游动的金鱼,看着孤独的一只金鱼在狭小的鱼缸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宋澜,我在意别人的眼光,我会想,他们会不会说‘好可怜’啊,会不会问我‘你怎么了?’,会不会对我说‘加油’,这些我全都害怕,也全都在意,所以,我想,我还是不敢走出去......太阳.......太阳每天都有,只是,我不想晒太阳了。” 宋澜的肺就像是被插入了一根细长又尖锐的针,起初并不在意,可伴随着呼吸加急,她才感受到细细密密的疼痛...还有,窒息。 她坐在床尾,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瘪下去的床褥一角,“郑知微,我们总要出去的。” 郑知微闻言,眼眶猝然泛红,她合上眼,泪水缓慢滑落。 许久,宋澜听见她说,“姐姐...我不想出去了...” “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下周的手术失败,这样我就可以真的不用出去了......” 宋澜垂下头,垮着肩。她知道郑知微的担忧,可是,她发现自己心中的痛苦远不及郑知微的十万分之一,她因为自己不能与爱人共情而感到更加痛苦。 宋澜掐住自己手心的肉,缓了缓,才说,“郑知微,今天是我生日诶,就当是为了实现我的愿望,我们一起出去好不好?不走远,就在医院。” 她“劝诱”着她,用自己的“生日”。 郑知微将头偏向一边,耳边听着监护仪的声音,没有作答。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比昨日更重。郑知微猜测是阿姨今日拖地时用了够量的消毒水,于是,她的鼻腔里充斥着密集的刺激性气味,这样明显的刺激才让她反应过来,北安要进入夏日了。 她一直记得宋澜的生日,即便自己遭遇了大不测而躺在这里,浑浑噩噩,却仍是记得宋澜就是出生在春夏交际,在一个最美的时候,拥抱过最和煦的风。 可生于这样时候的她却和自己每日关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不知何时天黑,也不明何时天亮。 她只能站在窗边,从外面偷来阳光。 想到这里,郑知微终于不忍心地出声,“宋澜,我们下午出去吧,像你说的,去晒晒太阳。” 郑知微想给她实现这样的生日愿望,即便,让自己遭受异样的眼光,让自己浑身瑟缩不自在。现在的她能给宋澜的太少,她当下能做的,或许就是不让宋澜从小小的窗口去借春光,而是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之下。 就像她往日承诺的一般,和她一起光明正大。 -------------------- 第六十三章 她们一起摇摇晃晃地来到了医院的小花园。 这里的景象与去年秋冬时节的景象全然不同,五彩斑斓的世界瞬间涌上心头。 郑知微愈是捕捉到明丽的生机,愈是能窥见自己的灰淡。她十指紧紧抓着,放置在腿上,而面色却仍是如往常一般,看不出欣喜,也看不出她心底真正的痛苦。 郑知微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放大了声音,对宋澜说着,“姐姐,我们再往前走走吧。” 前面是一座小桥,是医院花园的置景。 宋澜紧紧把着她的轮椅扶手,往前走去,边走边说,“现在桥下那条河流有水了,不再会是以前那样,只有光秃秃的石子,我们可以过去看看,听覃欢说,河里还有一些小鱼。” 郑知微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她们定在小河旁边,宋澜将郑知微放稳后,自己便坐在旁边的石凳子上,紧紧靠着她。 而今日的太阳从她们的后方照拂过来,烤得后脖颈暖暖的,微微有些发烫。 宋澜想要把头靠在郑知微的肩膀上,但碍于石凳与轮椅的高度并不一致,最后,她也只能与她肩膀相触,未得其他。 一两只灰黑色的小鱼从她们面前游过,惹得宋澜欣喜道,“郑知微,你看,真的有鱼诶。” 郑知微也是看着游动的小鱼,轻声嗯了一声。她问,“宋澜,你有看到我对面床养的金鱼吗?” “嗯,有看到。” “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那条鱼。”郑知微低头无奈地笑着,微风迎面而来,吹着她耳畔的细发,“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成为一条金鱼。” 她抬起头,不容宋澜插话,继续说着,“没有行走的能力,只能在浑水里面,游啊游啊......其实我应该也是看过百川和江海的,但为什么,我却只能在小小的鱼缸里游呢?我有这样问过自己,但最后,却只能告诉自己,这一切或许都是命...我不知道我上一辈子犯了什么滔天的罪责,这辈子要遭受这么多的苦难。” “宋澜,我好像从来没有直接和你承认过,我曾经,那么深刻地埋怨过...埋怨妈妈的早逝,埋怨爸爸的无能,也埋怨过...你在我和贺春阳之间选择了她,而放弃了我...可当你再次出现,说喜欢我,想要和我在一起后,我竟然可以在一瞬间就丢掉过去种种的不公,甚至感激上天对我的馈赠,我原本是相信事在人为的,所以当你妈妈找到我,说我不可能给你一个安全稳定的港湾的时候,我只是想着我一定要做给她看,我要让她知道,我可以保全自己的安全,我可以给你安稳。” 第104章 “所以...宋澜,我忘记告诉你了,在之前,我已经写了报告申请从一线转入档案室,这样,我们就可以每日相见,就可以安稳地过完剩下的人生,就可以得到你妈妈的祝福......” “可是,宋澜,现在的我,怎么可能承诺给你安稳呢?” 郑知微入院以来,从未说过这么多话,而接连紧密的话口让她脖颈发红,青筋突出。 宋澜一时难以消化这么信息,她看着泛着光的河水,看着已经不在面前游动的小鱼,沉默许久,久到身后的太阳都失了温度。 她缓和下自己翻天覆地的心情,轻声说,“郑知微,我们结婚吧。” 宋澜失去了安慰的耐心,也不愿意让郑知微陷入到自我怀疑,自我责备的漩涡中,于是她说要结婚,她急迫地想要用婚姻来捆绑住两个人泥泞的人生,想要结婚...想要用结婚告诉郑知微,她所说的一切,她宋澜都不在意,只要结婚....... “等你下周做了手术,状态好些了,我们就出国登记结婚,一切的我都能安排好,只要....你相信我,答应我,与我结婚。” 若是路过一个毫不知情的路人,听到此话,只会笑话宋澜像是一个被逼急了的痴情人,是爱情的囚仆,是失智的狂人。 她承认,她愿意承认,在与郑知微的这段关系中,她是一个痴情人,是一个快要走投无路的囚仆,是得不到解救的狂人。 宋澜用自己没有温度的手紧紧握在郑知微交合的双手之上,认真地说,“郑知微,你喜欢什么样的戒指,想要穿怎样的婚纱,想要什么样的婚礼?我去安排,我可以明天就安排。” 郑知微脖颈的红已经全然褪去,留下的仍是苍白。 她将自己的手从宋澜的手心中撤出,轻笑着说,“姐姐,现在我不想要和你结婚了。” 她说完后,只是缓缓将双手分置在轮椅两侧,双手向后一拨,轮椅就往后退一步,她加快自己的动作,让轮椅快快地从宋澜身旁撤退。 宋澜站起身来,将手紧紧把在她的轮椅上,问,“你要去哪儿?” 郑知微抬头看她,双眼含泪。 太阳又从云层中探了出来,于是,金黄色的光就明亮地照在郑知微的头顶,往下一点,让她眼角的泪水晶莹到刺眼。 宋澜用力地握着她的轮椅,满脸愁绪。 郑知微仍是笑,边笑着,边静静落泪,她张了张嘴,轻声说,“啊,忘了一件事。” 风轻飏,卷着她的话,沉沉坠入宋澜的耳里。 她说,“姐姐,生日快乐。” 宋澜心里发沉,手上遽然无力。 于是,她模糊地看着郑知微生涩地摇着她的轮椅,在太阳下,一步步往回走。 而宋澜的双腿如灌了铅,只能静立在小河边,石凳前,看着她越走越远,越来越小,而她的泪水就如桥底下的流水,缓缓流淌,不知何时才能止。 -------------------- 第六十四章 在郑知微做手术前,所有人都来了,包括那只跟着她要火腿肠的小狗。 但因为医院规定,小狗被詹新国抱着,进不来,于是,郑知微只能听到它稚嫩的叫声。 “汪汪——汪汪汪——” 郑知微笑着看着围在她床前的一群人,打趣道,“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们怎么都来了?” “还好意思说,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如果不是铭哥告诉我,你还想瞒我多久?”李云辉哼哼两声,继续说,“放宽心,一切都会好的,人要往前看。” “对呀,微姐,你要相信你自己,你可以的。”唐志梁穿着一身帅气的交警铁骑服,耀眼地出现在人群中。 覃欢看了看他,又转头看向郑知微,安慰道,“你别担心,给你手术的是我们医院的大专家,很有经验,你就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出来了。” 郑知微笑着点头,她眼神在众人面前停落,而最终仍是飘在空中,无所依靠。 “老宋临时有个手术,一会儿就来。”覃欢安慰道。 “嗯。”郑知微无奈地笑着,想着之前宋澜给她做的承诺,说会成为她进手术室前最后看见的一个人,可也是没办法做到,不是吗? 众人被主治医生清退,然后就见几个护士合力将郑知微从床上搬到平板推车上。 离开病房前,她最后看了眼12号床床头上的金鱼。 长长的走廊,并不刺眼的白炽光。 郑知微平躺在床上,数着头顶上的灯。从病房出来,她已经数了13盏了,可宋澜还没有来。 她浅浅呼吸,安慰着自己,又深深呼吸,企图抚平自己怦怦跳动不安的心。 不知何时,她感觉到推车旁多了一阵急促的呼吸。 郑知微睁开眼,看到了目视前方,眉头紧锁的宋澜。她看着她脸颊的汗以及完全汗湿的衣服,心头微动,动了动手,握上了她推车的手。 宋澜低头,看向郑知微,双眼都是红血丝。 她哑着嗓子轻哄,“乖,就一个小手术,不要怕,我就在外面等着你,相信我,好吗?” 郑知微最终点了点头,手下用力,握紧了宋澜的手。 指尖发凉,手心里全是汗,她还是怕。 手术室一扇门,割断了宋澜和郑知微。 当宋澜看到郑知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时,她才疲惫地靠着墙坐在了冰凉的地上。 第105章 包里的手机一直在响,她缓了缓,还是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声音宏亮,似是责骂,“宋澜,手术完你人死哪儿去了?” 是肝胆外科的主任。 宋澜喘了喘气,解释到,“有点私事,还在医院。” “那你赶紧过来一趟,病人的情况还得你去给家属说清楚。” 宋澜撑着墙站起来,看着自己忍不住发抖的双腿,最终应道,“好,现在来。” 她回到科室时,看到主任和病人家属一脸沉郁,她连声抱歉,最终坐在了家属对面,简单陈述了一下整个手术的过程以及术后注意事项。 主任瞪了她一眼,才笑着对病人家属说,“事情就是这样,不存在你们举报的替换医生手术的事情。” 闻此言,宋澜才反应过来,为何家属的脸色如此难看,她哦了一声,解释,“手术全程是由我做的,我们手术室里有录像,你们也可申请查看。” 患者母亲啪得拍了一下桌子,高声质问,“那为什么出来的时候,都看不到你人,是那个小医生!” 宋澜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到站在角落低垂着头瑟瑟发抖的年轻医生。 笑着说,“他是我的学生,手术最后的缝合是由他来做的。” “为什么要他来缝合?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你和你们医院付得起责任吗?” 主任此刻也有些头疼,他耐心解释道,“是这样的,在整个手术中,缝合只是一个简单的收尾工作,医生的处置对病人的术后影响不大,关键在于手术中对我们病灶的处置,刚才宋医生也给您们解释过了,整个过程是她在处理,你们也可申请查监控核查。” 患者母亲哼了一眼,站起来,提起自己的包,撂下一句狠话,“我懒得听你们解释,如果我儿子最后康复不佳,我一定把你们医院的恶行报道给媒体。” 主任站起赔着笑,送走家属后,转身直起身子,指责宋澜,“你明知道这家人就是冲着你,才从其他医院转来的,你有再着急的事,也得等到交代清楚再离开吧,这倒好,家属胡搅蛮缠,手术结束后就来质问我们,什么人啊都是。” 宋澜撑着桌子站起来,双腿仍是发软。椅子随着她的动作,与地面摩擦,发出吱呀——的尖锐的声音。 主任皱着眉,说,“这个病人的术后康复情况你预计如何?” “不出意外,会有很好的愈后。” 主任松口气,“那就行,后面你多照看询问一点,每天查房的时候也多过问过问,尽可能不然惹出多的事端。”他说着又瞪了一眼一直缩在角落的小医生,“还有你!嘴巴怎么那么笨呢?患者家属问,你是一个屁都不敢放啊,支支吾吾半天,谁能不起疑心?” 宋澜抓着手机,看了看时间,打断道,“主任,这也不关他的事,另外,如果这边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你去干嘛?” “刚不是说了,有私事,再说了,也到下班时间了。”她指了指墙上的挂钟。 主任咬牙切齿地说,“下班?下什么班,你现在跟我一起去看看患者情况。” 宋澜嘴唇失了血色,将手机装入包里,“主任,我真的有急事,我保证,后面我会竭心尽力对患者,但现在我没办法跟你一起去。” 主任脸色一黑,挥了挥手,“滚滚滚,随便你,你们都气死我算了。”他说完,昂首离去,狠狠甩开门,墙壁也随之一震。 宋澜没心思再去理会这些,她看了一眼站在墙角的学生,冷声嘱咐道,“今天手术的整个过程,你都看见了,回去复习一下,写一篇汇报给我。” 说毕,宋澜转身离去,留着那小医生一人在办公室懊恼。 宋澜再次来到手术室外,看到李玉河、李玉江、唐志梁等人,大家或坐,或蹲,或站。她猝然止住自己的脚步,眼睛干涩,眼眶发烫。 “宋医生。”李玉河先一步看到走来的宋澜,站直了打着招呼。 宋澜笑着点头,走到李玉河身旁,站着,可眼里都还是那个鲜红的“手术中”。 李玉河似乎有点受不了压抑的气氛,她开口询问,打破了寂静,“宋医生,你们后面怎么打算的?” “嗯?什么?” “对不起,我无意打探你们的私事,但我总觉得,从知微姐入院以来,你们之间似乎总隔着透明的膜,谁也不能真正触碰到对方。你和知微姐对我们都很好,所以,我也希望你们能好。” 宋澜接受了覃欢的真情,她呼出一口气,说,“别担心,总会好的,郑知微...我会陪着她的。” “知微姐只要过了心里那关,其他都好办,我因为自己的事业,接触了很多残疾人士,他们都说只要这一关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所以我想着,等知微姐手术后,我给她推荐一些互助群,让‘过来人’安慰安慰她,或许效果会更好。” 宋澜不敢替郑知微做决定,也不敢保证覃欢的提议是否正确,她总是担心,敏感如郑知微,会不会因为被推荐加入“互助群”,而怀疑自己的价值,然后让自己的尊严破碎成一地玻碴。 宋澜仍是不时关注着手术的情况,暂时搁置了覃欢的提议,在长长的走廊,保持她的“镇定”与静默。 一个走廊的白炽光稳稳地照射在走廊正中间,宋澜一边等待,一边数着,从头到尾,应该有27盏,每一盏或许间隔半米,她是在郑知微数到第23盏时来到了她的身边的,剩下的4盏,不多不少,保有了2米的距离。 第106章 这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她和郑知微之间又存在了,2米的距离。 宋澜因为一阵过度的计算,而感到颓丧,她站起身子,拖着自己发麻的双腿走到了手术大门的门口,紧靠着站立。 她想,这样,只要这样,她和郑知微之间,就能忽略到那大概2米的距离。 她颤抖又小心地做着这道“数学题”。 -------------------- 第六十五章 她又做了类似的梦,被烧,被灼烧,四周都是窒息的烟雾。这是四周封闭的铁皮屋,郑知微找不到出口,只能等待温度一点点高过自己能承受的阈值。 在猛烈的一阵喘咳中,她终于挣扎着醒来了。 嘀——嘀—— 又是熟悉的监护仪的声音。 不同往常的,她醒来时不再是黑夜,而是一个明媚的午后。 她之所以认知到这时的时光,只是因为她的病床不再是7号床,而是27号床,一个无限靠近窗户的床位。 她看到了外面热烈的阳光。 而她身上却似乎没有被这样的阳光照耀,浑身发痛发冷。 宋澜迈入病房,手里拿着新鲜的一束花,上面还沾有喷洒的水珠。 宋澜看到醒来的郑知微,有些欣喜且忙碌地将手中的花搁置在床头柜上,“怎么样?还好吗?”她按下床头的呼叫铃,一边伸手替她擦去额头细细密密的汗。 郑知微不怎么好,她回答不了宋澜的话,她觉得自己浑身都痛,特别是被截掉的左腿,痛到她脸色发白,眉头紧皱。 宋澜不敢再问,只好微微屈膝,站在她的床头,俯身,将她的脑袋安抚在自己的肩膀处,凑近了,她才听到郑知微细小的哀恸声,她哼哼唧唧地诉说着难以承受的疼痛。 宋澜的心被紧紧揪住,她只能不断地拥紧郑知微,说着,“乖,医生待会儿就来了,马上就来了......” 郑知微紧紧抓着宋澜的领口,她紧咬着牙,艰难呼吸,又在她小小的怀里,痛得哭了出来。 宋澜疯狂地按着呼叫铃,才终于等来了医生。 护士的面容有些疲惫,也有些不满,她看着郑知微的表情,心下了然,“我们等会儿就给她上止疼泵,术后疼痛难免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郑知微大口呼吸,她想要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她并不知道止痛药什么时候才来,什么时候才能发挥作用。 郑知微只能感受到她的腿,传来刀割一样剧烈的疼痛,而她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自我承担的能力都没有,只能拽着宋澜,同她步入这糟糕的痛苦之地。 她想要好好哭一场,彻底地、大声地哭一场,但这个病房还有另外五个素不相识的人,郑知微不知道自己的哭声会不会把生活的绝望传递给别人,也并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他们的休息,于是,她只能紧闭着双唇,在宋澜的怀里,把泪水揉进衣服的褶皱,又如数吞入肚里。 郑知微不再叫痛了,也不再低声哼哼。 宋澜以为,药效上来了,可当她感受到自己胸前逐渐濡湿的衣服时,才知道,她的郑知微,并不是有能力抵抗疼痛了,相反,她正屈服着疼痛,蚀骨的疼痛。 她跪倒在无力承担的痛苦之下,四散仆地。 可她能做什么呢? 宋澜发现自己除了拥抱,什么也做不了,她生活在这个世上三十五年,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无能的一个人,她明明也是医生,可当自己的爱人正在遭受痛苦的时候,自己却只能给一个拥抱,一个并不能止痛的拥抱。 宋澜浑身颤抖,可在郑知微面前,却也只能故作坚强。 等到夜深后,她才一个人从病房里溜出去,在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爆发出近乎野兽哀嚎般的哭声。 宋澜蹲在地上,双手捂着嘴,那般努力地想要抑制住自己的哭泣,可效果甚微,她那深深的痛苦,深深的自责啊,都如鬼魅那般不依不饶,在她的心头游荡,甚至捆绑,她赶不走它们,只能缴械投降,任由这样的情绪在自己的心里编织出布满荆棘的藤蔓,把每一寸肌肤,每一块血肉都拉出血来。 宋澜被发现时,已经快要昏厥过去。 覃欢连忙找来一个纸袋子罩在宋澜的口鼻上,命令道,“宋澜,平静下来,缓慢呼吸,跟着我的节奏,慢慢呼吸。” 宋澜双手抓住袋子,十指仍是发麻,她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干什么,即便难受,即便伤心,但她只能按照覃欢的方法去做,她还要好好地站起来,走出去,去到郑知微的旁边。 时间变得缓慢又酸涩,整个世界似乎都充斥着旧皮鞋的皮革味,让她胃里恶心,宋澜在覃欢的陪伴下,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她们一起坐在走廊的铝制椅子上,长长又黑暗的走廊上,她们如枯朽的两根草木,安静地坐着,摇摆着。 覃欢紧紧握着宋澜的手,“老宋,别想了,答应我,正常生活,你和郑知微总要恢复到正常生活中去的,坚强点。” 宋澜看着自己仍是颤抖的手,看着覃欢那有力附着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沙哑地说,“郑知微她很痛。” “嗯,我知道,我们都知道。” “可我毫无办法。” “你看,医生不是都给上止痛泵了吗?你看她现在也安静地睡着了,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可我...当时,真的毫无办法......”她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带着宇宙深处的苍凉。 第107章 “...老宋,你到底想说什么?”覃欢疑惑地看向宋澜。 “我原本可以,我原是以为..我可以给到郑知微更多帮助,可我发现,我好像说的比做的好,我好像也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坚强,也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坚定,那么无所不能......”宋澜回握住覃欢的手,似乎在汲取一些力量,“可是,覃欢,这样的我,竟然还想要和郑知微结婚,我...竟然想要和她过一辈子......” “宋澜,我们都是□□凡身,总会有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也自然会有很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所以,你不用责怪自己,也不要总是想一些有的没的,如果连你都不坚定了,郑知微她怎么能有力量去康复,去做复健呢?你的用处大着呢,我想,对郑知微而言,你的拥抱,你的陪伴或许不能像止痛药一样让她的疼痛散退,但至少可以让她安心,毕竟...她那样地爱你。” 宋澜不再说话,她有点疲累,她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微微仰头。 深夜的走廊上几乎没有其他人,而覃欢和她却久久地坐在那里,等待眼底的泪,一行一行留干。 至少,当第二日,宋澜踏入病房时,应该是明媚的,应该是积极的,应该是.....充满朝气的...... 哭吧,覃欢想,今晚就慢慢去流泪吧,就把泪水留在今晚,就可以了。 -------------------- 第六十六章 医院外面的花店老板总是会在清晨开门时,拿出最新鲜的铃兰包扎好放在冷柜里,然后在早高峰时,将它递给一个留着黑色长发,身形瘦削高挑的女人。 她接过花时,总会说一句,“今天的花真好看。” “今天的花真好看。”郑知微说。 宋澜浅笑,将花一枝一枝插入玻璃瓶中,又将它放在离郑知微最近的床头柜上。 “你要去上班了吗?” 宋澜将手贴在郑知微的脸颊上,手指细细摩挲着,温柔地点头,“嗯,中午下班了就来看你,早上有什么问题就记得叫护士。” “大姐姐,有我在,我会看着郑姐姐的。”一个穿着黄色蛋糕裙,梳着两个小辫的女孩拿着棒棒糖,这样说着。 宋澜看着她,笑着说,“那大姐姐先谢谢小聚。郑姐姐如果不舒服了,你帮着叫医生好吗?” 罗嘉聚举高自己的棒棒糖,大声道,“大姐姐放心!”坚定的模样,像是她举的不是棒棒糖,而是一把战旗。 罗嘉聚的妈妈拉过小女孩,冲宋澜笑着,“宋医生你放心吧,小郑这边我们都能看顾着。” 宋澜站起身来,又揉了揉郑知微的脑袋,对罗嘉聚的妈妈说,“谢谢你们。” “嗨,说什么谢呢,大家都在一个病房,本来都是顺手的事。” 宋澜看了一眼躺在病床的男人,说,“还是麻烦了。” 女人摆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拉着罗嘉聚回到自己丈夫的床前,没有再搭话。 女人的丈夫叫罗诚,因为高血钾症住了院,他与郑知微两人最先享受到这间病房的阳光,或许是这样的默契,让对床的两人有了一些平日的交流。而真正让两家变得熟悉的是罗嘉聚,刚满10岁的小女孩天生活泼开朗,喜欢一切,好奇一切。 宋澜忙于工作时,也多是罗嘉聚做着一些“承诺”,为此,她很是感激。 所以,偶尔她会给罗嘉聚买一些好吃的。 正如当下,罗嘉聚吃着宋澜买给她的果冻,汇报着工作,“郑姐姐今早上看了一会儿书,又玩了会儿手机,没有什么问题。” 宋澜笑着回看郑知微,问,“玩游戏吗?” 郑知微摇摇头,把手机拿给宋澜看,“李玉河给我推荐了一个‘互助会’,希望我加入群聊,也能多多交流。” 宋澜看着郑知微一如平常的面容,认真问道,“那你想加吗?” 郑知微的眼神有片刻的呆滞,回道,“不知道。” “嗯?” 她转过头,眼睛里有星河,“姐姐,如果我加入了,你会不会开心?” 宋澜顿住,握住郑知微的手,“你不用在意我会不会开心,你只需要想你想不想加入。” “为什么?” “因为,只要你慢慢好起来,我就会开心,会很开心。” “可是,姐姐,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好起来,我也不懂,什么是‘好起来’?这些简单的词,现在突然变得难以捉摸。”她苦笑,“如果我加入‘互助会’,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就真正成为了‘残疾人’,我好像无形之中就给自己定了性。” “郑知微,这没有什么的,谁也没说什么,不是吗?” 郑知微偏头看向外面的阳光,想着那日宋澜说的关于结婚的话,说,“可这个社会好像就是这样,看似没说,却什么都说了,街道上有盲道,生活里有拐杖、义肢、轮椅,还有专门培养的导盲犬.......” “那都是为了让你们生活方便。” 宋澜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看到郑知微眉头一动,惨然地看向她,说,“你们?”她眨了眨眼,凄烈地笑了笑,旋即滴落一滴泪,“是啊,我们......所以,姐姐你看,在社会定义我们之前,身边的人先一步就给‘我们’划了线。” 宋澜百口莫辩,懊悔不已,就在她想着要如何解释,如何帮助郑知微走出这敏感的误区时,她眼睁睁看着她拿出手机加入了“残疾人互助会”,随后那个500人的大群里不断有新的消息弹出来,表示对郑知微的欢迎。 第108章 宋澜突然有些害怕,她发现,郑知微也在画着线。这条线,将自己与她隔开,她正在画地为牢。 而当她想要忽略掉这些情绪时,却总是有人将她推入更异怪的情绪中去。 “小宋啊,你可以抽空去给她办一个残疾人证,也方便她以后出行。”——温馨提示 “宋医生,我在网上看到一个高科技的轮椅,你要不要买一个给郑警官?”——热心帮助 “诶,女士,这边有台阶,请走那边残疾人通道。”——善意提醒 “大姐姐,郑姐姐为什么只有一只腿,她是独腿侠吗?”——童言无忌 听得久了,听得多了,郑知微便将那条线画得更加清晰了。她每日每日热衷于捧着手机与群里的“同类人”聊天,而不与守在她床边的宋澜聊天。 宋澜送来花时,也不再会有人说一句,“今天的花真好看。” 宋澜问郑知微,“为什么?” 她打字的动作停下,仰头看向宋澜,回答,“宋澜,我是无人问津的深山里的鸟,你是翱翔于天空的鹰,我飞不到你那么高,我只能与我深山里的树、草、河流为伴。” “所以呢?” “我不知道。”郑知微张着她那双湿漉漉又格外坚定的双眼,说,“我真的...不知道......”她想说,自己守了盼了宋澜十五年,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每每出去时,她更怕别人把眼光放在宋澜身上,她不想宋澜为自己分担异样的目光,也不想宋澜每次奔波着,推着她走残疾人通道,为她反复出入社会保障局办什么残疾人证,也不想她从汹涌的人群中退出,走向孤独的她。 可她爱她,仍是深深爱着她,她说不出决绝的话,也不敢做一些决定,她怕自己会‘死’掉。 “但是,郑知微,我知道。”宋澜红着眼,“你说你是深山的鸟,我是天空的鹰,你走不出来,但我可以飞来看你,我可以停落在你的身旁,我也可以和那些树、草、河流为伴...我....” “够了!宋澜!”她第一次吼她,脖颈青筋明显,“够了,宋澜,就是这样....所以我才想说,你去做你的鹰不好吗?你明明可以见宽阔的海,可以去广阔的草原,为什么要往深山里跑呢?” 宋澜倾身抱住情绪失控的郑知微,紧紧抱住,却轻缓地说,“没有人规定一只鹰必须要去到大海,或者是草原,郑知微,我的归处是深山。” 郑知微用手捶打着宋澜,落在身上,有阵阵的疼痛,她知道郑知微用了力,以此来敲碎她那伪装起来的,坚硬的外壳。 但不管如何,至少,现在她不能在郑知微面前卸掉这层伪装,她需要继续伪装下去,直到,有一日,郑知微说,“喂,宋澜,你驮我飞吧,去大海,去草原,或者,回深山。” 宋澜想,她一定要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过日子,一天天过,一日日等待,这样..就可以了。 -------------------- 第六十七章 宋澜如往日一般从郑知微病房出来,走入自己的岗位。 刚在门诊坐诊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一阵骚乱,她一出门,就看到一熟悉的面孔。 是之前怀疑医院换医生手术的老妇人。 她一眼捕捉到了宋澜,连忙冲过来,带着一帮人,指着宋澜的鼻子骂,说什么自己儿子的死亡与你们黑心医生不负责任有关。 宋澜疑惑不已,老妇人的儿子已经出院,今日这一遭不知又是为何。 老妇人抓着宋澜的白大褂,突然躺倒在地,大声说,“黑心医生啊,还推我!要我一家人的命啊,这黑心医生啊。” 周围有人已经拿出手机拍摄,镜头对准着这一场闹剧,对准着宋澜的脸。 她一时有些难堪,连忙叫护士去叫警卫,一边蹲下来,想要凑近安抚老妇人,借机将她代入办公室,坐下来慢慢聊,不至于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舆论。 谁知当她刚一蹲下,老妇人拿出一个铅笔刀比在宋澜的脖子上,一边恶狠狠地说,“你们医院今天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就让你下去给我儿子陪葬!亲自给他道歉!!” 宋澜腿发软,一时站不起来,也不能倒下去,她看向老妇人,双手举起来,安慰道,“好好好,我们给你一个交代,我们可以站起来说吗?蹲久了,脑袋供血不足,容易发晕,这样你就没办法拿我的命了不是?” 老妇人将信将疑,踌疑半晌,将铅笔刀往前逼近了一些,控制着宋澜的胳膊,说,“别给我耍花样,我们要医院赔偿八百万。出不了,就拿你的命来出。” 同楼层坐诊的其他医生也纷纷站出来,有些拔腿往外跑,有些拿起电话报警,有些直接去找趁手的工具。整个门诊部忽然乱成一团。 而这股子混乱很快就传到了住院部。 郑知微坐在轮椅上,在走廊上,跟着罗嘉聚玩闹时,忽然看到护士们纷纷拿着手机,愁眉不展,因为大家都知道宋医生与郑知微关系亲近,便挪了几分眼色到郑知微身上。 对别人眼光异常敏感的郑知微突然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护士放好手机,快步离开。 郑知微感到奇怪,摇着轮椅,靠近护士台,想要听听他们在聊什么。 所以,一些破碎的字眼,就断断续续地传入她的耳里,而由着她自己组成不完整的句子,“宋医生”,“刀”,“发疯”,“手术”,“血”,“死了”...... 第109章 郑知微浑身颤抖,她握住轮椅的轮毂,直着背,急急往电梯口滑去。 身后,“郑姐姐,我在这里!你去哪儿呀,我藏在这里的啊?!”罗嘉聚的声音越来越小,取而代之的是嘈杂。 郑知微面色苍白地搭乘电梯出了住院部大门,如往常一般,走着下滑的残疾人通道,她紧抿着双唇,疯狂地滚动着轮毂。而在下坡时,她身下的轮椅追赶不上郑知微着急的心,短暂停顿,而她的整个身子没有重心地往前扑倒,正好扑倒在密密匝匝的水泥地上,原本托着她的轮椅又自顾自地滑动到她的残肢上,疼痛骤然袭来,让她嘶吼出了声。 她倒在地上,看着来往的脚。 有人穿着白色的软底皮鞋,或许是护士,有人穿着黑色的布鞋,可能是保安,有人穿着蓝色高跟鞋,也许是路人...... 郑知微记得,宋澜今天穿了一双new balance的运动鞋,当初买的情侣款。可现在,她一直苦苦找着,在可即的视野里,她怎么也找不出这样一双鞋,怎么也找不到宋澜。 她满头大汗,痛得说不出话来,可还是抓住穿着白色软底皮鞋的人的脚踝,抬头,大声地问,“她怎么了?!她还好吗?!” 有人问,她是谁?你还好吗? 对啊,她是谁? 她是宋澜,是自己的爱人。 我不好,我救不了自己的爱人。 我明明是警察,我明明可以奔跑,我明明可以跑得很快,跑到她的面前,用自己在警校学习的擒拿术将威胁到她生命的人打倒。 可是,这里绊住了她,她再也跑不动了,她的残肢还被压在轮椅下,发出让人心悸的疼痛。 郑知微哭着,痛着,失望着。 最终,她静默着被送回病房,护士简单帮她处置了一下伤口,并嘱咐道,“先躺着,别乱动,别乱走。” 郑知微点了点头,还是抓住了护士的衣袖,问,“她怎么样了?” “谁?” “宋澜。” “哦,看大群里,好像是没事了,警察很快就来了。” 郑知微松下气力,躺会床上,低声说,“那就好。” 一阵寂静后,泪水从她的眼角流出,洇湿了枕头。 -------------------- 第六十八章 宋澜这个中午没有过来看郑知微。 她被覃欢摁在急诊室,简单处理着伤口。 “我没事,就破了点皮,警察都做完笔录了,你怎么还愁眉苦脸。” “你就庆幸吧,还好只是破了点皮。”覃欢扔掉棉签,指了指她的脖子,问,“你这样怎么去见郑知微,她肯定会问的。” 宋澜想了想,把自己的长发散下来,然后全部往脖领处聚拢,问,“这样能看到吗?” 覃欢左右打量,“确实看不到,但显得你整个人很傻。” 宋澜笑道,“傻就傻呗,反正郑知微看不到就行,不想让她担心。” “我劝你主动交代。” 宋澜收住笑容,想了想,还是没有勇气,“算了吧,等她心情再好一点。”她有些开心地靠近覃欢,说,“最近她心情好像好一些,或许李玉河推荐的那个‘互助会’还挺有用的。” “那就好,你们呀,最好都能快快开心起来。” 宋澜拍了拍覃欢的肩,又拢了拢自己的头发,“会的。”她往外走,“老覃,我先走了。” “小心。”覃欢仍是心有余悸。 宋澜摆手挥别,双手仍是护在头发上,希望以此蒙混过关。 她来到郑知微病房时,总觉得太过安静,就连罗嘉聚都没有迎上来乐呵呵地叫自己“大姐姐”。 走近了一看,罗嘉聚不在,只有她爸爸躺在病床上,安静地睡着觉。 宋澜整了一下心情,走到郑知微床前,笑着问,“郑知微,中午有吃饭吗?” “嗯,有。” “真乖。”她揉了揉她的脑袋,又看了看她的输液袋,问,“腿又痛了吗?怎么又在止痛。” “有一点点,没大碍。” 宋澜皱着眉,“别骗我,这个剂量,你一定很痛。”她坐上床,挨着边,将郑知微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握在手心里,安抚着,“郑知微,后面的复健一定会更辛苦,你要加油,我们一起加油,我已经联系了一家很好的运动康复中心,等你情况早好一些了,我们就转过去。” 郑知微没有接她的话,眼神空洞地看着宋澜,说,“在那之前,你可以陪我去几个地方吗?” “嗯?当然可以。”宋澜开心地应着。 郑知微难得主动提出想要出去,这使得宋澜心里突然得到了蕴藉。她笑容加深,身体发暖,“现在很多花都开了,我听说万山公园有一个花展,我们可以过去看看。” “宋澜,我不想去那里,人太多了。” “好,那你说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我想先去看看我爸妈,再去看看贺春阳,最后想去回龙镇看看。” 宋澜噤声,她听着郑知微说出这些地方,心里总是觉得有些奇怪,可碍于郑知微难得主动说出想法,最终,她还是欣然应允。 出发去看郑知微父母那天,北安又突然下起了雨。 宋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天爷知道每一次的探望都是一次对往事凄凉的回望,于是打算用一场雨来渲染一些悲凉的氛围。 第110章 宋澜一手无法推动郑知微的轮椅,于是她就只好让郑知微打好伞,然后自己淋着雨。 没有预判,所以,当宋澜看着出现在面前一条条台阶时,皱起了眉。 往日,她从未注意过,从停车场走出来,经过一段平地后,是如此漫长的台阶。 她俯身凑到郑知微面前,问,“你可以吗?” 郑知微握着伞,点头,“可以。” 宋澜想起车后座放的拐杖,嘱咐道,“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拿拐杖。” 郑知微就这样,看着宋澜顶着不小的雨往回跑,她的衬衣已经湿掉,头发也黏湿在脸上,那么狼狈。 郑知微叹了一口气,双手撑着轮椅的扶手,一脚着地,却怎么也站不稳,她眼神暗了暗,最终扔掉手中的伞,将双手也撑在地上,像一只背着重重的壳的甲虫,与地面撑起三个支点,一步一步往上挪动。 宋澜回来时,看到的就是在地上攀附着又湿透了的郑知微。 宋澜握紧手中的拐杖,捡起伞,冲过去,一把拽起她,将她抱紧在怀里,默不作声地将拐杖放在她的双臂之下,又给她撑起伞,说,“现在可以走了。”声音低哑,似乎强忍着太悲伤的情绪。 郑知微反而笑了,她仰头看向宋澜,说,“你看,即便没有拐杖,我仍旧可以想办法往前走。” “所以,就这样不堪地在地上爬吗?明明我说了,我去拿拐杖,就几分钟,你明明也可以借助拐杖往上走,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宋澜有些愤怒与焦急。 郑知微忍下心里的痛苦,说,“因为....我想告诉你,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宋澜突然有点耳鸣,耳里嗡嗡作响,她不知道郑知微又在做什么,以为是自己的责骂让她赌了气,说出这样的话。 于是,她连忙缓和下语气,说,“好好好,我看到了,没事,现在有拐杖了,我们可以慢慢往上走了。” 郑知微摇摇头,却也没有说什么旁的话,她撑着拐杖往前,宋澜给她撑着伞,亦步亦趋。 她们最终停留在郑知微父母的墓碑前,这一场雨把他们墓碑上的灰尘都扬了起来,一切又都变得干净起来。 郑知微伸手摸了摸妈妈的遗像,又看了看郑鹏的,笑着说,“妈妈,还有爸爸,我又来看你们了,你们不要被吓到,我..出了点事,但一切都没事,会好的,不要担心......” 宋澜站在一旁,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心里总是想着刚才她说的那一句话,尽力劝慰自己不要乱想。 可当她们一路沉寂,又来到贺春阳墓前时,她才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她浑身颤抖,看着郑知微撑在贺春阳墓前的身影。 郑知微看着贺春阳的墓碑,说,“春阳,对不起啊,当初,我好像真的做错了,我好像不应该喜欢上宋澜的,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人难过了。” 宋澜握着伞柄的手发白发青,她紧抿着唇,想要质问郑知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当下她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走吧,去回龙镇吧。”郑知微离开时,这样说着。 宋澜湿漉漉地坐在车上,双眼无神地目视着前方,问,“有些累了,今天可以不去吗?” “为什么不去,还早着呢?”郑知微仍是轻松地问。 “....就..以后再去,不行吗?”宋澜扭头看向郑知微。 郑知微突然扬起嘴角,有些不可思议的苍凉,她微启双唇,说,“对了,宋澜,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们派出所外面的那颗老槐树也被冲断了。” 宋澜抿着唇,死死盯着郑知微。 或许是刚才淋了雨,现在浑身发冷。 “就像我一样,被冲断了。以后你再也看不到它了。” 这句话,抵达到宋澜心里,瞬间刺得她鲜血直流。 她颤抖着问,“郑知微...你什么意思?” 郑知微叹了一口气,别开头去,尽可能让自己不要直面宋澜的脆弱与破碎,就像她从来不敢直视天上的残月一般,那些破碎的,哀凉的总是会勾出她的千思万绪,让她心里发软发酸又发苦。 “宋澜,我的意思是,你看不见老槐树了,以后,能不能也别见我了?” 宋澜闻言,立即摆正身子,双手握住方向盘,说,“那个,我们出来太久了,郑知微,我们得回去了,刚淋了雨,有些不舒服,我得回去洗个澡换个衣服,不然会感冒。”她故作笑容,“我感冒了,你会担心对吧,放心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自己,不会让你担心的......” 她的声音掺杂了太多的玻璃碎片,断断续续,又渗出鲜血。 郑知微心里太多疼痛,甚过她的残肢,她深深呼了一口气,说,“宋澜....我们.......” “别说!”她立刻出声打断,一手发动车子,一脚踩下油门,就要出发。 “宋澜,你妈妈说得对,我这一生,都不会让你感到安稳,你看看,如果我坐轮椅,或者杵拐,我们永远不能并肩,一下雨,你也只能顾及到我,而你,就会被雨淋湿,你知道吗?看到这样的你,我只会感受到愧疚,之前答应和你在一起时,我做过承诺,不会让你哭泣,不会让你难受,也会永远保护你.......”她忽然想起那日自己摔倒在水泥地上的无奈,苦笑着说,“我现在自顾不暇,承诺你的,给不了你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做再好的计划,想象再好的未来,如果命运不允许,永远都实现不了啊......” 第111章 郑知微一手按住她发动车辆的手,让车子仍是停留在原地,然后,用手指细细摩挲着她的手背,认真地、一字一字地、清晰地说:“宋澜,我们分手吧。” 走不下去了,那就分手吧。 郑知微说完,就要开门下车。 宋澜及时锁住车门,许久,才冷冽地吐出一句话,“先回医院。” 郑知微点头,以为,自己在和宋澜做等价交换。 等到她们回到医院时,分手的事也就作数了。 一路上,郑知微侧身,背对着宋澜,看着窗外,看着车窗上的雨珠不断滑落,而宋澜,心里的雨珠,在她的脸上滑落了一路。 这一些,郑知微看不见。 -------------------- 第六十九章 郑知微和宋澜无言地回到医院,再回到病房。 “宋澜,把这花扔掉吧,坏了,水也浑了。” “嗯,我明天再买新的。” “我不需要了。”郑知微握住宋澜的手腕,指尖冰凉,“我刚才说的不是小孩子的话,是认真的。” “可我没答应,也是事实。”宋澜垂着眼,一直没看她,“好了,累了一天,你先休息,晚上我再来。” “宋澜!”郑知微高声叫住她,随后伸手拉住窗帘,问,“我们现在没法走下去了,你懂吗?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不懂,郑知微,怎么就不一样了?”她终于抬起头,双眼红肿地看着她。 郑知微被那双眼刺痛,别过头去,说,“你承认吧,宋澜,你扪心自问,这些日子,你也疲惫不是吗?你也没有笑,也经常背着我,躲起来哭,如果这段时间都已经这么难熬了,之后的路又要怎么走下去呢?宋澜,我......”我希望你快乐。 郑知微没有说完,她将自己的残肢暴露出来,拉着宋澜的手,那般用力地强迫着她看,“很吓人对不对?我自己也不敢看,所以,心里那一关,我俩谁都没有走过去,又为什么要勉强为难自己呢?”她苦笑,给宋澜递出一张苍白又薄弱的纸,想要让她擦擦眼泪,“姐姐...之后,我真的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姐姐,就到这里吧,我很知足了。”她原本不想哭的,可泪水太不争气,她深深呼吸了两口,说,“姐姐,松开我,掉头回去吧。” 掉头,回去,前面的路宽阔,可以有台阶,也可以有上坡,你可以肆意奔跑,你的伞只需打在自己的头顶,你可以不被淋湿,也不怕走得太慢...往前走,宋澜,松开我的手,昂首往前走...... 最后,郑知微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蓝色的随身本,递给她,“这个送给你,上面的事,我会自己去做,给你..是希望你知道,我一个人也可以,即便有些狼狈,但你要相信我,我真的可以......” 宋澜接过本子,没有说话,一滴泪滴在本子封皮上,久久都没有晕染下去。 “以前我不知道要如何和过去告别,但现在我想,我要学会说再见了。” 一阵风吹散了她的话,宋澜走在雨后潮湿的空气里。 她没有力气再继续走下去,撑着疲惫的身躯,她坐在路边,翻开郑知微的本子,上面写着她的心愿清单: 1.去西藏转一次转经筒; 2.去敦煌躺着看一夜的星星; 3.去成都看一次大熊猫; 4.去上海迪士尼,买一个唐老鸭的发箍; 5.喝一大瓶冰冻的苹果味芬达; 6....... ...... 宋澜抑制不住自己的泪,又怕泪水把她的字迹模糊,于是只好赶紧合上本子,抱紧在怀里,将自己埋入灰扑扑的街面,让潮湿的空气将自己灌满,发出异样又咸腥的味道。 郑知微说那些心愿,自己都会去完成,不需要宋澜的陪伴,可她想问,第5条,如果没有自己的陪伴,郑知微要如何才能证明喝下去的那一瓶芬达是她想要的,属于16岁的,苹果味的芬达。 宋澜撑着腿站起来,紧紧抓着本子,掉头,往回走。 如郑知微所愿,掉头。 她这一生可以掉许多次头,可不管如何,她转来转去,目的和终点一定是郑知微,也只能是郑知微。 宋澜加快脚步,奔跑在风里。 她的确可以奔跑,的确可以爬楼梯,但目的地,只是郑知微。 -------------------- 第七十章 她反复说,“宋澜,我们分手吧。” “宋澜,我们分手了。” 而回答她的,也是一遍遍的,“不可能”,“不知道”,“没听见”。 郑知微第一次发现宋澜这么“胡搅蛮缠”,可她的心思仍是坚决,她终究不忍心把宋澜拉入泥淖。 她处于最深的深渊,听不到唱诗班的歌声,也捕捉不到大树下金黄色的光,她可以忍受自己一人踽踽独行,却不能放任宋澜从光明走入黑暗。 突然有一天,她打算换掉自己皱皱巴巴的病服,在镜子前,她看着自己尚是年轻却凹陷瘦削的面庞,看着自己黑栗色却疏于打理显得缭乱的长发,还有自己空荡荡的裤腿。苦笑一声,转身远离镜子。 “郑姐姐,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漂亮?”罗嘉聚凑近,扬着小圆脸问道。 “因为姐姐今天要见一个重要的朋友。” “谁啊谁啊?”小聚不依不饶地好奇。 “姐姐的男朋友。”郑知微似乎并不在意宋澜听没听见,又或是故意大声讲给宋澜听,认真地回答罗嘉聚的问题。 第112章 宋澜站在一旁,脸色凄白,她放下手中的饭盒,说,“吃饭了。” “不用了,等会儿我男朋友会给我带饭过来。” 宋澜咬了咬牙,忍了下来,然后仍是把饭盒打开,一一摆放在她的桌上,“不想吃也多少吃点,身体重要。” 郑知微压低声音,说,“宋澜,你该干嘛就干嘛去,别天天在我面前晃好吗?我不想等会儿我男朋友来了误会!”她吼着。 宋澜没有说话,只是把筷子拿出来,放在她的手边,“我知道饭菜清淡,我做得也不好,不合胃口,但你身体还在康复,不能吃太油腻的。” 郑知微愤怒地拿起筷子扔向宋澜,连带着把面前的桌子掀翻。 宋澜精心做的所有饭菜都叠在被子上,杂在一起,确实让人没了食欲。 宋澜低眉垂眼,伸手直接将那一床被子拢了起来,说,“闻着是挺难吃的,你不想吃就算了,我等会儿出去给你买点粥和奶香馒头,好吗?” 郑知微眼神发颤,她无心打翻宋澜的心意,甚至心里为此而发涩,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心软,这样就更不能把宋澜送到光明之地去了。 她定了定眼神,说,“我男朋友会买粥来,不用劳烦了。” 话音刚落,就看着一个男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一边还问,“27号床在这边吧?” 门口的人指路,“最里面。” 宋澜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不言语。 反而,郑知微突然扯出笑来,说,“过来很远吧?累不累?” 男人摆了摆手,摇头,“不累,不远,2号线直达,很方便。” 郑知微指了指床边的椅子,“你坐吧。” 男人把手中的粥放在床头,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说,“给你买了皮蛋瘦肉粥,还有一些小菜,凉一凉再吃,现在有点烫。” “她不吃皮蛋。”宋澜突然开口,制止了郑知微的话头。 “您是?”男人看了看宋澜,又看着郑知微,询问着。 “这个医院的医生。”郑知微这样解释。 “哦哦哦,医生啊,医生好,辛苦医生了。”男人连忙站起来,有些不自然,却也仍是身子前倾,伸出手,给宋澜打着招呼。 宋澜没看他,仍是说,“郑知微不吃皮蛋。” 男人尴尬地挠挠头,“那...这我都买了,我不知道你...” “我吃。”宋澜绕床走到另一边,拎过塑料袋,然后再走回到另一边。兀自打开塑料饭盒,用黄色塑料勺,一口口舀着浓稠的粥,滚烫地嘴里送。 郑知微心惊地看着,出声对男人说,“我看你脸上好像沾了什么东西,你去厕所看看吧。” “啊,是吗?” “出门右转,走廊尽头。”郑知微指着路。 见男人彻底离开病房后,才扭头吼着宋澜,“你疯了?你明明也不吃皮蛋,一吃就吐,为什么还要吃?!”郑知微说着就红了眼眶。 宋澜没有理她,仍旧机械性地拿着勺子往嘴里送。 郑知微伸手抢下她的勺子,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恳求道,“宋澜,我求求你了,别再折磨自己了,好吗?” “你最近都没叫我‘姐姐’,我想听。”她端着滚烫的粥,手被烫得很痛,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平常。 郑知微回头,看着自己的残肢,说,“宋澜,刚才那个人你看见了,我们在网上聊了有一段时间了。” 她说着,顿了顿,狠心继续说,“如果发展顺利的话,我们会结婚......” 郑知微偏过头去,“他是两年前截了肢,我缺左腿,他缺右腿,我俩搭伙走,好像更稳一些。” 一些话,说出口,似乎就没有可以挽回的余地了。 空气突然死寂。 男人甩着手上的水,再次走了进来,刚才的粥被放在一边,没有吃完,而吃它的人也不在病房里了。 此时,男人才叹了口气,说,“郑知微,你想让我帮忙赶走的就是她吧?” 郑知微没有回答她,她合着眼,却关不住泪水。 皮蛋的味道总是一阵又一阵地飘来,她有些忍不住地说,“你走的时候把剩下的粥带走扔了吧,钱我转给你,今天谢谢你。” 男人摆摆手,笑着说,“都说了是‘互助’,互相帮助嘛,小意思,钱你不用转了,你也没吃,好好养病,一切都会过去的,有我们给你打气。” 初夏的空气里搅动着一些糖精甜腻腻的气味,这种浑浊厚重的味道让宋澜恶心反胃,于是,她只好扶住街边有些歪倒的大树,呕吐,把刚才的皮蛋粥全部吐了出来,直到什么都倾倒不出,她才直起了身子,路过的人都绕着她走,环卫工人嫌弃地咒骂。 宋澜说了一句“抱歉”后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晃了晃身子,继续行走在混着糖精味的夏天里,天气不知什么时候,也有些热了。 这样的日子里,适合喝酒。 覃欢是在万山公园的湖水旁找到正在喝酒的宋澜。 她坐在她的旁边,问,“明天不上班,也不至于喝这么多酒吧?” 宋澜递给她一瓶,问,“你喝吗?” “当然喝。”覃欢拉开易拉罐,看着喷薄出来的细微气泡,说着,“你和郑知微怎么了?” 宋澜长长叹了口气,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天,看着天上的残月,轻声说,“她今天找了一个人过来,说会和他结婚。” 第113章 “很明显是骗你的,别在意,但凡了解郑知微,都知道她满心满眼都是你。” “我知道啊,所以我没走,她说分手,我没走,她没答应我的求婚,我也没走,她打翻了我做的菜,我也没走。”她苦笑,对着月亮倾诉,“可我就是好难受,更难受的是.....她不相信我们可以一起走下去。” “诶,老覃,你知道今天她找来的那男人有什么特点吗?”宋澜转头看向覃欢,喷薄出渐浓的酒气。 覃欢伸手帮她撩开挡住眼睛的头发,“什么特点?” “他断了右腿。”宋澜突然委屈地瘪着嘴,“郑知微说,这样他们可以一直走,走得很稳。” 宋澜垂下头去,把自己那副修长又健全的腿指给覃欢看,像是被月光浸透一般,突然凄凉地说,“我如果也少右腿,郑知微是不是就会把我捡回去......” 覃欢侧脸看着她,眉头深深皱着,吞吞吐吐,最后说,“老宋,如果很痛苦,就放下吧。” 宋澜突然笑道,她对覃欢说,“你如果喝醉了,就先回去吧,我再喝一点点。” 覃欢看着自己那瓶打开还没有喝一口的酒,叹了口气,仰头一口干掉,然后对宋澜说,“诶,对,我喝的有点多了,说了醉话。” 宋澜点头,指着湖面倒影的月亮,说,“郑知微以为自己是湖中月,一捞就散,风一吹就乱,但我知道,只有我知道,她不是,她是这湖水,只是,此刻,投映在她上面的是残月,她就以为自己也破碎掉了,我总会告诉郑知微,不管今夜是残月还是满月,不管它会不会投影到她的身上,她就是那一片湖,那一片可以汇集成大海的湖,完整,有力量。而我,会成为一直伴随着她的风。她要怎样的波澜,我就吹出怎样的形状。” 覃欢擦掉眼角的泪,在这夜,在微醺的宋澜身旁说,“幸好,这世上还有你爱着郑知微。” “不,应该是....幸好,郑知微那么地爱我.......” 宋澜倒头靠在覃欢肩膀,合上眼,一滴泪飘落在寂静的夜里。 -------------------- 第七十一章 宋澜在夏日里继续买花,从铃兰到桔梗,又到向日葵,或是玫瑰。 凡是能证明夏日五彩缤纷的花都被花店老板包好卖给了宋澜。 罗嘉聚一家已经离开医院,28号床又住进一位白发老人,安静许多。 所以,宋澜的每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够被郑知微清晰地听到。 这是她今天第三次面露苦涩,按着胃,打圈得揉。 衣布发出的摩擦声总是能搅得郑知微那冰封的心湖开出不小的裂缝。 在窗帘被风扬起来,适当地遮挡住郑知微视线的时候,她说,“不舒服就看医生。” 没有感情色彩的一句话,却让宋澜莞尔,她将床头上一切可用的都打包收拾好,回着,“好,会的。” 郑知微扭头不再看她,十足的别扭。 宋澜在郑知微转院前还是去做了一次胃镜。她不想拖下去,不想要让自己的身子在现在这样的处境中承担更多的风险。 覃欢工作抽不开身,宋澜最后还是找了沈宁筠陪同。 沈宁筠满脸不悦地看着她,叮咛着太多的,可当宋澜面色苍白的出来后,又前前后后无微不至。 在很多年后,宋澜重新建立起新的亲子关系后,她才明白,中国大多的亲子关系都是如此,用无尽又细碎的叮咛来表达最质朴的关心。像一条扭曲打结的线,紧紧捆绑着两代人,谁也不知道如何解开密密麻麻的结,被捆缚到窒息的时候,也只有拿起手边锋利的剪刀,猛然剪短绳子的同时,又将双方都刺得鲜血横流。 宋澜胃部有一点小结节,在胃镜的同时,医生直接帮她切掉了,以至于,她一下午都有些直不起身子,走路时也只能撑着墙面,缓步而行。 沈宁筠坐在她对面,开口道,“最近搬回家住,养一养。” 宋澜果断拒绝,没有答应。 沈宁筠把手机重重拍在桌上,责问她,“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家也不回,瘦得不成人形,你到底关不关心你身体?” 宋澜抬起疲惫的双眼,看了沈宁筠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已决定,开口道,“妈,我必须得在医院,郑知微她...很需要我。” “你什么意思?郑知微需要你,我不需要?你越长大离家越远,也不关心我和你爸,谈个恋爱把家都忘了。”沈宁筠喋喋不休,忿忿不平。 宋澜愧疚地垂下头,继续道,“妈,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向您保证,以后我会经常回家的,但是,最近真的不行。” “到底为什么?”沈宁筠侧着身子,似乎不愿意再听宋澜勉强的解释。 宋澜坦言,“郑知微出了一些意外,截肢了,我得陪着她。” 时间如果有尺度,那么在这一刻,它将量出一道天堑,而这一道天堑明晃晃地横在沈宁筠头上,让她双目错愕,瞬间也有了惶惶不安之色。 许久,沈宁筠都没能说话,她再度坐正,面对着额宋澜,张了张嘴,却是静默。 “所以妈妈,请您谅解我。” “那...以后该怎么办呀,那孩子,以后......” 宋澜攥紧拳头,认真说,“以后会好的。” 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被高高抛在空中,一时,也找不到落点,就像,如若你追问宋澜,什么时候会好,真的会好吗?她大抵也只能以沉默回应。 第114章 所以,谁也不知道,这句话起到的作用是什么? 抽象的线条与音节的随意组合,而成为了它。如果,真的究不明意义与落点,那就权当它是平日里听完就忘的一句无聊的话罢了。 可即便如此,也请你相信,它至少...至少它,可以像一块印了唐老鸭的创口贴,贴在一些流血破口的伤处,虽不能让伤口立刻治愈,可看上去,也总比伤口让人快乐。 印在创口贴的唐老鸭,或许还能站在面前,敬礼说,“happiness is the richest thing we ever own.” 沈宁筠把宋澜送到住院部楼下,没有上去。 最后,她拍了拍宋澜的肩说,“告诉小郑,我可以出钱给她买最贵最漂亮的义肢。我看网上还有那种科技感的义肢,她如果喜欢,我也能买来,我可以买7个,每天都换,就像我们换衣服一样,稀松平常。所以,澜澜,告诉她,没什么大不了的......” 宋澜还是哭了,在自己的妈妈面前,流了眼泪。她小心翼翼地在航行,而在此刻,终于可以停泊休息。 她从沈宁筠怀抱里出来后,擦干了泪,笑着往楼上走。 宋澜得回到郑知微身旁,帮她修剪床头的鲜花,帮她叠好要带走的衣物,收好一切的生活物品。 她会这样做,甚至,可以一辈子都这样做。 只要,郑知微不再想方设法地赶她离开。 -------------------- 第七十二章 专科康复医院坐落在老城区,这个老去的城区拥有许多更老的公园与湖泊,还有许多正在老去,却精神矍铄的老人。 宋澜把这一切当做一个好的兆头,她把公园里深幽的绿和头顶的阳光藏在心里,愿意去相信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照顾郑知微的义工是一个有力量的女人。她不高,皮肤粗糙,可她却总是能梳着颇为精神的高马尾,走起路来,那一束头发都能左右晃动起来,晃出不小的弧度。 有时候,宋澜甚至怀疑,她是故意想要让自己的头发在自己的头上荡秋千的。 似乎,这样,才能给她千篇一律又费力费神的工作带去一点乐趣。 女人来自西南地区,姓徐,说起普通话来,也仍是有可爱的口音,“宋小姐,你的那过(个)朋友今天又爪子了?怎么不咋高兴哦。我让她吃药,她不吃,怎么都不吃。” 宋澜刚踏入楼层,就看到徐阿姨甩着马尾快步走到她面前,打起小报告。 “没关系,徐阿姨,我去看看,谢谢您。” 宋澜推门走入病房。 病房比附院的更小,一个房间只住了两人,除了郑知微,还有一个摔断了腿的中学生,每天都横拿着手机,半躺在床上timi。 宋澜走到郑知微床边,只看到她闭着双眼,床头药盒里的药一颗未吃。 宋澜不愿在郑知微面前叹气,她只是紧抿着唇,拿起药盒,轻声呼喊,“郑知微,该吃药了。” 郑知微睁开眼睛,了无生趣地看着宋澜,说,“你怎么又来了?” 宋澜笑着倒了一杯水,“今天正好休假。”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宋澜把药递给郑知微,又一手拿着水杯,“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宋澜,我们已经分手了。”郑知微撑着床侧,勉强坐起来,“你不懂吗?” 玩游戏的小男生,忽然取下一边的耳机,眼睛时不时地往这边瞥。 宋澜凝住笑,拿药的手有点抖。 她说,“郑知微,我没答应,不是吗?” 郑知微眼神晃动,看着自己的残肢,冷言道,“我一个残废,不知道你图什么。” 嘭—— 水从水杯中溅出来,弄湿了柜面。 一两滩水珠就那样堆积在一起,吸纳着一切将倾的事物。 宋澜皱着眉,脸色有些难看,她质问郑知微,“你就这样轻贱你自己吗?” “那不然呢?”郑知微抿着唇,“这是事实。” 宋澜有些鼻酸,她把药放回,轻声说,“我出去透透气,你自己把药吃了。” 等到宋澜离开病房后,那个小男生把另外一只耳机也取下来,幽幽说了一句,“那个...你女朋友好像生气了...” 郑知微看了他一眼,轻声嗯了一声,然后抬手拿过药和水,囫囵着送入肚里。 她把眼底的泪水擦净,又故作无事地看向窗外。 这个季节已有蝉鸣,郑知微听得那般清楚。她的眼中原本只能看到窗外明灿灿的阳光,可她似乎却看到了一根遒劲的百年老树从泥土地中生长到天,而一两只青壮的夏蝉攀在褐色的树干上,长久地发出鸣叫。 而她的生命甚至比不上夏蝉,她发不出持久的鸣叫,也没有那么向往夏天。她一眼看不到天,也不知道希望在何处。 宋澜走后,她的断肢开始发痛,于是,她知道,即便现在晴阳四射,可这里..也将要下雨。 她的断肢就如一个晴雨表,监测着北安的天气,感受着北安的潮湿度,也小心地测着宋澜的脾气。 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强烈的阳光以及突来又短暂的暴雨,才让一直躺在病床上的郑知微意识到,夏天真正地到了。 如若说,五六月是想象中的夏天,那么七八月就是触摸得到的夏天。 宋澜没有走远,她只是来到了楼层的卫生间。 第115章 蝉鸣从她四周骤然放大,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黑眼圈深深压在眼下,头发也因为疏于打理,分叉干枯,脸颊瘦削,没有一点肉,视觉上似乎苍老许多。 于是,宋澜开始给自己的夏日定着一些计划,她想要回到从前,回到蓬勃的生命中去,这样,或许,郑知微也不会同她说“分手”。 没有人,会愿意放弃一个蓬勃的类似于夏天的生命的。 宋澜收拾好心情,再度回到病房。 药已经被吃掉了,而柜子上的水渍仍在。 郑知微神色有些痛苦地躺在床上。而乌云遮住了艳阳,哗啦一下泼下雨来。 宋澜把窗户关好后,走到郑知微床前坐下,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掌心的潮湿以及五指的颤抖。 郑知微挣脱着宋澜的安慰,脸色更是苍白。 “别动,就一会儿,等你不痛了,我再松开。” 郑知微眉头紧蹙,她喘着气,气息有些低弱,在乌云笼罩的灰色的病房中,她轻轻说,“宋澜,我不想一辈子都这样。”她说完,泪水就踩着雷声,仓皇滑落。 宋澜心疼又极尽温柔地替她抹去泪水,她收住发烫的手指,倾身向前,说道,“可是郑知微,我能想到的一辈子,就是这样。” 她压抑着自己涌上来的酸涩,缓了口气,尽可能平静地解释道,“以后,你会接受复健,你会扔掉拐杖,你也会丢弃轮椅,总有一天,你会站起来,但遇到下雨天,你的腿还是可能会痛。而我也一样,当我以后老了,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这些都不会从我们的生命中消退。所以,郑知微,不要怕,我们都是一样的,现在的你只是处于一个新的处境中,还没来得及适应,但我们的一生,不就是一个新处境接续一个旧处境吗?当下的处境不好,并不意味着,之后的处境就很坏。” “郑知微,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好爱你,我真的很爱你。” 她的爱,说得那般小心又坚定,低声却又能奇妙地压过屋外的阵阵雷声。 郑知微的泪水不住淌出来,她被宋澜的话给烫热,心里的温泉就豁然奔涌出温热的流水。 她在哽咽中摇头,在哭泣中拒绝去接受宋澜的这一番说辞,最后,她只说,“可是,姐姐...这对你不公平......” 轰隆——雷声又来——轰隆—— 徐阿姨进入病房护理的时候,雨水都快要被新来的太阳蒸发尽了。 她见郑知微一个人躺在病房,疑惑着问,“女娃,你囊个哭了呢?” -------------------- 第七十三章 宋澜不出意外地发烧了。 连日来的身心俱疲最终将她推到,软塌塌地瘫在城市一隅。 宋澜在车里坐了一会儿,还是去了病房。 可郑知微并不在。 打游戏的男生微微抬了抬眼,说道,“好像出去了。” 去哪儿了?和谁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这些问题,宋澜都不知道。她知道郑知微在刻意躲避她,不愿与她再相见。 一切改变了吗?宋澜不清楚,只是勉强撑着昏昏沉沉的头,兀自坐在走廊上的绿色塑料凳上,她的双眼蒙上一层不太真实的雾,在迷蒙中,她看到16岁的郑知微,在跑道上肆意奔跑的郑知微,看到在自己的拥抱里羞涩微笑的郑知微,看到因为疼痛而满头大汗哭泣的郑知微,还有那个拼了命要把她推远的郑知微。一切都并没有改变,风绕着她们转了一整个四季,还是会回到原点。 宋澜感觉到疲惫,她不愿再想,只是静静靠在椅背上,想要睡一睡,等郑知微回来。 日暮将已,郑知微被李玉河推着回来,远远地看到坐在走廊上,被暮色丢弃的宋澜。她像一只跑了气的绿色气球,就要与身下的椅子融为一体,就要消失的......宋澜... 郑知微眼眶发热,她紧紧地握着轮椅轮毂,不让李玉河再推她往前。 李玉河顺着郑知微的视线,看到远远坐着的宋澜,轻叹一声,俯下身问着,“知微姐,你不过去吗?” 郑知微摇摇头,哑着嗓子说着,“玉河,帮帮忙,让她回家。” “你自己去说或许更好。”李玉河侧脸看向郑知微苍白的容色,低语,“只要你好好说,她会听的。” “我说了很多了。” “但你说的不是她想听的。” “那么,我让她回家,就是她想听的了吗?我说我不希望她每天每天都来看我,而顾不及自己的生活,她就能听了吗?”她红着脖子,青筋股股狰狞。 “你们是爱人,应该互相陪伴。” “玉河,这不是陪伴,这是牺牲.......”郑知微红着鼻头,说,“她这样只会让我觉得愧疚,我不想要她这样的爱...而我.......”她看了看自己孤零零的一只腿,“我想好好爱她,至少...要在我心理健康的时候,才能好好爱她。现在...我自己都还接受不了自己的残缺,又如何能保证给到她最好的爱呢?我会发脾气,甚至会砸东西,达不到复健要求时,我也会气急败坏,我会变得不像我......”她忽的想起生病期间气急败坏的郑鹏,想着那时自己耐心就快要耗尽的样子,合上眼睛,说,“我好不容易才走到宋澜面前,我不希望她眼里的我,变成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 李玉河直起身来,说,“好,我知道了。我去找覃医生把她劝走吧。” 第116章 郑知微点点头,伸手抹去脸颊的泪。 她和李玉河一直待在住院楼下面的凉亭里,直到天已黑透,她们才看到覃欢急匆匆地赶到这里,不一会儿,就见她背着宋澜,以仓皇和慌乱的步伐踏乱了这个夜。 郑知微着急地想要站起来,想要冲到她们面前,想要去关心、去询问宋澜怎么了,可她刚一用力,就要倾倒,就感受到腰部的酸痛和倾斜的世界。 她无力地跌坐回去,眼睛定定地看到开车离开的覃欢和宋澜,对身旁的李玉河说,“有时候,我知道,我就知道...我说分手是正确的.......” “知微姐,你会好起来的,相信吗?” “可是呢?”郑知微侧头看向李玉河,苦笑道,“那时候,我能像覃欢那样背起宋澜吗?” 郑知微垂下头去,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十指失了血色,“之前有一次,宋澜得了急性胰腺炎,我背着她...很快地就下了楼,即便,我也摔了跤,双膝跪在地上,很痛,但我还能立刻站起来继续把她送到医院。当时,医生说,幸好送来的及时...”泪水垂落在她的指缝间,盈满潮湿,“玉河......你懂那个’幸好’对我来说,有多么珍贵吗?”她的话渐渐地变得有些抖动,就快要散架了,就像她那勉强支撑的精神。 最后,她在浓黑得化不开的夜里,艰难吞吐出一句话。 她说,“我怕以后没有办法听到’幸好’。” 断了翼的蝴蝶,只是一个将死的虫,在泥土地中,交付自己垂垂的命,又怎么敢陷入花丛呢? 荒芜是这一只蝴蝶的注脚。 -------------------- 第七十四章 ——她怎么了... ——发烧,别担心。 ——退烧了吗? ——退了,睡着了。 ——好。 覃欢放下手机,看向睁眼躺在床上的宋澜,说,“你们俩怎么回事?” 宋澜摇摇头,“郑知微总想要我离开,她不想要我了。” 覃欢听着她哽咽的声音,心里难过,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她只是一时还接受不了,别难过。” 宋澜了然地点点头,然后看着房顶橙黄的灯,以及它身后一圈一圈的光晕,不真实的模糊。 不一会儿,她说,“覃欢,我想和郑知微结婚。” “你别冲动。”覃欢震惊地看着她。 “不是冲动,我想要结婚,和郑知微,在公园,在教堂,在山顶,在哪里都好,我只想和她结婚,这样,在法律上,我就有永远陪伴她的权利,无论她要如何赶我走,我都可以用这来拒绝她,她也可以冲我发脾气......而不只是像现在这样,我俩之间,像隔着一大片海.......”宋澜紧紧握住覃欢的手,请求着,“所以...老覃,帮帮我。” 宋澜的手心仍是滚烫,这使得覃欢不能忽视她的请求。 她咬咬牙,应道,“好,我帮你。但是......”她不得不问,“万一,我是说...万一,她还是拒绝怎么办?” 宋澜蓦地松开握住覃欢的手,似是一种逃避。 缓了许久,她才动了动自己干裂的双唇,苦笑,说,“那我尊重她的选择。” 再之后,她也不知道,也不敢想。她想要给郑知微,哪怕一次,挣扎下去,积极生活的希望,她想要用承诺给到她夏日的热浪与常青的大树。 即便有一颗老槐树摔倒,也会有一颗新苗扎根泥土。 天气预报说,日后一个月,北安会持续升温,请大家注意好防暑。 宋澜收好自己那把墨绿色大伞,将她放在家的角落。 在一个金灿灿的午后,她独自地、挺然地走入病房,就像是一个要去领奖的优雅的公主。 屋外的阳光正好晒到郑知微的床铺,她的头发随着跃动的日光有轻微的浮动,太阳把她笼罩在橙黄之中,这让宋澜心底有了一些莫名的勇气与踏实。 她握紧手心走近郑知微。 如往日一样,轻唤她的姓名,一个字,一个字,跃出她的唇齿间,她喜欢这样叫她。 “郑知微。” 宋澜想要问,“你在看什么?”,但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只是又走近了一些,看清楚郑知微黑褐色瞳孔。 宋澜微微偏头,冲着她笑。 她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有做,四目而对时,有灵魂自岁月洪流中划桨而过,流往更宽阔更平静的湖面。 静默于是自然而生。 郑知微心跳加快,脸颊发烫,她随即挪开自己的视线,低下头去。 宋澜牵过她的手,说,“今天天气很好,想出去走一走吗?” 郑知微仍是摇头,她没有答应的能力。 可宋澜刚问完,就见覃欢和李玉河从病房外走来。她们分别走到郑知微两侧,两人对视一眼,就架着郑知微的胳膊,将她挪动到轮椅上。 郑知微疑惑地看着她们,当下又捕捉到宋澜的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宋澜耐心被磨灭的表现,她开始寻求旁人的帮助,“强迫”自己答应。 她没有再挣扎,也没有可以挣扎的余地,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等着宋澜将她推上车,又随着她驱车离开。 郑知微没有问去哪儿,她不要关心,她一遍遍在心底劝服自己。她只是将视线定在车窗上,去过滤老城区衰老却静谧的生命。 最终,车子停在万山公园前。 第117章 宋澜扭头对坐在后排的郑知微说,“虽然这个时候,万山公园没有花展了,但是花还在。” 郑知微难得配合地随着宋澜的脚步,一个车辙、一个车辙地滚入万山公园。 在这里,她被葱绿的万物包围,不知为何她想到了史铁生,想到他静坐在地坛公园时,那在他身后遥遥盼望的母亲。 所以,宋澜会成为那个遥遥看她自我挣扎又崩溃的人吗? 忽地,她哽了哽,开口问宋澜,“我们来这里干什么?赏花吗?” 宋澜没有回应,她只是笑,随着流动的空气,清楚地传到郑知微的耳里。只是这一笑声,让郑知微鼻头更酸,她隐隐觉得,宋澜似乎在计划一件大事,她不敢猜,却也知道,自己会做出怎样的决定,而矛盾的自己,又不想要这样地伤害宋澜。 所以, “能送我回去吗?” 她这样问。 宋澜顿了顿,笑声也在热烈的空气中融化,至于滴落于何处,谁人都不知。 “再等等,就快到了。”她劝着。 “我说,我想回去了,宋澜。”她强硬地握住轮毂,不让它往前。 于是,宋澜只好停下动作,绕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见她面色不佳,耐着心说,“前面有一片湖,我偶尔会去那里坐一坐,那边总能吹着凉风,风掠过湖面的时候,很漂亮,还有一些树叶总会飘到湖面上,像一艘小船,打着旋,像跳舞......这些...你都不想看看吗?” 郑知微紧闭着唇,强忍着自己就要喷薄而出的“要”。她高举理智的旗帜,将它插在自己的大脑中,“不想。” 宋澜忽然笑开,她的眼里似乎也住了一片湖,因为郑知微的回答荡起一些哀伤的涟漪。 “可是,我想去看看,想要和你去看看。” 郑知微摇头,她动手往后滑动自己的轮椅,而两侧的扶手就这样从宋澜的手心中滑走。 宋澜撑着站起来,站在日光下,站在一片树荫下。于是她的一半脸沐浴着阳光,而一半脸躲在葱绿之下。 郑知微越来越往后,她看着宋澜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却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她就要说一声“再见”。 还未开口,就见宋澜往前走,往她这里走。 她边走,边问,“郑知微,你知道我今天特意带你过来这里,是为什么吗?” 宋澜一直往前,她彻底离开树荫,整个人被太阳照耀,脸上金灿的光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想要向你求婚来着。”她弯起嘴角,却不是开心的弧度,“但是,好像在哪里并不重要,既然你不想过去,那么就在这里,我想问你......” “郑知微,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宋澜的声音并不大,隔着大约两米的距离,郑知微仍旧是清晰地听见了。 她的掌心摩挲着粗糙的轮毂,却没有再动。 她静止, 风也吹不动。 而一片树叶却动了,翩翩然地就坠入了她的怀里。 她满含泪水,双手撑在轮椅两侧,作势要站起来,隔着两米远,宋澜眼看着就要奔过去,可在她刚拔腿要跑的时候,郑知微就如刚才的落叶,无措地跌入在轮椅中。 宋澜奔走的脚步,戛然而止。 她红着眼眶,走近,保持着平常的步伐。 在一伸手就能拥抱住郑知微的距离中,她听见郑知微平静地说,“所以你看,宋澜,我们隔得虽然不远,但难以互相成全。”她低头看着刚才那片已经飘向地面的落叶,继续说,“我会找到我的归处的,姐姐......” 宋澜泣不成声,她双手紧握着郑知微的胳膊,说,“但是,郑知微,我还是过来了,来到你身边了啊,我也能拥抱你,只要我不离开你,我们就能够携手走完这一生的啊!” 郑知微笑着落泪,“可我不能让你一直待在我身边,你要有自己的工作,你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只惊弓之鸟,吃不好,睡不好,总是想着我,总是不能放心我离开你的视线....这样...我不能允许我自己这么自私地接受你的爱。” “可是,郑知微...我爱你啊,爱它能...” 郑知微抢过话,“姐姐,我也爱你,所以正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更不能这样做。” 她看着地上影影绰绰的树影,坦言,“现在你给我的爱总让我有负担,也让我恍惚..就像...就像是....”她指着那树影,“就像我以为那是树影,走近了,才知道那原来只是雨后大地斑驳的潮湿。” “可是,郑知微,树影就是树影。”即便错误,它也是你心中的树影。 “可我担心,我会认错。”她用冰凉的手替宋澜擦去泪水,轻声说,“姐姐,我没那么勇敢,我不敢拿爱你这件事去赌.......” “你不相信我吗?” “恰恰相反,我是因为太相信你,越是相信,越知道你会因为这份爱变成什么样,而那正是我不想看到的......”她深深吸了口气,缓和了起伏不安的内心,“或许,有一天,等我真正能够用健康的心态生活时,当我看到我有辨别树影和雨渍的能力时,我或许会接受你的求婚,但谁也不知道,那会等待多久,所以,姐姐......对不起啊...” 宋澜躲避她的道歉,“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我听不懂。” 郑知微浅笑,将手从她的面颊上离开,“没关系,只是,我还有一句话想要对你说。” 第118章 宋澜看向她,双眼盈满潮湿。 “姐姐,我们先说再见吧。” 泪珠滚落。 “以后,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下班后就回家,不要总来看我,也不要总是哭...” 一阵热风刮过,一朵紫花飘落在宋澜头顶上。 那是什么花? 郑知微不知道,她只是伸手替她摘了下来,放在手心,扬着笑说,“姐姐,万山公园的花原来真的挺好看的。” 宋澜一直没敢抬头,她抖动着身子,压抑着哭泣,最后,她伸手将花接过,哽咽着应道,“嗯,是挺好看的。” “我自己能离开。” “好。” “别担心。到了医院,我会给你说。” “...好。” “那...宋澜,我们就...” “郑知微,最后...能抱一个吗?” “......好啊。” 那就抱一个吧,像见面,又像分离,双手舒展,搂住双肩,两颈相交,头发缠绕。 风又起,日光忽亮忽暗,是云在流动。 树影也动, 郑知微知道,那就是树影。 仅此而已。 -------------------- 第七十五章 宋澜没再去郑知微那里。 每日正常上班下班,做手术,坐诊,偶尔与覃欢出门吃饭,偶尔一个人坐在公交站台等一场雨,偶尔还会无故走到老城区,去数地上的砖块。 李玉河说会带郑知微去心理救助会,李玉河说她有在很努力地配合复健,只是有时候会冲着门口发呆,心情好时,会主动说想要去万山公园看花。 盛夏太漫长,宋澜冲覃欢这样感叹着。 覃欢吃着老冰棍,配合着点头,她会说,到秋天就好了。 秋天,郑知微就出生在这样一个让人愉悦的季节里。所以,宋澜每天仰头看树,想着它什么时候会染上秋天的颜色,她会祈愿,会感谢,一颗大树的变化。 只是在秋天真正来临之前,李玉河告诉她,“知微姐打算和残疾人互助会去一趟西藏。” 忽然静默。 又忽然有哀叹。 “真好,她一直都想要去西藏,之前我们约着说去一趟,没想到是她故意骗我的,没去成。”宋澜握着汤匙,没看坐在对面的李玉河,兀自往嘴里送了一口汤。 冰镇百合绿豆汤。 郑知微很喜欢。 “你去吗?我可以帮忙打声招呼,让你跟队一起。” 宋澜抬眼,笑着问,“她希望我去吗?” “你想去吗?” 宋澜摇头,“我得工作,我还得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去,不然她会以为我又因为她而失去了自己的生活。” “她只是自己还没有走出来,爱钻牛角尖,宋澜姐,再等等,她会想通的。” “我在等。”她松掉手中的汤勺,与碗沿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我一直都在等。” 她叹出一口气,“西藏我就不去了,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会和她再去的,我们....”她像是想到什么,眼里蓦然有了一些光,“如果可以,我们会去西藏转转经筒,也会去迪士尼乐园看唐老鸭,啊对了,也要去看熊猫......” 李玉河笑了,她不再多言,吃完最后一点“夏日凉”后,说,“8月20号出发,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到时候我告诉你。” “好,谢谢你。” “客气,相信我,她会好的,我有经验。”李玉河笑着,长长的刘海飘着她的额前,恣意飞扬。 宋澜点头,继续喝着碗里的百合绿豆汤。 她愿意相信一个经验者的“经验之谈”,这让她觉得心安。 用别在胸前的黑色油墨笔在日历上画出一个圈,8月20日。 那一天会是什么日子,气温多少度,适合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这一些,宋澜每日每日都在琢磨,直到它真正地到来。 休息日,39°高温,体感温度更高,一脚踏在地上,都能感受到滚滚的热浪窜入脚心,让人灼烫,她对着镜子涂上了口红,穿了一件浅蓝色薄衬衣。 她要出门,去世纪广场。 即便是工作日,世纪广场也是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的人似乎被抽帧,用晃动的留痕成为了王家卫电影中的主角。而宋澜不是主角,她恰如扎根的松,早早挺立在广场一隅,她被太阳晒着,额头发烫,后背,手臂都浮出细细密密的汗,直到她看到一辆接一辆的越野车驶来广场汇合,她才挪动着站得有些僵直的双腿,噙着笑,往车队靠近。 李玉河从一辆车的副驾驶下来,然后走到后备箱,拿出轮椅摆好,再将坐在后排的郑知微挪动到轮椅上坐着。 而越来越多的人也都如郑知微一样,坐在轮椅上,滑动,汇集。 人头密密匝匝地浮动在视野下方。 宋澜站在车队外围,看到郑知微有些局促地缩在最边缘,以一种陌生的姿态,融入到这个特殊的群体。 第一排的人左右扯出一道鲜红的横幅,上面写着——“向远方车队西藏行”,等着绷直横幅后,又有一人举着相机出现在人群正前方,他正清退着四周围绕的无关人员。 “让让,左边的人,挡着了,麻烦让一让。” “宋澜姐。”等到李玉河拽了拽她的胳膊,她才恍惚过来,方才是自己挡住了他们的镜头。她连忙鞠躬致歉。 第119章 宋澜忽的成为了大家注目的对象,她躬着腰,穿着浅蓝色的衬衣从与自己融不进的人与事中隐退。 郑知微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个浅蓝色的身影,看着她的头发将她的面容遮掩,双手不住紧紧握住轮椅扶手。 近一月未见,宋澜似乎比上次更瘦了,她像是随时就能倾倒的桅杆,孤单又执着地撑在苍茫的世界中。 郑知微眉头紧蹙,想要问问她,没有好好吃饭吗?为什么会瘦成这个样子?可她失去了一些责问的立场,是咎由自取,亦是自食其果。 她无奈地垂下头,动了动发酸的鼻头。 摄影师说,“笑,再来一张,笑。” 当快门被按下时,郑知微才抬起头,她发现,自己似乎错过了摄影师的快门,她没有办法用适当的笑容融入这张集体照中。 “知微姐,宋澜姐来了。”李玉河走回来。 “嗯,我看见她了。” “她说...想要和你说说话。”李玉河有些支吾,“你去见她吧。” 郑知微在还未真正下定决心时,就见宋澜拨开陌生的人群,携着一袭浅蓝色的梦,走到她的面前,然后,蹲下。 她真的好瘦,脸颊有些凹陷,手腕腕骨突出,面色苍白。 现在明明是盛夏,今日气象台还发布了高温预警,可是,面前的宋澜却让她觉得寒冷,觉得冬日大雪覆盖。 郑知微忍不住地就要拥抱住她,想要用自己残破的身躯给到她哪怕一点点的温暖,她怕她就像雪一样,融化...... 她最终也没有这样做,只是将手从扶手上挪至双腿之上,似乎这样,就能离宋澜更近一些。 “最近好吗?”像是老朋友的再聚,这般的寒暄。 听着宋澜温柔的声音,郑知微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酸涩又浓烈快速地冒了上来,潮湿又熏红了她的双眼。 “别哭。”宋澜继续说,“好不容易再见面,怎么还哭了呢?”她笑着说。 郑知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做。 她吸了吸鼻子,简单作答,“好,都挺好。” 宋澜笑容更深,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那就好。” “...那你呢?”她还是问了。 宋澜点头,眨眼,只是不作答。 她看着郑知微身上穿着的橙色t恤,问,“这是你们的队服吗?” 郑知微低头看了看,默然点头。 “颜色挺好看的,适合夏天。” “嗯。” “你们几点走?” “9点。” “那...快了。”宋澜看了看表,又看向郑知微的眼,久久。 李玉河在车旁站着,一直没有走近,她看着宋澜和郑知微两人相望,只是叹息,她不知道要等到什么季节,她们才能越过山海,走到一起。她意识到当下的无可奈何,也能理解两人内心横亘的滩涂是如何的泥泞,她只能看着,而迈步行走的,也只能是她们。 领队拿出小蜜蜂,吆喝着大家上车准备出发。 郑知微也将要出发,穿着她那象征群体的橙色t恤。 宋澜把住她的轮椅,让她瞬间没有办法挪动,末了,笑着问一句,“去了西藏,能给我拍拍照片吗?我都还没去过呢。” 点头,她应了下来。 宋澜笑容放大,终于松开手,站起身来,双腿又麻又软,头还阵阵眩晕,她缓了缓,对着坐在轮椅上的郑知微说,“郑知微,要开心,要健康。” “好。”郑知微抬眼看着宋澜,认真说,“宋澜,你也是。” “嗯,会的。” 她们没有再说一些旁的,于是,眼里的郑知微就渐要离开。宋澜看着她坐进车里,又看着一辆辆车离开世纪广场,没入车流。 宋澜站在路边,看着车辆离去的方向,直到最后一辆车都消失不见。 是盛夏呀,大地混着发动机的轰鸣,冒着烟——万物都在蒸腾。 可虽是盛夏,但她心中的冬日已然仓促降临,她还未为彻骨寒冷的心架上火炉、穿上冬衣,就已然遭遇了大的风暴。她以为自己陷入群山之喧腾,却不料原是独处雪山之脚。 郑知微已经远离,她亲眼看着她走的。 宋澜看着空空的双手,发现自己到头来,什么也抓不住。 漫漫夏日,她忽然就什么都没有了。 百无聊赖的宋澜又去到了公交站,在这里等一辆开向附院的车。 在摇摇晃晃中,她步入急诊大厅,看到戴着口罩的覃欢,走近,轻轻吐出一句话,“老覃,她走了。” 泪水,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滑落的。 憋了一路,也只能在此刻流泻。 -------------------- 第七十六章 无尽夏,是绣球花的变种。 在枝干折断之际,她从梦里醒来。 于是,满怀的无尽夏变成了揉成团的被角,而身旁没有思念的人。 花无从送出,折断也罢。 宋澜撑起疲惫的身躯,坐在床上,细数从窗帘遮挡中垂下的日光。 如波浪一样,起伏在窗脚。 北安是艳阳天,在同样的日子里,西藏那里是如何?宋澜拿出手机,找到天气,不知道郑知微她们行进到何处,于是,她只好搜索“拉萨”:多云,空气优,紫外线强。 宋澜放下手机的同时也松下一口气。 第120章 有气无力地从床上下来,哗——的一声拉开窗帘,更多的日光铺满房间,每每这时,她总会不知餍足地想,如果郑知微也在,就好了。 念头总是一闪而过,不敢多多停留,怕把人拉入思念的涡旋,沉入深渊。 今日,她给医院请了假,实属难得。 覃欢约了她爬山,说那是北安市视野最好的山,爬上山顶,甚至可以眺望到回龙山。 宋澜正是因为这一点,才答应了覃欢的邀约。她的身体里、生命中永久地翻滚着一个属于回龙山,属于她和郑知微的撒野般的爱。 宋澜问,这座山叫什么名字,覃欢拿着手机搜了搜,回答,“北蒙山。” “第一次听说。” “我也是。”她擦擦额头的汗,“在北安待了这些年,第一次听说。” “怎么想着来爬山?”宋澜把水装进背包,问覃欢。 覃欢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宋澜,对着烈日眨了眨眼,说,“我怕我再不约你出来,你都要发霉了。” “不会的。”宋澜轻笑。 “但不管如何,幸好来了,这山上风景真是不错。” 宋澜赞同地点头,站起身来拍了怕覃欢的肩,“走吧,继续。” 她们晃晃悠悠,直到下午三点,才终于登上山顶。 宋澜站在一块巨石上,四处张望。 “找什么呢?” “你不是说能看见回龙山吗?” 覃欢哦了一声,又拿出手机,按着地图方向,大致给宋澜指了一个方向。 在回龙镇看上去高耸的回龙山,此刻像一个小土包。 宋澜疑惑地凑到覃欢手机前看着,“有没有搞错?那不是回龙山。” “地图说是那边。” “那不是。”宋澜很是笃定。 覃欢也并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笃定那不是回龙山,没有询问,她一向是信任宋澜的,于是,覃欢瘪了瘪嘴,“可能山上信号不好,地图也找不到方向。” 宋澜接受了她的这个解释,然后把自己的双眼当做指南针,孤然地站在巨石上寻找她心中的回龙山。最后,她认定东南边那个巍峨青翠的大山是回龙山。 覃欢不认识,只是说,“可能吧。” “那一定是。” 疑问的话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覃欢想问的是,四周山脉起伏,又为什么要选择这一座山当做是你心中的回龙山。她思忖许久,发现自己或许知道答案,便也收回了疑惑的心思,默默地将这个问题踩碎。 回龙镇,回龙山,一定是承载了宋澜太多美丽的回忆,所以,在她心中,那座大山,即便遭受过暴雨的洗礼,遭受过惨烈的滑坡泥石流,但它也一定是高大的,青葱的,是这世间所有生命的汇集地。 宋澜愿意登上北蒙山,愿意寻找回龙山,或许,也是一件好事。覃欢希望宋澜那就快要发霉、长上青苔的生命能够由此得到阳光的暴晒,变得苍劲干燥又有力。 她们选择用一顿火锅来结束这一天。 宋澜吃了太多辣,以至于,最后离开火锅店时,她的双眼、鼻子、嘴唇都红的可怖。 在浓厚又炽热的夜里,宋澜拿手机拍下夜空,说,“覃欢,今晚好像有好多星星。” 覃欢看了一眼,点头,“的确好多,真好看。” 宋澜叹出一口气,“是啊,真好看。”她选了一张看得见星星的照片转手发给远方的人。 她说,“郑知微,看星星。” -------------------- 第七十七章 宋澜还好吗? 这个问题谁都藏在心里,没有问。又或许,谁都能看得出她现在到底好不好,不说不问,也只是担心揭开她那厚厚的痂。 所以,当覃欢把近日来宋澜反常的行为告诉郑知微时,郑知微在一个乌云密布的夜晚给宋澜发了一条消息,“宋澜,你还好吗?” 郑知微敢去碰她的伤,只是因为她知道那伤由何而起。她紧蹙的眉在收到消息那一刻并未得到舒展,而是变得更加狰狞。 “好,一切都好,郑知微,你也要好。” 宋澜什么都没说,没说自己总是会在深夜哭着醒来,也没说自己去医院开了安眠药,没说自己开始坐公交车上下班,没有说自己总对着一棵大树发呆,也没说...她总是孤坐在地上看着茉莉花一片片谢掉枝叶。 甚至,在她的回复中,她仍只是在关心郑知微。 郑知微心里压着重重的山石,发出去一个“嗯”后,就终止了这夜突来的交流。 “知微姐,咱们还得再往前开一点,这边不方便搭营帐。”李玉河走到她身旁,看着手机屏残弱的蓝光浮动于她的下巴,于是,俯身问,“怎么了?” 郑知微将手机放回衣兜,看着车队的前照灯一排排地打亮,而浮动的空气就在灯束中飘忽不定,她难以预估自己与这些浮沉的距离。 一路上,郑知微都在认真思考一个问题——“要如何,才能成为那一束光,而非浮尘。” 得不到结果,暂时,脑子昏昏沉沉,什么都想不明白。 郑知微转动轮椅,勉强笑着回答李玉河,“没事,走吧,往前走。” 前面或许有答案。 车队大概有23个人,除此之外,还有像李玉河这样的志愿者,以及极个别的家属,大家浩浩荡荡凑齐了37人,用各种姿势迈上越野车,又用整体划一的车队破入黑暗,继续往更高的山峰前进。 第121章 李玉河见郑知微一路沉闷不语,大概知道她是念着宋澜了。没有旁的安慰的话,只是拿出手机,找到自己最喜欢的一首歌,连上蓝牙,在小小的车厢里,播放。 音乐婉转至郑知微的耳里: il pleut fait gris fait beau 雨天阴天晴天 le juin le juillet le ao?t 六月七月八月 le chat ouvre les yeux 猫咪睁开 眼睛 la sieste pense à la jeune 午睡想着 游戏 le lac est toujours au mont 那湖水仍然在山上 mais je ne le revois jamais 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了 la cassette dispara?t longtemps 磁带丢了好久好久 j’aime encore la chanson 但我还是喜欢这首歌 cerf-volant volant au vent 风筝 乘风飞行 ne t'arrête pas 请你别作停留 “这是什么歌?”郑知微沙哑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 李玉河噙着笑,“jasing rye的《风筝》。” “他是外国人吗?真好听。”郑知微撑着下巴,看向窗外。因着天黑,车外的一切都没有如期而至,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脸,带着不甚明朗的表情,贴在车窗上。 “不是,是四川人。”李玉河轻笑,“我一开始也不知道,是一个很奇怪的艺术家呢。” “嗯。”郑知微点头,“是一个很有天赋的音乐人。” “知微姐,你知道我有一段时间,清晨一睁眼,我就得打开这一首歌,然后我自己会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着我根本听不懂的话,就这样,一遍又一遍,直到我开始构想一个花园时,我才会醒来。晚上睡前,我也会打开这首歌,合上眼,就等着这首歌把我哄睡。”李玉河回想起以前,眼里有了一些沉重,但更多的是她脸上的云淡风轻,“后面听得多了,我就觉得自己脑海中的花园建造好了。”李玉河侧头看向郑知微,“所以,后来,我能够从悬崖之上走入我的花园。” 李玉河轻叹一声,“知微姐,每个人总会遭遇一些坎坷,我知道我并不能给到你太多切身的安慰,因为我的腿还在,我也能奔跑,做很多你做不到的事情。”她说得毫不留情面,但语气温和,“但同样,你也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 李玉河转了转眼珠子,看着后视镜上挂着的香檀手串,笑着说,“你能熟练掌握轮椅驾驶技巧,也能看到你这个高度所能看到的风景,以后说不定还能拥有一只炫酷的腿,就像小时候我向往的那种一踩就能闪灯的运动鞋。” 郑知微听着,浅浅笑着,没有应话,只是听着音乐继续悠扬: cerf-volant volant au vent 风筝 乘风飞行 ne t'arrête pas 请你别作停留 vers la mer haut dans les airs 在天空上 向海飞去 un enfant te voit 一个孩子在望着你呀 et dans la tourmente 在暴风雨中 tes ailes triomphantes 你高扬着翅膀 n'oublie pas de revenir 别忘了回来 vers moi 回到我身边 她看到自己车窗上的脸,泪水默然浮现。 郑知微合上眼,她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建造自己的花园,什么时候可以心无负担地邀请宋澜进来搭秋千。 -------------------- 歌曲来自赖新星《风筝》 第七十八章 车队在黑夜中缓慢行驶了约40分钟,才终于找到一大片适合扎营的平地。 于是,一盏盏橙黄的露营灯,一顶顶小的营帐,在这一片还算平整的土地上,凭空生长了出来。 李玉河把睡袋递给郑知微,又帮同住的另外两个女士挂好外套。 郑知微缓慢将自己的身躯腾挪进睡袋,又像一只无骨的虫,往下寸寸挪动,直至一只脚触到睡袋的底,才安心地吐出一口气,独独将脑袋留出来,看着还在善后的李玉河,轻语,“玉河,早点休息吧。” 李玉河回身,笑着回应,“马上,安心睡。” 帐篷外的光透进来,隐隐照在李玉河的耳边,郑知微循着这微弱的光,不知为何,就想到了她所说的花园,鬼使神差地,她说道,“玉河,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你说。” “前段时间,宋澜给我拍了一张星空的照片,我想回她一张。” “我看最近天气不怎么好,夜里没看到有星星。” “不是拍星星。” “那拍什么?”李玉河收拾完,拿出自己的睡袋,抖了抖。 “拍我。” 抖动的动作微顿,随后,李玉河发出轻轻浅浅的笑声,开着玩笑说,“好,你也是星星。” 郑知微被开了玩笑,下意识抿住唇,轻轻出着气,默不作声。 同住的另外两人也随着低低笑了起来。 郑知微将脸别到一边,心想,还好营帐外的夜灯找不到自己这里来,不然,她泛红的脸怎么藏得住。 脸颊发烫,敏感着害羞了。 凌晨风渐大,吹得帐篷呜呜作响,像深山里的怪兽在耳边嚎叫。 几乎所有人都被吵醒,而人声伴随着风声,提前吵醒了这个夜。 在迷迷糊糊中,帐篷啪啪大响,毫无规律。 “下雨了吗?”有人问。 第122章 李玉河站起来,微微拉开一点帐篷,往外看,末了,回身过来说,“下冰雹。” “藏区总是这样,不用担心。”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戴好眼镜,说着,“我们来了很多次,总是会遇到一些始料未及的极端天气,所以大家都说藏区是神灵住的地方,它由着自己的心情掌握着这一方土地。” 女人戴上眼镜后,看了看其他三人,笑着说,“但正是因为有神灵,所以大家也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神谕,或是神祇。” 李玉河重新窝回自己睡袋,才找回温暖,她看着说话的人,问,“一路上没和你聊过,你叫什么名字呀?” “马宗玉。叫我马姐就好。”她双手撑着坐起来,看着李玉河和郑知微说道,“你们是第一次参加西藏行吧。” “嗯,第一次。” “看样子,这小姑娘是来散心的。”马宗玉看着郑知微,笑着说,“小姑娘这么漂亮,要多笑笑。” 李玉河看了看郑知微,解释道,“知微姐只是有点内向,不爱说话。” “我刚听见你们说的了,多的我也不问,我只是想说,人生还长着呢,这一辈子,除了我们的腿,还有很多值得我们去在意去呵护的。”她把自己从睡袋里拖出来,指着自己那高位截瘫的双腿,说,“我是出车祸断了腿的,当时我儿子还在读小学,老公也在跑长途火车,常年在外。我突然一下子瘫了,我的家人似乎比我还伤心,在我还在庆幸自己活着的时候,我那儿子每天都指着我的腿,问,妈妈痛不痛呀,妈妈会痛吗?哎,我咋不痛,当时都要痛死了,但也只能安慰儿子说,不痛。但他根本没信,每次我这样说,他反而会哭,小子哇哇大哭,都吵到病房里其他人了,他就说我骗他,明明满头大汗,一定很痛。我老公呢也换了个工作,定了下来,每天黑着脸忙着我这瘫事,忙着家里老人小孩的事,他什么都没说,直到有一天我起夜叫他,他突然冲进来,那烟味浓得呛鼻,大男人满脸都是还没擦干净的泪水。” 马宗玉回想起往事,表情时而严肃时而轻快,“从那之后,我就知道,我的家人承担着比我更大的精神压力,我想我这辈子都嫁给他了,成为了我孩子的妈,这关系我死活都脱不掉了,那能咋办,之后,我痛的时候就叫痛,想骂人的时候就骂人,想笑的时候就开怀大笑。” 马宗玉看了看认真听的郑知微,说,“小姑娘,怕什么?不要怕?腿断了又怎么样?我们活这一辈子,不是为了腿,是为了爱。” 郑知微像班里的学习标兵,听完马宗玉的开导后,认真地点了点头,她握紧双手,轻声说,“谢谢...马姐...” “你出来,怕是因为想要躲避,又想要新的开始,矛盾吧?” 郑知微点头。 “矛盾的时候,就多和自己内心对话。”马宗玉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笃定又坚决。 冰雹把这个大地砸得太响,一会儿就又销声匿迹,夜恢复宁静,而天也渐亮。 营帐外的露营灯不再是这片土地唯一的光。 郑知微没睡好,却难得地摇着轮椅走入潮湿后升起的太阳里,她双手轻放垂在轮椅两侧,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李玉河走近,问,“知微星,拍照吗?” 郑知微先是一愣,随后羞赧地瞋视李玉河,又老老实实掏出手机。 “这边,靠这边。”李玉河指挥着郑知微挪动轮椅。 “笑,笑一个呀,知微星。” 风微扬,绕起她的发尾,李玉河看着比照片里更加生动和美丽的郑知微,心下一松,感谢于这一片大地和一场突来的冰雹,感谢马宗玉的话。 “喏,给你。” 郑知微检查着照片,满意后发给了宋澜,发送出去的一刹那,心怦怦乱跳,越来越快。 她看向远方的雪山,以及雪山之上冒头的太阳,扬起嘴角,静静地笑着。 宋澜看了好久郑知微发来的照片。 她坐在床边,抹掉脸上的泪,指尖颤抖地保存好照片后,回道,“郑知微,我好想你。” 郑知微没有回任何的言语,她把刚才拍下的雪山与太阳发给宋澜,把思念表达的静默无声。 我如果说,想你,或许太表面,或许太轻浮。 我给你发雪山,发太阳,发一些亘古的永恒, 它们比言语更重,也更深。 你那里今天也会有太阳, 当你看到阳光时,或许就能知道,我在想你... 不止今天,也不止明日,整个夏天,整个四季,太阳存在,雪山存在,想念便在。 -------------------- 第七十九章 藏区将要进行一场比赛。 16岁就取得校园长跑冠军的郑知微穿上橙红色的t恤,扎上马尾,坐在轮椅上,蓄势待发。 志愿者哨声一响,她身子往前,双手不断转动轮椅,在雪山之下,赛跑。 原来,没有完整的双腿,也能跑。 一直跑,往前跑。 就这样,反复练习,重复折返,一双轮毂也能在第一时间跑到宋澜身边,将她拥个满怀。 一直跑,坚持跑。 流汗也关系,双手发酸也没关系。 冲撞红线,任由汗水滑落,还可以跑,往前,往更高的雪山,去追逐太阳。 欢呼声在四周爆裂地炸开。 第123章 郑知微终于回过神来,她觉察到自己双手发麻。 “知微姐!真棒,第四名诶。”李玉河拿着一束提前扎好的黄色野花递给她,便随着祝贺。 郑知微接过花,神情仍是有些怔怔。她回头,看向起点,并不遥远。可从起点到终点的过程,她难得情绪高涨,充满斗志。郑知微紧握着花束,问,“玉河,这是什么花?” “不知道。”李玉河摇头,“野花吧。” 郑知微想起在万山公园时,那朵落在宋澜头上的紫色的花。 她盯着手中的野花,心念,“原来并不是一定要知道每一朵花的名字。”她这般想着,又笑了笑,拿出手机把手中的花拍给宋澜看。 未入西藏,却亲眼看到了藏区最鲜艳的花。这种快乐让宋澜拿着手机不由得加深了笑容。 坐在她对面的覃欢好奇地打量,询问道,“你看什么呢?这么高兴。” 宋澜毫不吝啬地把手机上的照片展示给覃欢,“郑知微发给我的。” “一些野花。” “不是,是她的奖品。” “什么比赛?” 宋澜收回手机,眼里摇曳着一些亮晶晶的光,末了,她清晰地说,“赛跑。” 说完这话的宋澜,紧紧地拽着手机,由身旁明亮的一大展窗,看到外面滚动着热浪的街道,看到街道上的人,快步交错行走。 她说,“覃欢,郑知微她会好的。” “嗯,会的。” “那她会回来吗?”宋澜不敢去猜,她问着覃欢,究其不过是为了得到一份让她安心的答案。 覃欢心下更是明晰,她反问,“你为什么不直接问郑知微呢?”她扬起笑,“她会告诉你的,别怕。” 宋澜回头看着覃欢肯定的眼神,随后紧抿着唇,紧张地回了郑知微消息,“郑知微,10月北安有一个话剧演出,你想去看吗?” 她没有选择直接问她归来的时间,而是借用着别的事,借以探听,至少,如果郑知微拒绝回答,她还能安慰自己,是因为她不想看这一场演出,不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 被拒绝多次的宋澜,在热烈的夏天,变得瑟缩,变得小心翼翼,她的一颗心像是铁做的,从5月的大雨开始,就变得锈迹斑斑。一边自我鼓励着要勇敢,一边伸出去的手总在微微颤抖后缩回来,连一片落叶的脉络都难以触碰。 但现在没有大雨,好久都没有下雨了,漫天都是滚烫的阳光,从凌晨到夜晚,都是干燥的。 所以,她内心的锈迹也应该被除祛。 “宋澜,我会在那之前回来。” 抱着这样的承诺,安然躺下,在适合的空调温度中,安心入梦。 第二日,宋澜在急诊室的呼叫中,抢救了一个肝破裂患者,可是因为患者年龄过大,并且有基础疾病,在观察病房住了不到一周便撒手人寰。 病人的哀恸和哭吼阵阵就要撕破宋澜的耳膜,她带着一些哀叹和无奈离开了陷入生死两隔痛苦中的家属。 你以为,死是什么? 死亡并不是亡者的痛苦,而是生者的痛苦与畏惧的双重叠加。 宋澜一直害怕自己成为那个“生者”,而回望过去,郑知微却一直在成为那个“生者”,从她最好的16岁开始。 所以,或许从那时开始,她的心里就已经堆积了太多对生命的痛苦与畏惧,以至于,当自己在死亡与生存的中线上来回跳动时,只能选择拒绝和抵抗。 正是因为想到这些,宋澜才不能强迫郑知微去接受自己的爱,所以,可以说,万山公园的郑知微是自己主动放手离开的。 10月份,北安的确有一场话剧演出,宋澜没有撒谎。 她在订票平台上买好了两张前排票——《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宋澜之前看过书,天才高登与傻子高登就如像是健康的郑知微与残缺的郑知微。 从头至尾,她都未曾变过,她纯善,温柔,内向,真诚。 高登最后说,“别忘了给后院的阿尔吉侬献上一束花。” 这世界,“阿尔吉侬”很多,“高登”很少,“花”很多,“献花人”很少。 如果郑知微再回到她的身边,她会想要好好地锻炼身体,注意身体健康,让自己成为那个“生者”,在百年之后,她会给郑知微献上一束花。 这样,或许她就不会再害怕,她可以在黄泉路上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因为宋澜会送完花后就紧随其来,她们剩下的路,大可以大踏步地一起走。 喝孟婆汤吗?或许一定得喝,躲不了。 会见几个阎王爷?据说有7个,每七天会遇到一个,那没关系,最后一个阎罗是最好说话的,郑知微如果要等宋澜,可以在最后一个阎罗那里休息休息,等宋澜走过来。 这一切,都不用怕。 如果,郑知微回到她的身边,她一定要把这些都告诉她,全部都讲。 -------------------- 第八十章 水池里有一只老龟在晒太阳,四肢张开,趴在干燥的石头上。 覃欢指着老龟,拍了照,然后乐呵呵地说,“小日子过得挺舒服呀,下辈子我可不要再投胎做人了。” “为什么不?”宋澜捧着冰咖啡,喝了一口,问道。 “太痛苦了,不自由不潇洒,”覃欢五官狰狞,似乎现生恨不得赶紧变成另一个物种。“如果真的有来生,我希望自己是大熊猫,还是国宝,多好。” 第124章 宋澜轻笑,松开咬在嘴里的吸管。 “我觉得当人挺好。” “为什么?”覃欢疑惑地挑眉。 “不知道,可能我也还没看到其他物种的快乐。老覃,你知道贺春阳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覃欢认真听着。 “她说,她想当一只飞鸟...”宋澜叹了一口气,“只是可惜,我并不能亲自告诉她,如果你现在投胎了,可不可以试一试再当一次人?可我不能这样说,即便是在她墓前,我也只能说,贺春阳,去当一只飞鸟吧。我希望她当人,无非是因为我想要补偿我对她的愧疚,不见得她真的会喜欢。但是,我多想告诉她,当一次人吧,再尝试当一次只为自己而活的人吧,那样...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覃欢心里坠着一只不小的秤砣,贺春阳的结局谁也没有想到,跋扈的大小姐最后却把自己锁在了牢笼中,而正如贺秋明所言,这一座牢笼其实在很早就已经开始修建,谁也未能发现得了。 可她还是问,“但老宋,你为什么还是想继续投胎做人呢?” “老覃,你喜欢当医生吗?” 覃欢笑,又看着老龟晃了晃脑袋,爬进了水里,然后,她才说,“喜欢呀,不然可真坚持不下来。” “我也喜欢。活了三十五年,我发现自己正在喜欢的,都是作为人所拥有的特权。我喜欢我的职业,因为我可以救死扶伤,它给予了我太多的成就感和崇高感,我不得不承认,这些也是促使我坚持喜爱的原由,我喜欢吃饭,特别是炒菜,热腾腾的炒菜,但似乎也只有人类可以这样选择,我喜欢旅游,喜欢拍照,我喜欢我的妈妈爸爸,喜欢你,喜欢...郑知微.....”她低头浅笑,“‘喜欢’或者‘爱’,这种情绪本身,也只有人类理解得更加深刻。所以如果能够让我自己选择,我会继续投胎做人。” 覃欢拍了拍她的肩,“你看过《重启人生》吗?” 宋澜摇头,她没有时间。 “你这辈子是医生,救了很多人的性命,功德积累够了,下辈子就有可能当人,放心吧。”覃欢咧牙笑,“如果你也选择当人的话,那我也委屈求全,舍命陪君子吧。再勇敢做回人!” 宋澜笑。 “没开玩笑,说真的,我这一生爱情求不得,友情确是上上好,我很幸运,能和你成为朋友啊,宋澜。” 宋澜侧头,看着覃欢那双真诚的眸子,清晰地回道,“我也是,覃欢,很高兴和你是朋友。” 覃欢瘪瘪嘴,感性得就要哭了,她将脸对向太阳,企图用阳光蒸发掉自己将落未落的泪水。 “老覃,下周科室要派我去南京开个专题研讨会。” “去啊,多好的机会,学习学习,明年还是要努力评一下职称。” 宋澜点头,“下周三出发。” “去多久?” “大概一周。” “行,这几天把东西收拾好,出去待得也挺久。” 宋澜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才说,“那天,我说下周三,郑知微说她要回来。” 老龟又爬上来晒太阳了,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那一只,覃欢分辨不清。 -------------------- 第八十一章 这一趟,郑知微走了小一个月。 周三,九月二十五日,天气晴,有风。 仍是世纪广场。 覃欢站在中心雕塑,看到一辆辆越野车扬着灰尘而来,以此停放在广场停车处,然后一个个橙红色的人齐刷刷滚动过来。 涌向广场中心。 人群渐而骚动。 此刻,覃欢才意识到来世纪广场接人的不止她一个。 可即使是人多,覃欢还是很快就找到了郑知微,每每这个时候,覃欢总要洋洋自得一番,感叹自己看人的眼光还是高。 郑知微像一株劲草,兀自散发着美好又向上的生命气息。 覃欢玩闹的心思上来了,她摇着自己的车钥匙,等着他们拍完照后,快步走到郑知微面前,把人叫住,“美女,走吗?” 郑知微有些局促,她的轮椅进了半分又退了半分,实在尴尬。 “......覃医生好...” 覃欢噗嗤笑道,然后上下打量着郑知微,感叹着,“很好,出去一趟,还长了一些肉,总算不是小骷髅了。” 李玉河听着直乐,“知微姐一直都瘦,倒也不至于像骷髅。” “啧,小朋友,夸张懂不懂?夸张!”覃欢把车钥匙握在手里,看着郑知微,“走吧,回去。” “去哪儿?”郑知微想了一路这个问题,她已经不用住在医院,只是要定期去复健,北安没有她的住处,回龙镇又太远,原本盘算着回来先找个酒店住一下,然后再租个房,却未曾想到,今天覃欢会来,还一语戳中了她的心事。 “回老宋那里呀,不然你想去哪儿?回龙镇?” 郑知微紧抿着唇,没说话,而眼神又在覃欢四处打量着。 “郑警官,别看了,老宋出差学习去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推着郑知微,说,“宋澜她在老城区买了一套房,离你复健的医院也很近,这几天你先住哪里,我会陪你住着,等她回来,我再撤退。”她说完又看了看李玉河,说,“小朋友也可以住的,房间够。” 李玉河不满意她的称呼,却还是认真回答,“我就不去了,我得回家看看妈妈,再有,我那一摊农产品还没有卖出去,直播间得顾着点。” 第125章 覃欢点头,“那还是一起吧,我把你送到车站。” 李玉河摇头,“不顺路,我自己打车过去就好。”说罢,她背好自己的双肩包,蹲到郑知微面前,说,“知微姐,我先回去了,你到时候回来提前告诉我,你好好的。” 郑知微点头,在李玉河将走的时候,叫住她,说,“玉河,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 李玉河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然后潇洒离去。 覃欢看着,评价道,“小朋友还挺成熟。” 郑知微认可地点头。 覃欢推着她还未走几步,马宗玉就摇着轮椅过来了,她看着郑知微说,“小郑,有空来我家做客啊,我亲自给你下厨。” 郑知微笑着应道,又看了看推着马宗玉轮椅的少年,问道,“这是您儿子?” “嗯,上大学了,小子突然就长大了。”她说完,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乐呵呵感叹道。 郑知微看了看有些内敛的少年,对马宗玉说,“马姐,这一路,谢谢你。” “不用这么客气,年轻人心思是复杂,想通了就好,没什么大不了,人啊,总得活下去,怎么活,却是自己的选择,对吧?” 马宗玉说完,就招呼着她儿子回家了。 在郑知微的眼里,两人的身影重叠在阳光下,散着橙色的光晕,遥远又神圣。 -------------------- 第八十二章 宋澜购置的房在一个老小区内,没有电梯。 覃欢也是第一次来,一看到楼梯,就突然开口,“宋澜想什么呢?怎么没电梯呀,这家伙是不是被骗了!”她说完就作势要拿出手机,对远在南京的宋澜发出质问。 而郑知微却突然笑了,她吸了吸有些发酸的鼻子,说,“覃医生,她没有被骗。” “啊?” “是在二楼吧。” 覃欢仔细核对了一下宋澜发给她的消息,回道,“嗯,二楼。” “好。”忽然郑知微借着上肢和腰腹力量站起来,将自己靠在栏杆上,对覃欢说,“覃医生,麻烦你把拐杖拿给我。” 覃欢疑惑地把拐杖递给她。 郑知微撑好拐杖后,有些抱歉,却满是笑意的脸扬了起来。她说,“覃医生,麻烦你帮我拿一下轮椅,有点重,辛苦你了。” “这..这有什么。”覃欢还是有些疑问,她没有再顾忌自己那微不足道的疑问,而是俯身将轮椅叠好,又把郑知微的包背在身上,说,“你可以吗?” “你先走。”郑知微这样说着。 覃欢有些不放心,她想要走在郑知微后面,以防万一。 “覃医生,你先走。”郑知微再次笃定地说,她指了指楼梯拐角处的平台,“你可以站在那里等我。” 覃欢哦了一声,三步并成两步,跨着台阶,走到平台,站定。然后,她就看着郑知微杵着拐杖在一个个台阶上,挪动着自己不太平稳的身躯,但她的脚步却落的那么稳,神色不急不躁,只是往前走。 郑知微走到覃欢面前,当见她双眼仍是疑惑时,说,“宋澜她.......” 说及此,郑知微又是懊恼一笑,语气里多有叹息,“在我和她说分手前,我们一起去了我爸妈的墓地,从墓园门口到我爸妈的墓碑中间,有一长段的台阶,当时她离开去拿拐杖,而我为了气她,又或许是为了告诉她我就是一个没有用的残废,我是用双手撑着在地上爬楼梯...”郑知微敛起笑容,添了些许忧伤,“我总是拿‘我做不到’,‘我不能做’来刺激宋澜,一味地想要区分她与我,一味地...想要让她正视我是一个残废的事实,只是希望她..离开我....” “彻底离开我。” 郑知微叹气的声音在不宽敞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刚才走上来,一共10阶,从这里再往上走,走到家门口,或许有30台阶,这个数量,几乎是从墓园入口到我爸妈墓地的台阶数量。”郑知微眼眶湿润,“宋澜她...当时一定选了很久的房子......” 覃欢没有再言其他,她掐灭自己的疑问,看着上面的楼梯,说,“郑医生,我不等你了哦,我先上去了。”她说完,就提起轮椅,往上跑,没有再停留。 当郑知微杵着拐,走到门口时,大门大大敞开,而门口没有入户门槛,室内平整地与公摊地结合。 郑知微心底被揉得发红,她噙住泪,往里走。 而这会儿覃欢已经看完所有的房间,笑着说,“宋澜把你们的卧室布置得可真漂亮,还有好大一扇窗,采光特别好!”她喜滋滋地展开手,说,“欢迎入住你和宋澜的新家。” 郑知微脸羞红,低声反馈,“我只是暂住,我住沙发就好。”她没忘记,自己和宋澜现在的关系。 覃欢不怀好意地笑着,“也是,老宋现在没回来,那么大的床,一个人睡着也不舒服,但怎么办呢,你住沙发,晚上我看电视就没地方了。” 郑知微看她,“覃医生晚上不在医院值班吗?” 覃欢吃瘪,变得支吾,“我..我又不是每天都值班,你想累死我啊?” 郑知微也是笑,然后环顾着四周,全然是重新装修过,没有丝毫老房子的痕迹。 覃欢也疑惑,在她还未来得及询问宋澜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就见郑知微对她说,“覃医生,还麻烦你帮我打开一下轮椅。” 第126章 覃欢照做。 然后,就见郑知微放下拐杖,重新坐回了轮椅上,然后退至门口,从入户处,滑入一个又一个房间,像是在验证什么。 进卫生间,进浴室,进书房,进卧室,进储物间... 宽敞,且畅通。 最后,覃欢看着郑知微将轮椅停在主卧的那扇明媚的大窗前,留给她一个被夏日阳光笼罩的背影。 就在她抬脚想走近郑知微时,她却听到她带着哽咽的话。 郑知微问,“覃医生,宋澜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 第八十三章 宋澜回来的那天,北安有些降温,这似乎预兆着秋天的到来。 当她驱车回到家时,看到覃欢正打开门拿放在门口的外卖,于是她顿住脚,有些严肃地问,“覃医生这是买给谁吃的啊?” “啊..你..你不是晚上到吗?” 宋澜挑眉,指了指覃欢手中的外卖,说,“我记得你今天要值班。” 覃欢把外卖紧紧拽着,有些紧张地说,“这不是想着你今天要回来嘛,就换了班。” 两人在门口聊了许久不见进门,郑知微听见声响,就摇着轮椅来到门口。 是宋澜。 郑知微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像晨钟暮鼓,悠远深长。 两个人把覃欢夹杂中间,四目相望时,有一条冰封已久的溪流开始缓缓流动,潺潺的流水滋润着干涸的生命。 覃欢受不住地咳了两声,然后说,“那你做饭吧,我实在是不会,又不能让郑知微给我做,饿得要命。” “为什么你不让我做?”郑知微看着覃欢问,“我以为你点外卖,是因为不信任我。” 覃欢看了看宋澜,又看着郑知微说,“我如果敢使唤你给我做饭,我今天就不是站在这儿和你说话了。”她瘪瘪嘴,然后撒娇般地挽住宋澜的胳膊,“老宋,我饿了!” 宋澜指了指她手中的外卖说,“你快去吃吧,我最多只能做两人份的,多了,就变味了。” 覃欢恶狠狠地掐住她腰间的软肉,威胁道,“我在这儿给你照顾了两周老婆,你就这样对待我?” 霎时听见覃欢话里突兀的称呼,郑知微脸刷的红了,摇着轮椅转身离去,不再掺言,而脸上的红霞久久未退。 宋澜瞪了覃欢一眼,然后终于进了屋,扔下覃欢一人在门口叫嚣“白眼狼”,“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等话。 权当没听见。 宋澜没有着急去做饭,她只是静静推着郑知微回到客厅。 窗户大打开,有风从外面吹来,而摇动着树叶刷刷作响,这种静谧似乎早就存在于记忆深处,以至于,当郑知微再次处于这样的环境中时,她总觉得心里有顿顿的痛又有绵绵的欢喜。 “我喜欢这种天气。”她看着宋澜的眼,轻轻地说。 宋澜扬唇,“我也喜欢。” 说罢,她将郑知微那被风吹乱的头发细细归拢到耳后,才问道,“西藏好玩吗?” 郑知微点头,“只是天气变换多端,这一秒是晴空,下一秒就下了大雨。”郑知微回忆的眸色中有太多欣喜,这是宋澜许久都未曾看到的,她一边欣喜着郑知微的变化,一边又难过,待在自己身边郑知微总是痛苦大于欢乐。 于是,追问的话到了嘴边,即刻又变为,“那...回来开心吗?”她问完,便不敢再看郑知微,怕从她的眼里看到快乐的流逝,怕看到更多的悲伤。 郑知微似是知道宋澜的想法,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看着窗外树叶上流动的风的形状,清晰地说,“北安的天气更好。” 北安的天气更好。 这是蕴含了哪些情绪的话,宋澜琢磨不透,而她只是一味地看着手机里的“天气”,看看接下来北安的天气情况。生怕有雷电,有大雨,生怕怪异的天气击退刚回来打算停留的郑知微。 即便她知道,如果郑知微要走,再好的天气也不能挽留。 换言之,郑知微想要留,也绝不仅仅因为天气。 “要睡了吗?”郑知微晃着轮椅,停在卧室门口。 宋澜回神,取下眼镜,下床走到她身边,问,“晚上会不会冷?穿这么少。” 郑知微乖巧地摇头,她幽幽望着宋澜,“有心事吗?” 宋澜顿了顿,琢磨片刻,还是点了头,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郑知微轮椅两侧,类似于拥抱,“你..还会走吗?” “不好说。”郑知微诚实地回答,“如果有好的旅程,我会去的。” 宋澜心里惴惴,她微蜷手指,感受到指尖冰凉,却也只是怪夜里风大。 “哦,嗯,那挺好。”她只能这样说,她没别的话,不敢言,没立场说。 “嗯,我...是来和你说...”郑知微有些犹豫,她并不知道,在此刻说这样的话,到底合不合时宜,会不会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宋澜沉入更深的泥淖。 可她不得不说,“明早上我会回一趟回龙镇。”她不能不打招呼就离开,“另外,我预约了一个房产中介,回来后,我会自己找房住,这边...可能暂时不会来。” 宋澜双手握拳,一言不发。吊灯把蛋黄色的光从头顶倾洒而下,一圈,又一圈,像是一把刀,削片似的把人切割。 郑知微不忍心看到这样的宋澜,她动了动嘴角,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宋澜说,“好。” 第127章 于是,她们共同掐断了夜里滋生的眷恋、依赖。 风呼呼作响,丝毫不知屋内发生了什么,它坚持着自己吹拂的轨迹,去摇曳将落未落的叶,坚持从夏末走入初秋。 -------------------- 第八十四章 一边是紧闭的门,一边是紧闭的窗。 她独自躺在床上,神色恹恹。 郑知微走了,她听见了她离开时关门的声音,所以,也无所顾忌地哭了起来。 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肆意横流。她知道屋子里没人,便也不再忍,放声哭了出来,而那般绝望又痛苦的声音隔着不厚的门板传到刚回到家的郑知微耳里。 她愣住,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 而在她仍在犹豫的时刻,门被打开。 仓皇的泪水停顿,且一秒,啪嗒垂落。 “你...” 郑知微握紧手,看着哭得难以自已的宋澜,叹气道,“我出去买了早饭。”她指了指桌子上被塑料袋装起来的热腾腾的早饭。 塑料袋因为食物的热气而结满了雾,就像早晨宋澜的心,模糊不堪。 她还是有些哽咽,稳了稳,才问,“你不是走了吗?”语气缱绻,好生委屈。 郑知微浅笑,晃了晃手机,“预约的顺风车还没有来,等到了,我再走。” “哦。”宋澜回道,原来还是要走。 她怀着这样的难过,踱着步往餐桌走。 “买了你喜欢的红糖馒头,还有一根油条,将就吃一点。” “你吃了吗?”宋澜回头看着郑知微。 “吃了。”郑知微扬唇。 手机就在此刻响铃,她没有即刻就接通电话,而只是握住手机,向着宋澜,笑着说,“和你吃的一样。”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却像是刚被红碳烧过一样,滚烫烫地就烙进宋澜的心间,以至于留下不小的疤,经年之后,她仍会抚摸着心间的这句话,迎着风,久久矗立。 她说不出天长地久的情话,也不能写出优美的诗章,她不惊叹于一切高大恢弘的语词,也不会感动于华美的辞藻,只是一番又一番地醉心于郑知微不经意间说的稀松平常。类似于今早的“和你吃的一样。” 宋澜要如何表达这种内心的安稳呢?她说不出,你或许能感受。 大约是,漫天飘雪的冬日,裹在毛绒毯中伸个懒腰的踏实与舒适。 宋澜的早饭吃得很香,红糖馒头细密的甜蜜一直萦绕在她的唇齿间。 她没有送郑知微下楼,而只是站在客厅的窗前,看着她一个人坐进了车里,又折叠好轮椅,和拐杖一并交给司机放在了车后备箱。 这是郑知微的要求,她不让她送,说想要试一试自己走。 宋澜心里虽是担忧,却也只能由着她这样去做。 车子远去,刚才停留的位置处重新覆盖上落叶,以洗刷掉车子停留和驶去的痕迹,却洗刷不掉郑知微在她这里停留的痕迹。 手中的油条还泛着油香,一阵阵飘来,这是郑知微一早去给她买的早饭,她一口口咀嚼,细细品尝,忽而感叹初秋的美好。 回到回龙镇时,郑知微眼前一片空旷,原来的老槐树已经断了根,于是有更多的光从上方倾洒下来,感觉空旷的同时也忽的觉得这片土地变得更大了。 詹新国和李玉江站在派出所门口等她,见她来了,忙得上前,虽是有些手忙脚乱,可终归是见到面色红润,精神状态好了很多的郑知微。 詹新国松下一口气,拍了拍郑知微的肩,“终于舍得回来了。” 郑知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杵着拐看着面前两人,说,“这段时间,麻烦你们了。” “说什么麻烦!”詹新国有些不爽,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汪汪狗叫传来。 郑知微睁大了眼睛,寻着声,问,“是小狗吗?” “人现在有名字,有编制,聪明着呢。”李玉江笑,“叫李玉虎。” 郑知微没忍住笑,“你弟弟?” “怎么能说不是呢,只可惜不能上到我家户口上。”李玉江满脸自豪,“等会让带你去看,玉河去给你收拾行李了。”说及此,李玉江拧眉问道,“真的不再多待几天?这么快就要走吗?” 郑知微郑重地点了点头,“市局那边虽然给我放了假,但我的腿也需要经常复健,再有.......”郑知微不知为何,总是想着今早上在房间里放声大哭的宋澜,让她心头发酸,“再有,北安总归是我的家,我得回去。” “那住哪里?市局房子紧张,怕没有住宿。”詹新国走来,把小虎抱在手里,晃给郑知微看。 郑知微盯着小虎如葡萄一样黑圆的眼珠,开心不已。此刻却又不能腾出手来揉小家伙的脑袋,只能一个劲地“嘬嘬嘬”,逗弄得小虎在詹新国怀里又是摇头又是摆尾,兴奋不已。 “你好好复健。别的什么都不要想,只要还能站起来,一切都能过去。”詹新国语重心长地宽慰着郑知微,转眼有看着她那总算长了些肉的脸,感叹道,“不过,看你现在也好很多了,大家也都能放心。” 郑知微点头,冲着小虎笑。 不一会儿,李玉河就把房间里郑知微所有的东西都打包拿了下来。她走到郑知微身旁,说,“知微姐,你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第128章 郑知微没有开包检查,她摇摇头,“不用了,这边东西不多。”她看了看玉河,“那玉河,麻烦你帮我放到车上吧。” 匆忙见面,又要匆匆离别。 郑知微有些不舍,可再见总是要说。她看了看詹新国,以及他怀里的小虎,说,“詹所,明年回龙镇还会举办烟火大会吗?” “不知道,应该吧。”詹新国望着老槐树落下的坑,喃喃,“每年每年,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也会走,烟火易逝,人也一样。” 郑知微看着詹新国的白发,一言不发,她听到他言语中对岁月的认知,对人情的感叹,却什么都不能说,因为事实如此。 人们每年因为烟花的繁盛而聚集,又因为它的结束而消散,就像人生,我们总会因为一些事而相聚,又因为时光而流散,譬如上学与毕业,结婚和离婚...... 回龙镇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每年最热闹的无非就过年那几天,而平时,街道空寂,四处静籁无声。 郑知微坐在李玉河车上,再次离开这里,而下一次,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回来,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而抱着小虎离开的詹新国或许也是以最后的姿态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 第八十五章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再多的悲伤,装填在我们的心中,也能拥抱美丽的花和蔚蓝的天空。就算黑夜再漫长也有一盏灯,陪伴我们走过每个春夏秋冬。” ——“天边为何架彩虹,海风为何翻波浪。” 从剧院里出来时,天边的乌云也随着飘了过来,骤然在人们的脚下溅起秋雨,许多人都堆积在剧院大厅,等待一场大雨的歇停。 人们三五成群,或是在讨论演出,又或是在比较原作,还有人排着长队购买周边,宋澜与郑知微并肩安静地坐在角落,像是无关的人,看着人们参与这场自我陶冶的盛宴。 宋澜问郑知微,看过书吗? 她摇头,却说,“但话剧好像演得也不错。”她眼睛闪亮,应该是真的喜欢。 宋澜心里跟着颤动,心下想着,喜欢就好。接而,她眨了眨眼睛,试探着询问,“晚上...能一起吃个饭吗?” “可是现在还不到五点。”郑知微看了看滚落在巨大玻璃上的雨珠,说,“你没带伞吗?” 宋澜摆了摆手,“没带。” 郑知微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问道,“宋澜,你上次淋雨是什么时候?” “嗯?” “在西藏的时候,我们经常淋雨,因为谁也猜不到西藏的天气,于是,它下,我们就淋着,淋着淋着也就少了拘束,变得轻松自在了。”郑知微指着外面的大雨,“我不知道北安的雨会不会带给我这样的感受,但是...宋澜,我想试一试,所以...你愿意加入吗?” 郑知微眼里装着太多细碎的星光,那么耀眼地看向宋澜。 她问她要不要淋雨,说得好像是在问,要不要跳舞,让人的心怦怦乱跳。 她们都是三十多岁的人,怎会突然有了这么幼稚的念头呢?成年人难道不都是万般谋划,千万小心,如履薄冰吗?出门时会在意装入包中的每一样东西,说话时总会想着是否得体。而郑知微,三十多岁、经历了人生巨变的郑知微却突然提出了这样的想法,就像万花筒一样,让宋澜看到了千万种可能的人生。 她倏地站起来,血气喷涌般,红着脸激动地应着,“好,我们一起。” 郑知微加深笑容,眉眼弯弯,她摇着轮椅,领着宋澜走到门口。 在众人中,旁人以为他们也在等雨停,或者等车来接,却未曾想到——郑知微对着宋澜说,“1..2...3...” 跳舞吗? 扬起裙摆,扔掉球鞋... 跳舞吗? 在唰唰的大雨中,脚趾轻点,荡起涟漪,旋转,一步一步再往前...... 可以跳舞吧,就这样,扔掉一切桎梏,肆意地跳舞吧。 宋澜开心地笑着,跟在郑知微后面,任由雨水将她们浇湿。此刻,她们的灵魂也似乎被淋湿,发出细细的瘙痒,或是,灵魂的野花也将盛开。 她们一路奔跑到地铁站,无所顾忌,开怀大笑。 笑着笑着,宋澜鼻尖泛红,而泪水翻涌。 郑知微取笑,“宋澜,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爱哭呀?” 她抬起手背抹掉泪水,瘪嘴摇了摇头,不作回答。 然后,在不算空旷的地铁站内,只是伸手去摸包里的纸巾,想要抽出来递给她,让她擦擦脸与发,摸到手才发现纸巾也已经被大雨浇湿。于是她只好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将其翻面,用还算有点干燥的内里给郑知微擦着头发。 郑知微任由她胡乱地擦着,末了,笑出声来。 她说,“宋澜,你的列车来了。” 地铁的灯亮了,轰隆隆地从远处驶来。 宋澜停下动作,直起腰对郑知微说,“回去要记得喝点感冒药,或者姜茶。” “知道的。” “到了..或许能给我发一个消息吗?” “会的。” “那......” “快上车吧,早点回去,洗个澡。” 宋澜被人群堆着上了车,站在车门前,听着指示灯嘀-嘀-嘀直叫,在最后一秒,门将要关闭时,她往前一迈,跳了出来,又跳回到郑知微面前。 第129章 见她有些错愕,宋澜无奈地挠了挠前额,拂掉几缕贴在额前的湿发。 “怎么了?”郑知微这样问。 “我想说......今天很开心,淋雨..也很开心。” “嗯,我知道。”郑知微笑着点头。 “所以,郑知微,你就只是想和我一起淋雨而已吗?”她疑惑地皱了皱眉,“或是一起吹风,晒太阳...好像都可以,不是吗?”她说得有些着急,眼眶急得泛红。 郑知微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拿起手机晃了晃。 宋澜疑惑更深,她看了看郑知微,又看了看她的手机,不思其解。 郑知微轻轻叹气,解释道,“刚才你上车的时候,我给你发了一条消息,到现在你都没看,也没回。” 滚滚的车轮又来,轰轰地从远处冲入心中,碾压出一条不太平整的心波。 宋澜打开手机,看到郑知微发给她的消息。 她说,“原来下雨时,两个人也不一定要打伞。” 嘀-嘀-嘀- 又一辆列车驶离,灯光又暗。 宋澜破涕为笑,说,“郑知微,你坐的地铁也开走了。” “对啊,那怎么办呢?”郑知微动了动轮椅,并在宋澜身侧,轻叹一声,“宋澜,那我们再重新等吧,一起重新等。” -------------------- 第八十六章 你听过世间最美的情话是什么? 宋澜想了好几日,都不敢随意揣测郑知微说的那番话。她将其放在心里细细地磨,却只能生出千万种或好或差的想法。 可眼下又有好几日没能和郑知微相见,她不知道要如何问出内心的疑问,而回忆中地铁滚滚的声音却那么清晰。 在万般思绪中,她被沈宁筠拉住,“生抽在这边。”沈宁筠拉了拉宋澜的胳膊,推着购物车就拐了弯。 “哦。”宋澜回过神来,随着沈宁筠将生抽放入购物车里。 “你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嗯?什么?”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沈宁筠有些不满地蹙眉,耐下心重复了一遍。 宋澜粗略地看了一下购物车里的东西,摇头道,“没有了,家里都有。” “行,回吧,晚上你爸出差回来,我们在家里煮火锅吃。” 宋澜轻轻嗯了一声,她和沈宁筠穿梭在一列列排列整齐的货架间,而思绪却凌乱地散在四处,她没有能力将其收拢,心里压着事,有些烦闷。 从超市出来,步入商场一楼,沈宁筠把手中的购物袋递给她,吩咐着,“你帮我去前面开一个停车券,我去买支口红。”她说完,就甩了甩头发,进入了香奈儿专柜。 宋澜看着前方不远处的服务台,径直走过去。 “您好,请问.......”宋澜刚开口想要询问工作人员,就看见郑知微坐着轮椅从电梯里出来,而她身旁也是一位坐轮椅的女人。 “女士,请问您需要什么?” 宋澜摆了摆手,“哦,没..没有了...”她拽紧购物袋,有些紧张地走到郑知微面前,唤住她,“郑知微?” 在嘈杂的商场里,那么清晰又响亮。 郑知微回头,眼睛被商场的柔光点亮,“宋澜。” “你怎么在这里?”手上的塑料袋紧紧地勒着她的手指,一条条,间红间白。 “和朋友吃饭。”她笑着回答,然后指了指旁边的人,介绍道,“这是马宗玉。” 马宗玉看着宋澜,爽朗地说着,“叫我马姐就好,原来你就是宋澜啊。” “您...知道我?” 马宗玉把逗趣的目光投向郑知微,见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才说,“略有耳闻。”解释完,她继续邀请,“我们约着去吃晚饭,宋小姐如若没事,一起吗?” 宋澜的双眼久久地停在郑知微的脸上,张了张嘴,在还未来得及解释的时候,就听见沈宁筠踩着高跟鞋过来,责备道,“开个票怎么这么久?”她说着走近,才看见被遮挡住的、端坐在视野下方的郑知微,有些讶异,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看向她那空荡荡的裤腿。 自从郑知微出事以来,沈宁筠就再未见过她,偶然的相遇,却让她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空气中凝滞者浓稠的尴尬。 宋澜往前一步,小心挡在郑知微和沈宁筠中间,面对着自己的妈妈解释道,“遇到郑知微了,想多说几句话。” 沈宁筠看着宋澜一副并不轻松的面容,已是觉察到自己的眼神有些冒昧,她从购物袋里把小票一把拉了出来,说,“那..那你们聊,我先开票。” 宋澜轻轻点头,回身蹲在郑知微面前,轻声说,“对不起。” 郑知微笑着摇头。 她想要让宋澜收回她的抱歉,也想要说自己并不在意她妈妈的目光,可还未出声,就被急促的叮铃铃的声音打断。 她抬头,看见就快要撞来的小火车。 商场一楼的小火车总是装满了那般快乐的小孩,他们坐在火车上丝毫不知道车头的慌乱。驾驶小火车的工作人员急促地摇着铃,眼看着就要撞到正前方的宋澜,更是出声提醒,“让一下,快点让一下!”。 郑知微蓦地睁大眼睛,伸手一拉,借着轮椅的滑动,将宋澜拉离危险的区域,而宋澜也因为突然的拉扯,重心不稳地伏倒在郑知微那残缺的、空荡荡的一边。 她的双手抓不到郑知微腿,而郑知微却那般紧紧地抓着她的肩膀。 第130章 半晌,都没有声音。 耳边,商场嘈杂的声音渐而放大,再度涌上方才瞬间空荡荡的脑袋。 宋澜回过身来,立刻抬起头,想要问郑知微还好吗? 可眼看到的,却是她的满脸泪水。 “怎么了?郑知微?你哪里被撞到了?告诉我好不好?嗯?”宋澜惊着蹲起来,神色焦急地看着郑知微,企图得知她哭泣的原因。 沈宁筠也仓皇赶到,见宋澜无事后,松下一口气,只是俯身捡起散落在一边的商品。 郑知微还是不说话,而泪水也仍未停止。 宋澜心中大乱。 自从郑知微从西藏回来后,她只是见她有如清风般地轻笑,却未曾见过她落泪。而当下突然的这一个小小意外,却让她在众人面前哭得不能自已。 她甚至还不能得知让她哭泣的原由。 宋澜心下慌乱,惶然无措。 她只好心疼地想要将她拢入怀中,像以前一样。可自己双手颤抖,怎么也抱不紧。 她发凉的双手那么小心地拍打着郑知微瘦削的脊背,她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慰,“乖..不哭了,哪里痛是吗?能不能告诉我?嗯?不哭了......不哭...不哭......” 郑知微听着宋澜小心翼翼又瑟缩的安慰,心里一恸,随后只轻轻将自己的下巴搁在宋澜的肩膀上,算是回应,一种告诉她不要担忧的,小小回应。 不一会儿,她的泪水濡湿了宋澜的衣衫,留下深一块浅一块的印记。 等着情绪过去,郑知微才勉强支起身子,双手握住宋澜的手腕,问,“你没事吧?” 宋澜担心地摇头。 郑知微伸手按住她紧皱的眉心,说,“别担心我,我没事。”她笑,鼻头还是鲜红。 “真的没事吗?别骗我。” “真的。” “那你为什么会哭?”宋澜还是想要知道答案。 她可以不问郑知微在地铁站说的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想要寻到她哭泣的原因。她可以笑,但不能哭,或者,准确点说,不能因为悲伤或痛苦而哭。 她笑,她可以不知道原因,只管开怀地笑。但如果她哭,宋澜却想要知道缘由,然后竭尽所能地帮助她消解痛苦。 郑知微吸了口气,看着站在一旁的沈宁筠,有些不好意思,说,“你妈妈还在等你。” “你先告诉我。”宋澜固执坚持。 郑知微思及此,有些羞赧地垂下头去,许久,她才说,“宋澜,我不是因为悲伤或者哪里痛了才哭,我很好。” “所以呢?为什么?” 郑知微的手指轻轻描摹着她的眉,见她安然无恙,才终于解释道,“我是高兴的。因为...刚才那一刻,我发现,原来..即便我腿残了,即便我坐在轮椅上,但我还是可以保护你的啊.......”她想笑的,她明明想要在宋澜面前潇洒又帅气地笑一笑的,可泪水,它怎么还是流了出来。 宋澜短暂地惊讶,随后,红着眼,终是笑了。 她轻轻抚摸着郑知微的脸,说,“郑知微...你一直都可以保护我啊...” 她摇头,“之前,之前的我...不行。” 宋澜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里,你一直都在这里保护着我。” 郑知微看着宋澜,久了,将自己再次送入她的怀抱,她在她耳边,用着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姐姐...谢谢你.......” 商场还是人来人往,无人注意她们小小的拥抱。 但是,郑知微的一句感谢却让宋澜觉得这个世界在急剧缩小,小到只能容纳下她,以及郑知微。 她们在缩小的世界里,尽情、紧紧地相拥。 最后,宋澜还是和沈宁筠回了家,她提着购物袋,走在秋日的暮色中,鹅黄色的暮光将她眉眼的笑钩成夜空里的清明的弯月。 郑知微也还要和马宗玉去吃饭。 当两个人再次并肩推轮椅时,郑知微听到马宗玉认真说,“郑知微,你真棒!” 真棒,郑知微...... 她也这样在心里给自己鼓着劲... -------------------- 第八十七章 爱的高塔会建立在何处?有人会建立在海边、高山、抑或苍茫的大漠,而宋澜想要将它建在逢春的心里。她并不在乎这座塔是否高耸入云,是否巍峨高大,即便它小巧如种粒,可那即是爱,是她与郑知微这十多年来的爱。 十字路口,她站在这边,而郑知微在川流不息的车流的后面,在她的对面,红灯短暂地阻碍着她们的相汇。 宋澜抬头,看着交通灯上那个通体红色站立的小人,在心里默默倒计时。她时不时地看向郑知微,以确保她还在原处。 红灯变绿,小人开始迈步行走。 宋澜也跟着走,她要过去,走到郑知微身边去。 可当她走过马路,却怎么也寻不到郑知微的身影,她着急地在原地打转,不一时,只看见原本顺流的车都开始倒流,绿灯小人也在往后退步。 宋澜惊惶,她只是在心中叹念,不管颠覆,只把郑知微留给她就好... 可是世界处处慌乱,时间跳跃,何处都寻不到,那笑脸盈盈的郑知微。 宋澜从梦里哭着醒过来,或许是还未彻底离开梦的笼罩,她在庆幸之余还因为遗梦而不住落泪。 宋澜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双眼,静默地哭了一会儿后,才终于平静下来。 第131章 而此刻,也快到她起床的时间了。 她还得去上班。 因为凌晨的这一场梦,宋澜开车每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在等待每一个红灯时,她总是将视线四散。即便知道没有太大可能会见到郑知微,可她还是执意如此,也不知是在弥补梦里的遗憾,还是一遍遍地借以自伤。 前面就是医院,在经过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时,宋澜看到了认真执勤的唐志梁,也没有看到郑知微。宋澜笑自己,为什么要把梦里的希望放在现实茫茫的人群中,不切实际,也多是可笑。 她患得患失地走入医院,那往常被她祈祷变黄的大树,终于在一阵风后落下一片黄绿的叶,算是应了宋澜的祈愿。 宋澜看了一眼,捡起那片树叶,小心捏着叶柄,在双指间不断地旋转。 摇晃起来的树叶不再是单薄的一片,而似乎成了一个立体又小巧的秋天。 覃欢推着郑知微,从医院的花园走来。 却又像是早已在这里等着她。 “来了?等你好久了。”覃欢说着,并把挂在轮椅把手上的咖啡递给她。 “你们...怎么了?”问题问出时,宋澜没有再看覃欢,而是蹲在郑知微身前,温柔地询问。 “有东西给你,所以一早就来了。”郑知微笑着从大衣兜里摸出一张票递给她。 宋澜接过,没有着急看,只是问,“这是什么票?”她只是想要和郑知微多说几句话。 “一个音乐节的票,”郑知微细心地解释道,“玉河有朋友是主办方,就给了我两张票,说位置很好。” 宋澜这才仔细地看着票面信息,音乐节叫“秋日圆舞曲”。她并不知道有谁会去演出,也并不知道会有哪些音乐,但她紧紧捏着票,眼眶发烫,只把这当做是她和郑知微两人的圆舞曲。 “因为只拿到了这个时间的票。”郑知微有些后知后觉,略微紧张地说,“忘记问你这个时候有没有空了。” “有!”宋澜将票和落叶叠放在手里,认真地看着郑知微说,“有空的。”她的眼底有些湿润,瞳孔着上破碎的晶莹。 覃欢好笑地看着宋澜这幅样子,开玩笑道,“诶,郑知微,这票还有没有啊?我也想去看看。” “我只有两张。”她偏上头去,看着覃欢,认真回答。 “对嘛,你给了宋澜一张,还有一张给我行不行,或者我买!”覃欢尽可能抑制着自己的笑容,故意这般说道。 郑知微僵着容色,却一字一顿地拒绝,“不行,覃医生,另一张票是我的。” 覃欢瘪了瘪嘴,松开轮椅把手,故作失望地说,“哎,我一大早陪你在这里吹风,一张票都舍不得给我。” “覃医生,我给你买了早饭。”她顿了顿,看了看宋澜手里提着的咖啡,补充道,“还有咖啡。” 覃欢听着郑知微一板一眼地给她算着账,觉得可爱,忍不住地拍了拍她的头,决意不再逗弄她,“开玩笑的,我急诊的,哪能像宋澜那样随心所欲啊,你们好好玩。” 宋澜不动声色地拍下覃欢的手,说,“你下班了,不回家休息吗?” “回,正好送郑知微回。” 宋澜听着覃欢话中的揶揄,有些无奈。 郑知微点头,轻语,“宋澜,那我先回了,票...你要拿好。” “嗯,放心吧。”她怜爱地揉了揉她的头,站起身对覃欢说,“路上小心点,太困就别开车了,到家了给我发个消息。” “是我到家了给你发?还是郑知微到了给你发呀?”覃欢按不住自己打趣的心思。 “都发。”宋澜简单扔下两个字,转而对郑知微说,“我得先上班了,你回去后告诉我一声,好吗?” 郑知微笑着点头。 “对了,这个给你。”宋澜把手中的落叶递给郑知微,“秋天终于来了。” “来了很久了。”郑知微笑着接过。 “不是,我说的是我的秋天,它终于来了。”宋澜笑着挥手作别。 郑知微拿着落叶与她挥手。 黄绿的、将死的树叶就在她的手里摇曳,在微光下漾出金灿灿的光芒。 -------------------- 第八十八章 如果时间不凑巧,那么就去拼凑一个合适的时间。 宋澜特意换了班,她说,她要去约会。 去参加一场秋日圆舞曲。 宋澜买了一束新鲜的绿色桔梗花,它的颜色似乎不属于这个季节,可抱在怀里时,它们自然的植物的气息还是让宋澜觉得这个秋天充满了苏打气泡。这让她不至于类似古人,悲秋以至于心里发闷。 绵密的气泡让她得以有呼吸的自由。 她穿了一件浅灰色薄风衣外套,走起来,兜住了秋日的风。所以,当她停落在郑知微面前时,除了满脸的笑,眉间的柔情,一并送上的,还有秋风与鲜花。 郑知微眨了眨眼,笑着拥住了花。 “外套有点薄。”她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是关心。 “你的外套挺厚。”宋澜觑了一眼郑知微淡紫色的毛衣外套,“我如果冷了,就穿你的。” 郑知微浅笑,响亮地应着,“好!” 音乐节在晚上七点正式开始,而此刻已有了稍重的夜风。郑知微看着盘腿坐在她旁边的宋澜,以及她透风的衣领,缓缓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 第132章 “我开玩笑的。”宋澜拒绝。 “但我想要这样做。”她定了定神,认真说,“宋澜,我想要这样照顾你。” 音乐在振动,脚下的土地也随着节拍在振动。 宋澜感觉到四肢因为这种强有力的振动而发麻,两侧的音响似乎就在她的耳边咚咚传递着节拍,她看着郑知微的眼,笑容加深,应道,“好啊,那就这样照顾我吧。”说罢,她拢紧了身上紫色的毛衣,毛衣外套残余的温度却似冬日暖炉,让她松软,自由又安适。 许多音乐人,宋澜都不认识,她看了看郑知微一直听歌的神情,也知她也不认识多少,便笑着问,“没有认识喜欢的歌手,怎么会想着来听的?” “因为想要见你。”她说得小声,可就在耳边,无论如何也清晰地传到宋澜耳边,烧得她耳朵发烫。 “不能像以前一样睁眼闭眼都是你,但想见你,很想要见见你,所以,我总是找着各种理由。”郑知微目视着舞台,霓虹的灯把她沉沉暮色里的身影也搅得五颜六色。 但宋澜并未将功劳归于舞台四方的霓虹。 她恰是认为,郑知微生命的底色就应该是五彩斑斓的,她原本如此。 她应答,“如果想见我,其实不必这么复杂的,我们可以每天都见面,只要...”她偏头看向郑知微,而这个音乐节最后的一位歌手也登上了台。 宋澜不认识她,可似乎她被很多人认识,喧闹的欢呼即将就要湮过她的声音,于是,宋澜提高声音继续说,“只要,我们在一起。” 她的语气坚定,眼神坚定。 郑知微浅笑,指着舞台上的歌手,说,“这个歌手,我认识,这首歌,我也很喜欢。” 宋澜看着手中的小册子,最后一首歌,oohyo《a good day》。 郑知微的身子随着音乐有小伏的晃动。 宋澜暂时不愿打扰她,也随着她,看向舞台,看向舞台旁侧的歌词一句句跳动: “there ’ s always something more something else something left 总有些事放不下,放不走、永停留 to consume to the best of your interest 为了你的理想,尽最大的力也不放手 life’s long everlasting in the end 生活会长久的生长,生生不息。” 音乐在继续,郑知微短暂停顿,没有跟着唱,她回头看向宋澜,说,“宋澜...”她轻唤她,见她的眼神与自己的触碰后,才继续说,“我刚才骗你了,我想带你来看这个音乐节,不只是因为我想你。” “嗯?”宋澜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 “还因为这首歌。” “为什么是这首歌。” “再等等。”郑知微回头看向舞台,轻喃,“再等等...” 风又狠狠地刮来一趟,郑知微的长发随着拂起来,在眼前。 宋澜愿意给她时间,陪着她去听这最后一首歌,直到歌曲将近结束,她终于听见郑知微大声地跟着一起唱: “life’s long everlasting in the end 生活会长久的生长,生生不息, and it’s only about you.” 而所有皆因你而起。 潮起潮落,万籁俱静,舞台话筒的嚣鸣,刺耳得让宋澜捂住了耳朵,她无暇顾及双耳的长鸣,而一瞬间又只是红着眼看向郑知微。 她的,郑知微啊...... 熠熠生辉的郑知微...... 郑知微回望向她,嘴角噙着笑,她嗓子有些干,缓了缓,终于说,“宋澜,这就是我想带你来看音乐节的原因。”她说完,眼角也多了几分湿润,而笑容却越来越深。 “我爱你。” -------------------- 歌曲来自oohyo《a good day》 第八十九章 她们相拥,她们相吻,她们双双醉倒于连绵的大地。 而泪水滑入唇齿间,什么味道都没有。 郑知微指着自己的残肢问,“你会害怕吗?” 宋澜笑着轻抚她的脸,帮她整理凌乱贴在面上的头发,“不害怕。” 郑知微喟叹,将自己埋入她的脖颈间,说着细细小小的话,“宋澜,谢谢你没有嫌弃我。” 宋澜紧紧拥住她,手掌贴在她的脖颈后,手指轻抚,指尖沾着黏湿的汗,“不会,怎么会呢?” 郑知微嗅着宋澜身上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又将滚烫的唇贴在她的锁骨上,轻轻一吻,随后仰面说着,“我曾经真的很害怕。” 宋澜眼尾发红,她在郑知微的轻吻中,浑身发颤,压着嗓子,低语,“我知道。” “姐姐...如果,我说如果我去了西藏不再回来了,你会怎么办呢?” 宋澜合上眼,不敢做丝毫设想,她秉着直觉回答,“我会等。” 房间寂静,隐隐有她们交错缠绵的呼吸声。 郑知微心疼地攥紧被单,许久,吐出浊气,说,“不要等。” “什么?” “我说,如果有那样的事再发生,别等我,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宋澜翻身,平躺在床上,双眼承着床头幽幽的暖光,没有说话。而等到郑知微再度拥上她的腰时,她才任由心头的痛苦蔓延,紧蹙着眉说,“郑知微,其实我也怕你会离开,但我不得不感谢当初你的离开,感谢你去了西藏,更感谢你能回来。” “姐姐,你认为是西藏这一趟旅程让我回来的吗?” 第133章 “不是吗?”她揉着郑知微的头发,侧脸询问。 郑知微笑着靠近她,身上的汗水再度相融,有了更深的悸动。 “如果说它没有一点功劳,好像也不对。”她莞尔,“真正让我回来的其实并不是那神圣之地。我承认在旅途中我的确得到了释放,但西藏还是太过邈远,邈远到我难以抵达,所以它也并不足以给到我回来的勇气......实际上,是你,让我有勇气回来......” 宋澜只知郑知微离开是因为自己,却不曾想到她回来也是因为自己。 她有些错愕,不敢置信。 “在西藏的那些日夜,我很难睡得好,天气糟糕,腿也很痛,可每每发痛时,我耳边就会反复响起你之前安慰我的那些话,像是圣徒朝圣路上念念的经文。当我因为天气糟糕而心情阴郁时,我又会想着你的笑...”郑知微轻笑,回忆着,又在笑自己的痴念,“我承认我在爱你这件事上,无可救药。” “我一边舍弃不掉对你的依恋,一边又想着要远离,不想让你受苦......这样矛盾的心情一直折磨着我,以至于,一路上我根本无暇顾及路上的风景。我并不知道雪山出现在我的左前方还是右前方,也并不知道一路上路过几只吃草的牛。那时,我才发现,我这一趟旅程并未让我真正放松,反而加剧了我的焦虑,但...我没有回头路可走......”郑知微摩挲着抓住宋澜的手,轻轻地握着,“我跟着队伍往前,他们都说前面或许能看到日照金山,那是大家的希望。” “可越是如此,我越是能发现,我对日照金山没有那么大的渴望,我知道我的希望在何处,于是,我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后,犹疑着,要不要回来,该不该回来。” 宋澜密密的眼神停落在郑知微的每一寸肌肤上,鼓励着她继续说下去。 “直到一个夜晚,下了冰雹,夜里实在很冷,我们谁都睡不着,而马姐也给我分享了她的故事,是很好的鼓励。”郑知微抬眼看着宋澜,把呼吸都喷薄在宋澜的下颌,“所以,我回来请马姐吃了饭,就是你上次撞见我的那次。” 宋澜轻轻点头,低头亲了亲郑知微的唇,“所以是马姐推动着你做了决定吗?” “是有帮助,但不是最终的动力。”郑知微迎着她的吻,又拥紧了一些,“隔日夜里,我梦见了妈妈,这么多年,她其实很少会到梦里找我,但那天她却出现了,像往常一样,她说她要走,而我也如往常一样哭着央求她不要走。可在那天的梦里,当我嚎啕大哭时,你出现了了...”郑知微轻笑,“像假的吧?但姐姐,我说的都是真的,没骗你。” “我信。”宋澜静静地听着,“然后呢?我在你的梦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你抱着我,说以后会陪着我。就像妈妈去世的那个夏天,你也是这样劝着我.......醒来后,我就知道,我会重新走入那个爱上你的夏天,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 “郑知微,可当年的我并没有做到。”想起往事,总是遗憾。 “就像是你说的,姐姐,虽然你不在我身边,可一直在心里陪着我,我累时,想哭时,我就会想着你,然后继续活下去。” “郑知微。” “嗯?” “以后,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嗯,我知道的。” “我说的也是真的,不骗人。” “嗯,我信。” “郑知微,周末你的生日,我们一起过,好吗?” “好,一起过。” “有想去的地方吗?” “...... .......” “..没有吗?” “有的.......” “哪里呢?” “姐姐,我们去万山公园吧。” “.......可是现在万山公园应该没有很多花了。” “但是还有湖,有你说的那个能吹上风,也会有树叶在湖面跳舞的湖......” “郑知微,确定要去吗?” “嗯,确定。” “听说,万山公园开花的时候,会更漂亮。” “那就等开花的时候,再去一次。” “...... ...郑知微,我们还会有很多个夏天吧?” ——会的,春夏秋冬,四季常在,静水微澜。 “活着,带着世界赋予我们的裂痕去生活,用残损的手掌抚平彼此的创痕,固执地迎向幸福吧。因为没有一种命运是对人的惩罚,而只要竭尽全力,就应该是幸福的。拥抱当下的光明,不寄希望于空渺的乌托邦,振奋昂扬,因为生命本身就是对荒诞最有利的反抗。”——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 -------------------- 第九十章 写在最后: 落笔结束时,是一个崭新的六月,它刚刚越过被雨淋透的五月,而终于穿上了南方夏天那金灿灿的太阳,发烫与灼烧如约而至。 写这个小说,前前后后花了小半年的时间。我反复地阅读修改,时至今日,我仍是相信,在每一个读者的眼里,它必定还有可以值得修改的地方。 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 我个人很喜欢里面的每一个人物,我觉得他们都不是完美无暇的,但难能可贵的是,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想要战胜困难的勇气,虽然结局不尽相同,但至少都努力过,这也是我喜欢他们的理由。 我写这篇小说的初衷也在于此。 第134章 我希望大家都能看到人物的成长和命运斑驳的锈迹,也能知道我们的生命也不尽是光滑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伤疤在何处,那又如何呢,或许我们可以正视伤疤,并且想尽办法接受它,治愈它。 我知道读这本小说的人并不多,但是还是很感谢从头到尾读完的你们,也感谢你们的回复和称赞。 王国维曾经在《人间词话》中提到人生生命的三个境界,其中第一层是晏殊《蝶恋花》中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还停留在这一境界,我亦然。 “昨夜西风凋碧树”描写了人们从挫折中、困苦中幡然醒悟的状态。当我们能够真正迈过第一境界的时候,我们最终必然会走到第二、第三境界,再叹一声“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说得烂俗的话还得被我重新提起,请忍耐,祝好。 但终归,我希望每一个读完这本书的人都能活在你当下的“光明”中,也能够从中看到生命如嫩芽一般的勃发力。无论是在大雨中,抑或在灿阳里,生命它都能肆意生长,而我们遇到的短暂的坎坷也不过是送我们走入平坦的必经之路,我们总能从中汲取力量,或者教训,以期用更妥当的方法,更好的心态去面对下一个坎坷。 无论如何,坎坷总是反复,人生也总是不寻常。 但我们的终点,究其一致。 写完这本小说时,有太多不舍,但有时,我憬然有悟,念着每一次写作都是一次与自我的对话,与外界的沟通,甚至反过来又能重塑自我,一遍又一遍。如此这般,我便可以在不舍之上添些期许,也,多添些与大家的对话: 你那里现在几点?什么季节?你身处何处?穿着怎样的服装? 你或许有时间?去看小石子在水面打起涟漪,去听风过树叶的簌簌声,蒙上脸晒晒太阳,喝一杯苹果味芬达汽水——其实,其他味道也可以——你喜欢就好。 你要勇敢地往前走,迈开双臂,去拥抱风,去嗅嗅青草,去笑,去哭,去爱,去生活...... 去读一些烟花般的文字: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星星, 克林索尔缓缓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 而我只相信一点:沉没。 我们乘坐的马车驶于深渊之上, 马儿们都害怕了。 我们在沉没, 我们所有人, 我们必须死亡, 我们必须重生, 大转折为我们而来。” ——赫尔曼·黑塞《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全文完)